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着短须愈发沉稳的顾谨行揶揄地看了他一眼:“得了,这儿又没外人,还行什么礼。快些坐下,今日陪着小酌几杯。”

沈谨言笑着应了,在顾谨行的对面坐下。

在京城,顾谨行诸多顾虑,不便和沈谨言亲近来往。到了军中,却无此困扰。兄弟两人私下时常来往,十分亲近。

沈谨言目光一扫,待看清桌上精心腌制的蜜汁烤鹅后,不由得笑了起来:“怪不得你急急命人将我叫来,原来大嫂又让人从京中给你送好吃的来了。”

军中伙食,和定北侯府相比自是远远不及。顾谨行生平无太多嗜好,对吃食却是颇为讲究。

崔珺瑶心疼自己的夫婿,时常命人送些便于保存的腌制食物来。顾谨行十分慷慨,每次都会邀沈谨言一起用膳。

顾谨行夹起一块鹅肉送入口中,一脸的怀念:“往日在侯府,我最喜欢吃这道菜肴。只是做起来太过麻烦。这是阿瑶亲手做的,滋味更佳。”

被秀了一脸恩爱的沈谨言,面不改色地点头附和:“只要是大嫂做的菜肴,大哥必然觉得是世间美味。”

见惯了萧诩对顾莞宁的无微不至温柔深情,这点阵仗沈谨言还经受得起。

顾谨行咧嘴一笑,若有所指地说道:“不管何时何地做何事,心中有牵挂的人,也总有人牵挂自己。这总是件令人欢喜的事。”

沈谨言似乎没听出顾谨行的言外之意,随口笑道:“大哥说的是。”

一边夹了一块鹅肉,送进口中,细细咀嚼,慢慢品味。

幼时的他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比顾谨行有过之而无不及。

后来到了普济寺,他渐渐适应了清苦的生活,这挑嘴的毛病早就被逼着改了。饭食能果腹即可。

不过,有美味佳肴的时候,他也不会拒绝这难得的口舌享受就是了。

酒过三巡,顾谨行忍不住重提话茬:“四弟,你今年已有二十三了吧!”

沈谨言更正:“还有两个月,我才满二十三。”

顾谨行好脾气的改口:“是是是,你还没满二十三。这个年龄,也该考虑成家了。皇后娘娘口中不说,心里也一定惦记此事。”

沈谨言沉默不语。

又是这副样子!

“每次一提成家,你就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顾谨行颇觉头痛,忍不住念叨起来:“出身的事,早已过去,无人再提。这里又是边军,根本没人在意那些陈年旧事。你如今是正经的四品医官,人才品性相貌都是一等一的。不管哪家的闺秀,你都足以匹配得上…”

不。

他永远配不上她。

沈谨言右手微颤,目中露出一丝苦涩。

酒意上涌的顾谨行压根没留意到他的异样,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边军里都是粗野汉子。你整日待在军中,根本没机会接触到闺阁女子。好在娘娘身在宫中,可以为你挑一个品貌出众的闺秀。”

“我上次写信给娘娘的时候,特意提了一回。你就等着京中的好消息吧…”

沈谨言身体僵硬,右手不自觉地用力,竟捏碎了酒杯。

手指顿时被划破,被酒一浸,一阵火辣的刺痛。

顾谨行一惊,酒意顿时不翼而飞:“四弟,你这是怎么了?来人,快叫军医来…”

“我自己就是军医,不用叫人过来了。”沈谨言俊脸有些苍白,声音低沉:“大哥,我今日就不多陪你了。”

说完,便起身走了。

顾谨行看着沈谨言仓惶离开的背影,眉头悄然拧起。

为何一提成家,沈谨言的反应这么激烈?

这样的反应,哪里像是不愿成家。倒像是爱而不得…以沈谨言今时今日,这世上还有谁会拒绝这样的乘龙快婿?

第番外之谨言(二)

沈谨言苍白着俊脸走了出来。

右手上的血迹异常醒目。

“公子,你的手怎么受伤了!”顾福大惊:“奴才这就喊军医过来,替公子伤药包扎。”

“不用了。”沈谨言低声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先退下!”

