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这是什么呀?”

“是痈。”

他的小手伸出,轻轻地按了一下:“父皇,疼么?”

弘文帝皱起了眉头,“很疼。”

“是不是又疼又痒?”

“宏儿,你怎么知道?”

孩子也不说什么,立即抱住父亲的手臂,低下头去,含住了那个痈就吸起来。

弘文帝大吃一惊:“宏儿,你干嘛?”

孩子含糊不清地,并不回答,将脓血吐在地上,又开始吸。

“宏儿……宏儿,你干嘛?快停下来……”弘文帝懵了,不明白孩子为什么会这样,要知道,那地方可是又脏又腥,就连一般大人,也根本不愿意这样做。甚至御医都是下药,根本没人说,可以替自己吸允。

“宏儿,快别这样……停下来……放手,宏儿放手,父皇会叫御医……”

“父皇,别挣扎……挣扎会疼的……”

孩子连吸了几口,将里面的红血都吐出去,弘文帝那只又疼又痒的手臂果然好了许多,那种火辣辣的刺疼已经消失,很快,便感觉到一股清凉之意。

弘文帝大声道:“快送清水。”

早有太监们送来的清水,孩子漱口,又喝了茶水洗漱,一切都弄得干干静静的。

但是,他也不说话,先拿了旁边干净的布条,小大人一般,给父皇彻彻底底地把伤口擦得干干净净,又拿起旁边的白药,轻轻涂抹在上面。

等一切弄得妥妥帖帖,他才重新拿一条干净的白布给父皇包扎好。

弘文帝惊讶得不能自语,半晌,才问:“宏儿,谁教你的?”

宏儿这时才松一口气,小小的孩子,累得额头上都有微微的一层薄汗了。他笑嘻嘻的,先抚摸父亲的手臂,“父皇,现在还疼不疼?”

让位8

手臂传来一股凉意,又舒适又温暖,弘文帝点点头,“一点也不疼了。”

但是,他还是不敢置信,自己这痈,还没出门,也没人告诉冯太后,不可能是她告诉孩子该怎么做的。

而且,孩子才刚刚来呢。

“宏儿,你怎么知道这么做?”

“嘻嘻,父皇,今年我也生过呢,对拉,就是六月的时候,我出去玩儿,回来的时候不知道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也长了大包,还是两个,怎么都好不了,每天又痒又疼。太后说,这是痈,要等彻底溃烂了才能好。御医们开了很多药,但是,都不顶用。我每天难受死了,连写字吃饭都很困难。后来,太后就这样给我弄,父皇,我的比你的严重,太后给我弄了三天……果然,很快就好啦……”

弘文帝微微仰起头,眼眶湿润。

六七月

正是自己和冯太后关系最为紧张的时候,儿子生了这病,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也从没去过问,甚至要三五天才召见一次儿子。记忆里,是有几次,每次儿子来了都愁眉苦脸,他当时还以为是冯太后教唆儿子,不让儿子跟自己好好相处。现在,方知道孩子当时是生了病。

而且,孩子根本就不敢告诉自己。

告诉自己了呢?

若是当时自己就知道了呢?

自己也会一如既往的关心他,彻彻底底的爱护他么?

弘文帝几乎要撑着自己的头,觉得自己的头和身子,都那么沉重。

这一辈子,于亲情一道,自己仿佛永远是一个学生——竟然连儿子,都可以成为自己的老师!

他是她的儿子!

所以,她无论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那是一个母亲的本能。

那么脏污的事情,除了母亲,谁愿意呢?

但是,儿子竟然为自己做。

让位9

没有任何人教他,他也知道为自己做——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

这个儿子热爱自己——这一生一世,几曾感受到过如此强烈的被爱?!!

弘文帝生平第一次,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这来自于孩子的爱,激动得无法言语。

他忽然伸出手臂,狠狠地搂住儿子,这样好的一个儿子,自己岂能让他没有妈妈?自己岂能让他的妈妈永远离开他?

无论要牺牲什么,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能!

自己都绝不会让儿子再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

孩子在他怀里咯咯的笑,轻轻地抱住他的脖子:“父皇,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对了,生了这病,要吃一种清蒿,太后认识是什么。我回去问她,让太后今晚给你做这个吃,好不好?”

