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焦虑起来。不知道为何,醒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害怕——害怕孩子一个人回到孤零零的皇宫,从此,在前呼后拥的太子府邸,虽然锦衣玉食,但是,无人问津——没有任何一个真正关心的人。

不,她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情况,自己都无法护翼。不能让儿子去自己照顾不到的地方。

孩子兴奋:“太后,您叫我?天啦,父皇,您听见没有?太后叫我……太后有在叫我……”

她生如蚊蚋,父子两只能看到她嘴唇的翕张。

弘文帝手一抖,牛乳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他放在一边,喜出望外:“芳菲……宏儿就在这里陪着你,别怕,别拍……一直都在;我也陪着你……芳菲,我也陪着你……”

她的目光慢慢地,转向他。眼里忽然露出一丝恐慌的神情。

“太后,天后怎么啦……”

弘文帝抱住焦虑的儿子,柔声道:“太后刚醒来,不宜久说话。她又睡着了,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冯太后的反击10

宏儿这才些微放心。

弘文帝端了牛乳,拿了干净的棉布,蘸湿了,一次一次地放在她的唇边。宏儿一直在旁边看着:“父皇,太后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啊?”

弘文帝先看芳菲的面色,仿佛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儿子。他仔细地判断,芳菲脸上的黑色已经褪尽,嘴唇的淤黑也不见了。。

看来,毒素快褪尽了,只有一些残余。

他眉花眼笑:“不是已经醒了么?这次醒了,就真的活过来了。”

正说话间,听得外面有声音传来:“陛下,道长来了。”

“进来吧。”

道长一进来,看到弘文帝正在蘸牛乳喂冯太后。他立即问:“太后醒了?”

宏儿迫不及待地回答:“道长爷爷,太后刚醒了一会儿,她叫我宏儿,太后叫我呢……您知道么?太后叫我了……”

道长如释重负。

弘文帝抬起头,眼里充满了由衷的感激:“道长,朕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每一次的紧要关头,都是道长尽心竭力地拯救。

“道长,你真不愧是我们北国的大国师。”

道长凛然:“陛下过奖了,这是老道的本份职责。”

“道长,朕一定会在全国范围内,大力推广道教。”

道长慢慢的:“陛下,这倒不必。只要陛下大力坚持昔日的改革,稳固成果就行了。”

弘文帝肃然:“道长提醒得是。这些年,朕致力于北国的繁荣昌盛,但是,自觉很多方面,总是不如太后。日后,朕的一切方针大计,都会认真听取太后的意见。道长请放心。”

道长退下去的时候,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弘文帝一眼。

冯太后的反击11

连续的守候,操心劳神,他憔悴得厉害,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眉梢眼角都有点儿灰灰的了。

唯有今日,方带了喜色,整个人,生机在急速的恢复。无论他之前做过什么,无论他有过什么不堪的被人揣测的毒辣——至少,这一刻,他是真心实意的。

他是真心实意希望冯太后活着的。

这个男人,从爱到恨,从妒到恨——情之一字,总是这样纠缠不清。

这一刻,道长心里忽然有点同情弘文帝。

可是,事到如今,谁又能同情谁呢?

道长出去了,门重新关上。

新送来的药汁已经放到刚刚好。弘文帝抱起芳菲,宏儿端着药碗递给他。他端了碗,扶着芳菲喝下去。

她喝得也算顺利,咕噜咕噜地灌下去了一大半。

他放下药碗,她还是没有醒,眼睛紧紧地闭着。

他却很开心,摸着她的已经干枯的手指,柔声道:“芳菲,你不睁眼看看?是宏儿和我啊……是宏儿和弘……我们都陪着你,以后每天都陪着……”

宏儿也很开心,贴在她的耳边,悄悄的说话:“太后,父皇说,他以后每天都会陪着我们呢。还有,父皇不会和您吵架了……”

弘文帝心里酸涩得厉害。

这时,不知道为何,偏偏想起很多的往事,政见的分歧,感情的分歧……自己和冯太后的诸多分歧,归根结底,便来源于自己的妒恨——没错,就是妒恨。

他这时忽然来了精神,将这些日子堆积的奏折都拿到毯子上放着,招呼儿子:“宏儿,来帮着父皇一起看。”

孩子高高兴兴地坐下去。弘文帝拿一卷给他:“念给父皇听吧。”

孩子念起来,念了一小半,眉头皱起来:“父皇,这个字我不认识耶……”

冯太后的反击12

弘文帝哈哈大笑,自己念给他听,拍拍他的脸:“宏儿,等太后醒了,我们和太后一起看,她每一个字都认识。”

孩子又惊又喜:“真的么?以后都和太后一起么?”

