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摸了摸儿子的头顶,轻轻的道:“我记得钧儿出生的时候,爹和娘比现在还高兴,心想:这么好看的孩子居然就生在了我们家…”他慢慢的回忆起当初,依旧记得那个时候发自内心的狂喜——那个时候他还不过是个因为先帝喜怒无常而日夜担忧的亲王,长子的出世不仅是他和心爱之人爱情的结晶、血脉的延续,还巩固了他摇摇欲坠的地位。

朱翊钧听到这里,羞红了脸,抿了抿唇害羞的笑了起来,低下头不吭声。

皇帝柔声道:“好了,吃饱了的话,我们去看你娘和弟弟吧。”

朱翊钧“恩”了一声,然后用小手掌握住皇帝的手指,轻轻的和他说话:“我也会和爹还有娘一起照顾弟弟的。”他板着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小大人似的认认真真道,“就像我刚刚出生的时候,爹和娘照顾我一样。”

皇帝心头很是动容,眼睛一湿,几乎要感动的落下泪来。

不过,朱翊钧到底还是个孩子,他的思绪很快就转到了其他地方,兴致勃勃的和皇帝提议道:“对了,之前不是说要去东南出海玩吗?我们也可以带上弟弟的。”

“啊,这个,”皇帝不敢去瞧儿子,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含糊的道,“再等等吧,现在弟弟还小,不能出远门…”

朱翊钧垂头丧气的“哦”了一声,只得乖乖的跟着皇帝入了内殿。

皇帝心里倒是有点忐忑:办个皇家学堂已经被那些老学究骂死了。真要是拖家带口去东南还想要出海,他估计要被那些老臣子以死相谏。

所以,还是再拖一段时间吧…说不定过一段时间,钧儿自己就给忘了。

皇帝只得这般自我安慰了一句。

******

皇帝今日免了一天早朝,正拉了小太子围在自家皇后和新出生的小皇子边上,而内阁则是一点也不受影响,正有条不紊的继续着公务。

前不久之前的廷推,众望所归的张居正终于还是入了阁。赵贞吉本还以为张居正入阁后,自己会多个帮手,正好一起把准枪头对付高拱。哪里知道,张居正入了阁,反倒偏着高拱这边。

要知道,张居正当初可是能在徐阶和严嵩这两个死对头之间两不得罪、应对自如的人,可见此人情商之高远胜过成日里在内阁吵来吵去的高拱和赵贞吉。更重要的是,高拱虽是自视甚高可也甚为看中张居正,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满朝文武,除叔大外尽为无能之辈。”

有句话叫“君子可欺之以方”,高拱虽是接连一段时间阴阳怪气的对着张居正,可见着张居正态度和善,公事上更是尽心尽责。高拱看在眼里,到底还是软了态度:“当年,在裕王府时我便和你说过‘以君之才,必成大器,我愿与君共勉,将来入阁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今日,你我皆入内阁,我心如初,也望你能初衷不改。”

张居正含笑点头:“自当如此。”

如此这般,无论两人心底有什么芥蒂,面上倒也缓和下来。

正好,一条鞭法的事情皇帝乃是交给了张居正和高拱两个人,两个人商议许久,张居正倒有个特别的看法,他的主张是:“总括一县之赋役,量地计丁,一概征银,官为分解,雇役应付。”简单来说就是“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都一并算好然后统一征收银子,再由官府处理”,这张居正所提倡的里面最为特别的处理就是“一概征银”。要知道,过去征税可是什么都收的,海边的还能收鱼干呢。

高拱对这个倒是有些迟疑,毕竟这种物产折算成银两的做法还有些漏洞——虽然说这样百姓能够知道要交多少税,不必受官员蒙蔽和欺压。但是也有可能造成征税前物价忽然下跌,使得百姓收到奸商或是投机者的欺压;又或者说…

每一个新的变化都可能造成未知的事故,税制乃是重事,高拱身居首辅之位,火炮一般的脾气也不得不小心一二,微微沉吟的点头道:“此事还需容我先和陛下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张居正对这个答案早是有了准备,紧接着反倒是郑重其事的说起另一件事来:“税制改革迫在眉睫,可首辅您主持的吏治整顿亦是需要重视。人,才是所有的根本。”

