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漪一边想一边走,走到正殿门口,从门外往里面看了一眼,看见皇帝渐渐有了血色的面孔,轻轻的眯了眯眼,很快又琢磨开了:看样子,也是时候,用一用海瑞这把“利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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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头太医战战兢兢,成日里拿着命在刀尖上走着,好容易才把皇帝半条命给救了回来。

眼见着十二月年关将近,俺答早已退了,杨博被急召回京,皇帝也好的差不多了。京城上下都沉浸在一种很虚幻的宁静之中,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叫人心里很是有些不安。

果然,还未等皇帝好全,淳安知县海瑞一封《治安疏》就激起满朝风雨。

据说皇帝刚刚看了折子,差点没被气死过去——要是一口气没上来,说不得就真的要被海瑞那份《治安疏》给气死了。

比起那些一抬笔就能引经据典,洋洋洒洒能写许多本折子的御史言官来说,海瑞这奏疏还真是短小精炼。唯一比较特别的是:海瑞这人胆子太大——杨继盛这种谈笑刮腐肉的都只敢弹劾严嵩这个内阁首辅,海瑞这一个小小小知县居然敢写折子骂皇帝。

没错,就是骂。虽然文人矫饰,说得好听点,是叫劝谏,可皇帝本人只看了几句,就知道这是骂他的。

皇帝这一气,病上加病,太医院上下头疼不已,只得又拼了老命往着玉熙宫上下跑动。偏皇帝现下心里恨极,等着要和海瑞这个逆臣算账,哪里忍得了这种“病去如抽丝”的疗法?他令人从西苑的炼丹房里找出救急的丹药,吃了几颗,果是好了许多,越发鄙视起不知道修道只知道弄草药的太医来。

皇帝吃过丹药,情绪稍稍缓和了一点,只是怒气仍旧不平:“此人只比比干,难不成是把朕当做是纣王了?”

黄锦瞧着皇帝的脸色,好半天才劝了一句:“陛下莫要与这傻疯子计较,听说他上折子前就买好了棺材,就等着一死成名呢。”

皇帝听了这话,越发气恨,干脆把手头的折子狠狠往地上一丢。可丢完了,皇帝又觉得心里憋着火,于是直接指了指边上站着的小太监,开口命令道:“你!你去把折子给朕捡起来,从头到尾给朕念一遍。”

那小太监也是识字的,听了这话只得战战兢兢的捡起奏疏慢慢的念起来:“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

皇帝忽然大怒,大喝了一声:“给朕念得大声点!”话声落下,他不由得咳嗽起来,病重憔悴消瘦的双颊显出异样的红潮,重重一咳,竟是咳出星星点点的血来。

黄锦吓了一跳,连忙扑上去服侍皇帝漱口喝药,左右皆是噤若寒蝉,只有那个拿着折子的小太监胆战心惊的站在远处,小心翼翼的念着海瑞的《治安疏》。他一边念,一边瞧着皇帝的脸色,当他念到“谨披沥肝胆为陛下言之”的时候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小腿肚子一直哆嗦,生怕自己会被皇帝拉出去杖毙。

“…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驰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

这说的是:皇帝啊,你才干了几天,就被自己的妄念所牵,走了歪门邪道。刚强圣明都用错了地方,以为长生唾手可得,整天修道想上天。你以为天子富有四海就开始大兴土木,却不知道这些都是民脂民膏。二十多年不上朝,朝纲败坏,多次借着事例二卖官卖爵,导致名爵泛滥。你不和儿子见面,人们都以为你没有父子之情。因为猜疑诽谤而屠杀侮辱臣下,人们都以为你没有君臣之情。待在西苑里不回内宫,人们都以为你没有夫妻之情…

海瑞这话短之又短,可他却着实把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不仅把皇帝最不想提的修道长生之事拿到台面上骂了一通,还说他是“没有父子之情、君臣之情、夫妻之情”。

要海瑞在眼前,皇帝非要吐他一口唾沫——关你屁事?!我修我的道,我求我的长生,儿子老婆都是我的,打死也活该,不见不瞧你一个小小县令管得着吗?