“好的,宏儿。”

孩子还是有点担心:“父皇,也许明日还会疼呢。”

弘文帝也笑起来:“父皇都好了,彻底痊愈了。宏儿,你放心,父皇一定会陪着你,给你最好的一切。让太后也永远陪着你,绝不离开你。”

他抱着父亲的脖子,悄悄地笑:“父皇,宏儿最近觉得您和太后很要好了呢。”

“会的,就算是为了宏儿,父皇也绝不会再和太后争吵了。你放心,好不好?”

“那,父皇会一直住在慈宁宫么?”

弘文帝笑着,没有回答儿子,也无法回答儿子。只紧紧搂住他,浑身忽然充满了力量:“宏儿,你放心,至少,父皇会让太后永远陪伴你。一辈子,你都有人疼爱。”

孩子在他脸上亲一下:“父皇真好,宏儿好开心。”

他又悄悄的:“我今天出来的时候,给太后说了,要吃拔丝苹果的。父皇,您做完了事情,宏儿就等您一起去吃,好不好?”

“好。父皇再把这点事情处理好,立即就和你一起去。宏儿,你在外面玩一会儿,父皇很快就好。”

一直到小太子出门,旁边一直目瞪口呆的魏启元等才悄然道:“小太子真的太懂事,太孝顺了。”

弘文帝非常得意,“哈哈哈,朕这一生,最大的成就便是有这么一个好儿子。”

他笑得那么欢乐,就连头发上隐隐的死灰,都仿佛消失了不少。

弘文帝发现真相1

慈宁宫里。

已经进入了冬天,外面是连天的大雪,屋子里的火炉里,木条燃烧时散发的清香,萦绕一室。不时“荜拨”一声。

芳菲站在窗户边,看雪花一片一片地粘连在木格子的窗上,然后,纷纷扬扬地飘落地上。

一阵一阵的凉意,但是,她并未在意。

张娘娘走过来,悄然将一件大氅披在她的肩上,“太后,这里太冷了,关了窗户吧。”

她点点头,张娘娘关了窗户。

外面传来通报声,说李冲求见。她生病许久以来,都不曾见过外臣。李冲纵然是在慈宁宫行走的内务府秘书令,她也不曾接见过一次。

今日,她依旧不想见。

李冲没法,只托人送来一个折子。

折子是张娘娘亲自去拿进来的。

芳菲展开,看了看,脸色不改,又合上。

众人当然不知道是什么。芳菲又拿起看了几眼,心里,不可能没有丝毫的震动。但是,她还是没有表露任何的意思,只把折子扔在火炉里,一股青烟冒起来,火势加剧,很快便化为了灰烬。

好一会儿,才听到外面的欢声笑语:“太后,太后,我们回来啦……”

这是素日听惯了的,此时,却心里一抖。

“我们回来啦”——

一个女人的一生,最大的幸福是怎样呢?在家里做好饭,在整整齐齐的环境里,听着孩子,丈夫的呼喊:“芳菲,我回来啦”、“妈妈,我回来啦……”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

可是,她竟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幸福——和罗迦曾经有过两次这样的机会,但是,都错过了。两个早逝的孩子,没有给她如此正大光明的机会。

也没让她养成这样的习惯。

真的到了,却已经忘记了真正的爱一个人,爱一个家,该是怎么回事了。

弘文帝发现真相2

宏儿蹦蹦跳跳的进来,“太后,太后,今晚是拔丝苹果吧?父皇想吃呢。”

她笑起来,拉住儿子的小手:“是你想吃吧?”

“真的是父皇想吃啦,父皇的手臂长了一个痈,很疼的啦……”

她吃了一惊,看身后笑盈盈的弘文帝。

弘文帝若无其事的:“没事,芳菲,没事,宏儿都给我治好了。”

她淡淡地看了看他的面色,没发现什么异常,就没再追问下去。

很精细的一桌饭菜,宏儿吃得非常开心,不停地给父皇夹菜,给太后夹菜,把他们的碗都堆得小山似的。

饭毕,孩子被叫去休息。他倒也听话,很乖地走了。

二人相对,默然无语。

整整半个时辰过去了,都没有人开一下口。整个的时光,就在这样的默默相对里流逝了。

弘文帝只是看着角落,看那些收拾装点好的杂物。

芳菲,这是真的要走了。

但是,她在等他先行离开——带着宏儿先走,先回平城。

不然,她没法当着儿子的面,不辞而别,永远离开他。

许久,她的眼神十分暗淡:“陛下,你们决定了回平城的时间了么?”

