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父皇,他的父亲。可他却从未从这个父亲身上得到过半分的父爱。

他出生时,上头已有两位兄长,自是不得圣心。后来两位兄长先后而去,皇帝偏又听信陶仲文那所谓“二龙不得相见”,更是冷待他,见面的次数数也数的过来。好不容易等到出宫建府,偏偏皇帝却要打压自己这个实际上的长子,不仅顶着群臣的压力不册封他这个长子为太子,更是屡屡抬举景王朱载圳,服色仪式等皆是与自己相同。惹得朝中议论纷纷,野心家纷纷投向景王,他自己更是惊慌欲死。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在高拱和李清漪的安慰下,他稍稍宽心,可母妃却是病了,数次垂危。他的这位父皇,为了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与群臣大闹却不肯对他有半点体谅,不许他入宫侍疾,使得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甚至不能以人子之身为母服丧。

可他仍旧不得不低声下气、费尽苦心的讨好着自己的父皇。结果呢?陶仲文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话,就叫自己的这位父皇就连亲生孙女都不肯顾…

裕王一双黑眸越发深沉,他呆了片刻,只觉得心情异样的复杂,仿佛有一柄刀刃在他心口戳着,戳的血肉模糊,疼痛难抑。他再也忍不住,忽的也跟着跪在了床榻边上,垂着首,先是默默落泪,随后呜咽出声,哭声越发大了起来。

裕王的哭声不一会儿就压过了诸人,好似杜鹃滴血一般的悲切,显得格外的悲痛难抑。

徐阶和高拱都怕新君悲痛伤身,只得强忍着悲痛,膝行上前安慰:“殿下,悲痛伤身,还请您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稍压心头悲意。”

裕王仍旧是哭得不能自已,若不是撑着床榻,怕是要伏倒在地上。

徐阶和高拱瞧着心酸,越发惶恐,压着自己的哭声,连连劝说。

最后,还是李清漪抱着朱翊钧上前劝解:“殿下,还请节哀。”说罢,又加了一句,“宫里想必已经备好了素服,还请殿下与我等一同换上。稍后才可接见百官。”

裕王闻声,哭声稍稍一止,随即伸出手握住了李清漪那双素白的手掌,轻轻的,像是自语又像是和她说话:“王妃,父皇他去了…”他抬起眼,一双黑眸,带着水光,黑亮惊人。

李清漪慢慢闭上眼,然后睁开,有些艰难的道:“是。”

裕王勉强止住泪,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忽而一用力,拉了李清漪的手勉力从榻边站了起来,稳住声调与徐阶等人道,“本王这就去换素服,稍后在与你等商议先帝身后之事。”说到“身后之事”这四个字,裕王声音一哑,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徐阶和高拱等人皆是暗赞裕王仁孝,连连点头应了下来。

裕王拉着李清漪的手,与她一同穿行过屋子里跪了一地大声哭喊的太监和宫人,然后,他们一同走到玉熙宫的玉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下头乌压压跪着的一大群人。裕王忽而抬起头去看天边高高悬挂的烈日,轻声叹道:“再过些时候,太阳也落了,又是晚上了。”说到这里,他咬住唇,压住喉中的哽咽,低低和李清漪道,“清漪,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他声音很轻,很轻,被风一吹便散开了:“所以,不要怕。万事有我。”

李清漪只觉得眼底一热,眼泪也跟着下来了。这一次她哭得真心实意,怎么也止不住,越哭越大声,像是要把这些年压在心头的泪水一时间都哭出去。反倒是教裕王转头安慰起她来,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轻轻的抚着她的脊背,柔声道:“别哭了,没事的。”

李清漪的眼泪不断地涌出来,她想:她是知道裕王说的是那几句话的——

“先生曾经教导我‘夫妻一体’,今日本王与王妃共饮交杯酒,愿与王妃誓‘此生不相负’。”;

“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再不必受任何人的委屈,一切皆如你意。”;

“清漪,夫妻一体,你做的事,我自然一同担着。”。

如此深情,此生难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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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一年十二月五日,嘉靖皇帝崩。一个旧时代即将远去,而新生的时代也将如冉冉而起的朝阳一般以无比的光辉照亮了整个大明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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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上一章女主和皇帝说的那些话,我看好多人都有些奇怪,所以干脆把我的想法和思路和大家解释下吧。