“对,吃饭,休息,上朝,都和太后一起。”弘文帝笑嘻嘻的,“宏儿,你难道没发现么?太后一直是父皇的军师,诸葛亮……对,就是诸葛亮。不过,日后,父皇就公开让她做诸葛亮啦。”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的决心。

从太后到皇后——已经有了小太子这么强大的保障了,难道还不够么?

自己害怕了一辈子,到现在,还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他忽然无所畏惧,充满了信心,也充满了喜悦。

道观里,雨整日的淅淅沥沥。

罗迦站在走廊上,看雨点如珠子一般串成一串一串的,遮天蔽日,无穷无尽。唯有心里是灼热的,充满了热切的期待。

“主上,太后醒了。”

他笑起来,脸上充满了无形的喜悦和安慰:“我知道。我就知道她一定会醒的。”

道长看他一眼,垂下头去。短短几日,他也老得快,憔悴得快,仿佛在极大的失望里挣扎过一圈,耗费完了精神和心血。

头发,也白得更加令人心酸了。

从希望到失望甚至绝望,原来,只需要几天的时间。

唯有此时,方又振作起来,如听到了极大的好消息,仿佛眼角的皱纹,瞬间都彻底舒展开了。

道长丝毫也没有隐瞒他:“这些日子,陛下都留在慈宁宫,寸步不离。”

他顿了一下,他知道,都知道。他曾经亲眼见到过的。这些夜晚,他都亲眼见过。他不知道是欣慰还是悲哀;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绝望。

只因为他听到了那句“若是她死了,朕就把这条命赔给她!”

冯太后的反击13

就是这一句,充满了杀伤性的强大武器——他只能退开。一步一步的退开,真正如一个死人一般——永远不能觊觎太多。

不,一个父亲,永远不可能真正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眼前。

儿子,他是掌握着最强大武器的——因为,他还有他的儿子做帮手。

可怜的宏儿,他是多么渴望父皇和太后的和好。

那是三个人的悲剧。

芳菲的,宏儿的,儿子的……不,不能这样。

所以,他宁愿是自己一个人的承担。

他笑得那么苦涩,眼睛都是酸的,淡淡的:“她好了就行了。”

“可是,太后身子十分虚弱,一直在浑浑噩噩中,估计短时间内没法彻底恢复。”

被掏空了心血的人,又经历了如此的折损,能经得起几次呢?

她也老了,比岁月还老得快。

甚至比自己还老得快。

他这时反而兴致勃勃的,他的身边是一本《黄帝内经》,他这些年,一直在翻阅,仿佛比一个名医更加强大了。

“道长,等她醒来,好好滋补休养就行了。你把这几服药给她送去看看。”

道长接过单子,仔细地看,看完,才叹道:“主上,您的这个补方无可挑剔。”

“那就好,熬好了给她送去吧。”

道长本想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但是,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甚至罗迦都不知道。儿子呢?他到底要做什么样的打算和强硬手段?

还会强硬下去么?

或者妥协?

儿子,也精疲力竭了。

拉扯了一二十年,所有的人,都精疲力竭了。

这便是身在皇家的痛苦,爱恨,都那么难以选择。

冯太后的反击14

罗迦心里隐隐的不安——仿佛一股威猛的暴风雨,其实还在后面。

她不会罢休的——绝对不会就这样罢休!

弘文帝和她,其实,已经彻底是两路人了。

所有的人其实都知道的,冯太后的死不是终点,冯太后要活过来,才是真正天翻地覆的开始。

罗迦对这样的暴风雨的前兆,忧心忡忡。甚至一种无力把握的感觉。危急关头救她,侦破谋害她的阴谋——这些其实都不难。难的是她的本心——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还能要求她一些什么呢?

冯太后醒过来的消息,迅速被通报给了北武当等候的群臣。

有人欢喜有人愁。

最愁的是陆泰。

他召集了自己的谋士和几名同样仇视冯太后的鲜卑老贵族一起密谋。

“唉,那个女人怎么那么命大?这样也死不了?”

“听说陛下亲自终日照顾她……”

“这也不算什么,她都死过一次了,也许以后不会那么嚣张了吧?”

陆泰冷笑一声:“你们都低估这个女人了。”

“陆泰,你何以如此说话?”

陆泰反问:“你们还记得当年她为先帝火殉的事情么?”