弘文帝的声音很奇怪:“早已决定了。”

“还有多久?”

“大概还有半个月吧。”

他轻描淡写的:“芳菲,你身子也不好,再休养半个月也是好事。”

她没做声。慈宁宫,到处是他送来的补品,人参,灵芝,燕窝……各种各样的补品应有尽有。

“芳菲,你放心,但凡你提出的要求,我都会答应。这些日子,你就尽力养好身子,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操心。”

她淡淡的:“我能有什么好操心的?倒是陛下,需要保重身体。”

弘文帝发现真相3

他在椅子上伸着腿,环顾四周,目光如宏儿一般,习惯性地寻找那两只波斯猫,但是猫咪不见了,再也见不到了。

死去的猫和死去的心一样,都是再也活不了的。

他忽然觉得非常沮丧,浑身失去了力气,但是,依偎着的椅子那么暖和,就如一个人的拐杖,毕生只能倚仗自己的拐杖,离不开,也逃不了了。

他笑起来,有气无力的:“芳菲,今天我特别开心。”

他挽起自己的袖子,随意看了看:“你知道么?宏儿,他为我治病。是这孩子啊……他懂得孝顺我了……”他对此非常的兴奋,因为直到没有人教孩子,是孩子自发的,所以,他才更加有成就感——不是被人讨好,而是被人挚爱!几个人,不会为这样的情感而感动?

就连芳菲,她还不知道自己生病呢!

就连她,也不可能为自己做这些呢!

所以,他才分外的得意,如炫耀一般。那么幼稚的一种幸福和辛酸。

芳菲凝视着他满脸的笑意,只是眉梢眼角间,都带了无限的疲倦和沧桑之意。

老了么?累了么?

这些年,谁人不曾老去?谁人不是精疲力竭?

他还是兴致勃勃的:“芳菲,我真的很想给宏儿最好的……”

天下什么是最好的呢?太子之位?皇帝之位?九五之尊的宝座一辈子?

“我希望这一辈子,他都能有父亲母亲的爱!”

她微微愤怒,却没有表现出来。

他凝视着她,很久很久。犹如困兽之斗,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哪怕只是微弱的侥幸……自己需要宏儿,至少要有宏儿一辈子陪着,甚至比她还需要。不然,日后连炫耀的资本都没了。

得到太多的人,注定了——失去更多。

侥幸就是侥幸,绝对无法成功。

弘文帝发现真相4

心里忽然那么软弱——自己岂能告诉她?

不止是宏儿需要父爱母爱,自己也需要——需要父子之间的天伦之乐,需要夫妻之间的和睦相处,需要一个稳定甜蜜的后半生……

其他的妃嫔,孩子——因为自己的凉薄,因为自己的孤僻……已经没法了,回不了头了。几曾见过一个怪癖的人,忽然之间,变得和蔼可亲,儿孙满堂,幽默豁达的?

这些,是自己追求了前半生,都没求到的——也或许,前半生,自己在扞卫其他权益的时候,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把这些全部放弃了。

他有些恍惚:“芳菲……芳菲……我真想回到过去……那时,你总穿蓝色的衫子……不对,有时穿黑色的袍子……还穿过红衣服……是到了太子府时才穿的,都是红衫子,我最喜欢看你穿红衫子了……”

过去?谁能回到过去?

“我真想回到那个时候……那时,你才二十岁呢。如果那时,我坚持一点,我们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芳菲,我真的很后悔,一直都很后悔……”

如果那时坚持要娶她!

如果后来坚持再等一些岁月!

