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海目光掠过太夫人紧皱的眉头,低声道:“我今日亲眼见了皇上。他面色红润,身体看来颇为康健,绝无性命之忧。不知为何整日昏睡不醒。”

太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孔微微泛白,右手紧紧地抓住椅子把手。

莫非,顾莞宁真有不轨之心软禁了萧诩?

不,绝不可能!

“不可能,”太夫人忽地喃喃低语:“宁姐儿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她的性子。她绝不是那等野心勃勃之辈,更不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说到最后一句,语气分外坚定。

顾海深深地看了太夫人一眼:“母亲说的是。我也同样相信莞宁!她绝不会做出令母亲失望的事。”

太夫人深呼吸一口气,说道:“你身在朝堂,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为病中的皇上分忧。后宫之事,不必过问。”

顾海应了下来。

夜色沉沉,将定北侯府笼罩。太夫人虽百般宽慰自己,心情却如夜色一般,沉重而晦暗。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后续(二)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隔日的小朝会,众臣几乎一个个都顶着青黑的眼圈进了金銮殿。

韩王世子被关进宗人府。魏王世子上了朝,比平日更沉默几分,从头至尾几乎没张口说过话。

往日阿奕所坐的位置,今日空荡荡的。

众臣议事之时,总会下意识地看上一眼。

阿奕平时在朝上并不多言,大多是认真倾听众臣说话,偶尔张口,显得可有可无。直到今日,众臣才惊觉朝会上少了一个重要的人。

散朝后,崔阁老凑到顾海身边,低声说道:“殿下被杖责,今日在寝宫里养伤。你我不便前去探望,不如叮嘱俊哥儿一声,让他去探望殿下。”

俊哥儿是崔阁老嫡亲的外孙,是顾家的嫡长孙,也是阿奕的表弟兼伴读。由俊哥儿去探病,顺理成章,也不惹眼。

顾海低声道:“我昨晚便叮嘱过俊哥儿了。”

崔阁老略一点头,不再多言。

“殿下背上的伤势如何?”

上书房上午的课业一结束,几位伴读便一起来寝宫探望阿奕。首先张口的,便是俊哥儿。

阿奕无奈苦笑:“昨天夜里一直痛…”

眼角余光瞟到一张熟悉的脸孔,脸上的苦笑迅疾换成若无其事的潇洒:“放心,这点小伤我还不放在心上。”

众人:“…”

变脸之迅捷,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至于原因,半点不难猜。没见阿娇领着一众伴读也来了么?

俊哥儿看到满目关切的蕙姐儿,不由得暗暗偷笑。一不小心,目光掠过蕙姐儿身畔玥姐儿温柔含笑的清秀脸庞,迅速将头扭到一旁。

这个细微的举动,并未惹来众人注意。

一众少年识趣地将床榻边的位置让开,阿娇拉着蕙姐儿的手走到床榻边——最清楚阿奕心思的人,当然非阿娇莫属。

“殿下背上还痛吗?”蕙姐儿身形纤细,容貌秀丽,声音也格外悦耳。

阿奕若无其事地应道:“母后身边的人,岂会对我下重手。打板子的时候轻之又轻,昨晚上过伤药,就不痛了。将养几日就行了。”

蕙姐儿心中忧虑,面上很配合地露出庆幸的笑容:“如此便好。”

奕哥哥在人前要面子,不肯呼痛。她自然不能戳穿奕哥哥。

阿奕以为自己瞒过蕙姐儿了,暗暗松口气,咧嘴一笑。

阿娇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故意捉弄阿奕:“反正你身上不痛了,还总趴在床榻上做什么,不如下来走一走。”

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拉阿奕的胳膊。

阿奕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谁说我不痛了?快些放开我!”

众人乐的哈哈大笑。

蕙姐儿也抿着红润的小嘴,笑个不停。

阿奕这才察觉自己漏了馅,有些羞恼地瞪了阿娇一眼。

阿娇乐不可支,冲他眨眨眼。

一片欢笑声中,朗哥儿的阴郁沉默分外醒目。

朗哥儿随林茹雪住在会宁殿里,昨日从阿奕的寝宫回去后,又因亲爹之事和亲娘争执了几句。林茹雪气得一夜没睡,朗哥儿也没睡好。今天半日,心情格外焦躁烦闷。

父亲被关进宗人府了。

皇伯母会如何处置父亲?