这话可算是说到了重点。这也是高拱喜欢张居正的原因之一——和聪明人说话,他总是能够跟得上你的步子,然后和你统一目标,一起用力。

高拱高兴的摸了摸胡子,点了点头,压低声音和张居正透了个底道:“俺答那边处理的差不多,杨博不久后就要赶回来——今年可是外察之年。我打算禀告陛下,请他下旨提前京察。如此双管齐下,正好肃清一下官场里头的恶风,也好叫叫那些人知道要怎么做官!”

张居正轻轻颔首,面上恰如其分的露出些许恭敬之色,含笑赞叹道:“还是您想得周全。”

张居正知道,很快就要有一场大风暴将要降临,官场之上也会有一阵大地震。不过,这又有什么?最难啃的骨头就交给高拱好了,那些骂声和得罪人的活也先交给高拱。

他比高拱年轻的多,如今又已入了阁,尚且算得上是简在帝心。只需再等一等,总有他大施拳脚的一天。

第103章 两广

李清漪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午后的阳光洒在床榻上,被褥温暖,虽说浑身上下就像是散了骨头似的酸痛,可她仍旧有一种非常满足的感觉。她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睛,第一眼虽有些模糊可还是看见了正躺在榻边的小儿子,又红又皱就像是个小皮猴可偏偏却可爱得不得了——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简直就像是在发光。

李清漪定眸看了好久,眼睛也不舍得眨,只觉得越看越觉得欢喜,怎么看也看不够。直到边上守着的父子两个大为不满的出声显示存在感:

“怎么醒了也不说一声?”

“娘好偏心,醒了只看弟弟不看我!”

李清漪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扭头去看皇帝和朱翊钧,微微笑起来:“我昨夜里累了半宿,也没看几眼孩子,眼一闭上就睡过去了。所以,现在醒过来才忍不住多看几眼的。”

皇帝在儿子面前还是有些度量的,哼了一声就算过去了,很是贴心的替李清漪理了理引枕头靠在背后,轻手轻脚的扶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捏了捏被角,轻轻的问道:“我去给你倒杯茶润润喉?”

李清漪连忙点头,想了想加了一句道:“还有点饿。”

皇帝忙不迭的去吩咐人拿些吃的上来,朱翊钧这时候才鼓着包子脸凑过来,一副“赶紧哄哄我,要不然我就生气不理你了”的模样。

李清漪又累又饿、浑身没力气,瞧这儿子这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伸出手轻轻的揉了一下朱翊钧的头,和他对视道:“娘还记得,钧儿昨天陪着你爹守在外头呢,今天这么早就起来了?”

朱翊钧被夸的红了红脸,小小声的道:“那当然了,我现在是哥哥了啊。”

李清漪轻轻在他头顶和面颊上上亲了亲:“钧儿好棒~”

朱翊钧抱着脸蛋儿羞羞的笑了起来,也就没有继续生气了。

母子两人说话间,宫人已经在皇帝的吩咐下上了膳食,皇帝则是亲自端了一碗三鲜鸡粥递过来,柔声道:“先喝一点热粥垫一垫,这样胃里也能舒服些。”

三鲜鸡粥里面除了鸡肉之外还有瘦羊肉、净桂鱼肉——鸡肉软滑,羊肉鲜美,鱼肉入口即化,初初入口,满口鲜香。最重要的是粳米炖煮得软糯,热热的喝下去,胃里温热,口中香甜,果真舒服了许多。

李清漪就着皇帝的勺子喝了几口热粥,有了些精神和体力,很快便自己接了碗,笑道:“我自己喝就好,倒是早早,”她瞧了眼嘟着嘴巴闭眼睡着的小儿子,心头温软,尽量压低了声音道,“对了,早早喝过奶了吗?”