“我总有种预感,这一次的中毒,也许是那个女人自己策划的。你们想想,李欣和朱钧真要下毒,她怎么逃得了性命?可是,她竟然又活了过来。你们想想,当年她表演火殉先帝,结果,赢得了朝野上下的美名,赢得了太子的抚养权;这一次中毒不死,陛下那样的性子,岂不是又要让着她?”

一个大臣不以为然:“不会吧,陛下和她早就翻脸了。如今照顾她,还不是因为孝道而已,总不能不顾着名声吧。”

冯太后的反击15

“你可真是愚蠢。陛下若是单纯为了孝道,他能昼夜不停地照顾她?甚至连平城也不回去了?他一定是害怕了。毕竟那个女人是太后……陛下的太监毒死太后,这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冯太后肯定是抓住了这一个把柄威胁他……”

这些年和冯太后的较量里,他们已经充分领略,只要有一线生机,冯太后就会转败为胜。

这一次她中毒醒来,岂不是对弘文帝会予取予求?

众人紧张起来:“这可怎么办才好?”

陆泰眼珠子转动:“我们现在必须在陛下身边安插他最信任的人去安慰他……”

“陛下最信任的人是谁?”

“米贵妃娘娘。”

众人一听,大有道理。米贵妃是陛下身边最长久的妃嫔,而且,她的儿子刚封为睿亲王。“可是,米贵妃母子不是回京了么?”

“因为路上发生了一点事情,加上阴雨连绵,阻挡了行程,米贵妃娘娘母子没走成。”

众人大喜:“那就先请米贵妃去探探陛下的口风?”

陆泰很是得意。就知道,自己把米贵妃母子留在北武当是不曾白费力气的。

所有人,几乎都把希望寄托在了米贵妃身上。

这一日早上,米贵妃求见。

当时,弘文帝正和儿子在下棋。道长送来药,弘文帝亲自端了,和儿子一起给芳菲喂下去。芳菲虽然还是处于半昏迷状态中,但是总体情况已经好多了。

弘文帝正要和儿子继续玩儿,听得外面的通报声。

宏儿这些日子,已经逐渐忽略了,忽然听得通报:“米贵妃和睿亲王来探望太后”,脸色便微微变了。

手里拿着的棋子,悄悄地在手心里滑动,微微不安地看着父皇。

弘文帝一点儿也没有忽视儿子的眼神,和颜悦色的:“宏儿,你希望她们来探望太后么?”

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今日到此:))周二还是中午2点之前更新:))

弘文帝笑起来:“你不想她们来,对吧?”

孩子鼓起了勇气,“父皇,我不希望……”

他说他不希望——孩子直言不讳说自己不希望!!!

他不可能感觉到那是他的什么亲人——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其他的妃嫔,其他的兄弟——怎么可能真正相亲相爱呢?

不能怪他,这是身在皇家的普遍现状,孩子并不是圣人。只要他长大后,不残暴,不手足相残,已经足以,其他的,根本就不重要,而且,也是奢望。

弘文帝凝视着他充满了紧张和不安的神情,想起他如何地跪倒在自己的脚下,抱着自己哭喊:“父皇,我不要做太子了……我让给睿亲王,你救救太后吧……太后醒了,我不做太子也行……”

孩子也觉得微微不安,悄悄地抬头看他。

孩子的眼睛很大很亮,睫毛长长的,就如第一次所见到的芳菲,睁大一双充满好奇和不安的眼睛。

弘文帝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巴沙木上哭泣的芳菲。

“宏儿,父皇第一次见太后的时候,太后才你这么大,是个小女孩……”

“太后那时刚刚到平城,遇到我们的赛马比赛。她还不懂规矩,被吓到了,在巴沙木上把头撞破了,都是血痕,一直哭泣不止……”

孩子怯怯地看一眼床上的太后,低声道:“太后真可怜呀。”

“是的。那时,父皇也觉得太后很可怜。”

“父皇,你没有帮太后么?”

弘文帝微微一笑:“那时,父皇给了太后一个苹果。”

“难怪后来太后一直很喜欢吃苹果。”

是啊,芳菲后来一直都很喜欢吃苹果,从北武当的金苹果,到拔丝苹果,苹果干炖獐子肉……她这一生,都很喜欢苹果。

原来,竟是因为自己么?

是因为如此,才喜欢的么?

一个女人的一生,初恋的影子,谁说不会萦绕终生?

以前,自己怎么没发现呢?

