徐沧还在门外,此时已来不及进来施针。阿奕若是执意要进来,便会和“萧诩”打照面…

“萧诩”目中怒意一敛,露出嘲弄的冷笑。仿佛在讥削顾莞宁机关算尽,依然躲不过无计可施的一刻。

顾莞宁目光扫过“萧诩”冷笑连连的脸孔,忽地扬声道:“琳琅,开门。”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照面

门外的琳琅找不到借口拦着阿奕,不过是故意拖延时间,让顾莞宁有些心理准备罢了。

听到顾莞宁的声音,琳琅略略松口气,终于让了开来。

被杖责二十的储君忍着后背的疼痛,竭力装着行走如常。一不小心牵动到了背上的伤口,疼得钻心,忍不住龇牙咧嘴。

行杖责的是椒房殿里的女官们,早已得了叮嘱,下手轻之又轻,绝不会伤到阿奕的筋骨。不过,再轻也是二十板子。不免要吃些皮肉之苦。

阿奕挨了打,心中并无半丝怨怼,反而充满了愧疚自责。

他走到顾莞宁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哽咽着喊了声:“母后!都是我没用,竟让母后遭受今日这样的耻辱!”

身为中宫皇后,竟被朝中众臣联手相逼闯进寝宫。大秦建朝以来,这还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是他没用!

他不但没能护住母后,还要靠母后撑腰解围。最后为众臣代领这二十杖责,令众臣归心。更见母后的一片爱子苦心…

阿奕略显单薄的肩膀不停耸动,泪水迅速滑落眼眶。

顾莞宁轻叹一声,温和抚慰:“阿奕,别哭了。事情已经都过去了。”

“你不必对母后心存愧疚。你不过才十一岁,临朝听政只有几个月,弹压不住众臣也怪不得你。再者,你父皇久病未露面,惹人生疑也是难免。今日闹了这么一出,让众臣疑心尽去,也不是坏事。”

“你受了二十杖责,后背一定疼的很。别跪着了,快些起身吧!”

温柔的宽慰,如溪水潺潺,流淌过阿奕的耳边。

阿奕心头一热。

别人都以为母后性情冷厉不近人情。唯有亲近她的人才知道她的温柔包容。只是,母后这一面,能窥见的人太少了。

阿奕胡乱用袖子抹了眼泪,然后站起身来。动作一大,后背的伤痕更痛了。阿奕咬牙忍痛,下意识地看向床榻。

和“萧诩”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阿奕瞬间激动起来:“父皇!”

他有多久没见过父皇清醒时的模样了?

每次到寝室来,父皇总在昏睡。没想到,今日父皇竟然醒了。

阿奕顾不得后背疼痛,一个箭步冲到床榻边,激动不已地抓住“萧诩”的胳膊,一声声地喊着父皇,目中泛起喜悦的水光。

“萧诩”只恨自己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大好机会就在眼前,他竟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奕喜极而泣。

顾莞宁心思缜密,行事谨慎。只让徐沧解开他的昏穴,麻穴和哑穴未解,显然就是为了防备此刻!

阿奕还在一声声地喊着父皇。

顾莞宁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萧诩”,目光冷然。

“萧诩”心中冷笑连连。

他虽不能动弹不能说话,却能用目光和阿奕“交流”,令阿奕生疑。便是没什么实质的用处,给顾莞宁添添堵也是好的。

“萧诩”看向阿奕,目中露出憎恨嫌恶。

如此强烈的情绪,任谁也不会忽略。

父皇看着他的样子,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不,不是陌生人,而是看着仇人才对。

阿奕心中无端生出凉意,泪珠挂在眼角,迟迟未落:“母后,父皇为何这般看着我?”

“萧诩”嘴角扯出讥讽的冷笑。

阿奕果然聪慧敏锐,远胜过蠢钝的玥姐儿。只一个眼神,便已惊觉到他的异样!他倒要看看,顾莞宁作何解释!

“阿奕,”顾莞宁未语先叹:“你心中一定奇怪,为何你父皇清醒的时候,我从不允你和阿娇来探望。今日亲眼所见,你总该明白了吧!”

阿奕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却不敢相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请母后明言!”

“你父皇自昏厥醒来后,便似变了个人。”顾莞宁低声道:“语气眼神说话和往日都大不一样,情形时好时坏。徐沧也从未见过这等奇病怪症。”

“我不愿任何人察觉此事,所以才将你父皇留在椒房殿。不让任何人见他。”

阿奕听得满面骇然,脱口而出道:“母后的意思是,父皇被邪祟入了体?”