顾福又是一愣。

这一恍神,沈谨言已经走远了。

顾福正要追上去,顾谨行派人召他进去问话。顾福只得领命进了屋中。

顾福是定北侯府管家顾松之子,和顾谨行年龄相若,自小相识,一起长大。虽有主仆之别,彼此间却十分熟稔。

顾谨行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一直跟在四弟身边,可知他心中恋慕哪一家的闺秀?”

顾福:“…”

机灵圆滑的顾福,一时反应不及,神色陡然僵硬。

沈谨言和顾莞琪的纠葛,知晓的人寥寥无几。他不巧正是其中一个…

顾谨行见顾福这等反应,心中愈发惊疑,一个模糊又可怕的猜想陡然掠过心头。

他紧紧地盯着顾福,沉声问道:“你知道什么,速速道来!”

顾福全身一个激灵,迅疾回过神来,矢口否认:“将军误会了。奴才什么都不知道!”

顾谨行冷哼一声:“顾福,别在我面前抖落你的小聪明。再不如实交代,我便命人打你一百板子。”

疾声厉色的威胁,并未吓到顾福。不过,顾谨行态度如此强硬,今日不说实话是不行了。

顾福一咬牙一狠心,低声道:“这是四年前的事了…”

这个故事并不长,不过片刻功夫,便已说完了。

顾谨行全身僵硬,脸上不知该挤出什么表情。

沈谨言…齐婉儿…

这是什么孽缘!

莫非这是老天在惩罚顾家?

顾福红着眼睛说道:“这三年来,沈公子从未提起过四小姐。不过,奴才知道,公子心中一直惦记着四小姐。”

“曾经沧海难为水。公子这一生,怕是不会再成亲,要孤独终老了。”

顿了顿,顾福又低声说道:“公子以前就曾说过,沈家只剩他这个血脉。他永不成亲生子,让沈家血脉就此断绝。”

顾谨行全身微微一震,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

过了许久,顾谨行才道:“今日你对我说的话,不要告诉四弟。”

顾福应了一声,退出去的时候,后背已是一身冷汗。

这一夜,彻夜难眠的不止是沈谨言,还有顾谨行。

兄弟两人各自满腹心事,接下来几日,很有默契地彼此避让几日。过了五六天,再见面时,两人都已恢复如初,谈笑如常。

仿佛那一晚的事从未发生过。

时间一晃,两个月过去。

沈谨言生辰这一天,正好接到了顾莞宁的来信。随信而来的,还有一摞医书和几辆药材。

果然是亲姐姐!送的礼物太合他的心意了。

沈谨言笑着拆了信。

自姐夫病症痊愈,厚着脸皮将姐姐哄得回心转意,夫妻两人便如蜜里调油一般,十分恩爱。沈谨言远在边关,未能亲眼目睹,却时常接到阿娇阿奕姐弟的来信。姐弟两个在信中没少提起父母之间的腻歪痴缠。

尤其是阿奕,怨念深重。时常在信中念叨:父皇常将奏折交由我批阅,然后去陪母后赏月赏花云云。

每次看到这样的来信,沈谨言总会露出会心的笑意。

姐姐是他世上最亲的人。

他只盼着姐姐一生幸福顺遂,再无波折坎坷。

顾莞宁不喜多言,便是写信,也只寥寥数语。

照例关切地询问了他近来的生活,在信的末尾,颇为委婉地暗示他已二十三岁,若嫌孤单冷清,她便为他挑一门合意的亲事。

沈谨言提笔写了回信。

“…姐姐,我已收到你的来信。我在边军里过得很好,姐姐切勿挂念。”

“我每日钻研医术,给军中的将士们治病,并不孤单。我已决意此生永不娶妻。姐姐也不必再为此事操心了。”

眼前忽地出现顾莞琪俏丽明朗的笑颜,沈谨言心中一阵绞痛。

分别已近四年,她的一颦一笑依旧深深地镌刻在他的心中。丝毫未曾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褪色。