他茅塞顿开,喜出望外,一把搂住儿子:“宏儿,父皇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十岁那年,生了病。父皇的母亲,很小就去世了,父皇被一个老太妃照顾。有一次,一位贤妃娘娘和三王子一起来探望我……”他沉浸在那些过去的岁月里。那时,父皇刚打仗回来,得知自己病了,请了御医。宫里内外,嫔妃们,王子们,公主们,都有陆续来探望。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希望他们来探望……”

孩子直觉地问:“为什么呀?”

“哦。傻孩子,因为我当时和三皇子他们的关系不好。三皇子一来,就悄悄地向我做鬼脸,幸灾乐祸,还小声骂我。我很气愤,这时,先帝爷爷来了,三皇子就变了面色,毕恭毕敬,对我很友爱的样子;先帝爷爷当时对我说:你看,你的兄弟多友爱?日后,你们要手足情深,要好好对待你的兄弟……”

孩子好奇地问:“当时父皇您怎么回答?”

“当时,我回答,说各位王子皇弟,都对我很好,请父皇放心。”

“父皇,你为什么要撒谎?”

弘文帝沉默了一下才说:“因为那时,我很害怕先帝爷爷。我不敢说实话。”

不但如此,还要装出超越岁数的大度——装出自己对所有的手足都充满了博爱的情怀,不能自私,不能小气——殊不知,这些压抑的情节,爆发起来,就更加可怕;一旦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比敌人更加敌人。

“先帝爷爷不疼爱您么?”

“不。先帝爷爷一直很疼爱我;在所有的孩子中,他最疼爱的就是我。但是,他常年在外征战,很少长期留在宫里,孩子们跟他都不太亲近。所以,我心里有什么话,从来不敢跟他实话实说……而且,他也不了解我。他从来不了解孩子们到底想什么,喜欢什么,每一次,都是赏赐我们很多东西……每次他问我们话,我们十字八九都在撒谎……”

孩子似懂非懂,“可是,太后说,小孩子不能撒谎呢。”

“是的。太后说得对。宏儿,今日,你对父皇说你的心里话,父皇很开心。你记住,以后无论什么话,都要对父皇明说,知道么?无论对错,父皇都不会责备你。”

孩子小小的开心,“宏儿听话,宏儿什么都会告诉父皇。”

弘文帝拍拍儿子的脸,忽然觉得很庆幸,很酸涩——至少,自己比父皇明白自己的儿子!至少,自己的儿子肯对自己讲实话。

他柔声道:“你等着父皇。父皇一会儿就回来。”

父皇已经出去。

宏儿悄悄地跟到门口看他,心里竟然一阵一阵地不安,仿佛父皇一走出这慈宁宫,便不再是自己的父皇了。

毕竟,是去见睿亲王呢。就算刚刚这一席话,也根本安慰不了他。

他内心充满了不安。

悄然地回头看床上的太后。

忽然见到太后睁开了眼睛。

他欣喜若狂,忘了一切的不安,立即奔过去,嚷嚷起来:“太后,太后……您终于醒啦……”

但是,他很快发现不对劲,太后虽然是睁着眼睛的,但是眼神非常茫然,他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只感觉到疲倦,小孩子也担忧的那种疲倦。

这跟上一次太后摔下山崖时,蒙着眼睛完全不同;那时,太后虽然闭着眼睛,但是是清醒的。

可这一次,她睁开眼睛了,却是迷茫的。眼神里根本没什么内容,仿佛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他紧紧抓住她的头:“太后,太后……”

芳菲吃力地看他,觉得眼前一团模糊,总是看不清楚。就连想握住他的手,也一阵一阵的疲倦,根本握不住。

“宏儿……可怜的宏儿……”

她喃喃着,浑身无力,手也无力,只看到孩子的脸——在自己闪烁的视线里焦虑地呐喊。

那是自己的儿子。

某一刻,只认得这一个人——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除了他,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是值得牵挂的。

她忽然很想坐起来,穿衣戴帽,骑马射箭,和儿子一起,随意找一个很好很清静的地方,平安喜乐,一辈子无忧无虑。

可是,就连这个意识都是模糊的。

逐渐地,已经开始遗忘。

她恍恍惚惚的,喉头里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是觉得疲倦,太疲倦了。仿佛这些日子的心血,已经全部耗空了。

孩子的声音有点颤抖:“太后,你怎么啦?”

“没事……没事……宏儿,太后睡一下,一会儿就好了……”

孩子一直拉着她的手,再看时,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慈宁宫的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