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盖并无子嗣,对这个少时便被自己养育着的义子自是情分深厚,眼见他谈笑之际,虽然潇洒自若,但一双明亮的眸子,已经掩不住的焦灼担忧,显然用情已深,遂拍着他的肩,劝道:“不用担心,那丫头身手不弱,出不了事。中山王已经不要她,只要你找到,包管能抱得美人归。”

怜薄命断肠盟言如何诉(二)

“可我担心……她已经出事了。”

杨定紧按窗棂,怔怔望着窗外郁郁深深的野草,就如这一个多月来他心中的忐忑不安一样,在夏日炎炎酷暑中,疯魔了般往上窜着。当秦人的眼线禀知碧落失踪,长安又迟迟没见伊人到来时,他终于耐不住,丢下京中事务,也不管两军正处于战时,奔往慕容泓部打探消息。

高盖递过一碗凉茶,笑道:“我瞧是天热,你心神难定,自寻烦恼吧?”

杨定捧了茶,一气饮尽了,方才问道:“义父,既说碧落是秦王奸细,可有人拿出证据来?中山王说碧落已经离去,那么,有没有人见她离去?她离去前,可曾有过异常行止?”

当日京城传来的密信虽有两封,但慕容泓将关于碧落的那封直接转给了慕容冲,高盖等人只知慕容暐的密旨,却也不能与杨定提起。

细细回想片刻,高盖也纳闷起来:“没听说有什么证据,这毕竟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我们也不好细问。但那日……我们刚商议了西进长安之事,离去时,中山王被济北王殿下单独留下了。寻常济北王很少主动找中山王单独说话,但……那天似乎把中山王留下来谈了好久。后来隐约听说中山王在山坡上喝了很多酒,还有不少人听到中山王酒后的咆哮……第二日,便听说碧落姑娘离开了……”

他疑惑道:“莫非是济北王知道了什么,告诉了中山王?平时中山王对碧落姑娘极是爱惜,一反常态喝得酩酊大醉,便是知晓了碧落有异心?”

可碧落没有异心,只是有一个她自己根本无法改变的身世而已。慕容冲看着碧落在自己跟前长大,与她相知相惜,也不会相信碧落有异心。他所不能接受的,应该也只有碧落那个尊贵却可怕的身世而已。

杨定的呼吸渐渐粗浓不定,眼中映了夏日的烈烈阳光,有飓风席卷过沙漠的苍茫和惊惧。

他缓缓转过身,有几分吃力问高盖:“中山王的住处在哪?”

------

慕容冲虽然不在军中掌权,到底是皇室贵胄,慕容泓禀承慕容暐密旨统率部众,自然也不得不认可他太宰兼大司马这样仅次于自己的地位,只是对他不披胄甲抬棺上阵之举颇是不以为然,总算没当众给他难堪。

以他的身份,攻下坞堡后,自然可以挑选最宽敞舒适的屋宇居住。可杨定一路找过去,却大出意料之外。

那处宅院甚是古旧,既无梧桐,也无翠竹,只有两株槐树枝繁叶茂,绿荫如盖,几乎笼住了小小的院落。杨定侯在门外等侯亲兵通禀时,只闻着清涩微香的槐花芳郁中,夹杂了古宅特有的霉腐气息,让杨定不由地便猜测,这院中原来的主人,是否早被燕军屠戳尽了?

轻叹一声,正觉无奈之际,听得院中有调弦试音的零落琴声,铮综悦耳;而亲兵已过来引他前去见慕容冲。

来到正屋前,亲兵侧身将他让进去时,杨定听得慕容冲悠缓柔和的声音传出:“你热么?我弹曲子给你听好不好?高山流水,阳春白雪,都很能清心静气,你一定爱听。”

杨定几乎立刻断定,慕容冲是在和碧落说话。那个清雅绝俗的男子,大概只和云碧落一人能那般的亲近。

他冲了进去,差点将“碧落”两个字唤出。

可古朴而潮湿的屋中,除了空落落的几件案席和一副棺木,分明只有慕容冲,正微带讶异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温和一笑,将手中正调着的一架旧琴放下,站起身道:“杨将军,别来无恙?”

杨定自知失礼,忙上前相见:“许久不见,殿下风采更胜往昔!”

