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的手又探入了她的头发,一缕缕的被他抓在手心,力气虽小,却也有些吃痛。苏离奋力从他手中抢救出自己的头发,“这孩子怎么什么都抓?”“看来以后是个精明的。”飞翠抿着嘴笑,“能捞到手里的,就要捞一把。”

苏离随手从小山树立一般的笔筒里抽出一支不曾蘸墨的毛笔来,放在周衍手心,“来吧,随你抓多久。”周衍不满,一把扔下了笔杆,只瞪大着眼,将她瞅着。苏离索性破罐子破摔,跟着瞪大了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两个人活脱脱就似那顽皮的小孩,在比拼毅力。

哪知周衍年纪虽小,可眼睛却一眨不眨的,撅着嘴,要哭不哭的。

苏离才瞪了一会,眼睛就有些酸疼,一滴泪猝不及防的从眼角滑落下来。尚来不及伸指抹去,周衍的小脸已凑了上来,濡湿的舌头在她脸上一阵乱舔。苏离吃不住痒,身子微微的颤,却又忍不住笑:“这小家伙,看不出来是个色胚!”

众人都掌不住笑了。

却见周衍缩回了舌头,苦着一张小脸,只将她看着,过了一小会,竟哭了起来。这下苏离着了慌,拍拍他的面颊又捏捏他的小手,“你别哭啊,是你自己凑上来的,泪水可不就是这么苦涩么?”

一旁的飞翠,扑哧一声笑,“或许是饿了。”〆糯~米*首~發ξ

苏离将信将疑的看了她一眼,“当真?”顿了顿,又说道:“既然如此,去叫奶娘过来。”方氏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自己也进了暖阁,可巧听着周衍在哭,慌忙解开了衣带,将周衍抱了起来。

下一刻,哭声立刻止住。周衍惬意的合了眼,吧唧着小嘴。

苏离头疼的揉了揉眉心。

小孩真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打交道的人,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更不知他想做什么,尤其是,还不会说话。所以趁着他还没有形成记忆,苏离决定将毕生的所学的“酷刑”都在他身上轮流来一番。

只不过,下不了手。

想到此处,苏离便有些苦闷。从前她是多么恶毒的人,诅咒一个人时,巴不得那个人从地球上消失,连DNA都别剩下。可是如今,她却对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眷念。

不想看着他受伤,想要看着他一天天成长起来。

只不过这点卑微的愿望,在目前看来,也有些困难。

最凉不过人心。

皇后到底是怎么死的,至今仍旧笼罩在一团迷雾里。这宫中,人人都带着一打的面具,永远看不清真相。苏离当然不会固执的去追寻,逝者已逝,所谓水落石出不过是冷笑话。

可从进宫起,多亏这些锦绣花丛的女人们,给她上了记忆深刻的一课。

看着亲姐姐在面前死去,也许是无助又绝望的事情。

这种想法并没有在叶子衿心中盘旋多久,因为很快周衍就完成了进食大业,成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苏离身上。于是苏离只能再次抱着这位小皇子,绕着暖阁走来走去,忍受着他的爪子,在自己脖子上脸上胡乱抓挠的风险。

孩子的心,太高深莫测了啊…

第十四章 诡谲(六)

承乾宫中,除了苏离属羊,再无第二人。

德妃处却是不同,两个心腹宫女,都是属羊。只不过,自那高僧将话传出来只有,德妃处却是久久没有动静,似乎是在观望。到底是有此一说也好,还是如妃借刀杀人也好,苏离都绝对不会离开承乾宫。

只要她呆在这里,皇上便会想着过世的皇后,心中总算会念及几分旧情。

一旦离开,说不准会到什么偏远的宫殿去,到那时候,周衍可能就被彻彻底底遗忘了!

