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七姑娘这才感到害怕,认真道:“君上,檄文不是小事,必得深思熟虑,草民不能写,也写不了。”

蒙嘉莞尔一笑:“也罢,先吃饭。”

下人送了饭食上来,不过四菜一汤一小食,三荤三素而已。

“都坐下,陪孤用饭。”蒙嘉让周以夫、纪七姑娘姐弟坐下,率先举箸:“尝尝这水晶虾仁,是王府厨师的拿手菜。”

周以夫倒也罢了,纪七姑娘姐弟却是拘束得很。

蒙嘉也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缓缓问道:“你是城中名门闺秀,何以如此?”

纪七姑娘神色微黯:“是我不好。”

连年战火,江夏这边远离朝廷,盗匪横行,妇孺最是吃亏,尤其年轻姑娘,稍不小心就毁了一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夏城中兴起将女儿当作儿子养的习惯。

姑娘们着男装,学骑马骑驴,健步如飞,就算遇到灾难也能挣扎一番,不至于束手就擒。

纪家是江夏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纪老太爷德高望重,一呼百应,却是个古板性子。

他家的女眷自来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纪七姑娘这样的,绝对是异数。

而纪七姑娘之所以养成这模样,又是有原因的。

她的生母纪三夫人乃是新州人氏,带孩子回娘家探亲时遭遇战乱,受尽侮辱,惨死于盗匪之手。

纪三夫人临死前拉着家人的手,千叮万嘱不能按照纪老太爷的法子养姑娘,一定要把女儿养成个文武全才。

娘家人心疼她惨死,势必达成她的心愿,便将纪七姑娘按照假小子来养。

接着蒙嘉便占了江夏,江夏与新州彻底分成了两边。

几年后,等到纪三老爷打通关节去接人,发现女儿已经长成这样了。

纪三老爷倒不是个古板人,对妻子的不幸心痛内疚,想想妻子这话有道理,就继续执行。

和家中大吵一架之后,父子失和。

纪老太爷放出狠话,以后再不管三房的事,三房的人成龙上天成蛇钻草,与纪家没关系。

按说虽然闹得厉害,但只要纪三老爷理事有担当,三房的日子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怪就怪纪三老爷是个酒鬼。

不喝酒时什么都好,一旦沾酒必然烂醉如泥,诸事不理。

纪七姑娘低头苦笑:“父亲是极好的,许我去学里读书,在家里也一直护着我。

祖父他们也是极好的,虽然不赞同我的行事,却从不在外说起我的事。

是以黄鼠狼他们不知我是女子,只以为我就是七郎,是我不好,沉不住气,总给家里惹麻烦。”

蒙嘉微微点头:“令祖父不管你家三房的事,却会惩罚你们姐弟?”

到底是外人,且是个陌生年轻男人,谈及被罚一事,纪七姑娘难免不好意思:“不管的是小事,比如我在外上学,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一旦犯了规矩还是要挨罚的。”

“比如今日之事,黄鼠狼母子上门去告状,被君上罚了扫大街,这都是丢家族颜面的大事,我们姐弟二人一定会被狠狠地罚。祖父打人从不留情。”

纪小郎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就连饭食也不香甜了,“我们今日没有准时归家,爹爹却未派人来寻,必然又已醉倒。”

蒙嘉一笑,岔开话题:“吃菜吃菜。”

这姐弟俩话说得漂亮,好像与家族、祖父之间没有太多龃龉,有的都是大道理,大规矩。

然而他也是从大家族里出来的人,自是知道没那么简单。

旁的不说,这纪七姑娘到了年纪却未定亲出嫁,还是一副假小子的模样,甚至想要在王府里寻个文书的差事,就说明她的日子真的难过——格格不入者,必遭嫌弃打压。

纪小郎没料到高高在上的楚王竟然如此和蔼可亲,忍不住想把委屈说给他听,却被纪七姑娘拦住了:“快吃,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纪小郎听话地闭紧了嘴,却是食不下咽。

蒙嘉是武人,吃饭自来极快,他放下筷子,纪七姑娘就很有眼色地跟着放了筷子,拉着弟弟起身行礼告辞。

“多谢君上不计较草民失礼,天色已晚,草民这就要回去了,打扰之处,改日家父登门拜谢。”

蒙嘉也不留人,命周以夫:“你送他们回去,就说,二位纪家小郎聪慧出众,善良知礼,纪家教得很好。”

有这么一句话,今夜的灾难便可避免了。

纪七姑娘眼眶微红,诚意诚意给蒙嘉行礼:“多谢君上,您的恩情草民记在心上了,日后但有吩咐,赴汤滔火在所不惜。”

蒙嘉微微摆手,示意他们自行离去。

纪府大门早就紧紧闭上,纪七姑娘接连拍了约有一炷香功夫的门,才有人懒洋洋地开了门。

看见她和纪小郎,大惊小怪:“呀,两位小郎总算是回来了,你们这是去哪里啦?这么晚不回家,家里都乱套了!老太爷寻了你们好几次,急得全身不舒服!”