等到那小太监念到:“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天下人都因为陛下您改了年号而臆想说是“嘉靖的意思就是家家干净,没有余财可用”。

虽然已经看过一遍,可再次听起来,皇帝仍旧是气得不行。“啪”的一声,皇帝手上的药碗就给狠狠的丢到地上去了。

那捧着奏折的小太监不敢再念下去,腿一软就给跪地上了,两腿哆嗦,底下那一块地毯也湿了——这是吓尿了。

皇帝嫌恶的看了一眼,挥挥手:“拖出去,杖毙。”说完,又指了一个太监去,“你,接着往下念。”

皇帝一声令下,那小太监还来不及求情就被塞了嘴巴拖出去,另一个太监顶替着接着念:“…不及汉文帝远甚。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这话说的是:皇帝啊,你比汉文帝差太远了。天下人早就知道你不对了。

听到这里,皇帝再也忍耐不下去,推开边上的黄锦,目赤欲裂,怒吼了一声:“这是哪里来的狗东西,写了这么一篇乌七八糟的东西…”他口中喘着粗气,声音又粗又干,“好啊,天下人不值朕久矣,那就换个皇帝去啊…”

满殿的人,包括离皇帝最近的黄锦和李芳都吓得哆嗦起来,跪在地上不敢出声应对。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气疯了啊。皇帝该不会怀疑是裕王逼宫吧…

还未等这些人一团乱的想出什么,就听皇帝一声比一声高,那冲昏头脑的怒火仿佛点燃了整个玉熙宫,他冷笑着,尖利的声音里充满了猜忌和刻薄:“好一个‘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那个海疯子难不成以为只剩下裕王这一个儿子,朕就一定要对他好,只能把皇位就只能传给他?!朕还有孙子,还有侄子呢!…”

这话一出,李芳和黄锦立马就开始叩头了,拼了命的喊道: “陛下,息怒啊…”

满殿的人也跟着叩头求饶:“陛下,息怒啊…”

一时之间,整个玉熙宫都是一片哭喊求饶声。

第80章 山陵崩(四)

皇帝的怒火并没有就此熄灭,反倒愈发的灼热。他垂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李芳,伸手一拂就把折子全都丢到了李芳的身上:“息怒?李芳,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和裕王眉来眼去的事情。朕还没死呢,你就想着谋后路,讨好新君了?”

李芳被折子砸了一身,又痛又惊,吓得浑身哆嗦,可他不敢应下——这种事一承认就是死罪。他咬紧了牙关,哭着道:“陛下,陛下,奴才对您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啊…”他伏倒在床榻下头,额头抵在地毯上,“奴才就算和裕王多说几句为的也是陛下您啊…”

皇帝冷笑了一声,恨声道:“好伶俐的嘴巴,你倒是说一说,你和裕王勾勾搭搭,是怎么为朕好的?”

李芳连头也不敢抬起:“太医说,陛下的病不能大喜大怒,奴才也是怕裕王惹怒陛下伤了龙体,这才和裕王分说一二。”他一顿,眼泪也掉了下来,“再说,奴才伺候陛下也有大半辈子了,如今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便是讨好新君又有什么用?”

皇帝听了这话,神色微微一缓,淡淡道:“真会说话…”

李芳轻声而坚定的道:“此皆奴才肺腑之言。”他心里轻轻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回是捡回一条命了。

皇帝冷哼了一声,终于压下了怒火,吩咐了一句:“把海瑞的折子送去裕王府给裕王好好瞧瞧。”他语声极淡,“告诉他,朕只剩下他一个儿子,但也不是非他不可。”怒火下去,之前的疑心也都去了,只是皇帝依旧忍不住想要敲打敲打自己的儿子。

李芳匍匐着去捡起那本折子,这才道:“是,奴才遵旨。”

待得李芳出去了,外头徐阶求见,黄锦得了皇帝的旨意便去把这位首辅大人请进来。

皇帝心知徐阶这时候来这里必是为着海瑞的事情,生怕自己现下撑不住,连忙就着水吃了几颗提神的丹药,稍稍养了养精神。待得徐阶行过礼,皇帝直截了当的问他:“你说,海瑞的事情该如何处置?”

徐阶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皇帝的神色,这才轻声道:“三司会审已经定了,绞刑——诽谤君父,自然是死罪。”

皇帝默不作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徐阶:“那你,是怎么想的?”

