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番外之谨言(四)

沈谨言不知自己哭了多久。

顾莞琪哭了片刻,比沈谨言更先一步平静下来,用帕子擦了眼泪,静静地凝视着沈谨言。

自出生的那一天起,他便是定北侯府的嫡孙,是太夫人的心头宝,被阖府众人捧在手心长大。

活在云端上的他,一朝跌落污秽不堪的尘泥。

好在他没有永远沉寂,慢慢地走出了身世的阴霾,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地走至今日。

这般优秀出众的儿郎,若留在京中,不知会惹来多少闺阁少女的遐思向往。

身为中宫皇后的亲弟,当朝天子的小舅子,便是顶着不堪的沈姓,愿意招他为婿的官宦世家也有大把。

可他一直孑然一人,默默地将她放在心底。如果不是大哥顾谨行暗中出力,只怕他这一生真的会孤独终老…

想及此,顾莞琪鼻子微微一酸。

沈谨言用袖子擦了眼泪,红着眼睛低声道:“对不起,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堂堂男子汉,比女子还能哭,令他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那副后悔懊恼又羞愧的模样,看得顾莞琪好笑不已:“想哭就哭,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在我面前还用遮遮掩掩的么?”

熟稔又亲昵随意的语气,听得沈谨言心生甜意,乖乖嗯了一声。

真乖!

顾莞琪忽觉手痒,顺着自己的心意伸手拍了拍沈谨言的肩膀:“四弟,你还是这般乖巧听话…啊!”

一声惊呼中,她已被“乖巧听话的四弟”搂进怀中。

身体骤然相贴,胸膛紧紧地靠在一起,近到可以清晰地听到彼此急促紊乱的心跳,可以嗅到对方的体味气息。

沈谨言目光灼灼,热切地盯着她。

顾莞琪的脸颊掠起醉人的红晕。

他早已长大成人,俊朗毓秀,风度翩然,是一个年轻有魅力的男人了…

“婉儿。”他轻声呼唤,然后俯下头。

顾莞琪脸颊似火,很快闭上眼睛。

片刻后。

沈谨言抬起头,双目如繁星般璀璨闪亮。

顾莞琪脸颊一片嫣红,忽地没了勇气和他对视。

“婉儿,”沈谨言声音又轻又柔,似乎她是世上最脆弱珍贵的珍宝,声音稍大一些便会破碎一般:“你真的再也不走了吗?”

顾莞琪眼眸流转,忽地狡黠一笑:“这可未必。我先住上一段时日,若是心情烦闷或是有人惹我不高兴,我立刻便回晋州乘船出海去。”

沈谨言目光温柔,嘴角的笑意更温柔:“我怎么舍得惹你不高兴。只要你肯留下,我定然对你百依百顺,凡事都听你的。”

顾莞琪心里满是甜意,对着那张真挚诚恳得有些傻乎乎的俊脸,什么话也不想说了,整个人依偎进他的怀中。

沈谨言伸手搂住怀中佳人。

心底最深处的冷清空虚,被瞬间填满。

此生足矣!

待两人的情绪都平静下来,已经是许久之后了。

两人各自叙说别情。

沈谨言说起吐蕃之行的艰险辛苦,顾莞琪则说起了乘船出海的惊心动魄。

当沈谨言听闻顾莞琪在海上曾大病一场差点挺不过来时,后怕不已,立刻说道:“你已出海过两回,见识过的地方足够多了。以后别再出海了。”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如果实在想去,我便陪着你一起去。”

顾莞琪心中漾起一丝柔情,口中却故意笑道:“我这一回出海,所赚的银两更胜上一回。足够养你这个军医一辈子了。”

沈谨言大胆地调笑:“好,那我便赖着你养我一辈子。”

顾莞琪:“…”

顾莞琪的伶牙俐齿,算是遇到了克星。

顾莞琪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瞪着沈谨言。

沈谨言只觉心尖被轻轻挠了一下,又酥又痒。

真恨不得时间就此停驻在这一刻!

顾莞琪张口打破沉默:“大哥在外面等了半天,一定等得急了。”

沈谨言舒展眉头,清俊的脸孔上满是笑意:“我可得好好谢谢大哥才是。”若没有顾谨行从中周旋,顾海绝不可能松口!

顾莞琪笑着嗯了一声。

兄弟似心有灵犀一般。话音刚落,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沈谨言立刻上前开门。

来人果然是顾谨行。

顾谨行目光一扫,扫过沈谨言容光焕发的脸孔,扫过顾莞琪漾着甜甜笑意的俏脸,心中长舒一口气。

做出这个决定前,他几夜未曾安眠,心中的纠结矛盾痛苦,无人可诉。

现在看来,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正如他在信中对顾海所说的那样:“…四妹已不是顾家人,沈谨言也和顾家无关。他们两情相悦,便该随他们心意。为了定北侯府的清名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实在凉薄残忍。三叔难道忍心见四妹郁郁寡欢孤独终老?”