顾莞宁神色苦涩:“我也不敢断言。”

阿奕满心震惊,再也说不出话来。

床榻上的“萧诩”,心中也是一沉。

顾莞宁果然是早有“准备”!便是巫术永远解不开,他永远占据着这具身体,阿奕也不会再生疑,只会配合着顾莞宁一起将“真相”隐瞒下来。

一个中宫皇后,再加大秦储君,母子齐心协力之下,耗费几年时日,慢慢掌控朝堂。常年养病的“天子”,便成了一具身不由己的傀儡…

“萧诩”越想越是心凉。

顾莞宁迅疾扫了如遭雷击的“萧诩”一眼,然后低声对阿奕说道:“阿奕,此事只你我母子两人知晓。绝不能告诉你皇祖母,对阿娇也得守口如瓶。”

阿奕终于从无边的震惊骇然中回过神来,神色郑重地应道:“母后放心,我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

“我既已知母后苦衷,日后定当和母后一起遮掩此事。”

看着儿子坚定的脸孔,顾莞宁目中闪过一丝欣慰,轻轻拍了拍阿奕的肩膀:“好!”

阿奕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顾莞宁站在床榻边,定定地看着“萧诩”。

“萧诩”心中冰凉,面上却不肯示弱,和顾莞宁对视良久。心中到底是何等滋味,只有他自己知晓。

对视片刻,顾莞宁拂袖离开。

“萧诩”眼底强撑的镇定溃散,露出浓浓的无奈不甘。

众臣以雷霆万钧之势闯进椒房殿,闹了个灰头土脸的结局。

储君萧天奕代众臣受了杖责,要休养数日,不能再上朝。

众臣心中各自愧疚,不必细述。

韩王世子当日便被带进了宗人府。安庆王并未急着审问,将韩王世子关进了宗人府大牢。

住在宫中的韩王世子妃林茹雪,当日下午便来了椒房殿。

“韩王世子妃前来求见,”玲珑轻声禀报:“娘娘可要见她?”

顾莞宁目光一闪,淡淡道:“让她进来。”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请罪

一脸憔悴黯然的林茹雪迈步进了椒房殿。

皇上在椒房殿养病,林茹雪和傅妍自要避嫌,这几个月里极少踏足椒房殿。今日,林茹雪却不得不来。

不但要来,还要来得快。

想到闯了大祸的丈夫,林茹雪满心晦涩,一肚子苦水。

夫妻数年,新婚时的情热早已被消磨殆尽。在韩王世子接连纳侍妾进门后,林茹雪便已收起多余无用的哭泣泪水,做一个贤良得体的世子妃。

她可以不在乎韩王世子会遭什么罪,却不得不在意韩王府的未来。因为她唯一的儿子,是韩王府的嫡长孙。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椒房殿的正殿威严肃穆,一如往常。

身着正红色宫装的顾莞宁端坐在上首,神色冷然。

林茹雪早有心里准备,走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世子犯下大错,臣妾惶恐,前来请罪,恳请皇后娘娘降罪。”

顾莞宁淡淡道:“韩王世子犯错,和你有何相关。又何来请罪之说!除非,韩王世子今日之举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有意为之。”

林茹雪心里一紧。

韩王世子若真的“有意为之”,便是早有预谋伤害储君和皇后。这可是重罪,仅次于谋逆犯上…

她一直身在宫中,对韩王世子的一举一动并不清楚,根本不知韩王世子是否“有意”。此时顾不得别的,立刻张口为韩王世子解释:“世子生性冲动易怒,此次犯错,必是因为一时气愤。绝不敢对皇后娘娘和殿下动手。恳请娘娘明察!”

说完,用力地磕了三个头。

林茹雪一脸焦虑忧心,绝非作伪。

顾莞宁和林茹雪相识多年,对她的性子颇为熟悉,此时故意出言试探,便是想知道林茹雪对韩王府背地里的举动到底知道多少。

现在看来,韩王世子并未向林茹雪透露口风…

顾莞宁心念电转,目光微微一沉。

就在此时,玲珑又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魏王世子妃在外求见。”

傅妍也来了!

顾莞宁简短地下令:“宣!”