纪七姑娘低眉垂眸:“是,苏伯,是我不好,给家里添麻烦了。”

“快些进去吧!是了,你们做了什么,黄家来告状了,不依不饶的。”

苏伯微微不耐,转头看到跟在后头的周以夫,更加惊讶:“这是谁?”

那个少年(10)

周以夫亮出腰间银符:“我乃周以夫,奉君上之命送两位公子回府。”

纪家乃是大族,族中多有子弟在楚王手下任职,府中日常往来都是有头脸的人,身为门子,苏伯当然也有几分见识。

周以夫乃朝中新贵,年纪轻轻,以一己之身独自投奔楚王,短短几年间便做到户部郎中,凭的是实力。

又因其一直单身不曾婚配,样貌还十分清秀,性格圆融,故而成为江夏女婿的热门人选之一。

苏伯认识周以夫,笑得谄媚:“大人请往正堂奉茶,小人这就去禀告家主。”

周以夫摆手拒绝:“不必惊动家主,我随二位公子入内,打声招呼即可。”

苏伯想要找人往里报信,周以夫沉了脸:“你这是不把君上的命令看在眼里?”

苏伯满头大汗,不敢造次。

纪七姑娘姐弟低着头往里走,走到二门处,就有管事过来传话:“老太爷等二位小郎许久了。”

纪七姑娘无奈叹气,转身去了纪老太爷所居之处。

天气炎热,纪老太爷坐在院子里摇扇乘凉喝茶,因着怕招蚊虫,并不点灯。

黑灯瞎火的,看不真切,当然也就没能看到周以夫,听见纪七姑娘姐弟通传,便是冷哼一声:“孽畜,还不跪下!”

纪七姑娘也不出声,拉着纪小郎低头跪下。

纪老太爷一概不问,只冷声道:“取家法来!”

有少女在一旁殷切说情:“祖父,七妹和小弟不是故意的,算了吧。”

纪老太爷冷道:“人人犯错,都言非是有意,这规矩岂不是乱了套?不问经过,只问结果,错了就是错了。”

“那,祖父您可千万轻点儿,别闪了自己的腰……”

少女饱含歉意:“七妹,你千万担待些,别因为这个就生祖父的气,生家里的气,祖父和家里是为了你们好。”

“莫非她还敢有怨怼不成?若是老三能教好他们姐弟,何需我一个老头子操心?”

纪老太爷怒火上涌,将鞭子高高举起,一鞭抽下,风声骤起,吓得纪小郎一声怪叫,大哭出声。

“老太爷真是老当益壮啊!”周以夫轻笑出声,从阴影里走出来:“君上命在下问老太爷安!”

纪老太爷最是好面子不过,当着客人的面责打小辈这种事万万做不出来,于是硬生生收了鞭子,挤出一个尬笑:“这,这,这是哪位大人啊?”

他老了,又不是习武之人,鞭子收得不好,鞭梢险险落到纪小郎身上。

纪七姑娘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不顾疼痛,平静而恭敬地道:“回祖父的话,这位是户部周以夫郎中。”

纪老太爷大吃一惊,顾不上被孙女抓了鞭梢,顺势丢了鞭子,上前行礼:“不知客来,有失远迎,还请周郎中莫要怪罪。”

周以夫还礼毕,笑道:“未经同意,贸然登门拜访,是在下失礼。”

灯光亮起,一个略比纪七姑娘稍大的靓丽少女大方笑道:“祖父,桌椅茶水已备好,请客人这边坐。”

待到周以夫落了座,少女亲手奉茶,笑吟吟地道:“七妹也真是的,家里来了贵客,也不知主动和祖父说一声,险些就失礼了。”

纪老太爷恶狠狠地瞪了纪七姑娘一眼,纪七姑娘低着头:“没来得及说。”

少女就做好人,推着纪七姑娘往外走:“好了,好了,不提这个啦,你和小弟吃饭没有?我给你们留了热饭,快去吃。”

纪七姑娘站得稳当:“多谢六姐好意,我现在还不能走。”

“你为何不能走?难道……”纪六姑娘微微吃惊,一双眼睛在纪七姑娘和周以夫身上来回逡巡,十分不好说的样子。

纪老太爷果然更加阴沉了脸,冷声道:“没规矩!还不下去!”