“臣觉得,若是叫海瑞这般轻易的死了,那就是便宜他了。”徐阶轻声道。

这话果是得了皇帝的应和,他咬牙切齿的道:“确是如此!此人如此辱骂君父,一死都不足以偿其罪。”皇帝越说越觉得生气,胸脯气得起伏,“他说朕‘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彭祖能活八百年,朕为天子为何不行?他一介凡夫俗子又知道什么,竟然还敢妄加揣测…他说朕‘不见二王,薄于父子’,可这也是因为二龙不相见,为了几个皇子的安危啊…他说朕‘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薄于君臣’,那也都是那些逆臣自找的,不惩治如何警惕后人…他说朕‘乐西苑而不返宫,薄于夫妇’,此帝王私事,与他一个外臣何干…”

皇帝说得气喘吁吁却又不断,这些反驳的话显然已经在他脑海里徘徊许久,只等着和人争辩一番,显出他的英明来。

徐阶跟着皇帝的话点点头,接着便道:“依臣所查,此人上折之前就买好了棺材,分明就是沽名钓誉,想着诽谤君上,一死闻名天下啊。用心何其可恶啊!”

皇帝听了这话,只觉得头一昏,怒火又窜了上来,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来:“好个无君无父的畜生,朕险些都上了他的当。”若是以往,皇帝必不会如此轻易就被徐阶的话所说服,可他如今怒气冲头,脑子也不如以往好使。再者,在他心里,他情愿海瑞是个沽名钓誉的畜生也不愿相信这会是个以死谏君的忠臣。

这句话,徐阶不敢应,只是低头站着。

皇帝这气始终下不去,只觉得头越来越昏,好半天才接着挤出一句话来:“这么说,朕还杀不得他了?”此话一出,皇帝只觉得坐也不坐不稳,只能靠在引枕上粗喘气。

徐阶的头更低了,可他的声音还是十分温和:“陛下,您若是杀了他,不仅随了他的意思,叫他靠着‘辱骂君父’而扬名;更是叫后世之人多有揣测,有损陛下圣明。”

皇帝听了几句,知道徐阶这话确也不假,可他实在气不过,依旧一副非杀不可的模样:“若不杀他,朕气不过!”

徐阶只得掀了袍角跪下来:“陛下一贯宽宏,何必和海瑞这等无知小臣、奸佞小人计较?您不杀他,天下都会知道您的圣德,明白海瑞的无知和愚蠢,高下之别一如天地。”

皇帝依旧沉默以对,怒火烧着他的全身,只有不断起伏的胸口显是出他还在听。

徐阶只得接着道:“陛下,您胸襟宽阔远胜尧舜,圣度宽广有如天地,何所不容?”他深吸了口气,再接再厉的道,“以臣和内阁诸臣之愚见,三司定海瑞死罪,乃是出于法理,陛下不妨于情理上宽恕一二,饶他一命,叫他终身呆在不见天日的诏狱里,为自己所为而悔愧,明白陛下的圣德,也叫天下人、后世人知道陛下您的英明。把坏事变成好事。”

皇帝忍耐许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朕准了!”这心不甘情不愿的话说出口的这一刻,他只觉得头一热,昏热得不行,眼前更是一片漆黑。

徐阶稍稍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听见皇帝的话语,抬头一看却见皇帝歪着头竟是昏倒了。

黄锦察觉到了皇帝的异样,回头一看就吓傻了。

徐阶也吓了一跳,半跪半爬着上去,脸色全白了——他救海瑞是李清漪的交代也是为了自己在士林里的名声,可真要是把皇帝给气死了,那他这个首辅还做不做?就算是裕王也救不了他了。徐阶连忙提醒了一下黄锦来:“黄公公,快,快去请太医来。”

黄锦冷不丁的打了个冷颤,连忙跑出去请人。

徐阶跪在床榻下头不敢移动,默默的等一会儿,忽然见着昏厥的皇帝勉力睁开眼睛,瞧了他一眼。徐阶连忙跪爬着上前,轻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眨了眨眼睛,眨了三下。

徐阶在皇帝身边伺候久了,稍一琢磨立刻就明白过来,问道:“您是想要叫三皇子——裕王殿下入宫侍疾?”