以后,他该如何面对皇伯母和阿奕?

万一父亲真的被重罚,他是否要代父求情?

十岁的少年郎,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满腹心思的滋味。

孙柔和朗哥儿素来要好,见他怏怏不乐,悄悄凑过来:“朗表哥,你今日怎么一句话都没说?是不是心情不好?”

当着众人的面,心高气傲的朗哥儿什么也不愿多说,哪怕对方是他最喜欢的柔妹妹。

朗哥儿将头扭到一旁。

孙柔好心安慰他,却碰了一鼻子灰,心里也颇为气恼。

哼,以后再也不理他了!

孙柔愤愤地想着,怄气地走开几步,离朗哥儿远远的。

朗哥儿此时又有些后悔了,有心道歉说几句软话哄一哄孙柔,却又碍着颜面不好意思张口。

正在犹豫踌躇之际,讨人嫌的闵达张口说话了:“我昨晚一回去,便听祖父祖母说起宫中发生的事。听说韩王世子竟对着皇舅母动手。当时奕表哥拦在皇舅母面前,差一点点就被韩王世子打中…”

一边说一边瞥着朗哥儿。

就是闵达不说,在场一众少年男女也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无人提起,免得朗哥儿难堪而已。

闵达粗枝大叶,根本没这般细心,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朗哥儿的脸孔迅速涨红,看着闵达的目光里透出愤怒的光芒。

闵达大大咧咧地继续说道:“…朗表弟,亏得你好意思来。换了是我,早就羞愧得无地自容,没脸来见殿下了!”

“闵达!”阿奕霍然沉了脸:“不得胡言乱语!”

闵达颇觉得冤枉:“我句句都是实话,哪里胡言乱语了!真正脸厚的是朗表弟才对…诶哟!”

最后一句话,被朗哥儿狠狠地一拳打了回去。

玲珑满脸焦急,急匆匆地迈步进了寝室。

顾莞宁略一皱眉:“出什么事了?”

玲珑低声禀报:“朗少爷和达少爷在殿下的床榻边打起来了。两人打成一团,内侍们拉都拉不开,只得到椒房殿来送信。”

闵达和朗哥儿少时经常动手打架,这两年年岁渐长,倒是不再动手了。今日怎么忽然又打起来了?

顾莞宁心念一转,便猜出几分,起身道:“我这就过去看看。”

一盏茶后。

顾莞宁迈步踏入阿奕的寝室。

闵达和朗哥儿果然还在缠斗。闵达身高力大,却落于下风。朗哥儿赤红着一双眼,咬紧牙关,一拳一拳毫不留情。

闵达惨叫连连:“喂喂喂,你别以为我是打不过你啊!你再这样,我可真的不让你了。”

朗哥儿冲动发狠的样子,和韩王世子也颇为肖似。不管不顾,颇有不将这口气出了绝不罢休的架势。

“住手!”顾莞宁含怒的声音响起。

闵达防守居多,闻言没再动手。朗哥儿趁着这机会,多揍了闵达一拳。

嘭!

正中闵达的鼻子,顿时鼻血长流!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藩王(一)

闵达一边捂着鼻子,一边凄惨痛呼。鼻血从他的指缝间涌出来,迅速浸湿了他的衣襟。顾莞宁神色一沉,动了真怒:“朗哥儿,住手!”

朗哥儿打出最后一拳,大大出了心头这口闷气恶气。此时听到顾莞宁满是怒意的声音,心里一个咯噔,反射性地跪了下来。

顾莞宁顾不得训斥朗哥儿,先转头吩咐:“立刻去请太医来,为达哥儿看诊治伤。”

闵达满面鲜血,涕泪交加,看着狼狈又可怜。

朗哥儿直挺挺地跪着,脸上并无太多悔过之意。

站在一旁的俊哥儿等人,各自上前请罪:“他们两人忽然动手,我们劝之不动,拉也拉不开,结果闹到眼下这样,惊动了皇姑母。还请皇姑母降罪!”

顾莞宁冷声道:“动手的是他们两人,要罚也罚他们,和你们无关。”

然后,迅疾打量床榻上的阿奕一眼。

阿奕除了神色有些惊惶无奈之外,并无不妥之处。顾莞宁这才略略放心,然后看向阿娇:“阿娇,此事因何而起,细细道来。”

阿娇口齿清楚伶俐,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经过缘由道来:“…是达表弟出言挑衅在先,朗表弟先动的手。”

说到底,还是闵达嘴太欠,一张口便戳朗哥儿的痛处。朗哥儿本就最冲动易怒,哪里经得住这般言语挑衅?

