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日再见,慕容泓早不是那个屈居人下的小小长史,而是手握十余万重兵的大将和诸侯,甚至……若京城的慕容暐有个一差二错,他便是西燕的帝王了。

所以杨定在坞堡最大最毫华的那间厅堂拜见慕容泓时,行的是拜见王侯的大礼,神色也恭谨慎重:“在下杨定,拜见济北王殿下!“

慕容泓缓缓喝着酒,并不叫他起来,待杨定微带疑惑抬头时,才放下酒觞,微咪了眼睛,淡淡问道:“听说,前儿你把中山王给打了?”

杨定跪于地间,俯首承认:“是,此事是杨定冲动了,愿向殿下领罪!”

慕容泓嘿然冷笑:“你自称名,却不称臣,显然没打算臣服我大燕,又怎么向本王领罪?”

杨定微笑而答:“殿下,杨定入仕苻秦,秦王相待不薄,身处秦地,故而向秦王称臣;但如今此地为燕所辖,殿下代行燕天子事,杨定并无职份,自当以平民之礼相见。”

“是么?”慕容泓往银觞中倒着酒,讥嘲道:“有敢打本王弟弟的平民,只怕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杨定笑道:“殿下心存仁厚,念着往昔情意,杨定很感激!”

“呵,你倒是会说话,以为提起往日情份,本王便不追究了么?”慕容泓饮着酒,徐徐道:“只不过,我虽不喜欢凤皇对哪个女人那般着迷,却也不愿碧落居然这么着惨死……”

恍惚看到了另一个决绝将赤宵剑刺穿自己的倩影,慕容冲的神思有些恍惚:“虽然那丫头屡次对本王无礼,可她……全心全意维护着凤皇和……雪涧,所以本王也想帮她,只是以为她一定早在棺木中化为一堆骸骨了,谁想居然还活着!”

杨定苦笑:“殿下,她现在比一堆骸骨好不了多少。”

慕容泓伸出手指,轻抚着那两粒泪珠般的舍利子,黯然道:“只要有一口气,总能补偿吧?怕只怕,芳魂杳然,连梦都梦不着时,才最是摧肝裂胆。”

他向来凌厉甚至暴戾的眼眸难得地柔和下来,泊了层幻梦般的伤感,银觞在手边无意识地转来转去,转来转去,直到杨定膝部跪得麻木,他才似醒过神来,举觞将酒水一饮而尽,才又显出其飚发昂扬之气,侧目望向杨定:“方才你既已提及燕国未给你官职,那么,本王给你官职,你从此和你义父高盖一起,共辅燕室,共创大业,如何?”

杨定唇角的笑容僵了一僵,随即舒展得更是明灿。他恭敬垂手:“殿下厚爱,杨定敢不从命?只不过杨定还有个不情之请。”

慕容泓顿下银觞,饶有兴趣地审视着这个毫不犹豫便背叛了秦王苻坚的男子,说道:“你说!”

杨定正容道:“殿下也该听说,杨定素来不喜为朝政羁系,便是当年被秦王征召,也打算好隔个一年半载,便寻机挂冠而去。谁知后来遇到了碧落,心中……再也放不下,便一直延宕着不曾离去。”

丁香结孤雁来去风雨骤(一)

他向慕容泓深深行礼:“若殿下将碧落姑娘赐配于我,杨定将改投燕主,矢志不渝!”

慕容泓沉声道:“可目前那个碧落,听说又丑又傻,你还要她?”

杨定断然道:“丑也罢,傻也罢,生也罢,死也罢,只要她是碧落,我便要她!”

慕容泓不由地又去取案上的银觞,眼睛却只盯住杨定,不知是惊是嫉,是怒是羡,忽然“笃”地一声,却是他碰着了已经空了的银觞,却不曾握住,不小心便拂落到了地间。

“你下去吧,本王……再想想……”慕容泓懊恼般地叹息一声,挥手让他退下。

杨定叩拜而退,一双膝盖跪在条石的地面太久,几乎无法直起,但他甚至没有蹙眉,维持着恭谨的微笑,竭力平稳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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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真能想,居然出了这么个难题给济北王。”高盖听闻后叹息:“碧落是中山王的女人,便是中山王将她害得再惨,也绝不可能轻易放手。”