“哦?”慕容冲笑了笑,请他坐了,令人奉上茶来,才道:“往日受制于人,每每想起,夜夜噬心啮骨,自然不如现在逍遥自在。”

他瞥一眼杨定,笑道:“可杨将军比那年五重寺相见,倒清减了不少!当日之事,着实亏了杨将军了,本王一直想着要好好谢你,可惜始终不曾有机会。”

他的确和原来一般温雅有礼,偏又不失出身皇室的清贵矜持,让人忍不住为之敬服亲近。可他那亲切的笑容后,一双如寒潭清寂的眸子,幽黑得如无底深渊,总让杨定感觉到看不透,便如看不透这世事无常、翻云覆雨一般。

或者因为这屋中的阴暗潮湿与外面的烈日炎炎反差太过明显,明明慕容冲也和普通骑兵常曝走于酷暑之中,他的面容居然更加白皙,那种汰尽了血色的如雪洁白,与这古旧的屋宇显得很不协调。他的一蹙眉,一勾唇,俱是完美无瑕,清逸如仙,甚至让人有恍如身处梦中的错觉。

杨定本也称得上容貌俊朗英挺,可与这样风华绝世、不若俗尘中人的清好男子,却又无法相提并论了。此时,他更是忍不住的叹息:“殿下不用谢我。云碧落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可能眼看她和她最挚爱的男子出事而袖手旁观。”

“最挚爱的男子……”慕容冲神情微微凝滞,一抹笑意,说不上是悲伤还是幸福,缓缓自眸中荡漾开去。那是杨定进屋以来,第一次看到他清寂宁谧的眸子有了一点不同的情绪。

怜薄命断肠盟言如何诉(三)

他默默打量着慕容冲,忽然之间心都收缩了一下,如被雪水骤然浇过,许久才能透一口气,在慕容冲暗含揣度的注视下,缓缓说道:“殿下,杨定冒昧,可否请碧落姑娘出来见上一面?她与我一起自千军万马中杀出,也算是生死挚交,我来探我义父,也很盼着见她一面,叙一叙旧日情谊。”

慕容冲眉眼不动,纤长有力的手指握紧陶制茶盏,指骨凸起处隐现淡碧的青筋,许久才略略放松,摩挲着粗制的陶盏,轻轻笑道:“杨将军,你来晚了。碧落……已经离开了。”

“离开?去了哪里?”杨定坐直身体,紧盯着眼前俊美得不像真人的男子,并不掩饰自己灼烧的急怒。

慕容冲缓缓提盏啜了口茶,眸子沉寂无波,连声音也平淡如水:“她已长大了,爱去哪里,便去哪里,我不会再管她。”

“你撒谎!”杨定忽然便失控地高叫,一掌击在案几上,双目灼如烈日。

慕容冲面容蓦地森冷,半带讥嘲地盯着杨定,却不说话。

但闻刀剑出鞘之声不绝于耳,厢房那些本在休憩的近卫已被惊动,冲了过来,持了兵刃赶到门前,锋刃的尖锐光芒,被辣毒的日头反射着,毫不容情地投到杨定脸上,只待慕容冲一声令下,杨定休想再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杨定素来聪慧,哪能不知目前身处敌营,绝不能意气用事?但他盯着慕容冲腰下的双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双掌按于案上,挺直脊梁,一字一顿道:“魏文帝所铸三把宝剑,飞景,流彩,和华铤,形制相同。但碧落一直认定,只有流彩和飞景才是一对。不管她去了哪里,流彩剑从不离身,除非……她死!”

慕容冲腰间两把佩剑,形制相同,一把嵌翡翠,一把嵌羊脂玉,正是飞景和流彩。

慕容冲想笑,可唇角牵动了一下,居然没能再露出那如面具一般与他相依相随的微笑来。

沉闷的“卟”地一声,慕容冲手中的陶盏忽然碎了,淡黄的茶水,褐黄的茶叶,伴着殷红的鲜血,淋漓而下,迅速污了那素白无瑕的衣衫。

慕容冲低着眸,木然地望着捏碎在指间的茶盏,以及指缝间潺潺而下的粘腻鲜血,竟似无知无觉,不知痛,不知烫,更不知自己失魂落魄,心神无着。

杨定用力地喘息着,努力让自己透过气来,可发出的声音,依然是如此的嘶哑,甚至……有着近乎疯狂的惊恐:“你……你杀了她!你已经杀了她,是不是?是不是?”