这宫中,历来就是旧不如新。嫡子在普通人家是众星捧月,在这宫中,失去母亲的孩子,就是一文不值。任何一个得宠的妃子生下的孩子,都有可能凌驾在他之上。这便是悲哀,所谓嫡庶之分,不过是用来约束全天下的臣子,对于皇上,却根本就是九死一生的冷笑话。

一念及此,抱着周衍的手紧了紧。

怀中的孩子,不知忧愁的,吐着泡泡。

苏离摸摸他光滑的小脸蛋,叹了一口气。周衍扭捏着身子,拉扯着她散落满肩的头发,放在嘴里轻轻吮吸。苏离吃力的从他手中抢救自己的头发,湿哒哒一缕,带着一股*。他的身子格外的柔软,仍然忍不住就想揉上一揉。

苏离这样想着,也就这样做了。周衍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咧嘴直笑。

小孩子的眼睛,真的很清澈。

“听说大公子马上就回来了。”倚红淡淡瞟了她一眼。

苏离心中猛地一颤,心中泛开了百样滋味。以至于周衍在她脸上涂了一脸的口水,也毫不在意。静坐了半晌,一直到耳朵上传来微微的刺痛才回过神来。却是周衍百无聊赖的,趴在她肩头,兴致勃勃的拉扯着他的耳垂。

苏离愈发觉得自己没有戴耳环是正确的选择。

许久许久,才长长的叹息。

无论如何,苏离都想要见苏楼一面。哪怕明知见一面,对于如今的处境没有任何改变,却仍然想要在他面前,诉说进宫这些日子的经历,诉说皇后临终之前的嘱托。无论怎样,那都是她苏离的大哥啊。

只是,一入宫门深似海,进宫倒是容易,如今想要从这高墙里出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自皇后故去以后,这后|宫暂时也没有出现管事的妃子,到底要找谁去说?

唯有屹立不倒的太后。

只是自上次试探之后,苏离深知,该同这位慈眉善目的女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想来想去,烦闷不已。

这时却惊闻皇上身边的雷公公莅临。

苏离也顾不得其他,忙迎了出去。雷公公望着她,一脸笑意。

苏离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越是在高处的人,越是知道如何隐晦的避开自己的光芒。

看他的衣着,俨然是皇上身边得势的公公,态度却十分的谦卑:“皇上有令,特许二小姐出宫见大将军一面,若是想在府上住一段日子,也未为不可。”“多谢皇上一片厚意。”苏离侧了侧身子,恭谨的答道:“只消见一面便可,民女着实舍不下小皇子…”

那公公微微颔首,“咱家会向皇上言明的。”苏离恭恭敬敬的送着他出门,心里松了一口气。有了皇上的许可,缠绵在她心头的结,应声而解,这下也无人有由头敢拦着她出宫了。算算时候,苏楼也该到燕京了。

苏离没有片刻迟疑,换下了一身宫装,翻出进宫之时穿着的那套衣裳,换上以后,站在铜镜前,有片刻的恍惚。一样的人,一样的衣装,只是好像有些什么,被彻底遗忘在流年里,消失不见。

物是人非事事休。

坐在马车中,看着熟悉的街景,心中感慨万千。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已经是沧海桑田。

离苏家越来越近,苏离却更觉心头沉甸甸的。到时候,她该如何向苏楼说明皇后的死?

只是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撩开车帘,入眼皆是苍茫白雪,不见苏家大门。

正诧异间,就听见马蹄声阵阵,接下来便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小妹!”

苏离心中砰砰直跳,跃下马车的片刻,看见苏楼也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大哥!”风雪茫茫,对面相逢,却不知那人是何样神色。

苏离只觉自己的泪瞬间便落了下来,面上冰凉一片,“大哥,姐姐过世了。”苏楼脸色苍白,神色复杂的看了她许久,无言的伸出手,轻抚她的头,“我知道了。”仅仅只有这么一句话。

苏离和苏楼其实算不上熟,甚至而言,有些生疏。

穿越之前到底是何样的光景不知道,只知道穿越后没多久,他就上了战场,而后每年会归来一次,那时候也总是忙忙碌碌的,拜祭祖宗,拜访旧友,参见皇后,杂七杂八的事情,不胜累计。

只不过如今,他是她唯一的亲人。

有那么一瞬间,苏离突然明白了皇后死前的绝望和孤独。

在那深宫中,人人都奉承她,讨好她,可是到头来,真心想要托付的,却不是那些对她笑过的人,而是宫外的胞妹。正如同如今的苏离,从不指望在宫里会有心腹之交,自然而然也不会有人将真心托付与她。

可是眼前的男子,无论他从前是否疼爱她,事到如今,她仍是相信他。

这就是血缘的羁绊,仅此而已。

“在宫里,还好吧?”对面的苏楼,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话来。

“我很好。”苏离吸了吸鼻子,在这凛冽寒风中偏过头去,擦拭眼角泪水,“你呢?”苏楼脸上有了一抹虚无的笑,“一切都好。”兄妹之间,无言以对,再次陷入深深的沉默里。一直到一阵马蹄声经过,打破了此刻令人绝望的宁静。

