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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他们才回到营帐,便有中军营帐的亲兵过来相请,说济北王有要事相商。

慕容冲皱眉问那亲兵:“什么事这么急?近日我乏得很。”

亲兵压低了声音:“听说皇上给秦王逼着,写信劝降招纳咱们。但方才济北王和高将军在信件中发现了夹层,似乎皇上另有密旨呢!”

慕容冲眸中若有流星划过,一瞬的光芒转瞬而逝。噙一抹轻笑,他拍了拍碧落的手,低声道:“不许睡了,等我回来!一定有好消息告诉你!”

当着外人,他那皎若明月的面庞几乎与碧落相触,让碧落脸上一阵烧红,更显殊色绝世,且多了几分女儿家的娇羞可爱。慕容冲眸光晶莹,再忍不住,飞快在她面颊轻轻一吻,迅速步出,眉宇间尚凝结着两情相悦的幸福与欢愉。

他走了好久,碧落才从那种身处云端的飘浮感中回过神来,含着笑,一边收拾叠放着为慕容冲洗净晾干的衣物,一边静思慕容冲所说的“好消息”。

释雪涧死后,对于回故国关东,还是攻秦都长安,慕容泓似乎更加举棋不定,而诸将对于久滞华阴已有诸多异议。慕容泓遂遣使至长安,致信苻坚,意谓慕容氏已经中兴燕国,要求苻坚交还大燕皇帝慕容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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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们,下面几章《撷芳词》《怜薄命》《玉簟秋》为大虐章节。受不了的自行关右上方的红叉叉哇!

撷芳词泪尽罗衫春已空(一)

慕容暐原是燕室之主,若慕容泓带了十余万大军辅助慕容暐回到关东,纵然慕容垂占了半壁江山,也不得不认可侄儿的正统名份。慕容泓皇室至亲,手握重兵,到时自当位高权重,诸将也少不了封赏,如此军心可定,也可如释雪涧所愿,不在关中自取灭亡。

算来姚苌已反,与慕容泓俱在关中腹地为乱,苻坚交出慕容暐,正好可以遣开慕容泓部,专心对付姚苌,该是两相有益的事,所以慕容泓说出这个主意时,是得到了众将一致认可的。

慕容冲是最不甘就此回关东的人,他却附和着众人之议。碧落分明捕捉到,他的眼底,分明有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当时便心中一凉。只有在苻坚身畔呆过的人才知道,苻坚同样骄傲,骄傲得认定自己有能力控制众多降臣,一意孤行放任着慕容氏和姚氏的壮大;当这种骄傲被挑战时,他绝对不会选择屈服。

果然,苻坚居然叫慕容暐写了招降信来。

只是慕容暐再懦弱无能,也不愿把弟弟好容易建立起来的鲜卑部众就此葬送。他明里一套劝降书,暗里那套,必定是劝进书!

慕容冲说的好消息,多半是指慕容泓无路可退,不得不西进长安,与苻坚正面交锋了。

碧落一阵阵浑身发冷,连慕容冲那忘情的耳语和亲吻带来的幸福感都觉越来越淡薄。他的兴奋甚至忘情,分明只是因为有了杀苻坚的机会!

而碧落呢?苻坚,慕容冲,她该怎么面对?怎么选择?

她在帐中燃着草烟熏蚊虫,并不意外地发现,蚊虫给熏走了,她自己也给熏出了满眼的泪水……

但慕容冲很久都没有回来,久到碧落从混乱的思绪不得不转到对慕容冲的担忧上来。

她步出帐篷张望时,四处的篝火都已灭了,显然大部分兵马已经沉睡。天高山月小,夜黑星子明,喧闹了一整天的蝉噪声杳然无踪,不知何处的山崖野树里,传来一声声近乎凄厉的猿鸣。

深一脚浅一脚,沿了崎岖的路面,她走到了中军营帐前,看到了帐中还燃着灯,才略略放心。

“谁?”已有守卫警惕地高声喝问。

“是我。”碧落答着,走到他们跟前,才低声问道:“中山王还在帐中么?”