首先,女主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忍了很久,终于到了可以说的时候。就算会有些后患,可她还是忍不住要做。她一直很理智,但是这件事上,可能不太理智。

然后,女主支走黄锦有两个原因。一是试探——如果皇帝有后手,肯定绕不过黄锦,黄锦底气也会足一点,不会轻易低头;二是免得留口柄——有些话是要看身份的,黄锦是司礼监大太监他说的话有人会信,但是外头那些小太监,就算真的听见了,真的敢说出去,有谁敢信?

最后,裕王的态度一直很明显。李清漪让他们去侧殿的时候,他呆了一下然后点头答应了。最明显的是前面严嵩死的时候,他们夫妻有这样的对话——

“殿下这话,真好听…只要我高兴,做什么都行?”

“只要你高兴。”

“这话我也喜欢…那,要是我做的事,十恶不赦,天理不容呢?”

“清漪,夫妻一体,你做的事,我自然一同担着。”

你杀人我放火,这种事裕王可能做不到但他可以抬起眼当做不知道,替她一起担着。

第一卷:兴国(隆庆年间)

第83章 饺子

新皇登基,自然不像是先帝那般还住在西苑里,而是搬去大内——那才是皇帝的正经住处。

按照惯例,大行皇帝的丧仪需要服丧二十七个月,只是皇家自与民间不同,多是以日易月也就是说,只需要服丧二十七天就行了。

但这二十七也不容易,可是说是全国上下的活人除了躺着起不来的都要跟着折腾一番。新君和大臣每日的日程就是:守在乾清宫里,在大行皇帝的灵前哭祭。

可别以为这哭祭是只要吼一吼嗓子,掉几滴眼泪就行的。这哭祭不仅要新君和群臣拼了老命,一天跪着哭几回,还不能洗漱——也就是说,只管叫人哭,不管洗漱休息。短短几天,原本还面容端正的内阁诸臣、六部九卿也跟着蓬头垢面起来,徐阶一把年纪,险些撑不住也跟着大行皇帝去了。

最后还是李清漪在旁劝了一句:“虽说这是旧礼,可往时也有例子,头七过去了,倒可叫大臣们和你一同稍稍歇一歇。”她到不是心疼徐阶等人,只担心皇帝的身体,温声接着劝道,“这一日日的苦熬也太伤身了,先帝为人父,便是在天有灵,也会体谅你的。”

皇帝见着她关切的目光,心中微微一软便点了点头。

李清漪松了口气,转头和人吩咐了几句:“乾清宫边上院子里就是值房,稍微收一收大概就能住人了。不过那里许久没拾掇,棉被床帐都需去瞧一瞧,顺便令御膳房给几位大人备好膳食,简单些也行,不过要新鲜的、要热的、要好入口、易克化的。你们去和他们说一声,就说是陛下仁善,见不得徐阁老这般的老臣受苦,叫他们歇一会儿…”

皇帝靠着明黄色的坐榻,含笑听着李清漪井井有条的吩咐来人,不由笑起来:“好能干的皇后。”

李清漪瞪了他一眼,似嗔似笑:“这时候倒是有力气说笑了。”

皇帝默认了下来,轻轻拉了李清漪的手放在自己颊边摩挲,显出几分近日少见的温情来,又问了一句:“钧儿呢?”一众的人到底是刚刚搬进大内,根基不深,他就怕儿子年纪小受了什么罪。

李清漪笑起来:“放心好了,早上的时候我抱着他跪了半天,这会儿叫着膝盖疼,已经叫人抱去睡了。”

皇帝心疼老婆和儿子,忍不住说道:“你们后宫里头,用不着这样认真…”他小声道,“叫钧儿出来露个面就好,不用久跪。他小人儿,骨头都没长全,要是伤着了,总也不好。”

李清漪连忙道:“放心好了,他舒服着呢,跪累了就趴到我怀里,也亏得沈娘娘她们怜惜他人小,没说什么。”

皇帝这才放心了,本是想去瞧瞧儿子,可他自己早上跪着哭了两回,着实是运动过度,累得慌,只觉得眼前一片黑,眼皮子都要耸拉下来了。这一坐下来一时间竟也起不来。

李清漪见他模样,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问道:“瞧你这样子,要不吃点什么暖一暖独自?”