片刻后,满面忧色的傅妍迈步进了椒房殿。

看到林茹雪跪地请罪,傅妍并不意外。若换了闯祸之人是魏王世子,现在跪在这儿的人便是她。

妻以夫荣,妻以夫贵。嫁给天家子孙,做着王府世子妃,享受了世间女子尽皆艳羡的荣华富贵,一旦落难,便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韩王世子和魏王世子同进同出,感情深厚。她和林茹雪同住宫中,彼此虽有攀比猜忌,感情却也胜过旁人。此时匆匆赶来,自是为了帮腔说情。

傅妍行了一礼,然后说道:“韩王世子犯错,娘娘责罚是理所应该。只是,林氏母子俱在宫中,对此事茫然不知。恳请娘娘切勿迁怒于他们母子。”

这才是林茹雪迫不及待来请罪的真正原因。卑躬屈膝,卑微请罪,为的是消顾莞宁心头恶气,不至于迁怒到朗哥儿身上。

顾莞宁忽地问道:“傅氏,若有人意欲伤害瑜姐儿,你会如何?”

傅妍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句:“臣妾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也绝不会放过对方。”

顾莞宁淡淡道:“我也一样。”

傅妍:“…”

傅妍被噎得哑口无言。直到此刻,才霍然想起韩王世子差点伤到阿奕之事。

为母则强。

当儿女受到威胁时,再柔弱的女子,也会化身为凶悍的母狼,将所有敌人撕碎。更何况,顾莞宁从来和柔弱两个字扯不上关系。

林茹雪自然也听懂了顾莞宁的话中之意,秀丽的脸孔悄然泛白。如此看来,顾莞宁根本不会轻易饶过韩王世子了。

顾莞宁的声音响起:“林氏,只要你和朗哥儿恪守宫中规矩,本宫绝不会因此事迁怒于你们母子。”

绝口未提韩王世子。

林茹雪心中一颤,谢了恩典,起身告退。

傅妍也一并告退。

两人沉默着一起回了会宁殿,相对而坐,久久无语。

太阳西坠,暮色降临。室内一片晦暗。

傅妍终于张口打破沉默:“她说话素来算话。既说了不会迁怒于你和朗哥儿,你且放宽心,在宫中安心住着。”

安心?

如何能安心?

林茹雪惨然一笑:“他是朗哥儿的父亲,若他出了事,王府动荡难安,我和朗哥儿又该何以立足?”

伶俐善言的傅妍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

事情是明摆着的。顾莞宁绝不会善罢甘休。韩王世子进了宗人府,想安然脱身难之又难…再怨憎,也是夫妻。林茹雪岂有不担心的道理。

韩王世子出了事,林茹雪母子在宫中的处境也顿时窘迫尴尬起来。

不说别的。只说阿奕,心中对朗哥儿岂能不生芥蒂?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寝室里的光线愈发暗淡,彼此的面孔也模糊起来。唯有林茹雪眼角的泪痕,晶莹夺目。

傅妍鼻间也是阵阵酸楚,低低地说道:“其实,我心里也担心的很。最近宫中内外流言汹汹,直指中宫。又出了众臣闯进椒房殿之事,总令我生出风雨欲来之感。”

流言来势凶猛,必有人在背后出手。这个人会是谁?

天子病重不起,年少的储君临朝听政,岂能服众?

以顾莞宁心思之缜密狠辣,岂会不提防韩王魏王两府?

今日出事的是韩王世子,再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魏王世子了?

傅妍和林茹雪四目相对,俱看到彼此眼底的惊惶难安。

有些事,便是心如明镜,也绝不能宣之于口。林茹雪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而说道:“不管如何,今日都要多谢你去椒房殿为我求情。”

傅妍自我解嘲地扯了扯嘴角:“我们两个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互相帮衬,也是应该的。”

正说着话,门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紧接着,朗哥儿的声音响起:“母亲!”

没等林茹雪应声,朗哥儿便已推门而入。林茹雪慌忙用手擦拭眼泪,却已迟了。朗哥儿已将她泪流满面的模样看进眼底。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后续(一)

“母亲!”

朗哥儿惊呼一声,急急地冲上前来,目光急切地落在林茹雪满是泪痕的脸上:“母亲为何在此哭泣?莫非传闻都是真的?父亲真的闯进椒房殿,意欲对皇伯母动手,差点伤到奕堂兄?”

