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游伤心铜雀锁秋风(四)

苻秦建元六年,他们攻入了邺城的燕皇宫。

当慕容氏的男子大多被羁系,他志得意满地随了重臣王猛,一起登上了三国时曹操所建的铜雀台,在昔日的歌舞繁华之地,指点着关东河山。东南是平原,肥沃丰腴,西北是太行,如屏如画,更有一带漳水,浩浩流过,欢跃得恰似他当时的心情。

曾经有北方第一帝国之称的燕国终于被秦国吞并,放眼天下,除了偏安江东的晋朝,再无可与苻氏匹敌之军。

谁又能料想,曾经局促于关外,以放马牧羊为生的氐族人,有朝一日,也能称雄关内,甚至一统北方河山!

正踌躇满志和王猛谈论下一步的雄伟志向时,他们听到了女孩子清脆嘀呖地话语:“我不去!我才不去!三皇兄宠信奸臣,才有今日亡国之祸!我宁愿做燕国的殉国公主,也不要做秦国的微贱奴婢!”

二人惊讶望去,已见到了那个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细眉清眸,却满脸出身皇家的倔强和骄傲,怒斥着她的乳母:“我才不要和他们一起降秦!我不降秦!”

那唇角弯起的倔强弧度……

那眸间的委屈和不甘……

那自尊自强绝不屈居人下的骄傲……

忽然便唤起了苻坚的记忆,那时的他认为自己可以忘却的记忆,可以忘却的人。

“那是……燕主慕容炜的胞妹,清河公主。”王猛准确地推断,含着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并不认为,苻坚后宫里多这么个性情倔强的女子,会是什么坏事,而后来慕容冲的进宫,则在他的意料之外。

那一年,苻坚三十三岁,清河公主十四岁。

他是最年轻有为的帝王,可以有足够的勇气,和足够的任性,将自己喜欢的女人纳入后宫,不管她是不是愿意。

被母兄送入宫中的第一晚,清河公主哭了一夜,苻坚虽是怜惜,却没有放过她。看着她带泪的委屈不甘甚至隐着仇恨的眼神,那种快意和快乐,竟不能用言语来表述。

仿佛,当年不敢在另一个女子身上做的事,终于从这个女孩身上得到了弥补。

是什么时候起,她不再用那样的眼神看他,却变得和一般女子那样,沉默,而安静?安静得连日子都变得沉闷而压抑起来。

是慕容冲来了之后么?

那个小小年纪,便举止舒徐清雅的少年,有着那样清澈的眼神,仿若天山最深处的泉水,不惹半点尘埃。

可明明那样清澈的眼神,却并不通透,便如他绝俗的有礼微笑背后,总隐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他可以在一个时辰之内让你把他的性情看得清清楚楚,但相处一年甚至更多年之后,你所能了解的,还只是相见一个时辰后所了解的那个慕容冲。

那种看不透的感觉,最令人发疯,便如……便如当年那个不告而去的女子一般……

苻坚继续着他的任性,继续将慕容冲留在了宫里。

将他揽于怀中,对着他清澈眼神时,他只看到了那个一袭青衣的女子,用那样秋水潋滟的眼神与他对视,那种潋滟在秋水下的看不透的眼神,对他有着几乎致命的诱惑。

忆旧游伤心铜雀锁秋风(五)

他忘了慕容冲是个男儿身,也忘了慕容冲才不过十一二岁,只是一日比一日更沉溺,沉溺在慕容冲一日比一日更不通透的眼神里,沉溺在他清雅而淡然的轻笑里。

亡国灭家,或者备受恩宠,在慕容冲眼里,都似轻如鸿毛。他的世界,始终云淡风轻,只要有茶有琴,日日眠花伴月,便已知足。

于是,微笑而冷淡的慕容冲,更令苻坚痴迷。

凤皇,凤皇,凤皇,那些日子,他的眼里只有一个凤皇。只要凤皇开心,便是天上的星辰,也可以亲手摘下,放到他的跟前。

一时,慕容冲成了秦宫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别说张夫人、蔡夫人等先前得宠的妃嫔,便是清河公主,也只是紫宸宫里一个美丽的陈设,为的是让凤皇有个理所当然的栖身之所。

毕竟,苻坚不可能把一个男子,变成后宫的妃嫔。有姐姐的掩护,慕容冲可以少惹些朝臣非议。

“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人人都说,慕容氏姐弟专宠,宫人莫进,却不知,专宠的只慕容冲一人而已;而更无人知,苻坚所痴迷的,只是慕容冲那双令人看不明晰,却只想深深探索的眼眸而已。