李清漪虽然想要亲自来喂,不过因为奶水不足的缘故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朱翊钧还小的时候就需要找奶娘备着,故而这一回宫里也早早就找了奶娘备用。她自己一睡睡了大半天,孩子还不知吃了没。

这回倒是朱翊钧先出声回答了:“弟弟之前饿哭了,已经喂过了哦。”

李清漪放心了,安安稳稳喝完了一整碗的三鲜鸡粥,正要和皇帝说几句话,忽而听到李芳从外头跑进来,轻声禀告道:“陛下,两广急报,内阁几位大人都来了。”

这事出的突然,一家子一时间也说不了话了。

皇帝蹙了蹙眉,打算让那几个大臣且先等一等,边上的李清漪此时倒是推了他一把。

李清漪慢条斯理的把碗搁在案边,温温的道:“你先去吧,这里有钧儿陪着我呢,早些议完了回来便是。”她说到里时挑眉凝目,似是细思片刻,徐徐道,“这个时候又是两广,怕有人趁势作乱了。此乃大事,耽搁不起。”

这时候的两广之乱也就跟北边的俺答似的,时不时就来给京城的皇帝添个堵,平了又起,起了又平…毕竟那个地头少数民族多又是深山老林,大家大多文盲,读书做官上头没有什么指望,种田也种得不高兴,没事还要吵吵打打,一个火起来就举反旗来个起义,这都快成了明朝的年度活动了。别的不说,孝穆纪皇后(明孝宗之母)就是当初韩雍平定成化两广之乱时俘虏回宫的。嘉靖时,两广之乱也曾几次乱起,王守仁、毛伯温、张经等在军事上有杰出之才的人先后前往平乱,也算是费尽苦心,只是仍旧不能算是真正平定战火。

故而,这一回,一说起“两广急报”,李清漪就明白是什么事了。

皇帝心中其实已有底了,只是仍旧不大高兴,嘟囔了几句:“犯上作乱乃是死罪,那些人也真真是不要命了。朕诸事繁忙没空理他们,他们倒是一点也不知安分,偏偏找死来了。”

李清漪瞪了他一眼,皇帝总算抽出空,理了理自己的衣冠,起身往东暖阁去——那边议事舒服些。

皇帝因为赶时间,去得快,不一会儿就到了东暖阁,里头等着的几位阁老见了人心中暗暗舒了口气,起身恭敬行礼道:“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起身在上首的明黄坐榻上坐下,摆摆手:“你们都坐下吧。”又抬起眼先看高拱,“朕听说,两广又生事了?”语气听上去不大高兴。

也难怪皇帝会不高兴:好不容易老婆生了儿子,一家子正乐呵,做老公的还琢磨着怎么来个“普天同乐”,结果有人在他家后院点了火,一心想把他家烧了。

高拱听出话音,他明白:出了这种事,自然要他这个做首辅的来领头说。故而,高拱也没耽搁,往前几步,躬身一礼把手上的折子递了上去,口中禀告道:“起禀陛下。广西贼首韦银豹带人由平乐北上永福,袭击桂林城,夜入城内,攻入藩库,强夺库银足有数万两,沿途劫布政司库。靖江王府上下死伤惨重,署事参政黎民衷受难…”

高拱声音低沉有力,似也含了些许怒火——韦银豹之举不仅是藐视朝廷,更是大大的挑衅,若不加以惩戒,此贼还当朝中无人,欺上门来。

皇帝令李芳接过折子,拿在手上翻了几页,看得怒火中烧,气得恨不能把折子给丢到地上去。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些叛军是如何耀武扬威的入桂林城,洗劫王府,屠戮朝廷官员,扬长而去,简直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说来,韦家也算是“起义世家”了,弘治年间,韦银豹的父亲韦朝威就开始起义活动了,一度占地称王,直到正德十五年韦朝威才被砍了头,不过还是留下来韦银豹这几个韦家子弟继续为“起义事业”奋斗。先帝时,两广也曾先后几次乱起,但都很快就被平定,广西狼兵在瓦氏夫人的管制下还是向着朝廷的,最好的例子就是当初张经剿倭的时候还能向瓦氏夫人借兵。有这么一支狼兵守着,韦银豹等人也不敢有太大的动静。只是瓦氏夫人不久过世,韦银豹势成,于是愈发嚣张大胆起来。