皇帝见她担心模样,忍不住笑起来:“嗯,有什么吃的?”

李清漪试探着问:“刚好有包好的饺子,要不叫人烧两碗来,咱们一起吃?”

皇帝蹙蹙眉:“什么馅的?”

李清漪又瞪他,双颊烧出两团红来,没好气的道:“你猜?”

皇帝这下就明白了,面上笑意更是忍不住,凑过来轻轻吻了吻李清漪的唇角,抵着她的额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瞧着她,问道:“你包的?”

李清漪其实很有些不好意思——她这几年甚少下厨,厨艺上头也没什么特长,只是见着皇帝近来实在辛苦,忍不住就起了心思包了几个。她心下羞恼,推了推皇帝,小声道:“别凑过来,胡子扎人!”

皇帝瞧着李清漪那张微微泛红、好似蔷薇初绽的面容,几乎忍不住想大笑出声,只是顾着如今的时候,只得忍了下来。他只觉得忽而有力气了,使一使力,居然一把把自己的皇后给抱了起来,搂在怀里道:“只扎你呢…”说罢,俯首轻轻的碰了碰她的唇,就像是吮吸蜜水一般的轻轻偷了个吻,煞有其事的道,“好甜,你包的是咸的还是甜的?要是甜的,怕是没这个好吃。”

“你吃了就知道。”李清漪这下子真是羞恼了,从他怀里站起身,快步掀了帘子走出去。她穿得也是素服,裙裾边角倒是别有巧思的用浸染过的白线绣了些许暗纹,迎着光的时候,那些暗纹仿佛活了过来,光色流淌,栩栩如生。

皇帝有滋有味的瞧着她的背影,心中很有些不为人知的甜蜜。只是人走了,他腹中仍旧饥饿,想了想便自力更生的端起茶盏喝了几口,算是暖胃填肚。

下饺子自然是快的,没等皇帝把案上的那壶茶可喝完,李清漪就提了个食盒子走过来。

边上的宫人极是伶俐,连忙端了梅花形状的小几伺候着。

李清漪打开食盒,里头果是两碗热腾腾的饺子,泡在汤水里,半起半浮。

皇帝瞧了眼:“还是沾着醋好吃。”

李清漪没理他,径直把那两碗饺子给端了出来,摆在小几上:“你饿了这么长时间,肚子里头还是要有点热汤的。这个好入口也清淡。”

皇帝没好意思说自己肚子里已经灌了半壶热茶,只得接了其中一个稍大的碗,往下一看,不由又忍俊不禁道:“这饺子长得…”他瞧了眼李清漪的面色,很是利落的改了口,“…唔,长得很不错嘛。”

李清漪羞恼交加,顺手拿起勺子拣了一个破了点皮的饺子丢他嘴里:“饺子能吃就好,管这么多做什么。”

皇帝连连点头,为着下次还能再吃到自己皇后的饺子,很自觉的鼓励起来:“馅儿调得好…”他嚼了几口,尝出味道来,“唔,是芹菜香菇,还有胡萝卜…”

因为还在守孝,自然都是素馅的。

李清漪在碗里头又挑了一下,拣出个特别大的再喂他:“尝尝这个?”

皇帝只得又吞一个,咬了咬,不由点头;“…木耳豆角还有香葱。”

李清漪觉得有趣,想要再喂他一口,就在这时候,忽而传来奶声奶气的质问声:

“你们怎么吃饺子也不叫我!”朱翊钧一张小脸涨的通红,先是很生气,气完了又觉得委屈,软绵绵的诉苦道,“我睡了一觉,起来都饿了。”

李清漪和皇帝回头一瞧,见着儿子这般模样,虽是心疼不知怎的又觉得有些好笑。

皇帝连忙朝他招手:“钧儿过来,我喂你。”他端着碗,颇有点儿向儿子炫耀的模样,“这可是你娘调馅包的饺子。”