“中山王殿下么?离开大约有一两个时辰了!”守卫自然认识碧落,答道:“走的时候似乎不太高兴,脸都白了。怎么,没回去么?”

不是说有好消息么?

碧落心下着忙,说道:“哦,我再找找,可能去了别的将军那里。”

转身欲走时,忽听帐中慕容泓唤道:“碧落么?进来!”

一见惊动了慕容泓,碧落大是头疼,只得按了按腰间流彩剑,缓缓踱了进去,上前客气而冷淡地见礼:“拜见殿下!”

慕容泓正在擦拭着他的赤宵剑,闻言住了手,一双锐利的眼睛盯住她,神情极是怪异,说不上是可怜,还是讥嘲,好一会儿,居然淡淡地笑了笑,说道:“不敢当,坐吧!”

不敢当?这天底下,还有这个火烈男子不敢当的人?常人目为仙子般的释雪涧,他照样想污辱就污辱,想践踏就践踏!

不想和这人多作纠缠,碧落简洁挑明来意:“我是来找冲哥的,听说他已经走了,正准备别处寻他。”

慕容泓点点头,拿着粗布,继续擦着剑,说道:“他现在……应该在想一些事吧?等他想明白了,自然就回去了。你不用担心。”

碧落不由急问:“他……他遇到什么事了?”

慕容泓没有回答,却闲闲说起了不相干的往事:“其实,我小时候挺妒嫉慕容冲的。他虽比我小两岁,却比我聪明,比我俊美,更比我尊贵。从小到大,有他的地方,从来没有人注意到我。不管是父皇,还是皇兄,从来不舍得说他骂他一句,有什么好的事情,第一便想到他;那一年大司马一职空缺,皇兄明明知道他才十岁,根本不娴兵法,还让他担任了这个位列三公手掌实权的职位。当时我便想不明白,他到底好在哪里了?就凭他的母亲比我的母亲地位高?就凭他性情柔和容貌俊美?”

剑锋已经给擦得很亮了,剑身的光芒蕴了淡淡的赤红,若有火花浮动,映在慕容泓白净的面庞,亦染上了殷然的剑气,微带嗜血的狰狞。

“可……冲哥对济北王殿下向来尊敬得很,从不曾说过半句不是。”

碧落坐直了身躯,下意识为慕容冲开脱。

慕容泓居然笑了笑:“我也没说他不好。一降秦,他的优点反成了让他遭受覆顶之灾的根源。从那时起,我便不妒嫉他了,却很恨他,恨他为什么去承受那样的奇耻大辱!他从小千人宠,万人敬,看来虽是温和,早给纵出了十分傲骨。就为了慕容氏的生存,他便把自己的傲骨消磨殆尽,甘心做了苻坚那老贼的玩物?换了我,我宁愿玉石俱焚。管他什么家族,什么皇室,都不如保全自己的骨格清贵更重要!这么个没有傲骨的弟弟,真的让我……很失望!叫他起兵,他给杀得大败;收他兵权,他若无其事;骂他损他,故意排挤他,他无动于衷;他还贪恋女色,心里眼里,只剩下了一个你!”

他将宝剑掷于案上,沉沉叹道:“我从小攀比的弟弟,居然变成这么个没用的东西!如果不是因为你是雪涧的好友,我真想连你都杀了,看他还迷恋谁!”

撷芳词泪尽罗衫春已空(二)

碧落越听越不对劲,呼吸都已不甚均匀。错了吗?这一向以来,她的感觉,慕容冲的感觉,都错了吗?

原来这世间最大的距离,不在时间,不在空间,而在人心。

慕容泓与慕容冲两人,明明是骨血兄弟,却身在咫尺,心隔天涯!

她不安地捏紧身下的茵席,模糊地答道:“殿下,我看……有时间你们两兄弟得坐下来好好聚一聚,谈一谈……”

慕容泓轻捻着脖中的两粒舍利子,盯着碧落,眸中蕴过一抹笑意,说道:“我会找机会说他的,不过,先等他把自己的事处理好吧!”