“他非放手不可!”杨定咬牙切齿,手上的动作却异常轻柔。

他让碧落仰躺于席上,脖颈搁在自己腿上,捋下那头失了光泽的长发,一点一点为她清理杂物,涤尽污垢,努力想还回她原来的风姿绮秀。

碧落闭着嘴,下意识地牵着杨定的衣襟,由着他将自己的手指,温柔地摩挲着干涩的头皮,神情中依稀有种梦游般的怅惘。

“你记得的,是么?”杨定不管高盖就在自己身侧,一边搓揉着她的长发,一边在碧落耳边低低道:“春天的时候,我们在一起,也这般洗着发,阳光很好,杏花落下来……我们的头发都是黑色的……要有多少年,才变成蚕丝一样的雪白色?碧落,我们一起等好么?一起等……我们头发变成蚕丝一样的雪白色……”

碧落眉目不动,依然是怅惘如梦的神情,仿佛根本不曾听见。

杨定将用她的湿发拧了,扶她坐起,用干布慢慢吸着水份,拿了木梳为她理顺,就像她偶尔为自己打理一般。

“碧落,我知道你听得见。便是你什么都忘了,应该也会记得,我是杨定,我是你抱在怀中一点点从黄泉路上拖回来的杨定。”

敛了笑,带了愁意,杨定支着颐半卧于席上,失神地看着碧落,喃喃而语。穿堂风挟了树荫的淡淡阴凉,已经将碧落的发吹得干了,终于恢复了原来的生动光润,在脑后温顺地起伏着。可她还只是木然坐着,偶人般没有神采,睁开的黑眸一片空洞,不知是因为什么也看不到,还是因为看不到她想看到的。

高盖坐到席的另一端,吹着风,已经无话可说。眼前的两个人,都似变了个人。失了绝俗灵气的碧落,失了淡然恬和的杨定,都不像了,完全不像了。

正感慨无奈时,他发现了第三个完全不像的人,惊异地坐直了身躯,唤道:“中山王殿下!”

慕容冲缓缓自院外走入,雪白的绢衣拂拂飘动,看来尚余几分从容;可他未戴冠,黑发零乱四散,俊逸的面庞尚残留着青紫的瘀痕,可这些都不是让人觉得他变了个人的原因。

慕容冲,那个气度高华清雅有礼的慕容冲,怎么有这般如整个人被揉碎了的神色?一击可破的苍白脆弱,触目皆是的落寞凄怆,明明是酷烈的夏日阳光,抖落到他的身上,却散出了月色的清冷孤寂,让人不由为之心悸心疼。

可慕容冲最讨厌旁人同情或怜悯的眼光,几时肯流露出这等软弱无依的神色来?

高盖只唤一声,便住了嘴,不敢多说一句,却被“丁”的一声锐响惊动,转头看时,顿时头皮发炸。

杨定逼视着步步靠近的慕容冲,华铤剑竟已出鞘,年轻俊挺的面庞,极罕见地出现了森冷逼人的杀机。

慕容冲不过淡淡瞥了眼光华夺目的剑锋,步履不停,径自走到了碧落跟前,跪坐到她跟前。

杨定再也忍耐不住,在高盖的喝止声中,左手一扬袖将碧落掩到臂膀后,右手宝剑径刺而出,正逼慕容冲心脏部位。

慕容冲不闪不避,由着剑尖刺破衣料,冷寒的剑气逼上肌肤,秋潭样冷深的眸子,依然凝注在碧落身上。

“不要!”谁的声音,那样轻软无力,却清晰地传来,同时杨定的袖子,被迅速地牵扯住,带了惊怖的颤意。

华铤剑顿住了,也带了些微的颤意。

“定儿,你疯了!”高盖高叫着,冲上前来飞起一脚,将杨定手中的宝剑踹飞,又一脚将杨定踹倒在地,叫道:“你不想活了么?”

杨定没回答他,只望向了身后叫他住手的那名女子,再说不出那眼神是惊痛,还是惊喜。

碧落的瞳仁终于有了感情,缓缓地转动着,从杨定脸上,再转到慕容冲脸上,泪水迅速激涌,含了满眶的晶莹,蓄于渐有生机的长睫间,待落不落。

“碧落,”慕容冲安静地坐着,平静地向眼前这个差点被他逼成一缕冤魂的女子说道:“我后悔了。我不想你选择活着离开或死了留下,我只想你留在我跟前,到我被苻坚杀死的那天一起死,或者,在苻坚死后一起活。”

杨定伏于地上,手足冰冷,连笑声都结了冰:“你疯了!你杀了她的父亲,再娶她?你绝对……疯了!”