朱翊钧越发眼馋,用力咽了咽口水,小短腿“蹬蹬蹬”的跑上前,对着皇帝眨眨眼,眼巴巴的模样:“是羊肉馅的吗?还是虾仁?”他年纪小,喜欢吃肉吃海鲜,倒是不大喜欢吃素菜,这几日跟着大人吃了好些顿素斋,早就觉得口里头淡的不行了。

李清漪只觉得好笑:“菜馅儿的,你要不要吃?”想了想又道,“我还包了些糖馅儿的,本来是想迟些烧给你吃的。要不等会儿给你做点心吧。”

朱翊钧听到母亲这般说,终于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很是得意的挺起小胸膛对着皇帝眨眨眼,一副“你瞧,娘还是最疼我的,特地给我包了糖馅儿的呢”的模样。他这般一想,很快就点点头,纡尊降贵的道:“嗯,菜馅儿的也行。”

皇帝虽觉得不好和小孩子计较这些,可见着儿子这般得意的争宠模样,果断收回喂食的手,自个儿吃了饺子——嗯,这是韭菜馅的。

朱翊钧眼见着眼前的饺子飞走,险些哭出来,最后还是李清漪塞了一个到他嘴边,问他道:“尝尝是什么味的?”

朱翊钧人小,吃不了一整个饺子,只能张着嘴小小的咬了一半,尝了尝后不由笑起来:“有笋呢,还有粉丝…”

李清漪逗他:“再尝尝,还有什么?”

朱翊钧连忙把后头的半个也吃了,嚼了嚼才道:“…青瓜和胡萝卜?”

“嗯,”李清漪把他抱到怀里,笑着道,“钧儿好聪明。”

朱翊钧心里甜滋滋的,连平时不喜欢吃的胡萝卜也跟着吃了下去。李清漪连忙趁势喂了他小半碗,直到他肚子饱了这才把人放下去:“刚吃完,走走去,要不然要成大胖子的。”

皇帝默默无闻吃了一大碗饺子,这时候终于出声:“钧儿这几日都瘦了呢。”他满是忧虑,“是不是累着了啊,要不请太医来看看?”

李清漪对于皇帝这充满爱的“滤镜”只能默默的呵呵哒——这才几天啊?朱翊钧小朋友那胳膊跟藕段似的,脸也包子一样圆嘟嘟,要不是小孩子胖点好,不能打击孩子自信心,她都想改口叫儿子“猪小胖”了。

这么一想,猪小胖这个外号还挺不错的啊。有福气~~~~~

李清漪瞧着自己的儿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第84章 遗诏

皇帝一家子正吃得高兴,外头忽然传来轻轻的说话声。

李芳小步上前禀告道:“陛下,高大人求见。”先帝过世,边上伺候的两个大太监——黄锦悲痛病重,李芳倒还老当益壮。因着新君宫中经营不深,见李芳很是识趣便也暂时留了他下来伺候。

这高大人指的也不是旁人,正是高拱。

李清漪想了想,掂了掂儿子肥嘟嘟的小屁股,抱着他站起来,笑着道:“高师傅这时候来,必也是为了国事,我若在场他定是要不自在的。”她捏了捏皇帝的手,“我去后头避一避。”

皇帝深知高拱性情,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等李清漪抱着朱翊钧转去屏风后面,他才低声和李芳吩咐了一句:“叫高大人进来吧。”

李芳快步出门,亲自掀了帘子引了高拱入内。

如今还是十二月里,皇帝住的乾清宫自然是烧了炭的,温暖如春。只见边角上架了四个偌大的铜炉,里头烧着银丝炭,几个小太监正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火势。

边上的木架子上则是摆了几盆素色的花,白瓷的花盆,被热气一捂,香气都显得娇贵起来,远而清,暖融融的好似浮在空中的光尘。

高拱一路走来吹了不少冷风,初初入内殿,只觉得那暖风温温的吹来,花香若隐若现,浑身一暖,不觉的舒了口气。不过他素来心志坚定,不为所动,往前几步,一丝不苟得给皇帝行礼:“吾皇万岁万岁。”

皇帝对于这个高拱这个帝师很有些感情,连忙起身亲自扶了一下:“师傅不必多礼,”赶忙又叫赐座。

李芳连忙令小太监搬了个明黄的绣墩来,高拱小心落座。

皇帝这才开口问道,“这几日众人皆是辛劳,今日朕特意令诸臣稍作休息,师傅怎的这时候来了?”