这人果然自大得很,碧落明明让他们兄弟坐下来谈,从他口中说来,成了他要尽兄长责任教训慕容冲一般。

但他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碧落抬起头,正要问时,慕容泓已取出一张极薄的绢纸,说道:“今天我们收到了京城的两封密信。其中一道是皇兄给我们来的密旨,让我们不用顾念他的安危,努力成就大业,以吴王慕容垂做相国,以中山王慕容冲为太宰、兼大司马,以我为大将军、兼司徒,重建燕国,承制封拜。若他遇害,则由我继承皇位。其实若论嫡系的承位序列,本该是凤皇优先。我倒要看看,有了皇兄的旨意,他还这么风花雪月下去么?若他真的争气些,这皇位让他也不妨。……我没了皇后,要这皇位有个屁用!”

他不屑地笑了一声,提过宝剑,凑上青铜烛灯,将剑锋明锐的光芒逼向碧落,逼得碧落不得不侧了头,用手去挡那道绚烈的光线。

等她终于能抬头时,慕容泓已将赤宵剑*****剑鞘中,警告地向碧落瞪了一眼:“他既然没回去,自然在想着你的事了。若他对你怎样了,我劝你还是学乖些,少拿对我这一套来对付他!若他明日少了一根头发,我都要你的命!滚!”

若是换了以往,他这样威胁凌迫的态度早让碧落怒火冲天,刀兵相对了。

可如今听了他这番话,虽然多有不解之处,碧落再也没了半点敌对之意。

假面遇假面,误会叠误会,这两个性情截然相异的兄弟,彼此试探算计,到底谁比谁更激烈,谁比谁更阴戾,谁比谁更心机莫测?

匆忙退出慕容泓帐篷时,她才觉出慕容泓最后的话语简直是莫名其妙。

便是慕容冲迷恋她,和振作起来当复兴燕国的太宰大司马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慕容冲要想她的事?又为什么会对她怎样?而她又怎会用对付慕容泓的态度,去对付爱得刻骨铭心的慕容冲?

她摇摇头,紧了紧单衣,往自己的帐篷走去,不想再回去和这个男子打交道,——即便已明白他其实对她和慕容冲并无坏心。

只不过,她终究还是忘了一件事。

慕容泓说,收到了京城两封密信;而慕容暐的密旨,只是其中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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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帐篷前,掀开帘子,已闻着浓重的酒味传出,而碧落一看到那月白的人影坐于茵席上,一颗心还未及放下,便又提了起来,失声唤道:“冲哥,你怎么了?”

慕容冲脸色苍白,正在案前的烛火下,将一堆颇碎的纸片抖索索地拼起,拼得极认真,极专注,被碧落一唤,似猛地受惊,一扬手,飞景剑脱鞘而出,掠起案上碎纸,如白蝶纷纷,随着凌厉剑气,直逼碧落喉间。

碧落大惊,侧身闪过,高叫道:“冲哥,我是碧落!”

慕容冲一定喝醉了,他一定喝醉了!

他似根本没听到碧落的叫声,一剑落空,更不停留,斜劈而下,白蝶也随之纷然而下,惨烈如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祭奠,悲伤在凄厉而冰冷的剑光中。

碧落的剑法倒有一大半是慕容冲亲授,眼见慕容冲疯颠了一般,惊得手足俱软,勉强躲过一剑,再闪身要避时,已经跌倒在地上,被慕容冲用飞景剑刺向咽喉要害,犹不知拔剑自卫。

咽喉处一阵刺痛,已觉出热流涌出,碧落怔怔滴下泪来,犹自茫然地低喊:“冲哥,冲哥……”

慕容冲的眼眶中,亦是大团的热泪,盈成一团,被长睫裹住,尚未落下;那风华绝世的面庞,如同被击碎了的白莲,连痛楚都是苍白而破碎的,在幽幽烛光里如此明晰而刺目。

划破肌肤的剑尖在碧落的咽喉处颤抖,再深几分,便可封喉夺命,却在碧落的低喊声中顿住,再也刺不下去,反而一分一分,缓缓拔离。

无力坐倒在地,飞景剑颓然落地,慕容冲的眼角,缓缓淌下泪滴,真真切切地滑下面颊,直直地打到了碧落心头。

不顾脖颈处的疼痛和蜿蜒顺胸流下的鲜血,碧落坐起身来,惊慌地抱住慕容冲,失声问道:“冲哥,冲哥,你怎么了?怎么了?”