直到秦相王猛再三晓以利害,为不让氐人与鲜卑人矛盾愈加激化,苻坚才将慕容冲送出宫去,安置在阿房城,那个秦始皇所建阿房宫的故址。

他知慕容冲性情雅洁安静,只恐他住不惯,以凤皇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特地在阿房遍植桐竹数十万株,以供他赏玩游乐。

隔了半年,待平阳太守一职空缺,他才将十五岁的慕容冲安排过去,出任太守之位。

细论起来,慕容冲虽也练武强身,可素来宁和恬淡,倒与晋朝那些清谈名士相类,何况年纪又轻,并不够格当一郡太守。但苻坚满心只疼惜着这个温雅的少年,特地挑了平阳这座三晋名城给他。据传那地方为尧、舜、禹三代都邑所在,民风淳朴,易于管理,便是慕容冲才识欠缺些,也是不妨了。

而慕容冲一走,他才又将目光重新投回那些曾与心中那名女子共同生活过的张夫人、蔡夫人身上,而清河公主……

他再也找不到最初的感觉,已经很少再去探望她了。

没有了慕容冲的紫宸宫中,只有成为慕容夫人的清河公主,眼神一年比一年沉静,沉静到让苻坚后悔,后悔当日不该让这女子入宫,误了她的一生。

如果她在宫外,过得应该比现在快乐很多吧?应该还和原来那样,颐指气使,任性地敢对天下之主大声说着:不!

只为歉疚见到那样沉静的眼神,苻坚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岁月,不曾踏足过紫宸宫了。

慕容夫人熟悉的卧房近在咫尺。

低垂的银白帏幔,光彩流离的珍珠隔帘,随灯摇曳的翠竹屏风,一切陈设,宛如十年前。

踏入房中,依稀便记起,当日这屋中,也曾传出来银铃般的笑语,美好如天籁。那时,这屋中住的,是十四岁的清河公主,而不是二十七岁的慕容夫人。

忆旧游伤心铜雀锁秋风(六)

周围很安静,没有惨叫声,没有申吟声,也没有哭泣声,一如慕容冲走后,那安静的十年岁月。

风过帏幔,拂开一角轻纱,便见着那床榻上静卧的女子,面如白纸,清眸紧闭。

几个宫女围住她,掩着嘴,欲哭,却不敢,似怕扰了这女子的清梦。

“清河……”

禁不住地,苻坚轻柔地呼唤,奔到床边,小心鞠起那苍白纤弱的面庞。

“陛下!”几名宫女齐齐跪下磕头:“请陛下救救夫人!救救夫人!”

苻坚摸着了慕容夫人的手。如十四岁那般细弱而无力,几乎感觉不出脉搏来。

“太医!太医!”

苻坚压低了嗓子呼喝,也似怕惊醒了这沉睡了般的女子。

两名浑身湿透的太医上前,小心把了脉,又将眼睑翻开查看了,便一齐跪下:“请陛下节哀顺变!”

苻坚大怒,指着慕容夫人微微起伏的胸口,压着嗓子吼道:“她还有气息,你们没看到么?”

太医额上不知是汗还是雨,只是不断磕头,不敢言语。

这时,慕容夫人的手指轻轻动了一动。

只那一动,苻坚立时惊觉,忙揽住她,小心将她依在怀里,柔声道:“清河,清河!”

慕容夫人的眼睫霎动了几下,终于,吃力地张开,露出一双雾气冉冉的眸子,不再清如水,却如初生的婴儿般,转动半天,都似找不到焦点。

她轻轻地叹息:“好黑啊,为什么不点灯呢?”

苻坚抬头,儿臂粗的蜡烛高烧,却被门缝的风,吹得扑闪不定,连银白的帏幔,也宛若拂拂欲动的暗影,挥之不去地飘荡着。

“快,快,多掌几盏灯来!”苻坚说着,将慕容夫人拥得更紧些,说道:“别怕,是……是没点灯。”

慕容夫人便笑了。

很轻柔的笑,在灯光下迷离如梦。而她也似在梦呓:“是你么?你来了么?”

她指的,是他么?

他已经十年没有留宿在她的紫宸宫了。

这十年,紫宸宫对慕容夫人来说,只是一个华丽的牢笼罢?