高拱深吸了口气,重又跪了下来。

这一下子,皇帝也明白高拱这回来比不是小事,他面色不变却还是坐回了坐榻上面,又问了一遍:“师傅今日所来为何?”

高拱一张脸都涨的通红,声音虽是压低了可以就似掷地有声:“臣今日来,为的是先帝遗诏之事。”

皇帝“唔”了一声,显然是反应过来了,露出点无奈的笑容来:“这遗诏都已经当着天下人的面读过了,就算有问题也没法子了。师傅这时候怎地又说起来。”

高拱瞧着自己学生这幅不在意的模样,心中忍了忍,这才缓声接着道:“您可知道这遗诏乃是徐阶拟的?”

皇帝闻言神色不变,只是点了点头,这事他确实是知道的。说来也算是约定俗成的老规矩了,英明之君古来少有,皇帝做到头,总也会有些错事,这时候就需要所谓的遗诏了——大臣因为“君为臣纲”这四个字不好直说,新君为着一个孝也需要“三年无改于父道”,只能用所谓的遗诏,按照皇帝的口吻把自己一生总结一下,顺便把自己做过的错事骂一顿,也好方便下面的人借此给死了的皇帝擦屁股。

所以,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皇帝也没说什么。

皇帝心平气和,高拱却是一副气得不行的模样,忍不住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按理应当由内阁诸臣共同拟定。可徐阶呢,他假借先帝之名,居然就找了个张居正来动笔!这简直是…简直是嚣张至极!专断跋扈!”

这事,皇帝很难和高拱同仇敌忾。毕竟遗诏这东西左右都是从内阁出来的,徐阶这个首辅写的还是徐阶找高拱等人写的,对他而言都没什么差别。而且,徐阶还很懂得讨好新君,遗诏里写“盖愆成昊端伏,后贤皇子裕至。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不仅把裕王夸成一朵花还确认了他继位的合法性。所以,裕王当时看了遗诏也没说什么,直接就宣读了。

高拱瞧见皇帝脸色,知道这话戳不到皇帝心里头,只得卖力再添一把火,虎目含泪的道:“陛下,先帝纵有万般不是,那也是您的父亲。徐阶为着自己的名声,写了这么一封奏疏,叫您当着天下人的面宣读,岂不就是叫您当着天下人的面骂自己的父亲?天下人又将如何看待陛下您呢?”

皇帝这才微微一凛,往深了去想,这反应过来了:自己这回确实是被徐阶给算计了。这诏书最大的得益者不是自己而是徐阶徐华亭,依着这份遗诏,徐阶不仅赚的无数人心,朝中声威更是直逼当初的严阁老严嵩。

高拱见着皇帝听明白了,这才道:“陛下,您明白了就好。”他缓了声调,娓娓劝道,“接下来马上就要登基了,《登极诏》也需要动手草拟。上回咱们措手不及,所以才叫徐阶抢了个先,这回您心里必也要有个底啊。”

皇帝一琢磨,想着如今内阁里头只有高拱一个可信,与其交给其他人倒不如把这事直接交给他,便颔首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给…”

皇帝的话声还未落下,忽而听得身后稚嫩的语声:

“父皇…”朱翊钧“蹬蹬蹬”的从帘后跑了出来,包子脸上是满满的笑容,还卖萌的眨了眨眼睛。

皇帝被他一打断,原先要说出口的话也给咽了回去,只是详怒的道:“没规矩,快见过高大人。”

朱翊钧被教的很有礼貌,连忙转头,奶声奶气的和高拱说道:“高大人好。”

高拱见着这未来的小太子聪慧乖巧,心中很是欣慰,连忙应道:“臣见过大殿下。”

朱翊钧半爬半扯的到了皇帝的怀里,揪了揪皇帝的胡子,一派天真烂漫:“父皇,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啊?”