盯着慕容冲身后那具棺木,那具慕容冲始终带在身畔的棺木,杨定的两眼,再也无可抑制地迸出泪光来。他的脸色,几乎也已和慕容冲一样雪白。

“慕容冲,慕容冲!”他猛地冲过去,便要去抓慕容冲,发了狂般叫起来:“这棺木……这棺木中装的,是不是她?是不是她?”

慕容冲一掌斩在杨定抓向自己的臂腕上,避开他的攻击,向后退了一步,颤着唇,抚住了那具棺木。

门外的近卫见机不对,早便高喝着,一拥而入,刀剑齐齐指向杨定要害。

杨定盯着慕容冲和那具棺木,似失了全身力道,由他们紧执了自己双手,将自己迫得无力地跪在地间,禁不住地肩背搐动,含着满眶的热泪,哑了嗓子带着希冀问道:“你不会杀她,对不对?她为了你性命也不要,父亲也不认,连做人的尊严都可以抛得远远的,你怎会杀她?你怎舍得杀她?”

慕容冲张开唇,发出低沉痛楚的一声呜咽,额间大滴大滴的汗水滑落,粘住了墨样的长发,良久,才抬起空洞的眼眸,挥手示意众卫士退下。

十余名亲卫互视几眼,方才放开杨定,慢慢退向屋外。

这时,慕容冲低低唤道:“小钟……”

其中一名近卫立刻又从屋外跑来,屈身道:“殿下,属下在!”

慕容冲无力地顺了棺木倚跪下来,颤抖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那冷硬的棺木,如同抚摸那黑缎般的一头青丝,缱绻而缠绵。

“没事了,没事了……”他空茫地靠住棺木,身体如枯木般僵硬着,像被掏空了灵魂的美丽偶人,空落落地说着:“其实我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哦……已经二十七天了。最初七八天,只要我同她说话,她便唤着冲哥,低低地哭着,后来,声音越来越低了……从第十四天起,便再也没有过任何声息……我的碧落……”

杨定已经骇得呆了,如给天雷击中般不可思议地定在当场,瞪住慕容冲,瞳仁收缩,再收缩,凝成针尖那样细锐的一道,终于发出一声不成音调地怪叫,猛地扑跃过来,按住慕容冲,一拳接着一拳,狠狠打在他的脸上、胸前,失了魂般惨声吼道:“你疯子,你疯子!你……你竟把她活活钉死在棺中,你疯子!你疯子!”

慕容冲没有挣扎,由他疯了般打着,一拳拳结结实实砸在自己身上,努力还想挤出笑来,可神情却比痛哭更是惨淡无光:“是,我疯了,她也疯了!我把她扔进棺中,让她在里面等我,等我杀了她的父亲,再去陪她。她居然就乖乖呆在里面,真的没有出来……”

==================

有亲让我加更,我就加更了。可停在这里,大家会不会杀我啊?反正我下午不在,装没看到。。。。。。

玉簟秋曾叹情愁花知否(一)

杨定满脸是水,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打疼了的拳渐渐麻木而无力,连整个身躯都如被抽去了骨髓般软倒在地,只死死地盯着棺木,似要把那楠木的侧板看穿,看到躺在其中的女子。

看看她,是不是还那般色若梨花,冷若寒冰;看看她,是不是还有着很软很温暖的身躯,让人再苦难,也挣扎着要从奈何桥边爬离,只想去偎依拥抱;看看她,是不是还能或温柔或清冷地连名带姓唤他,杨定,杨定……

即便在你的心目中,我永远赶不上你的冲哥万一,你还是我想用一生守护的唯一……

你离去了么?你就这么离去了么?

那我还能去守护谁?我还能用这一生去守护谁?

杨定摊开手掌,摊开自己空空的手掌,看着那冰冷的指尖在颤抖着,颤抖着,忽然发出一声狼嚎般的惨叫,反手拔出华铤剑,径刺慕容冲心脏处。

他一定要挖出他的心来,好好看一看,看一看这个碧落倾尽生命去爱的男子,拥有的,究竟是怎样的一颗心!