慕容冲额上渗着密密的汗珠,低喘着气,望着鲜血逐渐把碧落的青衣浸湿,忽然一把将她前襟揪住,拖到自己跟前,嘶声吼道:“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你居然是……苻坚的女儿!”

碧落脑中轰地一声,仿佛甚么东西炸裂开来,他竟知道了?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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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芳词泪尽罗衫春已空(三)

流着泪,心疼地去抱这个男子时,她已被他一把捞在怀里,狠狠地咬上了唇,咸甜的血立刻滚入口中,舌尖尽是泪水的涩意和鲜血的腥味,再分不清是谁的泪,谁的血。碧落颤着身子,由着他紧紧的纠缠,碾磨,占有,掠夺,甚至嘶咬,恨不能将自己一口吞下。

慕容冲的怀抱也很紧,紧得碧落根本透不过气来,让她不由地想,或者这样死去,也会是一种幸福。

可唇边突然便一松,接着,她的身体和头部被毫不留情地摔到茵席上,沾了血的衣带迅速被抽开,慕容冲皎洁的面庞,炽热的身躯,在他带了哽咽的浓重喘息声中,狠狠地压了下来。

碧落咬紧唇,将那声惨叫吞入腹中,却已禁不住,痛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

“冲……冲哥……”

她低低唤着,努力抑制住自己想逃的生理本能,忍着撕裂的痛楚,去迎合自己最爱的男人。

杨定曾说,男女之事,应该是两个人都感觉到快乐的事。

可为什么,她如此痛楚,而慕容冲看来也如此痛楚?如果女人的第一次注定痛楚,能不能让慕容冲快乐一点,再快乐一点?

持续的疼痛,迅猛的冲击,快被揉碎依然想让对方幸福的身躯……

慕容冲放开她时,她的面色之苍白,已经不下于慕容冲,浓黑的长睫不断悸动着,依然在忍耐着身体的剧痛,却已无力睁开。

脖颈上的血基本止了,可因为不堪那等近乎凌虐的欢爱,另一处又流了很多血,缓缓自光洁的腿部流下。

喘着气,慕容冲将她揽到怀中,略带了几分无力,轻啄着她的面颊,喃喃地唤:“碧落,碧落……告诉我,那些不是真的。”

碧落睁开惊惶的黑眸,无措地望着蹂躏了自己,却显得如此脆弱的男子,张了张唇,终于呜咽道:“碧落喜欢冲哥。”

慕容冲便笑,满足而又不甘地笑:“慕容冲也喜欢云碧落,不管她做了什么,都只喜欢云碧落一个。”

碧落也笑,哽咽地笑着,轻吻慕容冲汗湿的胸膛,轻嗅慕容冲的气息,环着他的腰,低低说道:“碧落也喜欢慕容冲,不管他做什么,也只喜欢慕容冲一个。”

慕容冲将她搂得更紧些,两人的每一处肌肤都最紧密地结合相抵着,轻声道:“有人骗我,有人在骗我说,碧落是苻坚的女儿,早与杨定有染,回到我身边是别有用心。我知道他们在骗我,我的碧落,明明才是第一次,我的碧落,明明只为我着想,我的碧落,明明从小儿在我跟前长大,他们怎能这样骗我?”