皇帝气了半天,自个儿喝了半盏茶熄火,许久才道:“那以你等之意,该派何人前往两广平乱?”说完,就把目光落在自家老师高拱身上,殷切的等着高拱的回答。

高拱是半点也不回谦虚的,他心里早已经打好了腹稿也选好了人,闻言便道:“臣请陛下于广西之地专设广西巡抚一位,代替天子‘巡行广西,抚军按民’。”他略顿了顿,平了平气息,直接便道,“另外,臣推江西按察使殷正茂就任广西巡抚一职。”

“殷正茂”这三个字一出,边上的赵贞吉就再忍不住,直接叫起来了:“不行!”他忍了口气,先恭敬的和皇帝礼了礼,然后直言道,“陛下,殷正茂确是有些才干,可此人‘贪酷’之名天下皆知。叫他入两广,真不知是给他送军饷还是叫他平乱。首辅大人举荐此人,不知是何居心!”

这话说的,赵贞吉简直就没指着高拱的鼻子骂他收了殷正茂的好处才举荐这个贪官。

高拱哼了一声,半步不让:“那你说,该选谁?殷正茂不行,难不成你赵贞吉上吗?”

赵贞吉气得咬牙,险些又要和高拱当着皇帝的面吵起来。

上首的皇帝沉思片刻,摆了摆手,直接道:“既然都说了‘确是有些才干’,那就殷正茂吧。”

赵贞吉哽了一下,只得又道:“既如此,还请陛下派遣户部清正之士,随行管制军资。”

这下,边上的张居正倒是插了一句:“此事不可。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是已选殷正茂,自当信之用之。”他抬起头,朗声直言道,“陛下,捐百万金予正茂,纵干没者半,然事可立办。”他的意思很明白:给殷正茂百万两,纵然被贪污一半,可事情到底是办成了。换句话说,倘若真的派个清廉之人前去,当真能平定两广之乱?

张居正之言掷地有声,在侧的高拱大生知己之感,不由含笑注目张居正。上首的皇帝闻言也微微点头,道:“此言甚是。那,朕就认命江西按察使殷正茂为广西巡抚,前往两广平定动乱。”

“陛下圣明。”高拱首先低头行礼称颂。

内阁其余诸人也只得跟着行礼:“陛下圣明。”

赵贞吉这话说得心不甘情不愿,心里倒是真有了一丝怅然之意:他虽说身在内阁,看似风光无限,可张居正和高拱连成一线,李春芳又是个不管事的…

赵贞吉虽是刚刚起复,可此时心中也不由得起了致仕之意——到底是老了,何苦占着位置平白惹人厌?

第104章 早早

解决了两广之事,其他几人也就告退了,唯独高拱留了下来,对着皇帝礼过后口上道:“老臣有一事想要禀告陛下。”

皇帝心下虽说是想着去看孩子,但面上还是点头应了一声:“有什么事,高师傅先坐下再说吧。”

边上的内侍哪里敢怠慢高大人,连忙拿了矮墩过来,扶着高拱坐下。

高拱小心落座,谢过恩,这才轻轻的接口道:“陛下,今年乃是外察之年,吏部尚书杨博即将回京主持此项大事,臣以为新皇登基,当整顿吏治,不如趁着这次外察之机进行京察,从上到下,从京城到地方全都整顿一遍,好叫天下和群臣知晓陛下恩威。”

皇帝知道:高拱这是为了吏治也是为了洗清朝中那些和他作对的人。只是,先帝朝以来,朝中贪污腐败之风确实是成型,若不整治,实在不能放心。

两相害取其轻,更何况似高拱这般的雷厉风行要做实在事的,若要改革立新,确实是需要肃清一些反对党,如此免却党争方能功成。更何况,就像是张居正适才说过的那样“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做皇帝的,这点气度还是要有的。