皇帝面色苍白若死,闻言极其轻微的点了点头。显然,他现下说不出话来。

到底多年君臣,徐阶的眼睛也红了——皇帝一贯多疑,现下又是盛怒刚过,倘若不是真的觉得自己油尽灯枯,断断不会如此快的改变主意,要把裕王这个儿子叫来。想着皇帝这回气,自己也要负一点责任,心里就更酸了,不由接着问道:“要不然,让裕王妃把世子殿下也带来吧?”

皇帝沉默了许久,就像是在犹豫着什么,好半天才闭上眼睛,轻轻的点了点头。

徐阶眼泪又掉下来了,哽咽道:“陛下尽管放心好了,太医马上就来,等您再养一养身子,就好了。说不得还能看世子殿下长大成人呢。”

大约是人之将死,心也软了,皇帝的眼睛也跟着红了,可他闭着眼一动也不动的躺着。

徐阶连忙站起来,吩咐左右道:“快,传圣旨,让裕王夫妇带世子殿下前来侍疾。”

左右连忙应下,玉熙宫的大门被推抬着打开,小太监的身影就和闪电似的。

不一会儿,黄锦也领着太医院一群老胳膊老腿的老太医跑了过来。

太医院那些太医见着皇帝的情景都吓了一跳。太医院的王老太医顾不得行礼,先去看了看脉,不由怒得翘眉毛:“你们这些奴才!陛下正是病重,怎地又让他服了丹药?”见黄锦等人不敢应声,也知道皇帝的脾气,只得叹一口气,问道,“吃了几颗?”

黄锦低着头,细声道:“五颗。”

王老太医简直恨不能再骂几句,可他到底还是认了命,从后头的太医手上取了银针,顺嘴又问了一句:“陛下今日可是动了怒?”

这回却是徐阶应声:“确实如此。”

王老太医一双老眼也含了泪——当初救了皇帝起来,他就说过:一不能吃丹药;二不能大喜大怒。哪里知道,这一犯就是两件一起犯。神仙来了都救不了啊!

徐阶瞧了王老太医的脸色,稍一顿便道:“陛下已经命令去裕王府请裕王殿下夫妇和世子殿下了,还请老太医您费费心,至少也要叫裕王殿下能赶得上。”这是要王老太医吊住皇帝的命,至少要等裕王来,确立下储君的位置和江山承继的问题,省得日后扯皮。

王老太医顿了顿,只得点点头:“老朽明白轻重,这就舍命试一试吧。”说罢,他手指一捏,捏起一根毫毛一般细长的银针,扎入了皇帝的穴位上。

本闭着眼睛的皇帝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

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欢呼雀跃的声音:“陛下,裕王爷、裕王妃还有世子殿下来了。”

这一刻,满殿的人也跟着松了口气——总算是赶上了。

第81章 山陵崩(五)

裕王夫妇抱着世子赶来了,之前派出去的李芳也小跑着跟在他们后头。见着裕王,就连王老太医这般诸般朝事不入耳的人都隐隐的松了口气。

裕王来得及,瞧了眼皇帝,面上已然显出几分急色来,他伸手摆了摆示意免礼,口上不免要问一句:“父皇如何了?”

王老太医显然有些尴尬,欲言又止,好半天才低声道:“这,现下是稳住了情况。具体的,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有些话不好当着皇帝的面说,否则不定要被气出什么好歹来,可要是不说清楚又不大好解释。

裕王没听明白王老太医话中之意,还要再追问几句却被边上的李清漪拉了拉袖子。

李清漪在侧柔声道:“要不,你们去侧殿议一议吧,内阁诸人也都快到了。父皇的身体乃是最要紧的大事,不得有半点马虎,还是需要好好说一说的。”她顺手把怀里的孩子递给裕王,低低道,“父皇这里,我守着便是了。”

裕王闻言,眸光一动,不觉就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似是想起了什么,有片刻的犹疑。可是,李清漪递到他怀中孩子沉甸甸的,这一点现实中的重量没有让他出神太久。很快,裕王便回过神来,抿了抿唇,点头应下来了。