丁香结孤雁来去风雨骤(二)

碧落神色没什么变化,嘴唇蠕动了好一会儿,居然说出话来。嗓音很低,很细,如被压得苍白而纤薄的纸张:“好……冲哥,我陪你……”

杨定还想笑,笑眼前这个太过滑稽的一幕,却已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闷在喉嗓间的微哽,忽然便涨痛起来,痛得他再也直不起腰,由得高盖将他紧紧拉着,看着慕容冲将碧落抱起,努力地喘息着,想呼出胸口紧搡住的气团。

那气团太堵心了,如同凝结了的冰水般冷沉而坚硬,让他再也无法顺畅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碧落如小猫般顺从地倚在慕容冲怀中,刚被细心清洁过的黑发顺了慕容冲的雪白前襟如瀑垂下,乌鸦鸦地极其醒目,甚至刺目。

“杨定,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刻离开此地。济北王不可能把碧落赐给你,但如果你不留在燕军,而想回去继续辅助苻坚,他一定会让你死。”

慕容冲沉静地望着杨定,唇边终于又有了一抹轻而淡的浅笑,优雅从容,看不出是出于好心的提醒,还是出于赶走情敌的本能。

“碧落!”杨定没理慕容冲的话,只是怀了最后一丝期待,唤着那个女子的名字。

慕容冲向外走的脚步顿了一顿,看向怀中的碧落。但碧落似乎根本没有表情,只是闭着眼,如先一般呆滞地沉睡,仿佛从不曾清醒过,更不曾说,冲哥,我陪你……

于是,慕容冲抱了碧落,珍宝般将她拢紧在跟前,缓缓离去。

而外面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下来,呼号的风声里,蛇状的闪电不时扑啦啦扯过半天边空,引来阵阵雷鸣咆哮。整个穹宇像倒扣的灰色锅底,迅速地酝酿发酵着,很快,一场六月里的暴风雨,痛快淋漓地倾倒下来。

天落泪,而杨定却没有落泪。

他只是哽咽着,哽咽着,将十指愈来愈深地*****坚硬的地面,由着指甲中涔涔渗出血,慢慢润湿黑褐的泥土。

杨定并没有能立刻离去。

在高盖以为已经将他安抚下来,考虑着下一步怎样将他送走时,他发现杨定发起了高烧。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高盖一边找人为他沏药,一边已忍不住责怪他:“不过是个女人,便是漂亮些,也不至于天下无双独一无二!你要美人时,义父帮你留意着,找个比她好十倍百倍的,如何?”

杨定靠在墙上,连笑容也苍白失色:“可便有再多妇人,她还是天下无双独一无二的。天底下只有一个云碧落……或者……苻碧落吧?”

他笑得呛着了,拿手指堵着唇低沉地咳。所有的潇洒不羁,洒脱佻达,不知何时已经卸下,一层层的虚弱和疲惫,伴着再也无法掩饰的痛楚,清晰地呈现在家人面前。

高盖叹气,心疼地将他揽到自己怀中。而杨定,那个曾有着天底下最明朗笑容的杨定,伏在他的肩上,竟是无声大哭。除了肩背的抽搐,高盖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只是,他的前襟,已有大团的湿热缓缓洇散开来。

再怎么老于世故,再怎么虚中守静,再怎么擅于处世,杨定依然是性情中人,保有着最纯朴无华的赤子之心。

他就如最善于保护自己的蜗牛,终于肯丢开最坚硬沉重的躯壳,拿自己最柔软最真挚的一面与人坦裎相对,却被刺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并且,他根本不知该怨谁,该恨谁,所有刀锋剜过的阵阵锐痛,只能一个人默默吞下,苦苦承受。

这一病,便是七八日,慕容泓在众将的催促之下,已经再次开往长安,杨定也被高盖送入车驾中随行。

以慕容泓一天行十余里的速度,倒也不用担心杨定的休养。但杨定显然不打算再呆下去了。

“义父,我想我该回长安了。”晚间扎下营来,他向高盖提起:“再不走,恐怕我已经走不了了。”

高盖心中也明白,如果燕军收伏不住这个苻秦的年轻将领,很可能会除之而后快,以免养成未来的心腹大患。慕容泓之所以一直不曾表态,无非因为杨定是高盖的义子,当日又不曾一口回绝自己的招降,要等他病愈后再作打算。如今杨定高烧已退,精神渐复,也快到双方决断的时候了。

“定儿!”高盖盘算着劝道:“当日苻秦如日中天,你留在秦国对你仇池杨氏恢复元气大有好处,我也便不勉强你跟在我身边。只是如今苻秦衰亡之象已现,内外交困,四面是敌,这等风雨飘摇的王朝,你去辅它做甚?”