她又怎会在梦呓时,还问起他来?

苻坚迟疑一下,到底低低地回答:“嗯,我来了。”

慕容夫人舒缓地叹息:“知道么?我刚才又做梦了。”

苻坚问:“什么梦?”

“梦见……铜雀台啊!你和我说……你不需降秦,你只需降我苻坚一人……”慕容夫人笑得无邪而灿烂,一如十四岁时那个无畏无惧的天真少女,连声音也娇侬起来:“知道么?那时,我好恨你……”

恍惚,时移世易,又是铜雀台,冷风瑟瑟间,两个胸怀天地的男人,对着那个少女畅朗而笑。

少女说:“我不降秦,绝不降秦!”

苻坚回答:“清河公主,你不需降秦,你只需降我苻坚一人!”

年少的清河公主扬着细细的眉,高声挑衅:“你可以降天下人,却降不了我!”

看着清河公主高傲地迤逦一条明霞般绯红的长裙从身畔走过,尚是飞扬跋扈年华的苻坚大笑:“我们可以赌一赌,我能不能降得了你!”

亡燕曾经的君主和太后,在使臣传递苻坚旨意后,几乎毫不犹豫,将他们的公主双手奉上,如同奉上一份虔诚的祭品。

倦寻芳桃李春风多少年(一)

苻坚始终没有问,这场赌局是谁胜谁负。

或者,对他来说,这场赌局,和清河公主本人一样,都是无足轻重,不值一哂。

他所能看到的,是清河公主慢慢敛去了她的骄傲,有时会对着他盈盈地笑,有时会偷偷地望着他和慕容冲亲呢的身形发愁。

微笑和忧愁背后的涵义,他从不曾去探索,也不曾觉得有探索的必要。

直到如今……

苻坚低了头,柔声道:“清河,是我不好,这么多年,冷落你了!”

慕容夫人又微微地笑,依然如呓语般轻轻呢喃:“花开一时,人活一世,不知可有人,在花谢人亡后,记得那些曾经的璀璨?”

她顿了顿,自嘲地笑:“或者,从不曾璀璨过?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幻想,是不是?”

苻坚无法回答,只是将慕容夫人更紧地贴在自己胸怀间,恍惚觉出,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又恍惚觉出,自己的错过,分明只是有意的错过,便如这些年的冷落,只是有意的冷落。他不敢说,从不敢说,这女子渐变的眼神,让他不由得从最初的欣赏,变作最后的逃避。

他欣赏的,并不是她;但他逃避的,却的确是她。

慕容夫人缓缓地伸出手来,抚在苻坚的面颊,接着是眉间。触感光滑如玉,却沁凉如冰,反反复复,摩挲在那紧皱的眉心。

“苻坚……”十多年来,慕容夫人第一次直呼苻坚的姓名:“不要伐晋,顺其自然吧!你会更快乐,更快乐……”

“不要伐晋,我会更快乐?”苻坚忽然迷茫。

攻伐晋朝,一统天下,那是苻坚多少年来的志向!

可不伐晋,他会更快乐么?真的么?

耳边,似又传来少女清泠泠的笑声:“法哥哥,坚哥哥,谁能一统乱世,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谁就是我云不言的英雄!”

有青衣男子云淡风轻的温文一笑,又有贵介少年意气风发的骄傲一笑。

所有的爱恨情仇,在那一笑间深深种下……

“我希望……你能快乐……”慕容夫人努力感觉着指间的暖意,苍白的笑容,忽然便如琉璃般破碎开来:“苻坚,我输了……一败涂地……”

“夫人!”有人嘶哑地叫着,门被霍地推开,摇曳的烛火猛地一晃,骤然熄灭。

慕容夫人的手,几乎同时,无力地垂落。

苻坚脸庞,还残留着那冷玉一样的触觉,而伊人的身躯,也渐渐地冷了。

碧落披头散发,满脸憔悴,趔趄冲了进来,怔怔望着床上美丽剪纸般的黑影,脚一晃,猛地扑倒下来,惨烈地放声大哭。

慕容冲,慕容冲,你知道么,你姐姐死了!

就死在我的面前!

明明,还在做桂花糕给大家吃,明明,还在问我,花开一时,人活一世,为了什么?

为了有人记住,还是为了这触手可及的死亡?

杨定慢慢踱进来,望着死去的慕容夫人,痛哭的云碧落,还有如在梦中的苻坚,居然好久,才能压了喉中悲伤的气团,俯身行礼:“陛下,请节哀!”