周以夫缓声道:“老太爷息怒,周某此来正是为了纪七郎和纪小郎呢。”

“这孽畜又犯什么事了?”纪老太爷有些激动。

“没犯事,黄家那事也和她没关系,是黄家自己犯事,刚好落到君上眼里,所以下令惩罚他们。

君上命在下送纪七姑娘和纪小郎归家,言道,二位纪家小郎聪慧出众,善良知礼,纪家教得很好。”

周以夫微笑着,恭喜纪老太爷:“恭喜老太爷,家中又出才俊。”

纪老太爷满腹疑问,却也高兴,拈须大笑:“多谢君上夸赞,过奖过奖,小孩子懂得什么!

别丢脸就好了,谈不上聪慧知礼,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二人做了什么?”

“七郎博学。”周以夫并不详细解释,简单提一提,就要告辞:“天色不早,在下还要回去复命,告辞。”

纪老太爷留不住客,便亲自送人出去。

纪七姑娘和纪小郎逃过一劫,心中暗自欢喜,却不敢擅自离开,只低着头立在原地等纪老太爷回来。

纪六姑娘收了笑容,上下打量着纪七姑娘,突地一笑:“七妹怎会结识君上啊?”

纪七姑娘垂着眼,面无表情:“刚好在街上遇到,君上问我话,我就回答了。”

纪六姑娘不信:“这么容易?为何别人遇不上?”

倘若周以夫是最受欢迎女婿人选之一,那么楚王蒙嘉就是最受欢迎女婿人选,没有之一。

他在两年前曾与宝江以南的大族田氏嫡长女定亲,未到婚期,田氏女生病死了。

相当于蒙嘉前后已经死了两任妻子,大家都说他命硬,克死了妻子,但他那样的身份,谁会嫌弃呢?

富贵险中求,嫁过去就是王妃,楚国最尊贵的女人,也许将来还会是皇后,谁不想嫁?

婚姻自来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的事,谁做了楚王妃,她身后的家族就能飞黄腾达。

江夏城仕绅人家都想让女儿嫁给蒙嘉,什么被克死之类的不算啥,那是别人命薄,换作自家姑娘肯定不一样。

纪六姑娘比纪七姑娘还要年长,却一直未嫁,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纪七姑娘对此心知肚明,神色越发冷淡:“不然呢?六姐觉得是怎么回事?”

番外:那个少年(11)

纪六姑娘笑道:“个中缘由,就要问七妹了。毕竟,咱家姐妹只有你经常在外行走,见识宽广,手段也多。”

这意思,便是在暗讽纪七姑娘不规矩,在外学坏了,干了一些见不得人的坏事儿。

只差没明说纪七姑娘勾引蒙嘉了。

纪小郎虽然年幼,却也懂得这不是什么好话,十分不忿:“六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随时都和七姐在一起,她并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

纪七姑娘拉他一把,轻轻摇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是早就知道的,家里人觉得她不好,就什么都是她的错。

且家中风气如此,行事说话十分委婉,有事从不明说。

刚才纪六这话,倘若真辩白起来,纪六必道:“我又没说你什么,字字句句都在夸赞你,你为什么会认为是在骂你呢?不识好人心啊,要不就是心虚。”

这种亏,她从前吃过很多次,现在长大了,不想再上当。

纪小郎十分听话,生气地低下头。

纪六姑娘等不到纪七姑娘回答,很不过瘾,追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纪七姑娘慢条斯理地道:“无话可说,自然不说。”

纪六姑娘一拳打到棉花里,气得咬牙,笑里藏刀:“看来是被我说中了。七妹,不是我说你,咱们做女儿家的,还该恪守妇德,不要乱来才是,否则拖累家族名声,那可怎么好?”