笔尖在纸上停驻片刻,落下一滴墨迹。

便如他心底的泪,悄然流出。

此后,顾莞宁的来信中,再未提及过成亲一事。

沈谨言依旧过着孤单又平静的生活。

每次崔珺瑶命人送了美味的吃食来,顾谨行照旧喊沈谨言喝酒,只是,再也没追问过沈谨言是否娶妻之事。

时间慢慢流逝,又是一年寒冬。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边关连着下了两场雪。

幸好朝廷及时送了足够的棉衣和粮食到军中,将士们有棉衣御寒,有充足的食物果腹,生病之人并不多。

边城百姓却有不少被冻死,被严重冻伤的人不计其数。

顾谨行心忧百姓,调拨了部分军粮赈灾。沈谨言领着百余名军医奔波辛苦,为冻伤的百姓医治。

短短几日,军中药材消耗过半,宫中送来的几车药材,也被用之一空。

再这样下去,军中药材储备便会大大匮乏。

天寒地冻,便是去信到京城索要药材,也赶之不及了。

沈谨言急得嘴角起了几个燎泡,跑来找顾谨行商议:“…现在这样,到底该怎么办?”

这些日子,沈谨言每日早出晚归,满面疲惫,黑瘦了不少。身上那股优雅从容的贵公子气度,也荡然无存,看着颇为狼狈。

顾谨行看了沈谨言一眼,忽地说道:“不如你先去沐浴更衣?”

沈谨言:“…”

沈谨言懵了一脸。

顾谨行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有一桩好消息要告诉你。有一位女富商来了边关,带了三十车粮食和十车药材来。”

沈谨言不敢置信,惊喜不已:“这是真的?大哥你没骗我吧!”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解了边城的燃眉之急。

“当然是真的。”顾谨行道:“女富商想见你一面。”

沈谨言:“…”

沈谨言再后知后觉,也听出不对劲来了。

什么女富商?为何坚持要见他?

顾谨行意味深长地看了沈谨言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沈谨言心跳骤然快了起来。

门再次被推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第番外之谨言(三)

这个年轻女子,年约二十五六岁,肤色不若闺阁女子白皙。眼眸极为明亮,顾盼间俱是自信飞扬的神采,令人见之难忘。

此时,年轻女子嘴角翘起,俏脸含笑,目中却泛起淡淡的水光:“沈公子,别来无恙!”

沈谨言如遭雷击,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许久都未动弹。

竟是她来了!

她怎么会来?

她为谁而来?

是为了他吗?

千里跋涉,只为了来见他一面吗?

直至脸孔微凉,他才知道自己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别哭!他在心中命令自己。本以为今生无缘相见的人出现在眼前,不知相聚几时便要分离。如此珍贵的相聚,绝不能被浪费一分一毫!

“婉儿,”沈谨言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镇定一些:“你怎么会在这儿?”

顾莞琪凝望着双目通红颤抖不已的沈谨言,心中满是酸楚。

四年前的骤然分离,犹如无情的风霜扼断了她心底初懵的情意。先动心先动情的沈谨言,遭受的羞辱和痛苦,远胜过她。

此时的他,不知何等激动狂喜,却碍于礼数,不敢靠近半分…便连那一声婉儿,也显得格外克制。

来时的紧张忐忑茫然,此时俱化作澎湃的激流,在胸膛里激荡。汹涌地似要冲破胸膛。

顾莞琪迈步上前。

沈谨言一惊,下意识退开几步。

顾莞琪:“…”

沈谨言:“…”

顾莞琪挑眉,凶巴巴的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嫌弃我年纪大了生得肤黑难看不愿意靠近我半步?”

语气凶悍,又透着无比的亲昵。

沈谨言头脑已经成了一团浆糊,完全出自本能地应了一句:“在我眼中,没有任何女子能及得上你美丽。”

顾莞琪:“…”

顾莞琪猝不及防地喝了一口蜜,一直甜进心坎里,似嗔似喜地白了沈谨言一眼:“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油嘴滑舌了?”