他彷徨的眼睛,直直望入碧落的黑眸,诱哄般柔声道:“碧落,你告诉我,他们在骗我,你根本不是那老贼的女儿。我的碧落从不骗我,碧落说不是,就一定不是。”

碧落不敢说话,只将手臂用力地环着慕容冲,依偎着最后的温暖,一双黑眼睛,同样彷徨无措地畏怯躲避着,如掺进了无数细碎莹白的冰霰。

慕容冲声音愈发低了下来,如同幼兽被逼到绝境时近乎哀求的低鸣:“告诉我,碧落,说你不是……如果你真喜欢我,就这么告诉我,我一定信,一定……”

碧落搬着慕容冲的脖子,贪婪地亲吻着他那惨白却依然绝美的面庞,大颗大颗的泪珠那样不可抑制地涌出,呜咽道:“冲哥,忘了那些好么?我的……父亲对不住你,我补偿你……你可以欺负我一辈子,我还会一辈子待你好……”

慕容冲的身躯慢慢僵硬,他吃力地坐起身,想笑,那笑容却比哭更难看。而他的眼神,已渐渐冷锐,如一把坚硬锋利的刀:“好,你告诉我,怎么补偿?从皇子到娈童,我是大燕国的亡国烙印,我是慕容氏的奇耻大辱,我是大秦国的饭后谈资,我是长安城的绝世笑柄!‘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呵呵,连三岁孩童都在竞相传唱的凤皇歌谣啊!你倒是告诉我,怎样才能补偿,让这一切,当作没有发生?”

碧落无言以对,只是流着泪,悲伤凄怆地唤着:“冲哥,冲哥……”

慕容冲将脸庞掩入双掌中,好一会儿,才移开手掌。

除了眼眸的迷蒙暗昧,他已经恢复了镇定和优雅。

他甚至展露了一个比月光更清逸美好的笑容,才握住飞景剑,抵住碧落咽喉,轻柔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我都会依你。”

望着剑尖凝结的血珠,碧落忽然间也安静下来。

“有。”她低低说道:“找一个比我好十倍的女人,好好爱你,爱你一辈子。”

好容易恢复的平静,刹那间被击打得支离破碎,如被一个浪尖扑进水底的满池月影,迅速失了光华明润,唯余无数撕裂的细碎光影,将人扎到体无完肤。

“呀……”

那一夜,那个帐篷中,传来比夜枭更难听的凄厉悲嚎,惊醒了数万甲兵。

有人说,那是中山王的声音;也有人说,不会,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人类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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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秦建元二十年仲夏,原燕济北王慕容泓,按原燕主慕容暐密旨,重建燕国,改年号燕兴,任大将军兼司徒。

此时,其叔父吴王慕容垂已在关东建立了一个以燕为国号的政权,与被苻秦所灭的前燕相对,被称作后燕。

与后燕所在的关东相对,慕容泓临时在华阴所建燕政权,被称为西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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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薄命断肠盟言如何诉(一)

西燕建立后,慕容泓率部众十余万人,西逼长安,索要燕帝慕容暐。

任大司马一职的中山王慕容冲随行军中,腰佩双剑,手握银枪,却不着盔甲,仅穿一袭素白衣衫,跨一匹华骝马,如同一轮清澄皎月,在大片乌甲中出尘绝俗,风姿无双。

和他一样引人注目的,是紧随他身后的一具棺木。中山王说,如他战死,可即时装入棺木安葬。人皆道中山王怀抱战死决心,此乃哀兵必胜之态。

拔营前夜,中山王慕容冲爱妾云碧落失踪。慕容泓、高盖等询问,慕容冲告知众将,云碧落乃苻坚所遣奸细,被他发觉后逃去。众将无不诧异,待要细问时,中山王谈笑晏晏,温雅依旧,并无异常,只得罢了。又有人猜测必是慕容冲动了怜香惜玉之心,悄悄放了她走,否则,以她一己之力,被揭发后,怎能从千军万马中逃脱?