杨定仰面而笑,渐渐恢复明朗清澈的眼眸,凌厉地一转,沉声道:“孩儿记得义父也曾教导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从小学兵法,习武艺,一为自保,二为辅佐明主,以助天下承平。秦王行事,虽然也曾多失偏颇,但到底能做到以民为本,惜恤子民;而燕军行事又如何?所过之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高盖叹道:“你该知道,燕军全是鲜卑人,他们被迫呆在关内十余年,受尽氐人欺压,如今又无粮草补给,自然只能就地掳掠,虽然过火了些,到底情有可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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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们说下哦,《碧落》这篇,可能暂时又没法传出我心中的那个结局了。原本我自己找的那家,因为是比较大的出版社,流程很慢,网站方不耐烦,在经过一段很头疼的交涉后,已将本文签给了另一家挺有名的出版公司“悦读纪”。这家的速度是可以保证的,不出意外估计八月应该可以出来了,可这家要求上市前网上锁结局。《风月》那本曾经有过网上结文六天,盗版纸书就上市的记录,可第二部的正版却出了意外,至今未能出版。毕竟目前以此为生,我对盗版也是很怕的。

征询一下亲们意见,是在一个不惹眼不吊人胃口的地方暂停更新,还是给大家一个网络版结局?(唉,是我不对,把我这饺子拍成锅贴吧!)

目前皎的写作情绪不是很好,可能在本月下旬传完这篇后会暂时淡出网络,好好调整一段时间。这几天我会尽量多更新,把能传的章节全传上来。

新书《倦寻芳》目前更新很慢,不过不会停,喜欢的就去收藏下吧!

丁香结孤雁来去风雨骤(三)

“鲜卑人和氐人,不都是人么?”杨定冷笑:“便是燕军回了关东,那里照样五胡杂处,甚至互相通婚,生儿育女,难不成鲜卑人要将氐人杀光?何况许多羌人汉人,又有何辜?连弱女稚儿都不曾放过!秦王虽兼并五胡,也不曾见他无故屠戮过哪族无辜生民!义父曾受过燕烈帝大恩,誓以慕容氏为主,孩儿不好强请义父归秦,也望义父莫在迫孩儿降燕!”

高盖沉默良久,拍了拍杨定的肩,声音低哑下来:“你长大了,早有自己的主见,我不迫你便是。我也知……当日你对济北王所说的话,只不是推搪之词。罢了,我这就想法送你出去。——只你的身体未复,受得了长途奔波么?”

杨定闭了眼,吐了口气,黯然道:“还行吧,我已……一刻不想在这里多呆。”

自从碧落被慕容冲带走,杨定便再没有问过一次关于她的消息,而慕容冲和碧落那边也似忘了有这么个人,曾经那样疯了般找过碧落,硬将她从棺木带出,一点点夺回生机……

他们不会不知道杨定病了,可他们甚至不曾没有派人过来问过一声病情。

当一个女人被男人害成那样,居然还肯舍弃生命中仅有的温暖,毫不犹豫扑向那个男人的怀抱,除了疯得不可救药,再没有第二种解释。

高盖大致也猜得到杨定的灰心,甚至,是死心。他悄无声息地去安排杨定离开的事宜。

是晚,高盖以协领中军的权力,趁了巡营之际,让杨定混在自己的卫兵之中,裹挟他出了营,将他一路送出里许,眼看他一人一骑消失在黑暗之中,方才愀然回营。

杨定坚持效忠秦王,他则以慕容为主上,再见可能便是战场争锋,父子兵刃相向了。

回到大营栅口,只见中军的偏将军慕容永正拿了张舆图在手中,和宿勤崇等将领指点着前方路途,见他回营,忙上前见礼:“高将军,方才那队骑兵是您领的么?瞧这黑灯瞎火的,末将都没注意到,只看到了济北王的几名近卫在,以为是派人在巡视呢!”

高盖心中咯噔一声,忙笑道:“我不过在附近查探一番,难道济北王也在派人出去了?去了多久了?”

慕容永答道:“也没多久,半个时辰左右吧!”

宿勤崇记挂着上次因军粮受的那顿军杖,甩着马鞭道:“有这巡视的工夫,咱们白日里多行几十里又何妨?一路磨磨蹭蹭,尽在浪费粮草!”

慕容永发愁道:“是啊,目前苻坚亲自领兵征伐姚苌,长安只有太子苻宏带了几千守卫防护,不趁机急攻长安,准备拖到什么时候呢?”