慕容冲仿佛发出了低低的叹息,惨淡如死的神情,瞬间轻松下来,倚靠于棺木之下,依稀又听到那女子用只对他一人才展现的如水温柔,唤着冲哥,曳一条天青色的丝质长裙,向他飞奔而来。盯住那追魂夺魄的明亮剑锋,他居然轻轻地笑了,寒潭样的眸子刹那清明,如刚出世的婴儿般明净得不惹尘埃,又带了种解脱般的欢喜。

……不披战甲,素衣上阵。那悍不畏死的宣言中,有多少是一心求死的痴意流露?

但杨定的迅捷一剑,并没能如他所愿,或者也是如慕容冲所愿,刺达慕容冲的胸膛。

“当”地一声,火星四溅,他的华铤剑被架住了。

竟是方才被慕容冲叫住的侍卫小钟。

他惶急地看着自己的长剑抵不过杨定的宝剑和他愤怒之下的巨大力道,已经缺开了一个大口子,堪堪要断,忙一矮身拦到慕容冲跟前,翼护住慕容冲的身体,对着杨定再次刺来的华铤剑,高声叫道:“杨公子,中山王没有杀碧落姑娘!”

杨定剑尖逼住小钟,打着寒战惨笑:“我宁愿……他一刀把碧落给杀了!把她活活钉在棺木中等死,他……他到底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杨定的剑尖又在止不住的颤抖。

他实在没法想象,一个会说会笑会动情的活生生的云碧落,怎样被最心爱的人封闭在黑暗狭窄的空间,苦苦哀泣,苦苦支撑,然后一天比一天痛苦地枯萎死去。

这一世的泪水,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决口,没完没了地倾泄着,杨定却感觉不出自己的泪,只感觉得到自己的痛,仿佛心口被人剖开,一刀一刀生剐着那颗流泪又流血的心脏,痛得整个身躯快要炸裂一般。

努力稳着剑,他已决定要一次刺穿这个胆敢拦住自己的侍卫,再把慕容冲的心脏刺穿,问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才是痛……

可小钟居然也流泪了。

这个年轻的侍卫居然抹着眼泪说道:“可棺木并没有钉死!碧落姑娘只要稍稍用力推一把,就能出来……可她始终没有出来……”

“什……什么……”杨定听不懂,真是听不懂。

小钟护着自己的主人,颤着声音道:“棺木上留有出气孔。两天后殿下见碧落姑娘没出来,甚至还吩咐过我,他不在时,可以放点吃的到棺木中。他说他不想见到碧落姑娘……可殿下……其实盼着碧落姑娘可以有力气自己走出来。可碧落姑娘一直没出来,越来越弱……”

杨定手脚一软,宝剑和身躯一起仆倒于地,盯住慕容冲,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慕容冲瘫软在地上,温柔地抚着棺木,惨然而笑:“可她自然明白,若她死了,这一辈子,都是我慕容冲最心疼最爱惜的女人;若她离开了,从此她只是苻坚的女儿,再见便是敌人,从此与我……恩断义绝。我的碧落……宁愿做我死了的妻子……”

他笑着问杨定:“我是不是该高兴?我便是死了,也不孤单。她会陪着我,一直……陪着我……”

杨定慢慢抱住了头,伏于地上,再也忍耐不住,一下接一下往地面撞着头,发了疯嚎叫起来,泪水倾肆如涌。

慕容冲却笑起来,一直笑着,倚着棺木,似倚在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怀中,笑着,泪水顺了那被打得青肿流血的面庞缓缓流淌。

小钟呆呆地望着这一哭一笑疯了般的两个男子,忽然冲过去,一把搂住杨定,搬过他往下撞的头,叫道:“杨公子,杨公子,或许……或许碧落姑娘还没死!”