燕军西行速度极慢,每至一处城池或稍大堡镇,慕容泓便下令攻入其中驻扎休整,放纵手下掳掠粮草物资,充作军用。因此燕军所过之处,村堡为之一空,人烟几绝。

燕军上下都盼着尽快攻下长安,接回燕帝,好返回关东故乡,如今慕容泓行事拖沓,令诸将很是不满,常有将领到慕容冲处诉说,希望能趁着秦王苻坚亲自领兵征伐姚苌、长安空虚之际,赶快将长安拿下。

慕容冲带了诸将去找慕容泓时,慕容泓认为长安城池坚固,不易攻打,只想以兵势威迫苻坚就范,交出慕容暐就罢了。众人无奈,只得随他拖延下来。横竖关中经了二十多年的太平年岁,各处坞堡仓廪充实,攻下一个大堡来,够全军吃一阵的了,只可怜了堡中百姓,一场力量完全不成比例的仗打下来,男子几乎没有活下来的,而女子正好做了燕军酒足饭饱后的好消遣。

这日燕军攻下一处堡镇驻扎了,高盖正和几名将军计算着,自从华阴出发,已经行了近一个月,才不过走了两百里路,像这样走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达长安。

正叹息时,忽听外面守卫禀报,说有人自称是高将军的义子,在堡外求见。

高盖笑道:“莫不是定儿来了?我还以为我反了苻坚,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来瞧我呢!”

众将闻言大笑:“不如把他也拉了来,从此父子团聚,岂不是好?”

高盖摇头道:“他是氐人,从小就呆在秦国,恐怕不成。不过大概可以劝劝他,让他离了长安,不要和咱们为敌。”

遂叫人快去请进来。

彼时各方混战,父子、兄弟或亲戚在不同敌对势力之中,也是常有的事。比如慕容泓、慕容冲都起兵叛秦,苻坚把他们的皇兄慕容暐叫去大骂一顿,见他肯写劝降书,便依旧让他留在秦国做他的尚书令,其他慕容氏为官的,也不曾责罚或免职。如杨定这般身在苻秦为官,却有个西燕大将为义父的,也不少见。只是在这等紧要关头,能跑来认亲相会,也够怪异了。

一时过来,果然是杨定,依旧一身杏黄的衫子,斜插华铤宝剑,懒散明朗的笑意,拜见过高盖后,便坐在一旁案边,自在地喝茶吃果子,听众将谈笑。

众人猜得杨定此时来找,多半有事,陆续也便告退。高盖拍拍杨定的肩,笑道:“秦王不给你好的吃么?瞧你怎么又瘦了?”

杨定大叹苦经:“没办法,相思使人老啊,只瘦一圈算是好的了,再找不到我想找的人,只怕我要变成个白胡子老头了!”

高盖失笑道:“哪家的姑娘啊,害你弄出这副熊样来?”

杨定将一片切好的西瓜扔到自己口中,方才望向高盖,神情沉寂却坦然:“云碧落。”

“碧落!”高盖不觉惊呼:“上次便听说你和她的一些流言了,难道是真的?不过她不是早回长安了么?怎么跑这里来找她?”

杨定推开窗棂,拿了块瓜皮扔到院中的梧桐树下,赶开两只鸣叫的知了,微咪了眼,问道:“义父,你确定碧落已经回长安了么?”

“难道……没有?”高盖沉吟道:“中山王告诉我们,说她是秦国奸细,我想这碧落姑娘在秦王身边呆了那么久,若帮秦国做事,也在情理之中。中山王若是发现了,怕也不忍杀她,该是有意放了她一马,才让她顺利逃脱。不过,她既帮秦王做事,离开后应该会回长安啊,不然,她一个女人家,还能去哪里?”

“是,她还能去哪里呢?”

杨定苦笑,不由又想起那个村头村尾开遍桃花的小山村。碧落也该是喜欢那里的吧?

可她既然决定出来,又决定回慕容冲身边,自然不可能再回去。

最关键的是,杨定明知碧落对苻坚心有介蒂,甚至不肯叫他一声父亲,就绝对不会帮苻坚做事,慕容冲又怎会说碧落是苻坚派来的奸细?碧落那等孤僻而痴绝的性情,又怎堪忍受他这样的无端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