沈谨言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略有些腼腆地笑道:“我说得都是心里话。”

顾莞琪抿唇一笑,脸颊边露出小小的笑涡。

沈谨言只觉自己醉了,醉在她的笑靥里。

“我从三个月前便打算来边关了。”

顾莞琪轻声说道:“只是,来前我病了一场,养了半个月才算好,然后才启程动身。冬季严寒,路上又下了几场雪,不得不停几日。好不容易赶在今日到了边关…”

沈谨言一惊,不假思索地打断顾莞琪:“你病症尚未痊愈便启程赶路了?”

顾莞琪避重就轻地笑道:“当时我下榻走路已经无碍了,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才动身。你不用担心…”

话未说完,沈谨言已经沉着脸走上前,拉起她的手。

顾莞琪脸颊陡然一热,却未挣扎,乖乖地任由沈谨言拉着自己的手坐下。沈谨言伸手为她诊脉,目光专注,毫无占便宜之意。

顾莞宁看着沈谨言认真英俊的脸孔,心思悄然浮动,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孔微微红了起来。

沈谨言凝神诊脉,未留意到顾莞琪的异样,诊完脉后收回手,肃容道:“你当日患病未愈,病根未除。又长途跋涉,有寒气入体。不好好调养,日后会再病一场。”

顾莞琪似轻笑了一声:“既是这样,我便在边关住下。请沈大人为我开药方,调理身体。”

沈谨言:“…”

沈谨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然抬头,颤抖着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你要在边关住下?这是真的?”

她不是匆匆来见他一面就走,而是要留在边关一段时日!

这就意味着,在今后的一段时日里,他能不时地见到她?

老天!

就是在最甜最美的梦里,他也未曾敢有这般的奢念。

沈谨言目中满是狂喜,下意识地攥紧了她的手:“婉儿,你真的要留下吗?可是…顾尚书怎么肯应允?”

顾海厌恶冰冷的目光,一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每次一想到顾海,他便如被针刺一般,不敢再多想顾莞琪。

以顾海的脾气,怎么可能允许顾莞琪来边关?怎么会容许她在边关住下?

想及此,沈谨言又紧张慌乱起来:“婉儿,你是不是偷偷跑来的?要是被你爹知道了,非大发雷霆不可!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顾莞琪脸颊上的红晕更深,却未回避他的目光,轻声说道:“别担心。我爹知道我来了边关。”

沈谨言心思纷乱,既喜又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顾莞琪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当年我被爹送离京城后,沉寂数月之久。后来我再次乘船出海,历时两年才回晋州。那两年里,我不时地想起你。只是,你我之间,相隔的不止是千里的距离,更有长辈们的恩怨纠葛。或许此生无缘再见。”

“这四年多,我再未回过京城。因为我的心里有你的影子,我不知该以何脸面再见爹和祖母。”

“半年多前,大哥给我来了一封信。信中问及我和你之间的纠葛,也特地问了我的心意。”

“我没有隐瞒,如实相告。”

“大哥很快又给我来了一封信,说他会尽力说服祖母和我爹,让他们应允我和你之间的事。我没想到大哥竟肯这般帮我们,心中感动至极。只是,我比谁都清楚我爹的固执。大哥一片好意,未必能奏效。所以,我不敢抱什么希望。”

“直到三个月前,我接到我爹的来信。他在心中未提起你只字片语,只吩咐我准备粮食和药材送到边关。让我这个大秦女富商出些钱财物资,资助边军。”

“于我爹而言,这已是最大的让步了。我欢喜得一夜没睡,结果又病了一场。当时我恨不得插翅飞到边关来,顾不得身体痊愈,能下榻走动了,便急着动身来了。”

“谨言,我来找你了…”

说到这儿,顾莞琪目中闪出喜悦的水光。

而沈谨言,早已满脸泪水,哽咽不已。

万万没想到,顾谨行一声不吭地为他做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