太医很快便来了。

闵达皮粗肉厚,受的只是皮外伤,清洗上药包扎后便生龙活虎。

闵达出人意料地主动跪下为朗哥儿求情:“皇舅母,今日之事都怪我出言不逊,挑衅在先。朗表弟愤怒之下,才会对我动手。皇舅母就别罚他了。”

朗哥儿万万没料到闵达竟会为自己求情,一时间,震惊错愕愧疚后悔种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脸上的戾气不知不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羞惭。

“皇伯母,都是侄儿的错。”朗哥儿也低头认错:“不管达表哥说什么,我都不该负气动手!请皇伯母责罚,侄儿绝无半字怨言!”

顾莞宁淡淡说道:“本宫确实要罚你!朗哥儿,你性情冲动,只因一点口角便动手伤人。本宫罚你停课十日,将四书各抄五遍。你可服气?”

朗哥儿耷拉着脑袋:“侄儿心服口服。”

顾莞宁又对闵达说道:“今日之事,你已得了教训,本宫便不再另罚你了。你也回去歇上十日再来。以后在宫中切忌谨言慎行,不得生口舌是非!”

闵达也耷拉着头应了。

林茹雪很快闻讯赶来。

因韩王世子之事一夜未眠的林茹雪,面色本就难看。一路疾行赶来,一张脸苍白得像纸一样。

林茹雪少不得又要躬身请罪。

顾莞宁不轻不重地说道:“朗哥儿冲动易怒,一个不如意就要动手,这等脾气和他亲爹倒是差不多。今日好在达哥儿伤的不重。否则,你该如何向承恩公府交代?以后对朗哥儿约束得紧一些,免得他惹祸。”

林茹雪满面愧色地应道:“臣妾教子无方,委实愧对娘娘。”

朗哥儿看着亲娘低声下气的样子,心里颇不是滋味,既沉重又茫然。

他早已习惯了在宫中的生活,也一直以为自己过得幸福安逸。现在才霍然惊醒,他和阿奕是完全不同的。

他犯了错,没有人会纵容姑息。

他痛恨亲爹的鲁莽冲动,将他们母子置于尴尬境地。他的身体中,分明流淌着和亲爹一样逞勇斗狠的血液。

朗哥儿垂下头,一滴眼泪迅速滴落到衣襟上。然后,又是一滴。

不到片刻,衣襟上便多了一片濡湿。

林茹雪母子回寝宫后,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从这一日起,朗哥儿安分地待在寝宫里,再未露面。

闵达被送回承恩公府后,承恩公夫人心疼孙子被打伤,满心不忿地进了慈宁宫“请安”。其中少不得要添油加醋,狠狠地告朗哥儿母子一状。

“…都说子肖其父,这话半点不假。韩王世子一怒之下敢对皇后娘娘和殿下动手。这个朗哥儿,只因几句话便对达哥儿动手。将达哥儿揍得满脸开花。”

“这等祸根,哪里还能再留在宫中!依我看,就该将他一并送进宗人府去,和他爹关在一处才是。”

承恩公夫人一脸愤怒地进献谗言。

闵太后皱眉瞪了承恩公夫人一眼:“达哥儿便是因多嘴饶舌招了这一场祸端。你也该引以为戒,以后说话当心些。”

“朗哥儿才多大,他爹做的错事,怎么能怪到他头上!”

朗哥儿自小便在宫中住着,闵太后对朗哥儿也颇为喜爱。

承恩公夫人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多嘴。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并未惹来太多瞩目。

众臣的焦点,依旧在韩王世子身上。

偏偏中宫毫无动静,将韩王世子关进宗人府,便像是忘了这一桩事一般。一晃就是半个多月。

这半个多月里,中宫皇后软禁天子的谣言也未平息,反而喧嚣日上。

众臣闯入椒房殿未果,被扭曲成了“顾皇后威势相逼,众臣无人敢攫其锋”。韩王世子则成了“因揭穿顾皇后真面目遭到顾皇后毫无不留情报复”的可怜虫。

流言从京中散开,很快传至魏王韩王藩地。

礼部左侍郎在魏王藩地赈灾,魏王一时尚无反应。

韩王却因长子“无辜被软禁”之事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地亲自书写了一份奏折上奏朝廷。这份奏折上,历数顾皇后的罪责。