高盖早已心下着忙,敷衍几句,便回了自己营帐,立刻遣了几名心腹侍卫沿了前往长安的方向去寻杨定,只盼自己料得错了,慕容泓所遣出人马,并非针对杨定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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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定一路奔出五六里,只觉手足乏软,头脑也是阵阵的发晕,知道身体尚未复原,正要放缓速度时,身下的骏马忽然一矮,却是被甚么东西绊倒,长嘶一声,已将杨定甩落。

杨定身体尚未落地,森然的杀气,已如水波一般蔓延而来,清澈如水的月色之下,刀剑特有的金属光泽晃动着,迅速奔袭而来。

侧身避过最近的一处刀芒,将旁边一人踹开数步,杨定终于得以在百忙之中拔出华铤剑,举剑应敌。

剑光如电,剑气如虹,映亮了袭击者的衣着容貌。

竟有三四十人,全是燕军轻骑兵装束,且身手不凡,应该都千挑万选的佼佼者。

便是平时,杨定也无法与这许多人对敌,何况此时病后体虚,远未复原?他毫不考虑,立刻选了守卫最薄弱的一处攻击,突围。

有人预先埋伏,显然是慕容泓得了消息,要阻拦他回长安。如果杨定不求饶屈服,只怕此处便是他的葬身之地了。

生死攸关,他再也顾不得心怀仁慈,砍倒数人,冲向一侧山坡,居高临下又连伤两人,正往山侧密林间奔逃之际,闻得身后沉重的锐器破空之声传来,急忙闪避时,后背靠肩处蓦地剧痛,皮肉生生给扎裂的痛楚迫得他闷哼一声,华铤剑脱手跌落,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强撑着还要起身时,伤处又是一阵被大力撕扯般的剧痛,让他呻吟一声,差点昏厥过去。

勉强回过头,身后已站满燕兵,其中一位燕兵正握着扎入了他肩背的短矛,缓缓在他骨肉中转动着,冷笑道:“逃啊?怎么不逃了?居然伤我们那么多兄弟!”

杨定身上的单衣顷刻汗湿,战栗的疼痛中勉强抬头时,月色正清冷投下,幽幽静静,带了梨花般的柔白。

再也没有一名女子,青衣黑发,拍着华骝马,疾驰而来,向他伸出手,那样清脆而急切地呼唤:

“杨定……”

“杨定,把手给我!”

“杨定,别让我瞧不起你!”

还在挣扎着什么呢?

梦破了,月碎了,影也乱了。

瞬息间,眼前已是纯然的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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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盖派出的人到清晨才回来。

一夜未眠的高盖眼前,是杨定从不离身的华铤剑。

失了主人的宝剑,剑锋微光惨淡,水碧色的丝质剑穗,血渍尚未干涸,黏湿一片;连剑柄上镶嵌着的琥珀,都闪着腥红的血光。

颤抖着手指抚一抚剑锋,高盖倏地起身,去见慕容泓。

丁香结孤雁来去风雨骤(四)

第一次,慕容泓宿醉未醒,不见;

第二次,是一个时辰后,慕容泓已醒,回复说,不见;

第三次,是午前,站在慕容泓帐篷外,高盖清晰地听到了慕容泓掷下茶盏后的咆哮:“他当本王是死人么?别以为做的那些事本王不知道!还敢来见本王!想领一顿军杖再滚么?”

盯着那顶飘着酒气的帐篷,高盖无声而退,胸臆间已怒恨盈天。

要变成死人么?

只怕不难!

他曾发誓奉烈帝后人为主,可烈帝之后,并非你慕容泓一人!

最重要的是,他不能眼看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变成死人!

裹上华铤剑,他去见慕容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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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冲也在饮酒,用小小的酒盏,一口一口地轻啜。碧落也坐在案边,却离得远远的,静默得如同一纸轻而薄的剪影。

自她被慕容冲带来,每日只呆在慕容冲临时屋宇或帐篷之中,行军时和杨定一样,栖于车驾之中,杂于十余万兵马里,并不露面,连高盖也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见到她。

一眼看去,她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只是人还显得格外单薄,连腰间的流彩剑也似无力提握,只是习惯性地轻轻搭扶着;她的眸子一直低低地垂着,长睫覆于白皙玉颜,完全掩去了眼底的神情,在帐中昏暗的光线下,如一抹随时会淡去的阴影,无声无息。

“高将军有事么?一起来喝一杯?”慕容冲笑着,亲自取了一只空盏来,放到高盖面前,轻轻拍一拍碧落的手,柔声吩咐:“还不给高将军倒酒?”

碧落如小兔惊着般应一声,慌忙执了面前的酒壶,专心替高盖倒了满满一盏,忐忑般瞥一眼慕容冲,依旧如偶人般坐下,再也不动弹一下,更没说一句话,连呼吸都细弱得几乎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