哭和笑,一瞬都停止,屋中死一般地静默。

是谁的汗水,“嗒”地一声滴落在地,惊醒了幻梦中人。

杨定一把拽住小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小钟爬在地上,叩着头道:“殿下一直没说过停止给碧落姑娘送食物,所以……所以小人斗胆,只要殿下不在,就会往棺木里塞些水和食物。开始碧落姑娘把食物和水都吃了,后来……渐渐就不大吃了,连眼睛都不太睁开,小人便只送些清粥进去,她……她有时便会吃一点。昨晚我悄悄把粥放进去时,发现前天的粥少了一点,她似乎还……还……”

玉簟秋曾叹情愁花知否(二)

杨定猛地站起身来,砰地一脚将棺盖踹飞,颤抖着身体,不顾空中弥漫开的腐臭异味,大口地喘着气,小心地搭到棺边,向下张望,然后生生地咬住自己的手背,将一声嘶心裂肺的惨叫抑到喉咙口。

与其说棺中是一个活人,不如说是一副尚包着皮囊的骸骨更合适。

干草一样的蓬乱头发中,隐了一张灰白凹陷的脸,额和鼻俱挺得有点夸张,配合那可怕的肤色,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污秽肮脏的单衣,早已看不出颜色,发出阵阵中人欲呕的腐臭味;未着鞋袜,一对小腿裸露在外,如枯柴一般,却有着骨质的森白,而一双有着秀巧形状的脚,每一处骨骼都清晰无比地呈现出来,脚踝腐烂生疮处,正蠕动着若干兴奋的蛆虫……

“这是……谁?谁?”杨定抬头,打着寒噤问:“她……是谁?”

一定弄错了,一定弄错了,这么个鬼样的人物,怎会是那个容貌脱俗清丽如花的云碧落?谁会舍得将她害成这副样子?一定弄错了!

小张站在一旁,惊惶地张了张嘴,没敢说话。

慕容冲吃力地扶了棺木站起,黯淡无光的眸子投入棺中,顿时被绞碎了一般低下,一口鲜血,“哇”地一声喷出,飞落在棺中女子身上。

女子像枯叶般的眼睫,微微地颤了颤,艰难地睁开一线,空空茫茫,幽幽黑黑,如无边无垠的夜空,没有月,没有星,没有任何可能的光芒。

“碧落!”杨定惨叫一声,猛地弯下腰,却屏住呼吸,用最轻缓的动作,小心将那僵硬的女子骨架抱住,小心地拢起,小心地托住,小心地带出棺木,掬到自己胸前。

“碧落?”他轻轻地唤她,只怕声音大了一分,便将这如薄冰般女子惊得化了,碎了,从此便会如青烟一般,消逝无踪。

碧落的眼睛又已闭上,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到。

慕容冲喘着气,掩着胸口,艰难地扶棺立起,可整个人摇摇晃晃,随时要四分五裂地倒下一般。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死?”

他悲惨地望着碧落,眼中是刻骨的恨意,不知恨着碧落,还是恨着他自己。

杨定只觉心脑之间一道火焰腾地烧起,连眼睛都给烧得红了,毫不犹豫地,一脚将摇晃着走上前来的慕容冲踹得再次口吐鲜血,撞倒在棺木之上,低沉恨毒的话语,带了从不曾有过的杀机凛冽:“慕容冲,为什么你还不死?”

趁着小钟去扶慕容冲,其他近卫未得慕容冲谕令,只在厢房听令,杨定用自己的单衣覆了碧落的脸和眼,挡住炙烈的阳光,抱起她冲了出去。

“碧落,我来了。我是杨定。”一路之上,杨定抱着那个轻巧单薄如落叶般的女子,低低地不断地说着:“碧落,我来了。我是杨定。”

------

带了不可思议的骇然,高盖帮着杨定抢救着碧落。

可他也在怀疑,杨定是不是认错了?这个瘦弱可怕几乎感觉不出任何生命迹象的女子,真是的碧落吗?她真是那个拼死维护慕容冲和释雪涧,敢和慕容泓大打出手甚至以命相搏的云碧落吗?真的是她吗?

一边帮着杨定准备食物、药物和热水,他一边都在疑惑着。

因为碧落在黑暗无光的棺木中呆得太久,杨定令人关闭了所有的窗户,用布帘挡住光线,屋子里便很暗,很闷热。

那么,在那个棺木中,又是何等的酷热难禁,苦楚不堪?

杨定不敢细想,只是细致地用浸透水的棉花蘸湿她的唇,看她一点点吮着水份,直到渐渐恢复了吞咽的本能,喝下几匙米汤进去,才略略放心,除去她污秽不堪的衣物,端了热水为她擦浴。

避到隔壁屋中的高盖在皱眉:“定儿,如果她真是碧落……那她便是中山王殿下的女人,你……你还是避讳些,等她恢复得差不多,找个女人来服侍她沐浴吧!”