徐阶本还一派恭敬担忧的站在一边,听着李清漪提到“内阁诸人”的时候虽然并无什么表示却还是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他并没有让人去请内阁的人来这里,很显然人是裕王府请来的。以徐阶的周全思虑,自然也是想过要派人去请内阁其余人来,可他没有——毕竟,顾命大臣这个名头还是好听的,他自然没有和人分享的想法。可是既然裕王府请了其他人来,他这个做首辅的自然也要去压住场子。

故而,裕王抬步往侧殿去,除了太医院的太医跟上去外,徐阶也跟了上去,屋子里头的人一下子就空了大半,能守在皇帝榻边的也就只有黄锦了。

李清漪往明黄龙榻那头走了几步,遥遥的看着皇帝那张青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庞,几乎生出几分病态的快感来。她定定的看了一会儿,似是有几分忧虑的蹙着眉,忽而转头和黄锦笑了一声:“我这一路从王府赶来,急忙忙的。现下倒是有些渴了,不知公公能否赏我些茶水?”

黄锦一贯是个伶俐的,哪里不知道李清漪是要支开自己,只得含糊着敷衍道:“不知王妃喜欢喝什么?奴才这就吩咐底下人去备着。”

李清漪抿了抿唇,露出一点儿微微的笑容,唇角的弧度柔软而温暖,可这笑容里却仿佛藏着无情无感的冰霜。她的声音又轻又低,就像是被磨得很薄很薄的刀片,只要用一点力就能在皮肤上刮出血来:“我最喜欢公公您泡的茶呢。”说罢,又加了一句,“殿下和世子也很喜欢。”

黄锦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了——他很清楚,李清漪这是拿了裕王和裕王世子来提醒自己,或者说是压着自己。

李清漪目光极其冷淡的从黄锦渗出冷汗的白面上掠过,重又落到皇帝身上,淡淡道:“我是陛下的儿媳,裕王的妻子,世子的母亲。公公难道竟是不信我吗?”

利诱威逼。软硬兼施。

黄锦终于低了头:“奴才这就去,”他有些不放心皇帝,回头瞧了一眼,眼眶都红了,“若是陛下有什么事,外头都有人候着呢,王妃只管出声吩咐。”

李清漪点点头,送了黄锦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然后,她才转头环视了一下屋内的人——隔了几层金纱帐,几个身材高瘦的太监都是恭恭敬敬的低着头,守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一幅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模样。

李清漪弯了弯唇角,露出更加温柔的笑容,借着给皇帝捏被角的功夫低下头,伏在皇帝耳边轻声笑道:“陛下,您知道我等这一天有多久了吗?从贝贝死,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

从贝贝死,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这句话仿佛是雷霆,一下子落在玉熙宫里,落在皇帝的心头。

皇帝本是一直闭眼养神,甚至连黄锦和李清漪适才的对话都不曾理会。可他听到这句话,呼吸忽的一变,不由得睁开眼睛,喘着粗气,瞪大了去看李清漪。

在他的目光下,李清漪从容不迫、整好以暇的回了一笑。

她本就是世间罕有的美人,眉目宛若墨画,樱唇不点而朱,一双杏眸好似一泓碧水。而她笑起来的模样更是动人,似春光、似夏雨、似秋水、似冬雪,可以令人想象到人间四季一切温柔并且美好的事物,让铁石的心肠都生出温情来。

本就昏暗的内室都因她这一笑而蓬荜生辉。

李清漪手里抓着柔软的缎面被角,慢条斯理的接着说道:“贝贝死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过和她一同去的。可是我不忍心也不甘心——不忍心丢下王爷和家人,不甘心让害死我女儿的人继续风光畅快的活着,凭什么死的是我和贝贝而不是他们?”她温柔的垂眸看着皇帝,温声细语,可言辞却宛如刀剑一般锋利无情,“贝贝死的时候,您一定很高兴吧——像您这样把道士扶鸾算命的胡言乱语奉为准则,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置血亲骨肉与不顾的人,真真是世间罕有。”

皇帝的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得突出来了,他冷厉的看着李清漪,恨不能用目光将她凌迟,喉中也不由得发出“哬嗬”的声音。

李清漪的语调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不过,仔细想想,您这一生又对得起谁呢?陈皇后、张皇后、方皇后,本朝以来,怕也只有您又废又立,前前后后立了三位皇后,而且每一个都没有好下场…”她顿了顿,又接着讲,“还有庄敬太子、哀冲太子,也是他们倒霉,竟是给您做了儿子,生来便体弱,早早就去了。至于裕王殿下和过世的景王殿下,他们自出生起,又何曾有一日得过您真心的宠爱?”