故而,皇帝把案上剩下的半盏茶喝了,稍稍润润喉咙,沉吟片刻便点头道:“那此事就依高师傅的意思。朕迟些时候就会下旨。”他说到这里,垂眼看着高拱,神色极其严肃,终于有了一些帝王的威严,轻声道,“还望高师父莫要让朕失望。”

得了皇帝金口玉言,高拱心中很是惊喜,连忙从矮墩上起身,深深一礼:“陛下有命,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亲自下去扶了他一把,口上笑着道:“按理,朕是该留你一起用晚膳。只是皇后那里还等着朕,所以今日就不留你了。”他举重若轻的拍了拍高拱的肩,温声道,“内阁事情多,忙起来确实是累,不过高师傅也要注意身体。累坏了,就不好了。”

高拱眼眶一红,不由又要行礼,口上道:“老臣明白,多谢陛下关怀。”

皇帝看了看边上,很快就有懂眼色的内侍小跑着上前扶住高拱,半搀半扶着高拱高阁老出去了。皇帝这才松口气,令人起驾回去。

说来也怪,皇帝从小就没有什么“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壮志,至多只是期盼一下老婆孩子热炕头。只可惜,不知不觉就被逼着、引着上了皇位,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许多事却是不得不管、不得不上心了。

******

多了个孩子,本来肃冷的宫廷都显得色彩明亮起来。皇帝和皇后一早起来第一件事大多都是问:“早早怎么样了,醒了吗?抱来给我瞧瞧。”

朱翊钧更是自觉自己是个好哥哥,连作息表都为着弟弟改了,按照一日三餐来和襁褓里还不会说话的弟弟问好——“早早,早上好”;“早早,中午好”;“早早,晚上好,哥哥去睡啦。”

待得过了几日,早早皮肤上的红色渐渐褪去,皮肤显白,五官轮廓也跟着清楚起来。上到李清漪和皇帝,下到朱翊钧,全都众口一词的道:“这绝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孩子。”

朱翊钧还好,他原来就见过早早一个孩子,心里喜欢极了弟弟,顺嘴就说了。甚至,朱翊钧还和全皇家学堂的人都炫耀了一遍——“我家弟弟真的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弟弟,而且闻起来就像是奶乳一样香香软软的。”

李清漪和皇帝倒是见过不少孩子,虽说做父母的大多偏心,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幼子确确实实是乖巧漂亮到不可思议。

那么小的孩子,一撮胎发乌黑油亮,肌肤白得犹如莹莹细雪,唇瓣则如花瓣一般柔软。最要紧的是,他有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睛,颇似李清漪那一双会说话的杏眸,极其惹人爱。

看到这般粉雕玉琢的孩子,微微笑起来的模样,好似春风拂过冰面,化开春水——再狠心的人、再冷硬的心肠遇见了早早也会跟着软下来。

纵然如此,因着宫里近来提倡节俭,早早的满月宴也没大办,只是给他带了个长命锁,一家子聚着吃一顿,给得用的重臣和贴身的宫人赐了些赏赐罢了。

不过,早早倒是乖巧得很——他年纪虽然小却也不大哭闹,大半的时间都是花在吃和睡上面。李清漪原本还有些担心,偷偷和皇帝说:“早早这孩子也太乖了些,我记得钧儿小时候就常哭闹。”

朱翊钧这时候已经从皇家学堂放学回来了。他闲着也是闲着,这会儿正好在寝宫里装睡陪弟弟,正竖着耳朵偷听,忽然听到这话,立时就像是个小炮仗一样气恼的从小床上窜起来:“我明明就很乖。”他义正言辞,一脸被污蔑的气愤,眼睛都红了,“我明明是从小就乖!娘最讨厌了,天天说我坏话!”

李清漪哭笑不得,连声安慰这个快要爆炸了的儿子,道:“哭闹也没什么啊,你小时候不会说话,饿了疼了当然要哭一哭和娘说。”

朱翊钧表示自己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可嘴巴还是撅得很高,显然还是不太高兴。

李清漪只好转开话题问他:“你今天的功课做了吗?”