纪七姑娘瞟她一眼:“六姐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守妇德?我奉劝你,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否则带累家族,可不是开玩笑的。”

纪六姑娘大怒,一时之间却又找不到话说。

正愤怒时,见纪老太爷由自家父亲纪大老爷陪着进来,就跑上去撒娇:“祖父,您替我和七妹说说呗,我并不是说她不好,只是好心提醒她来着,叫她别生我的气。”

纪老太爷便冷冷地看向纪七姑娘,眼里多有嫌弃。

纪六姑娘很是开心,根据以往的经验,纪老太爷肯定是要劈头盖脸痛骂纪七一顿的。

却见纪老太爷淡淡地道:“你们在哪里用的饭?”

纪七姑娘低声道:“在王府。”

纪老太爷微微惊讶,与纪大老爷对视一眼,说道:“和谁一起?”

“与君上、周郎中一道。”

纪六姑娘怎么也没想到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又妒又急,尖声道:“就凭你?凭什么?”

见所有人都看向她,惊觉失态,便又添补道:“我是说好端端的君上为何会请你吃饭?”

“是请我和小弟吃饭。”

纪七姑娘是看出来了,家里人都是势利眼,既然楚王愿意借虎皮给她扯大旗,她就不客气地用一用。

“我因为和黄四郎打赌输了,不得不在街上青石板上生煎鸡蛋,刚好遇到君上经过。

君上气我们糟践粮食,惩罚我等清扫大街,我刚好分到王府门前的街道。

我尽职尽责,打扫得十分干净整洁,君上很满意,结果黄四郎不长眼睛,非得去捣乱,往我的辖区内乱倒鸡毛。

我气不过找他理论,他和他娘反倒骂我们家薄待骨肉,欺负没娘的孩子,还想打我,然后君上就罚他咯。

我一想,不能受了恩德却毫无表示,就说去拜谢君上,原也没想着能见着人。

谁知竟然就放我进去见了君上,君上正在喝茶,就问我是不是在新州住过,问了些新州的风土人情。

我都照实回答了,他就问小弟是不是饿了,叫人上菜,留我们吃饭,还说让周郎中亲自送我们回来。”

纪七姑娘侃侃而谈,顺便出了一口小气。

事情的经过,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晓,没必要说假话。

但有些细节是可以加工一下,引申出其他意思来的。

特别是平时心思重,爱多想的人,一定会越想越多。

偏巧,她的祖父和大伯父都是爱多想的人。

果然,纪老太爷父子俩脸色阴晴不定,不约而同地想多了。

不过是小孩子间没轻重的玩笑罢了,为何君上恰恰就注意到并且插了手。

君上可不是什么闲人,千头万绪的事都要他拿主意,竟然还能发现黄四郎欺负纪七,并出来主持公道。

再说纪七,要不是她精力充沛,上蹿下跳爱惹是生非,他们一家子都不怎么记得她,偏君上居然认得她是在新州长大的。

“父亲,您看这……”纪大老爷探究地看向纪老太爷,做了个那啥那啥的表情。

纪老太爷沉着脸拈须不语,突地看向纪七姑娘:“君上是否识破了你的身份?”

纪七姑娘便如斗败了的公鸡,低下头去:“君上说只知纪家这一辈有七个儿郎,没听说有八个,然后就给我一杯茶,说,坐,纪七姑娘。”

纪大老爷忍不住露出几分笑容来:“父亲,看来是了。”

纪老太爷并不回答,淡淡地道:“你们退下去吧。”

“是什么?”纪六姑娘心慌得很,看到纪七姐弟俩退下也没跟着去,反正她受宠,那姐弟俩不能和她比的。

“你的规矩呢?我让你退下没听见?”纪老太爷勃然变色,厉声喝斥。

纪六姑娘脸色大变,泫然欲泣,颤巍巍看向纪大老爷。

纪大老爷不耐烦地摆手,她只好不甘心地退下去。

纪七姑娘姐弟全身而退,居然有下人破天荒地打着灯笼过来,要送他们回去。

姐弟俩默不作声地回了院子,纪小郎忧心忡忡:“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家里人都怪怪的?”

纪七姑娘讥讽一笑:“能有什么?跟红顶白,捧高踩低罢了。你管他们怎么想的,借着这个机会想要什么赶紧弄到手就对了。”

忽听里头传来一阵呕吐声,姐弟二人皱着眉头走进去。

臭味扑鼻而来,两个小厮正忙着伺候纪三老爷,看见他二人就道:“三老爷又喝醉了,人事不省的……”

纪七姑娘不言语,掌着灯去看呕吐物,突然白了脸色,问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红艳艳的血丝掺杂其中,却是呕了血。

纪小郎吓得哭了:“爹是不是要死啦?”