十岁的朗哥儿,承袭了韩王世子俊美阴柔的相貌,便是脾气也像足了八分,冲动浮躁,张口便是一连串的追问。

林茹雪知道此事瞒不过朗哥儿,无奈地点了点头:“确是如此。”

“你父亲一时冲动,犯下大错。已被关进宗人府待审。你也别太过担心,他动手时被拦下,你皇伯母和阿奕只是虚惊一场。”

一边说着,一边迅疾擦了眼泪,竭力表现得镇定平静。

朗哥儿俊俏的脸孔迅速涌起异样的红晕,双手紧握成拳,胸膛起伏不定。

林茹雪看在眼底,暗暗心惊,唯恐朗哥儿一个冲动跑去椒房殿惹祸,忙攥紧朗哥儿的手腕:“朗哥儿,你别冲动。你父亲一定会平安无事…”

朗哥儿抬起一双红通通的眼:“父亲胆敢在椒房殿里动手伤人,便是被拦下,也是重罪。如何能平安无事?凭什么平安无事?皇伯母颜面何存?奕堂兄受惊一场,又是招谁惹谁了?”

林茹雪:“…”

别说林茹雪,便是傅妍,此时也被朗哥儿的反应震住了。

感情朗哥儿不是在为自己的亲爹忧心,而是在为阿奕忿忿不平!

林茹雪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看着朗哥儿那张满是愤慨的脸孔,心中苦涩难当,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朗哥儿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我先去看看奕堂兄!”

说完,转身便又跑了。

留下满心晦涩的林茹雪,和同样哑然无语的傅妍面面相觑。

许久,傅妍才勉强张口安慰:“朗哥儿还小,不懂事,他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她不说还好,一张口,林茹雪再也克制不住,泪水长流。

朗哥儿红着眼眶跑到了阿奕的寝宫。

阿奕背上臀上都有伤,已上了伤药,正闷闷地趴在床榻上。

阿娇阿淳和小四都围在床榻边。瑜姐儿玥姐儿也在。听到脚步声,几人一起转过头来。见是朗哥儿,神色都有些不善。

尤其是阿娇,更是神色冰冷,目中满是敌意:“你来做什么?”

几人一起长大,关系十分亲厚。阿娇平日待朗哥儿也如亲弟弟一般。此时因韩王世子迁怒,看朗哥儿便百般不顺眼了。

朗哥儿满心委屈地应道:“我听闻奕堂兄挨了板子,特意过来探望。”

“不用了。”阿娇毫不留情地撵人:“阿奕累的很,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你就别在这儿添乱了,快些回去。”

明明这么多人都在这儿,只撵他一个人!

朗哥儿既委屈又难过,眼泪哗哗地往外涌:“我不走!你们都在这儿,为什么就让我一个人走!我就不走!”

“我爹做的事,我又不知道。怎么能怪到我头上来。我听说了之后,心里也是一肚子闷气呢!我刚才顶撞我娘,又特意跑来看堂兄。你还要撵我走!我不走!”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哭喊出来。一张俊秀的脸孔上满是委屈的泪痕。

阿娇纵然满肚子怒气,此时也发不出来了。

瑜姐儿和玥姐儿身份微妙,也不便多言。

阿淳心软地扯了扯阿娇的衣袖:“姐姐,这件事从头至尾和朗堂兄没关系,你就别生他的气了。”

阿奕也道:“是啊,这也怪不得朗堂弟。再说了,皇叔并未真正伤到我。”

阿娇闷闷地说道:“罢了,想留就留下。别哭哭啼啼的,姑娘家都没你这般爱哭。”

朗哥儿平日最恨别人说自己像女孩子,此时倒是半点不介怀,胡乱用袖子擦了眼泪,走到床榻边,对阿奕说道:“奕堂兄,我代父亲向你陪个不是。”

阿奕颇为大度地笑道:“这和你没关系,你不必愧疚。”

他们都已慢慢长大,渐渐懂事。便如朗哥儿,此时迫不及待地过来,不仅是出于兄弟情意,更是为了表明态度…

而他,虽已窥出朗哥儿的用意,却也不忍令朗哥儿难堪。

阿娇和阿奕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暗暗叹口气。

定北侯府,正和堂。

顾海低声将白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太夫人听得连连动容,目中满是怒气:“这群老匹夫!真是欺人太甚!若不是宁姐儿性情刚硬,今日便要白白被欺辱一番!”

“韩王世子和魏王世子也没存什么好心。近日流言喧嚣,说不定就是他们暗中捣的鬼!”

顾海神色凝重地应道:“此事我也觉得蹊跷,已命人暗中调查。只是,一时还未追查到流言从何而起。十之八九和韩王府魏王府脱不了干系!”

顿了顿又道:“今日众臣闯进椒房殿,莞宁看似怒不可遏,实则分寸半点不乱。依我看,她定是早有防备!”

为何早有防备?

太夫人怒气稍平,神色同样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