朱翊钧撅着的嘴巴不知不觉松动了一些,他悄悄的用眼角瞥了瞥李清漪,做出一副很勉强才搭理你的模样:“你要陪我写?”

“是啊是啊,”李清漪眨眨眼,笑着看他,“你快去拿功课来,我们一起做。”

朱翊钧板着的脸上好似被打开一道缝隙,里头几乎立刻就露出笑影子来。可是他反应快,对上李清漪笑盈盈的双眸,很快又板起粉嘟嘟的包子脸,蹬蹬蹬的跑出去拿书本和功课了。

打发了大儿子,夫妻两个关于小儿子的对话这才能进行下去。

皇帝安慰自家皇后:“小孩嘛,各有各的性子。早早在你腹中的时候就是个文静的,从不折腾人。这会儿出生了,自然也是安静乖巧。”他想了想,又拿了太医来做挡箭牌,“再说了,太医院也说了,早早健康得很。”

李清漪听到后面也就把心放回肚子里,重又抱起榻上的小儿子,逗着他玩。

早早倒是很亲母亲,手舞足蹈的动了一下,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李清漪,花瓣似的唇微微张开,吐了个小小的泡泡,然后咧嘴笑开了。

李清漪被他笑得一颗心全软和了,先小心翼翼得用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再低头亲亲额头。

皇帝有些犯小醋又兼打小报告,悄声和李清漪道:“说来,早早小小年纪就知道分人呢。宫女、奶妈去抱都可以,笑嘻嘻的。偏我抱一下,他就要板着脸,多抱抱就要哭。”皇帝爱面子,没把太监放到自己的话里面去,毕竟如果说他在小儿子跟前的地位和太监一样,那简直是太丢人了!死也说不出口!

李清漪简直被皇帝这论调弄的一怔,好半天才又气又笑的道:“你说你,瞎想什么呢?!”她瞪一眼皇帝,“早早不是嫌弃你,是嫌弃你不能给他吃的。”

皇帝呆了一下,实在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李清漪令人端了热奶乳来,把碗和早早一起递给他,笑道:“要不,你喂喂他?”

皇帝迟疑了一下,端起碗,用勺子舀了一勺奶乳,小心翼翼的递到早早的嘴边。

早早躺在皇帝臂膊上,纡尊降贵的看了眼,见是奶乳,立刻就乖乖的张开嘴,很是配合的慢慢喝了下去。他一连喝了好几口,喝得饱了就把小小的手掌拢成小小的粉拳抵在嘴边,眨眨眼睛,慢吞吞的对着皇帝吐了个小奶泡,咿呀咿呀的笑了一下。

皇帝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简直不敢相信:比起“重女轻男”,早早这小子简直是“有奶就是娘”啊!

没想到你是竟然这样的早早!

皇帝瞧着儿子这模样,忍不住道:“说起来,这样真的没问题?”

“你自己说的啊,太医说过,早早健康的很。”李清漪笑睨了皇帝一样,从皇帝紧绷的臂膊上手里接过早早,这才道,“现在知道我们早早有多聪明了吧?”

她轻轻的摇了摇,本就吃饱喝足的早早咿咿呀呀的说了几声谁也听不懂的话,很快就打着哈欠,慢慢的闭上了眼睛睡过去了。

就和李清漪说的一样,这孩子吃了睡,睡醒了吃,当真是半点多余的也没。

皇帝觉得自己“幼小心灵”受到了一万点的伤害,闭上眼睛,暂时拒绝交流。

正好,拿了功课的朱翊钧风风火火的从门外进来,摊开他的功课本兴致勃勃的说开来。一家子的人也只得跟着专心起皇家学堂留给这些孩子的功课。

******

六月,杨博自九边返京重掌吏部,皇帝亲召杨博入宫谈话。官场上下心知肚明:京中风云复将再起。

第105章 军工

杨博一回京,得了皇帝召见,自然也是马不停蹄就赶过去了。他接旨前也只来得及洗一把脸换身衣服,随即就赶去宫里了。

皇帝这回特意在午膳的时候见杨博,见他风尘仆仆便道:“惟约还没用膳吧?”他指了指边上的位置,“不如陪朕一起吃一顿?”