“沈谨言早已和我说过,永留在边关,不再回京。四妹以齐婉儿之名到边关来,这里山高水远,便有再多的流言蜚语,也传不到京城去。顾家门楣,是靠顾家儿郎的铁血战功,无需牺牲四妹的终身幸福。”

“恳请三叔放宽心胸,成全这一对有情人。”

“侄儿有生之年,定会竭尽全力,光耀顾家门庭,令定北侯府发扬光大。也请三叔相信侄儿,能掌控处理好一切事宜。”

顾海生性固执,绝不容易被说服。

顾谨行耗时半年,每隔十日一封信,总算令顾海态度软化。

这些,顾谨行自不会多说。

“大哥,谢谢你。”沈谨言心中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简单的三个字。

谢谢你,大哥!

谢谢你的苦心成全!

谢谢你默默所做的一切!

我沈谨言无以回报,这一生定会以一己之力为边军效力。

顾谨行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拍了拍沈谨言的肩膀:“我们之间,何须这般客气见外。以后要好好待齐小姐。”

沈谨言用力点头。

顾谨行又看向顾莞琪,声音放柔:“三婶一直想认你为义女,以后你便也叫我一声大哥吧!”

多年不见,顾谨行一如少年时般宽厚温柔。

顾莞琪心中感动,哽咽着应了一声。

第番外之谨言(五)

“娘娘,沈公子命人送了信进宫。”

玲珑满面笑容,脚步轻快,手中拿着一封厚厚的书信。

坐在梳妆镜前的顾莞宁有些意外。

前几日沈谨言刚来过一封信,怎么这么快又有信来了?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正为顾莞宁画眉的萧诩停下手中的动作,低声笑道:“娘娘稍安勿躁,还有几笔便画完了。”

顾莞宁嗔了他一眼。

萧诩一脸怡然,继续为顾莞宁画眉。

玲珑默默地抚平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将信放在梳妆台上,然后和琳琅一起悄然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皇上和娘娘数年如一日的恩爱,她们早已见惯不怪。不过,偶尔还是会有些经受不住。

萧诩画完眉后,颇为自得:“依我看,我画眉的技艺已胜过璎珞了。以后便由我天天为娘娘画眉。”

顾莞宁抿唇一笑,揽镜自照,满意地略一点头。然后目光扫向梳妆镜前的书信。

萧诩立刻拿过信拆开,送至顾莞宁手边。

顾莞宁:“…”

顾莞宁忍俊不禁地接了信,随口调侃道:“你这伺候人的功夫,莫非都是随贵公公学的?”

萧诩眨眨眼,厚颜道:“娘娘英明。”

夫妻两个对视一笑。

顾莞宁展开信,迅速看了起来。还未看完,面上便已露出惊喜之色,霍然站了起来。

萧诩极少见到她这般喜形于色的样子,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他并未探头看书信,张口笑问:“阿言在信中写了什么,竟令你这般欢喜?该不是他终于想通,打算娶妻了吧!”

“虽不中亦不远矣!”

顾莞宁无心多说,迅速将信看完,长长地抒出一口气。美丽明媚的脸庞上浮满喜悦:“萧诩,四妹去边关了。”

萧诩:“…”

以萧诩的冷静自若,此时也被这个消息震得说不出话来。

以顾海的固执强硬,怎么肯做出这等让步?

“是大哥说服了三叔和祖母。”顾莞宁低声道:“大哥在半年多前,从顾福口中得知了阿言和四妹之事。思虑数日后,决意成全他们。之后,耗费半年之功才说服了三叔。”

“四妹以齐婉儿之名去了边关,随行带了三十车粮食和十车药材,解了边关燃眉之急。”

“大哥认她做了义妹,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将军府中。阿言出入将军府是常事,和四妹悄然来往,不会惹人瞩目。”

萧诩何等敏锐,顿时听出些意味来:“这么说,阿言和四妹只能私下来往,不能真正成亲结为夫妻?”

“三叔虽然让步,在这一点上却十分坚持。”

顾莞宁轻叹一声:“不过,阿言已经心满意足了。他在信中对我说,从未想到还有柳暗花明的这一天。只要能时常见到四妹,于他而言,便已是世间最大的幸事。”

是啊!

有情人得以相聚相守,便是无名无分,也胜过天各一方。

萧诩心生唏嘘感慨,忽地将顾莞宁搂进怀里。

顾莞宁略略一惊,倒也没挣扎,只嗔道:“好端端地说着话,你这是抽的什么风。”

“阿宁,我为阿言高兴,更为自己庆幸。”

萧诩轻声道:“我庆幸这一生早早娶你为妻,庆幸可以名正言顺地伴在你身边。这一世,不弃不离,白首同心。”

顾莞宁心中一颤,抬起头,他温热的唇已覆了过来。

所有的苦难,都已过去。

等待他们的,是岁月静好。

朝夕相守,日夜相对,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定北侯府。

顾海在这一日,也接到了边关来信。

沈谨言当然没胆子写信给他,顾莞琪暂时也没这份勇气。写信来的是顾谨行。

“三叔,见信安好。”