“慕容冲?”杨定哼了一声,小心触抚着碧落瘦骨伶仃的手臂,淡淡道:“我不认为他还有资格让碧落成为他的女人。而且……碧落一向爱干净,我不想她这样痛苦地忍受下去。”

他的声音倏地温柔,带了几分柔软,低声向怀中的女子说道:“你一定希望我快快把你收拾干净,对不对?”

高盖在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再阻止杨定;只是忽然很想知道,慕容冲听说另一个男子为他心爱的女人洗浴,会有怎样的表情?

不知为什么,即便知道了是慕容冲亲手将碧落害成了这样,他还是认定,碧落是慕容冲最心爱的女人。

再怎么国色天香的女子,被在棺木里关得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头,也好看不起来了。

可杨定将碧落平放在席上,一点一点用热水渍湿她每一处皮肤,一点一点用软布擦拭她每一处污垢,专注得如同在拂净最珍贵的美玉,轻柔得仿佛在洗涤花枝上的芙蓉,生怕用力大了,会惊落了娇嫩的花瓣,让它感觉到痛楚不适。

碧落依旧无声无息躺着,由着杨定温暖的手,一寸一寸抚过自己的身躯,无知无觉,更无姑娘家该有的娇羞矜持。

换了三遍水,杨定才为碧落披了件临时找来的薄绢单衣,将她抱在怀中,将她凌乱的干发捋到脑后,轻轻嗅了一嗅,低声道:“头发上的味道真难闻!你快好起来,等你好点,我便帮你洗头。不然……就这样让你顶一头脏头发,熏死你!”

==========

亲们,这是加更的啊,我今天和昨天都是两更的,看我多听话!

玉簟秋曾叹情愁花知否(三)

碧落眼睫动了一动,没有睁开,眼角却有一滴晶莹,沿了干瘦苍白的肌肤,缓缓滑落。

杨定想笑,可嘴唇抽动时,竟然哭了起来。他将脸埋入碧落那枯瘦细弱得仿佛随时要断裂的脖颈间,呜呜咽咽哭着,大颗大颗的泪珠,迅速滴落到碧落干涩的皮肤上,缓缓渗了进去。

到碧落重见天日的第三天,她已经能坐起身来,进些饮食,却从没说过一句话,连眼神也是呆滞的,仿佛什么也看不到,连杨定唤她,都不曾转动过眼珠。

高盖猜测着,多半是给关得太久,心智受创很深,成了个傻子了,叹息不已。

杨定忆起自己提及为她洗发之时,那晶莹而出的泪滴,坚持她只是一时神智不清,并不是真的傻了。

“碧落,你不是傻子,对不对?”杨定温柔揉着她脏兮兮地蓬乱头发,笑道:“我知道你只是生气,气我还没给你洗头发,对不对?”

看碧落渐渐有了点生人光泽的面庞,杨定正要让人去备热水时,有人来传,说大将军济北王殿下召见。

这几日,慕容冲并没有过来看望或索要碧落,高盖让人悄悄去打听得到的消息,是中山王病了。

慕容泓自然也听说了这事,他可能早就猜出碧落被装入了棺木,只怕碧落没死才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派随军大夫看过慕容冲,确定他只是一时悲怒攻心,伤了肝脾,加上受了点外伤,并无大碍,便不再理会,却不知为何突然宣召杨定?

高盖心中不安,皱眉道:“定儿,你在北地呆的时间并不短,和济北王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不过济北王近日心情不太好,你一向做事圆通练达,该知道怎么办吧?”

杨定默然望一眼碧落空洞洞的黑眸,站起身来,懒洋洋一笑:“嗯,我明白,我总得活着,才能护着她。”

眼看杨定恢复了几分原来的神采,高盖将他送出去,沉思片刻,又让人去留意着,济北王会不会为难杨定。毕竟现在的济北王,脾性越来越暴戾难以捉摸,而杨定一遇到碧落,分明也已乱了方寸,不管他事谁为主,高盖都不能眼看着他在自己跟前出事。

杨定比慕容泓略小几岁,当年慕容泓任北地刺史时二人便久已相识。杨定出身世家,却素性潇洒,从不与人争竞,故而慕容泓与他相处也颇是相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