杨博洒然一笑,抚了抚自己的白须,恭敬的道:“多谢陛下恩典。”

他小心坐下,见着案上几样菜都是自己惯常爱吃的菜肴,便心知今日的午膳怕是皇帝用心安排过了,必有后文。故而,这一次用膳,杨博也没有太过放开,一直都是小口吃着,偶尔喝几口酒水清口——倘若皇帝忽然问话,他回话的时候嘴里又有饭菜,未免显得君前失仪。

果然,吃到一半,皇帝便开口问道:“蒙古哪里怎么样了?”

杨博早有准备,从容的搁下筷子,恭谨的微微垂首,应声道:“此回俺答虽是退了回去,以臣所见来日必有大战。不过,”他一顿,轻声道,“若要停战止戈,平息九边战火,以老臣愚见,互市非开不可。”

杨博这话,有几分真心也有几分利益所动。

杨博背后是山西党,或者说是山西那一批富可敌国的晋商。对于晋商来说,若是大明与蒙古互市,他们的很多买卖就能从暗转明,也能获取更多的利益。然而,倘若不互市,蒙古人光靠着那些私下来的粮食是活不下去的,他们一活不下去就值得骑马来抢来杀,让大明人也活不下去…与其如此,倒不如议和,开互市来得简单。

皇帝扫了杨博一眼,意味不明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互市自然是要开的,不过现在时候还不到。”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笑起来,“对了,惟约回来的正好,军工厂新出了一批火枪,朕真想寻人一起去瞧瞧呢。”

杨博自然也是知道火枪的。火枪这东西宋朝就有了,先帝朝时也曾参考佛郎机人和倭人,制造出了火绳枪,这东西就是个可以扛在肩上的铁管,在上面装了一个能够控制点火的扳机和一条用于点火的绳子,因为“后手不弃把,点火则不动,故十发有八九中,即飞鸟之在林,皆可射落”而被人称之为“鸟铳”。

只是,这东西现今虽有用但也有不少缺点:一是射程还不够远,经过训练的弓箭手强弓轻箭最远可达300米,而鸟铳最多不过是120米;二是鸟铳制造困难,往往质量参差不齐,动辄炸膛,根本无法大批运用;三是因为追求轻便,弹丸威力还不足,无法射穿铠甲;四是鸟铳的发射速度也及不上弓箭…

故而,杨博听到皇帝这话,心中微微有些动了,不由笑着颔首:“陛下有命,臣自当随行。”

君臣两个正好吃过饭,权当饭后散步,很快便起行去了军工厂。

军工厂乃是去年建的,皇帝挪了一部分外使“朝贡”的收入和市舶司的关税收入,又令人从外国“请”了一些专家,如今倒也算得上是办的不错。

杨博看着,心里也颇有几分惊诧:别的不说,这军工厂许多流程上面不仅有创新还很有水准。

工匠们的工业大学就不说了,杨博确实也不大懂火枪的那些物理原理,也听不懂夷人的各种专业术语,只能明白个大概。不过叫他惊讶的乃是军工厂里经过调整后的标准化制造过程,这一支火枪居然不是直接由工厂的一个车间制造出来的,而是各个车间分别制造一种零件配置,然后再由最后的车间组装完成。不仅速度上提高了许多,而且各个部分都有其标准,制造出来的成品自然也更加标准化。

看到这里,杨博心里已经有了些底子,等见到出厂的新式火枪,不由大吃了一惊。

这新出来的火枪可比之前的那些鸟铳要好得多,至少枪管平整,不再因为铁矿或是炼制的原因而显得坑坑洼洼,而且看上去也和鸟铳有了细微的区别。

皇帝笑了笑,指着这个道:“这火枪乃是根据西班牙那边的‘燧发枪’仿照的,不用火点,直接按扳机,弹簧伸缩,其上的燧石打在火门边上,擦出火花,正好可以点燃火药击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