番外:那个少年(12)

“哭什么?”纪七姑娘十分烦躁,行止却颇为冷静,指使小厮:“去找大伯母拿对牌请大夫。”

小厮磨蹭着不愿意去:“怕是见不着大夫人。”

三房不被待见是不争的事实。

三老爷日常专心酗酒不办正事,就是个吃闲饭没前途的。

三夫人早逝,娘家远在新州靠不上。

七姑娘女伴男装在外行走,一把年纪也没定下亲事。

七郎年幼,平时也看不出来有多聪慧能干。

一家子吃闲饭,还不省心的那种,基本就是人嫌狗不待见。

有个什么事,要求着掌权的大房行个方便什么的,基本都要看人脸色,被百般为难。

是以小厮不想去。

纪七姑娘冷了脸:“我爹要死了,谁敢拦着?你先去,若是见不着大伯母,别与他们纠缠,立刻回来禀告我。”

小厮这才硬着头皮离去。

纪七姑娘看着人事不省的父亲,轻轻叹了一口气,把人扶了躺好,亲手伺候他换洗干净,又安排人熬醒酒汤,打发弟弟去睡。

纪小郎年幼失母,对她依恋得很,不肯独自去睡,死活要赖在她身边,害怕地看着三老爷道:“姐,爹会不会死掉?”

“不会的。”纪七姑娘搂他在怀,轻声道:“你别怪爹,他是舍不得娘。”

纪小郎摇头又点头。

小厮今日去请大夫格外顺利,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大夫便上了门,连带着纪大老爷也亲自露了面。

一通忙乱,安定下来已是深夜。

小厮啧啧称奇:“今日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来了,竟然诸事顺利,大老爷也亲自来看。”

纪七姑娘默然无语,把下人统统打发了去睡,自己带着弟弟在一旁榻上和衣而眠,守着父亲。

纪三老爷直到天亮才醒来,抱着头哼哼唧唧,只叫口渴。

纪七姑娘惊醒过来,轻手轻脚递上一杯温水,小声道:“爹,您除了头疼还有哪里疼?”

纪三老爷一杯温水下肚,人也清醒过来,看到女儿,忍不住愧疚:“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纪七姑娘苦笑:“我不怕爹爹添麻烦,就怕爹爹以后不能再给我添麻烦。”

纪三老爷一愣,随即道:“我怎么了?不是,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纪七姑娘道:“您昨夜呕了血,请了大夫,大伯父也亲自过来看了。”

纪三老爷惊讶极了:“他们没为难你?还亲自过来看我了?”

纪七姑娘有些哀伤:“是呀,没为难我,但原本,昨天夜里我和小弟是该被祖父用鞭子抽一顿的。”

纪三老爷立时大怒,翻身下床:“凭什么欺负我的孩儿,我去与你祖父说……”

纪七姑娘拉住他:“别去了,听我和您说。”

听完经过,纪三老爷忍不住叹道:“我儿好运气,遇到君上,君上好人啊。你娘有副古字画,很好,待我拿去敬给君上感谢他。”

忽听外面有人叫道:“七妹妹,起来了么?我来看看三叔父。”

却是纪六姑娘的声音。

纪三老爷皱眉:“她来干什么?”

纪七姑娘低声道:“她想嫁君上。”

纪三老爷茫然:“她想嫁就嫁呗,来这里做什么?你不想理她就别理,就说你伺疾太累才躺下,让我来对付她。”

纪七姑娘难得露出几分笑容:“那就烦劳爹爹了。”

纪三老爷披衣出去,不一会儿就把纪六姑娘气走了,得意洋洋回来:“闺女你想吃啥,爹去给你买。”

纪七姑娘睡意朦胧:“不想吃啥,就想爹爹别喝酒了,好好的。”

纪三老爷难免赌咒发誓,然而谁都知道,酗酒的人有酒瘾,想要戒掉可不容易,这些话不过是哄人罢了,嗅着酒香,立刻就什么都忘了。

纪七姑娘看他精神抖擞,暂时把心放下来,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纪三老爷和纪小郎都不在,面前却是坐着纪六姑娘。

纪六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微笑着道:“七妹妹,君上可知三叔父是个烂酒鬼?”