皇帝恨恨的瞪着她,几乎要去堵住她的嘴巴。

李清漪不由扬了扬长眉,语调越发的温柔:“妻子、儿女,您想一想,有没有一个是你对得起的?至于兄弟——陆炳是您的奶兄弟,同您一起长大,救过您的性命,可他是怎么死的,您敢和人说一句吗?他是替您试用丹药,壮年而死,连死因都要不能公之于众。至于大臣和百姓,”李清漪眨了眨眼睛,掩唇笑起来,“这上面,海瑞倒是说得很清楚——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您一心修道,妻儿弃之不顾,兄弟死活不理,天下百姓亦是置于一旁。可您最后修得如何?不过是修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人人恨之入骨的独夫!如今病重垂死,边上陪着的也就只剩下我这一个毒妇。”

再一次听到李清漪那几句刻薄至极的话,皇帝的眼睛几乎都有气得翻白了,他紧紧的抓着被角,竟是从喉中挤出一个艰难的字来:“…你!”

可这声音太低了,外头的人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当做没听见,仍旧是一动不动的垂首立在那里。

李清漪没有理会,反倒抬抬手替他重又捏好被角,眉目含笑:“陛下何必如此?您做了一辈子的孤家寡人,宫内宫外,从来都是恨你畏你之人。如今裕王即将登位,外头那些人就算真的听见了,又怎么会冒着得罪我这个裕王妃的危险为您说话。”

皇帝抓着被角不放,骨节都开始发青,一张脸更是涨的红了起来。这一刻,倘若他有一分的力气,他恨不能直接就从榻上起来去掐李清漪的脖子,倘若力气再小一点,他恨不能自尽了事不必受着零星的侮辱。可是现今的他连被角都抓不住,只能无力的躺在那里,听着李清漪钝刀子割肉一般残忍的话语。

李清漪动作轻缓的把皇帝抓着被角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扳开,重新放回被子里,然后才慢慢的接口说着:“我知道,您马上就要死了。认真想了想,有些事情还是要和您说一声为好。好教您能走得安心…”她说到这里,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有些羞涩,微微的垂下头,浓密细长的眼睫也跟着柔软的垂下来,就像是小小的扇子,“是我替父皇找了蓝道行那么一个骗子,是我怂恿尚美人去找陶国师要春/药的,也是我让人寻了海瑞这般的痴人上折子惹得父皇大怒…”

她眸光温柔,看着气得仿佛要喘不过气来、不断地在生死间挣扎的皇帝,微微一笑:“父皇,您说,后世的史书会如何写您呢,后人会如何议论您呢?是死在女人床上的皇帝又或者是被朝臣指着鼻子骂‘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的皇帝、又或者是被道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皇帝?”

她笑看着皇帝气得昏厥昏迷,这才慢悠悠的去探皇帝的脉搏——她虽不是什么神医可到底还是学了一些的,多少能知道死活。

她把过脉,坐在边上静静的等一会儿,直到皇帝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这才忽的站起身,红着眼睛往外跑去,口中叫着:“来人啊,陛下,陛下又晕过去了。”

第82章 山陵崩(六)

李清漪的这一声惊呼,立时就把侧殿里的人都给喊回来了。

王老太医吓得险些当着众人的面昏过去,虽是老胳膊老腿却跑在最前面。顾不上给李清漪行礼,他直接便搭了皇帝的脉,只稍稍一探,神色便显出些许的疑惑来。

这分明是怒急攻心啊。

王老太医将目光转到李清漪的身上,正要问一句适才和皇帝说了什么。可他眼角余光一瞥,却见着景王怀里的小世子展开手要去母亲怀里,到了舌尖的话又给咽回去了,他还不曾老糊涂:这个时候若是说这个,不仅是给裕王妃留了个话柄,更是叫裕王和裕王世子难堪——这可是未来的新君和太子,若有万一,岂不是国本震荡?