皇帝回过神来,把他的小手拍掉,转头和高拱说道:“师傅说的是朕都记下了,待朕琢磨琢磨。”

高拱此来本有万全的把握,没想到却得了这么一个答案,不免有些失望。可他深知皇帝的性子,很快便又转开话题嘱咐道:“陛下身子素来不好,这几日劳心劳力,可得好好保重。饮食上头…”他说话时抬头瞧见案上摆着的还未吃完的饺子,便顿住了。

皇帝很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忍不住和高拱炫耀起来:“皇后包的,味道不错,朕吃了一整碗呢。”

高拱瞧着年轻皇帝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随即点头:“既如此,帝后和乐,臣也就能放心了。”说罢,礼了礼,“臣告退…”

皇帝令李芳亲送高拱出门,待得高拱出了门,李清漪才从后头慢悠悠的走出来,裙角的暗纹随着她的步子,在灯光下盈盈生辉。

皇帝瞧她一眼,笑问道:“《登极诏》的事情,你怎么看?”

李清漪斜睨了一眼,懒懒道:“这事乃是国事,怎么又问起我了?”

皇帝但笑不语,先是低头亲了亲一直在怀里挣着的儿子,这才温声和李清漪说话:“你把钧儿放出来,不就是要打断我的话?”

朱翊钧被皇帝脸上的胡子扎疼了,生了闷气,扭过头哼了一声,一下子蹦下去跑开了。

边上候着的小太监和宫人们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头,就怕这位小祖宗摔倒,倒也不必皇帝和李清漪去担心。

李清漪闻言微微一笑,缓步走过去和皇帝坐在一起,顺势打起趣来:“都说圣明无过圣上。做了皇帝,果是越发圣明了。”

皇帝果是忍俊不禁,亲自拎起茶壶,整了整两个茶杯,给自己和李清漪各自倒了杯茶:“好了好了,我还未听皇后您的高见呢。”

李清漪顿了顿,看他面上笑意满满并无勉强,这才徐徐应声道:“其实,遗诏的事情,徐阶有错。可无论是换了何人来,都是要骂一顿的。毕竟,先帝做的那些事,必要提出来,才能一一改过。换了高大人,也是一样。”

皇帝适才不过是因为高拱的话一时脑热,这才没想通,后来被忽然跑出来的儿子一打断自然也就醒过味来了。他听到李清漪这话,点点头:“确实如此,”不过他也有更深得忧虑,“只是,徐阶凭着遗诏而得天下民心,后面还会有因为遗诏而起复的臣子对他感激涕零。我就怕徐阶因此声势太盛,压不住。”

李清漪心中明白,温声道:“可《登极诏》乃是依据遗诏来的,就算将这个交给高大人,也改变不了什么。”她稍一犹豫,忽而伸出手握住了皇帝的手掌,“登极登极,这是您登极后昭告天下的诏书,是您的行政纲领,至为重要。与其交给高拱或是徐阶其中一人,倒不如交给他们两人一同起草。”

皇帝连忙摇头:“这可不行,高师傅和徐阶内阁里就吵得不可开交,倘若叫他们一起写,岂不是要闹翻了?”

李清漪抬起眼,细长的眼睫轻轻上扬,杏眼里波光粼粼。她深深的看入皇帝眼中,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好似殿中那若隐若现的花香:“陛下,”她极其罕见的用了这个词,一字一句的点出最关键的东西,“让高拱和徐阶吵得不可开交的从来不是其他,乃是权利!”

她的声音一点一点的从皇帝的耳中进入心底,好似金石之音,掷地有声——

“他们争的乃是这个帝国至高的权利。而您所要做的就是告诉他们,是谁赋予了他们这项权利!”

新君刚刚登基,自然是不太了解朝政的,所以《登极诏》才会由内阁起草。可是,这是新君的为政纲领,正所谓金口玉言,自己说过的话必然是不可违背的。所以李清漪才会说这是“至为重要”。

若是叫高拱和徐阶两人一起写《登极诏》,这两人必然是会吵翻。可是,他们很快也会发现,最后的决定权在皇帝手里——恩威皆出于君上。所以,他们最后必然也会顺着皇帝的心意来写这封诏书,希望能够以此而获得皇帝的青睐。

第85章 誓约

李清漪和皇帝既然把事情都说清楚了,不一会儿就令人出去传旨把事情定下,省得又生出旁的枝节来。

徐阶和张居正都是在乾清宫院里的值房里休息,很快便听到这道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