人,就是缺乏在不够坚持。

所有的成败,哪怕走了已经99步了,但是,大多数人,也总是在最后关头,彻底把自己放弃了。

所以,人生里才会出现那么多的失败和遗憾。

弘文帝是第二日早上启程的,只带了几名侍卫,微服出去。

沿途走过,大雪封山。往常原本一日的路程,此时需要两三日。他一路上看儿子和芳菲打猎经过的所在地——冬日寒冷,熊瞎子都躲藏起来了。

他们要在树洞里躲藏很久,直到把浑身的脂肪消灭完,才凶狠地出来觅食。

还有老虎,也都开始憔悴枯瘦了。每一个冬天,都是动物们的一场灾难。

弘文帝发现真相5

弘文帝一边看,一边走。

黑龙观,终于近在眼前。

这里,就是芳菲母子摔下山崖被拯救的地方。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为什么就没注意到呢?孩子从小到大的关爱,芳菲一次次的绝境,甚至这一次的中毒——若非那个陌生人一再的出手,芳菲,她还能有性命么?

他伫立在道观的门口。

早有小童迎上来,见是皇帝大驾,吓了一跳,急忙跪下去:“参见陛下。”

然后,长老们,道士们,都迎出来。

弘文帝看着那个老道——真的是鹤发童颜。跟通灵道长不同,他显得年轻一些,整个人看起来很精神,很仙风道骨。

但是,那是一种直觉。

这不是神仙——不是宏儿口里的神仙。

他来,为的不是追寻什么真相——只是一次感谢。

感谢什么,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侍卫送来礼物,两担厚礼。

“这是给黑龙观的赏赐,多谢你们救了太后和太子。”

老道急忙还礼:“这是贫道等人分内之事,不敢领受陛下厚意。”

弘文帝的眼神一一扫过屋子里的众人。黑龙观里人并不多,而且,几乎都是长者,每一个人都符合宏儿口里的神仙——但是,每一个人都不神似。

他心里隐隐的失望,又隐隐的轻松。

就是他们救了芳菲么?

是也好!

是他们也好!

直到走的时候,他都在认真地查看,几乎没有放过黑龙观周围的每一个角落。但是,没有!没有任何可疑之人和可疑之色。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而坦荡。

只是,自己当日所见之人呢——那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银灰色头发之人呢?

不,他不在这里。

他不在黑龙观的任何道士里面。

弘文帝发现真相6

弘文帝非常失望,又非常疲倦,仿佛寻觅了许久的人,许久的一种迷惑,到了紧要关头,却怎么都解不开这个谜局。

他心里忽然一动,问道:“当时太后和小殿下住在哪里?”

老道带他去参观。

禅房花木深。

那是一大间非常雅致的房子,又隔开成一大间和一小间。两个房间里都有火炉,看样子,是新修不久的。尤其是小的哪一间里面,有熊皮的衣裳。

弘文帝伸手摸了摸,想起儿子带回来的几块熊肉。

熊肉的味道比鹿肉还好,宏儿觉得好吃,所以,道长爷爷就让他带几块给自己——可是,为什么怎么看,都不像陪在自己身边的这个老道士所能做出来的?

他忽然问:“老人家,您喜欢吃熊肉么?”

道长笑起来,“回陛下,贫道对肉食都无甚兴趣。不过,偶尔也吃点熊肉。”

道长的话,无懈可击。

但是,听着怎么都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一个精于烹调熊肉的人,能做出那么鲜美的味道,怎么可能自己偶尔吃,甚至根本就不喜欢???

弘文帝又道:“多谢你让宏儿给朕带回来的七块熊肉。”

“多谢陛下还喜欢。”

弘文帝更是吃惊,当时,宏儿带回来的是5块熊肉,并非是七块。他仔细地查看过,正是新鲜猎获的熊瞎子身上的五大块。当时,才刚入秋,正是熊瞎子吃得最最肥胖的时候,这时候的身形,体重,几乎是开春时瘦骨嶙峋的一倍还多。

出家人不打诳语。如果是这位道长送出去的,他没理由记不得是5块!

但是,弘文帝此外也找不出任何的破绽,只是一个人停留在这间屋子里。好一会儿,他去床上坐了坐——是改良的炕头,下面是炉火,整个室内,非常温暖雅致。仿佛是为了专门迎接女眷似的。

弘文帝发现真相7

然后,又有许多的经卷,经书。

他拿起一本法华经,随手翻了翻,又放下去。

然后,又去到那间小屋子。

这一看,更是大吃一惊。但见里面好几样小玩意,都是小孩子喜欢的。

他吃惊地问:“道长,你们这里的道童也玩儿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