纪七姑娘慢吞吞坐起,说道:“六姐终于收起那副伪善的面孔啦?你说要是让人知道,你这个端庄秀雅的大家闺秀,居然骂自己的叔父是个烂酒鬼,他们会是什么感受呢?”

纪六姑娘收了笑容,恶狠狠地捏住她的下颌冷声道:“什么感受?只会觉得我骂得好!家门不幸,才会出你们这种吸血虫!

什么都不会做,只会赖在族人身上吸血找麻烦,看到好处就去抢,你说你们三房怎么这样恬不知耻呢?”

纪七姑娘用力挥落纪六姑娘的手,淡淡地道:“说得好笑,我娘自有嫁妆,怎么吸你们的血了?

大伯父大伯母倒是一直在忙,你在做什么?我好歹还能结识君上,结识周郎中,你能做什么?

吸血找麻烦,看到好处就去抢,恬不知耻,说的怕是你吧?不要脸!”

纪六姑娘大吃一惊,睁大眼睛指着纪七姑娘:“你,你骂我?你竟敢这样骂我?”

纪七姑娘镇定点头:“对,我骂的就是你,你要是没听清楚,我可以再骂一遍给你听,满足你。”

“我和你拼了!”

纪六姑娘没忍住,哭着扑上去,口不择言:“你爹是个烂酒鬼!你娘死得不干不净!你不守妇道到处乱窜,和男人厮混在一起,你怎么敢肖想君上!”

纪七姑娘脸色惨白,猛地跳起来,一把抓住纪六姑娘精致乌亮的发髻,用力往下一拽,翻身骑上去,张开手掌左右开弓,用力挥落。

“救命啊!纪绮绮杀人啦!”纪六姑娘毫无还手之力,杀猪似地惨叫起来,奉命守在外头的丫鬟婆子连忙冲进去抢人。

纪绮绮不慌不忙地起身,赤脚用力踩了纪六姑娘的脸一脚,这才朗声说道:“目无尊长,欺负孤女,两面三刀,撒泼装疯,我替大伯母教育你!”

纪六姑娘被打懵了,披头散发,只顾捂着脸嚎啕大哭:“纪绮绮欺负我,你们给我教训她!”

纪绮绮冷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敢动我,我就出去说纪家六姑娘为嫁君上得失心疯了。”

番外:那个少年(13)

日光暴烈,纪六姑娘和纪绮绮毫无遮挡地跪在院子正中,接受烈日的洗礼。

纪绮绮满头大汗,面皮赤红,却还能勉力忍受。

纪六姑娘却是摇摇欲坠,哭得嗓子都哑了。

她是万万没想到,明明是纪绮绮打了她,纪老太爷却罚她二人一起跪。

太不公平了!这家里的人都是跟红顶白,捧高踩低,倘若不是因为君上看上了纪绮绮,又怎会罚她在此受罪?

纪六姑娘越想越寒心,哭得更厉害了。

纪绮绮听不下去,不耐烦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委屈了?我还觉得我委屈了呢。”

纪六姑娘气死了:“你打了我,怎么还委屈上了?就该你受罚,凭什么罚我?”

纪绮绮冷笑:“我为什么要打你?你能说说原因吗?”

“我……反正就是你以下犯上,你猖狂,你欺负我,你没规矩!”

纪六姑娘还是很委屈,以前她和纪绮绮有矛盾,家里大人都是只罚纪绮绮的,现在竟然两个一起罚,她接受不了。

纪绮绮懒得和她多说,只低声道:“你委屈,不过是因为向来逆来顺受的人,现在突然反抗了。

你说得对,凭什么呢?凭什么我要忍气吞声被你欺辱?再有下次,我弄死你!”

“你……”纪六姑娘原本很生气,但看到纪绮绮脸上露出来的狠绝,不知为何,竟然多了几分害怕。

她眼珠子一转,起身就往屋里跑:“祖父,祖父,纪绮绮说要弄死我!她太恶毒、太可怕了!

这样的人若是上了位,她会害死我们全家的!您真的放心让她去做楚王妃吗?”

纪老太爷闻言,慢慢抬起头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纪绮绮为什么要弄死你呢?”

纪六姑娘掩面低泣:“我不知道啊,就在那跪着起了口角,她就说起从前我怎么欺负她,家里怎么欺负她,说若是给了她机会,她必要报仇,弄死我,弄死欺负过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