倦寻芳桃李春风多少年(二)

苻坚一点一点触着那渐渐僵硬却依旧美丽的面庞,许久,忽然从喉中迸出低吼:“谁做的?到底是谁做的?”

杨定迟疑,然后答道:“刚有太医检查过,紫宸宫中做点心的桂花,被人渗入了大量的鹤顶红。吃过桂花糕的慕容夫人和她的两个贴身宫女,都已经……蔡夫人那里,是慕容夫人遣碧落姑娘送去的,据说是因为桂花对蔡夫人的身体颇有助益。”

苻坚冷冷看着杨定,声音抬高了不少:“我只问你,是谁下的毒?”

杨定侧过脸,望向碧落:“这便要问碧落姑娘,这桂花,是从哪里来的了。”

碧落才被灌了药,恢复一点神智便赶了过来,谁知连慕容夫人最后一面都不曾见上,正是伤痛得摧肝裂胆的时候,杨定问了两遍,都不曾回答,直到苻坚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起,她才抬起了头,却还是一脸的迷离伤痛,不知是因为慕容夫人的死,还是因为她自己身上的剧毒。

“这桂花是哪里来的?”苻坚厉声问。

“张夫人……”碧落哑着嗓子,模模糊糊地回答:“益州贡来的桂花……张夫人让我带回紫宸宫。夫人很喜欢。她说冲哥喜欢吃芝麻桂花糕,让我学着做……冲哥……”

“你是意思,是我给你的桂花里放了毒?”

门口蓦然多了一人,深红长衣,容貌美丽,小腹高隆,眸光却凌厉异常,正是苻坚宠妃张夫人,大约终于被连死两名宫妃之事惊动了。

对碧落而言,谁放的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慕容夫人死了,慕容冲一度相依为命的姐姐死了,死在碧落跟前。

她竟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冲哥……冲哥……”碧落喃喃地念着,本已虚软的身体,愈来愈沉地坠了下去。

重新点燃的烛火里,居然跳跃着无数的星子,每一颗星子,渐渐幻起那个人一双深深眼眸,明如秋水,深如寒潭……

“碧落!”杨定叫着,正要上前去搀扶时,但见人影一闪,苻坚的长袖一挥,迅速将碧落身体托起,稳稳抱住。

张夫人走到床前,看一眼慕容夫人,简洁地说道:“我给云碧落的桂花不可能有毒,其他各宫也都收到了。就是下毒,也是交在云碧落手中后被人动了手脚。”

“你闭嘴!别耽误这里救人!”苻坚厌烦地呼喝,抱紧今晚第三个倒在他怀中的女子:“朕不想今天再死一个!”

他长长地吐口气,闭上眼,眉间的伤痛蹙愁如峰。

张夫人斜飞入鬓的眉挑了一挑,欲待说什么,又看了一眼苻坚,眼圈顿时红了。曳着长长的披帛,她挺直着脊背,跨出了卧房,连映在墙上的影子,也比旁人格外地挺拔高傲些。

“陛下……”杨定领了太医前来,小心说道:“把碧落姑娘带别的屋中诊治吧?”

好久,苻坚才似醒悟过来,垂头看着碧落。

寻常也见过这女子好多次,只觉她长得清妍冷淡,又从不施妆,步履之间,倒有几分男儿的英气,倒也没放在心上过;但前日在关睢宫中惊鸿一瞥,已发现那素青的背影,像煞了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已然存了一份心思。

倦寻芳桃李春风多少年(三)

如今再看这晕睡中的少女,卸下了清冷,多了几分忧伤,长睫浓郁如刷,鼻翼挺直却纤巧,连面部轮廓都那般相似……

他忽然有些透不过气来。

“快,快救她!”苻坚将碧落交给一旁的宫女,自己立起身来,踉跄冲到窗前,推开窗户。

夜雨夹着冷风扑面过来,打得脸上簌簌地疼,却打不去那种如在梦中的错觉,连心口都开始被雨水拍打得抽疼起来。

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在东堂把那晕倒的少女抱起,对着死去的兄长,痛哭失声……

耳边那清泠泠的笑声,到底是谁传出?

铜雀台上的清河公主,还是东海王府的不言姑娘?

秦建元十八年冬,秦王苻坚两位夫人慕容氏、蔡氏病逝。秦王为之辍朝三日,以妃礼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