“四妹已安然到边关。随行带来的粮食药材,解了边关之危。多谢三叔和四妹的慷慨大方。”

“我已将四妹安置在主将府中。四妹这些年来走南闯北,出海远游,见识气度远胜普通闺阁女子。我和她秉烛夜谈,十分投机,心中颇为四妹高兴。”

“她不再是养在内宅的娇贵鲜花笼中鸟雀,而是展翅高飞的鹰。三叔当以她为傲。”

“只是有件颇为尴尬的小事,不得不提。因我对四妹格外亲切友好之故,竟有人生了误会,胡乱传言我欲纳她为二房。流言纷扰,令我备受困扰…”

心事沉重的顾海,看到这儿颇有些哭笑不得。

一堆吃饱了闲着没事干的混账!竟传出这等不着四六的谣言来!

“…我只担心阿瑶听说这等谣言,心生误会,烦请三叔替我解释一二。”

夫妻两个吵架,他才不管!谁让顾谨行心善,非要多管这份闲事!顾海心中冷哼一声,继续看了下去。

只见信中又写道:“四妹已打算长留此地,她不愿每日闲闲无事,打算在边关经商。初步计划是做些药材生意。日后少不得会和边军有往来…”

天底下生意这么多,特地要做什么药材生意,还不是为了沈谨言那个混账小子!

顾海阴沉着脸,心情持续阴霾。

“三叔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四妹。阿言对四妹痴情一片,定然会全心待她。四妹孤身一人多年,如今身边终于有懂她惜她的人相伴。想来是上苍被他们的情意感动…”

感动个屁!

要不是他一连写了数十封信回来,扰得他头痛,他怎么会一时心烦意乱让了步?

顾海黑着脸将信看完,然后将信纸扔进炭盆里,烧得一干二净。灰烬也被融入炭火中。

半个时辰后。

方氏推开书房的门时,惊愕地发现顾海双目微微泛红,眼角湿润。

“老爷,你怎么忽然哭了?”方氏急急上前,满脸关切。

顾海迅速用衣袖擦眼角,镇定地说道:“刚才风沙入眼,刺痛不已,现在没事了。”

方氏:“…”

书房里哪来的风沙?

他一定是有事瞒着她!

好在方氏心宽,顾海不说,她也不多问,转而絮叨起了儿孙之事。

顾海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却又想起了远在边关的女儿顾莞琪。

莞琪,希望你苦尽甘来,平安幸福。

沈谨言敢待你有半分不好,我亲自去边关打断他的腿!

第番外之竹马(一)

来年春日,顾莞宁的三十生辰即将到来。

对一个女子来说,三十岁是一个颇为微妙的年龄。

三十岁之前,是妻子是母亲。过了三十岁,大多开始操心儿女亲事。或是做祖母,或是做外祖母。

总之,人生进入另一个阶段。

顾莞宁也未能免俗。

萧诩盘算着要如何为她庆贺生辰,顾莞宁却在思虑着阿娇及笄一事。

“还有四个月阿娇就及笄了。”顾莞宁自言自语道:“她的及笄礼,可得办得慎重些。到时候该请谁做正宾谁做攒者?及笄礼服也该提前准备了…”

萧诩哭笑不得地打断顾莞宁:“还有半个月就是你生辰。阿娇及笄礼还早得很,不必这般着急。我们先讨论如何为你庆贺生辰。”

顾莞宁白了他一眼,嗔道:“我的生辰每年都过,没什么要紧。自是阿娇的及笄礼重要。”

女子做了母亲之后,孩子在心中总是占据第一位。

萧诩挑眉一笑,深情款款地说道:“在我心中,还是你的生辰最重要。”

顾莞宁笑着啐了他一口。

萧诩笑嘻嘻地将她搂进怀里,在她额上吻了一口。顾莞宁略一挣扎,萧诩手下用力,搂得更紧。

老夫老妻肉麻起来,依旧黏黏糊糊,恩爱如初。

笑闹一番过后,顾莞宁才轻叹道:“只一转眼的功夫,我竟已三十了。”

十三岁重生而回,屈指一算,十七年过去了。

韶华易逝,谁也不能例外。

萧诩听出顾莞宁语气中的一丝唏嘘感叹,低声调笑:“在我眼中,你永远年轻美丽。便如当日我和你初见时一般。”

“油嘴滑舌!”顾莞宁明知他是哄自己高兴,还是抿唇笑了起来:

“阿娇阿奕都已十五,再有一两年,阿奕便该成亲娶妻,阿娇也该招驸马了。或许再过两年,我们就要做祖父祖母。想不服老也不行。”

萧诩立刻道:“阿奕早些娶媳妇无妨,阿娇二十岁再招驸马!”

顾莞宁:“…”

顾莞宁瞪了过去。

萧诩识趣地改口:“二十岁稍大了一些,十八岁成亲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