于是,王老太医怔然的垂下眼,一时之间竟是显出些许难色来。

裕王顺手把孩子递给李清漪,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王老太医看着榻上的皇帝,忽而赶在众人之前开口问道:“父皇如何了?”他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看着王老太医,不知是否是老太医自己的错觉,竟觉得裕王那双黑眸里仿佛透出些许深长的意味来。

王老太医犹豫了片刻,这才徐徐道:“…大约是丹毒上来,一时之间病情恶化。”他踌蹴了一下,大着胆子问道,“殿下,依着适才侧殿所议,微臣可以用针法激发陛下潜能,可这法子未免有些…”

“父皇辛劳一生,既是弥留之际更该留他一个清净。”裕王打断了王老太医的话,淡淡道,“为人子者,岂可为一己之私叫父皇受罪。”

徐阶站在下首,第一个站出来应声,郎朗的道:“殿下仁孝。”他乃是仕途里历练出来的人精,现下想着卖新君一个好,干脆站出来把话替裕王说个清楚,省得日后又有藩王扯皮惹得一身是非,“正所谓‘禹传子,家天下’,自古以来多是父传子,陛下唯有殿下一子,又是亲令臣请殿下入宫。圣意为何,自是一清二楚。”

这个时候,李清漪和裕王令人把内阁其他几位阁老请来的好处也显露出来了:如今内阁之中,徐阶是个人精,高拱乃是裕王授业恩师,郭朴和高拱是老乡早已暗中结盟,剩下一个李春芳一贯都是好好先生。看着这形势,徐阶自然不会和裕王作对,徐阶一松口,内阁就已经算是完全倒向裕王了。收拢了内阁,外头杨博又欠了裕王好大一个人情,文武皆是俯首,裕王的地位自是稳如泰山。

现下徐阶都开了口,高拱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和裕王这个学生唱反调,直接便道:“元翁所言甚是。陛下圣意昭然,我等皆是明见。”

其余诸人也都跟着站出来点头附和起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权利就是这样的东西,它让你超然于诸人,一言决人生死、至高无上、尊贵无匹,可是你却仍旧会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当你到了最后的时刻,权利也将离你而去,它赋予你的一切也都要离你而去。

就如同如今病榻上的皇帝——他还未死,权利却已然悄然离去,曾经因为权利而依附他的人也纷纷背弃了他。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就在李清漪心中思绪万千之时,外头端茶的黄锦也跑了进来。他看到屋中几人的神色以及榻上皇帝的模样,不由手一抖,手中的茶盏也跟着掉了下来。

虽然地上铺着猩红色的的毛毯,可这茶盏从高处摔落,滚了一下,不一会儿就碎开来。

黄锦也跟着跪倒在地上,双膝砰地一声落在地上,眼眶一红,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几乎是压抑不住的哭了起来:“陛下啊,你叫老奴这可怎么办呦…”

他的声音里带着太监特有的尖锐,极有穿透力,屋中的几人一时间都觉得耳朵疼。王老太医被这嗓子一吼,只觉得心口一跳,不由得又伸手去探了探皇帝的脉象。

随即,他老脸跟着一白,怔了怔,最后终于顶着诸人刺目的目光,掀开袍角跪在了裕王跟前,哑声道:

“王爷,陛下他已经龙御上宾,还望殿下节哀…”

此声还未落下,屋中的几位阁老跟着跪了下来,训练有素的哭起来。李清漪也慢慢的抱着儿子朱翊钧跪了下来,从袖中拿了特意备好的帕子擦了擦眼角,泪如雨下。

朱翊钧年纪小,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本是要挣扎一下,可是瞧见母亲通红的眼睛以及父亲难看的脸色,他也有些被吓住了。所以,他很快便又乖乖的跟着跪了下来,皱着一张包子脸,挺直腰杆在李清漪的边上跪好了。

王老太医的话很轻,可却像是一阵极其响的钟声,叫众人耳边轰轰作响。

边上的小太监们也都尖声把话传递出去:“大行皇帝龙御上宾…”

就仿佛是狂风刮过稻田,无数的麦秆跟着弯下腰,传递起凛冽而刺骨的风声,不一会儿,这话就传出了玉熙宫。很快,远处也有宏亮的钟声跟着响了起来,连续数次,声声不断,响彻穹宇,使得整个京城也被惊醒。

裕王的面色看上去很白,几乎看不到一点的血色。他凝目,静静的看着榻上躺着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