掌控后宫,软禁天子,扶持储君,意图权倾朝野,染指朝堂。

这等野心勃勃妄图牝鸡司晨的中宫皇后,自大秦建朝以来还是第一个。众臣敢怒不敢言,而韩王,身为萧家子孙,绝不容萧家天下落于妇人之手,更不会忍受顾皇后的羞辱。

事急从权,韩王已无法再忍耐等待下去,即日起便会召集忠心之士,积蓄力量。留待日后清君侧,诛恶妇,救天子和大秦于水火!

这哪里是奏折,分明就是一份割裂藩地的宣言!

奏折被当众宣读后,众臣哗然。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藩王(二)

阿奕面色十分难看,怒火在心头汹涌。

父皇得了怪症,母后为了安定人心,将实情隐瞒下来。独自背负起重担。而韩王,却趁此时机兴风作浪。

什么清君侧诛恶妇,什么救天子和大秦于水火!

呸!

无耻之极!

阿奕脸孔铁青,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份奏折,简直是荒谬至极!父皇安然无恙地待在椒房殿里,众爱卿已经亲眼目睹。韩王这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意图谋逆!”

众臣想得比阿奕更深远些。

藩王同是天家子孙,是一方诸侯,手中有钱有粮有兵。在藩地里坐着土皇帝。历朝历代,都有过藩王作乱的例子。

先帝对几个儿子十分宽厚,藩地俱是富饶之地。

可惜,人心不足人性贪婪。先有野心勃勃的齐王作乱,如今韩王又按捺不住跳了出来。

韩王兵力不及齐王,不敢冒然来京城。现在打出的旗号是召集有义之士,待日后清君侧诛恶妇。韩王这是打算将藩地割裂,占地为王,不再听朝廷号令。

兵部周尚书愤然启奏:“韩王此举,实在居心叵测。臣恳请殿下将此事禀报皇上,由皇上定夺!”

众臣一起拱手:“臣附议!”

天子一日之中总有清醒的时候。这等大事,必得有天子亲自下旨才行。

阿奕也清楚自己没这样的分量,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好,孤这便去椒房殿!”

目光扫过魏王世子没太多表情的脸孔,阿奕心中又是一凛。

韩王和魏王过从甚密。韩王此举,若说事先没和魏王通过气,谁都不信。韩王世子被关进天牢,如今行动自由的便只有魏王世子了…

现在该怎么办?

是否要趁着此次机会,先将魏王世子拿下?

阿奕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口中却道:“皇叔陪我一起去椒房殿吧!将此事告诉父皇,等父皇圣心独断。”

魏王世子似早料到阿奕会有此一言,毫不迟疑地应了下来。

阿奕见魏王世子应得这般爽快,心里疑心稍稍散去。转念一想,顿时为自己的失言后悔不已。

父皇被邪祟入体,神志不清,不能见任何人。将魏王世子带进椒房殿,绝不是明智之举。

奈何已经张了口,魏王世子又应下,当着众臣的面,阿奕也不便再改口。

一炷香后。

椒房殿。

“萧诩”昏睡了一个上午,此时又到了该醒来的时候。被小贵子伺候着用了午饭,然后扶着在寝室里走动。

这间寝室,除了知晓内情的小贵子等人,其余宫人内侍根本无靠近的机会。

“萧诩”被软禁了几个月后,已知想出去难如登天。近来愈发显得阴冷,眉宇间尽是戾气。和往日那个温润如春风的天子全然不同。

便是脸孔一般模样,也能一眼看出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小贵子看在眼里,不免心惊。

好在皇后娘娘及时察觉到不对劲,将他困在此处。否则,此时朝堂早已成了他的天下。不知要闹出多少风波。

顾莞宁站在几米外,目光淡淡,看不出情绪如何。

“萧诩”偶尔抬头,和顾莞宁四目对视,同样面无表情。

门悄然开了,玲珑闪身而入,在顾莞宁耳边匆匆低语。

顾莞宁目光连连闪动,神色间掠过一丝怒气。

“萧诩”耳力灵敏,隐约听到殿下和魏王世子的字眼,目光连连闪动,忽地张口道:“是不是藩王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