苏离一抬头,循声望去,就见那赤红色骏马上,那人一身玉色衣袍,在雪花飞舞中,与她擦身而过。而他纷飞的青丝,就宛如那春日里飘扬的柳条。随着衣袍翻飞的刹那,苏离看见那人,蓦然回头。

倾国倾城,惊鸿一瞥。

杨柳依依,雨雪霏霏。

第十五章 暗涌(一)

“那是林侍郎。”

顺着苏离的目光望去,苏楼只望见那绝尘而去的骏马,和那马背上的背影。

苏离深深看了苏楼一眼,不动声色:“是么?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苏楼似笑非笑睨了她一眼,“你眼光倒是不错,林侍郎是燕京城有名的才子,貌比潘安,不知道被多少人家的女儿仰慕。”

“大哥也不差。”苏离的目光落在了苏楼身上,煞有其事的扫了他几眼。

苏家出美男,从苏老爷子到苏楼,甚至于府上那些小厮们,都没有难看的。

“是么?”苏楼哈哈大笑:“我不过尽会招些大姐大婶喜欢罢了!”“那是因为云英未嫁的女子都被林侍郎勾走了?”苏离撇撇嘴,对于这种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美男子显然有敬而远之之意。

“你猜对了!”苏楼只觉眼前的女子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好像就在他离开的日子里,她便像那雨后春笋,嗖嗖直往上长。曾经那样幼小的妹妹,到如今竟然能够和他坦然说笑了。“不过,还有一人。”苏楼话锋一转,“你若是在宫中,也该是见过的,就是睿亲王。”

“他也不错。”苏离眉头微蹙。“怎么,要不要我去向林家提亲?”苏楼拍了拍马鬓毛上的积雪,漫不经心的说道。“不必了。”苏离毫不感兴趣:“这副好皮囊,每日看着的确赏心悦目,可真成了夫君,就该担惊受怕了。”

苏楼哧的一声笑了,“一年不见,你越来越有趣了。”“不如说是长大了。”苏离一挥衣袖,将冻得僵硬的手缩在了暖和的袖子里,“倒是大哥,没有什么变化,还和走的时候一样。”“那是你没看见。”苏离拍了拍胸口下方,“这里就多了一处箭伤。”

“战场上,刀剑无眼。”苏离眸光闪烁,“若是不喜,大可以回来。”

“你啊——”苏楼摇头苦笑,“真是小孩子的气性话,哪能说回来就回来?”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苏离压低了声音:“眼下边疆正太平着…”“你杞人忧天了。”苏楼投来淡淡的一瞥,“周边列国,都还是虎视眈眈的。”苏离垂下眼,没有吱声。

“总觉得,你和从前相比,变了不少。”苏楼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这一年也发生了不少事情。”苏离神色淡漠,“当然,最大的变故,就是姐姐的过世。”

苏楼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哀戚,“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你?”

石破天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苏离神色微变,转瞬间又恢复了常色,“只有我这么一个胞妹啊。”假作没有听懂他的话。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前走去。苏楼牵着马,侧过头看她,“要不要上马?”“不必了。”苏离飞快瞟了眼跟在身后的丫鬟们,“难得能和你走一段路,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回宫了。”

“不住几日?”苏楼脸色一僵。

“不了。”苏离叹了口气,“周衍还小,也离不得我。”

“他叫周衍?”苏楼若有所思。

“不错。”苏离点头:“是皇上起的名字。”目光扫向苏楼:“你也不必因为这名字有什么过多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在现在,它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正单手托着下巴的苏楼身子僵住,过了片刻才转过头去,深深看着她。

“你说什么?”苏楼犹怀疑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苏离干脆又果断:“大姐已经过世,如今苏家,只剩下我们俩了。”认真的望着他,郑重的说道:“这次分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过周衍是我们俩的亲侄儿,我想要他好好的,这样,才不负大姐的托付。”

苏楼目光微闪。

都是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有些事已经不必捅破哪层窗户纸。

苏离也不急,垂着头,鞋尖在雪地上划着圈圈。

“我知道了。”苏楼长叹了一口气,点头。

二人并肩走了一会,却听得他开口问:“她走的时候,可安详?”“是笑着走的。”苏离头埋得更低,“千辛万苦生下了周衍,心满意足了。”“唉——”北风里,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我要走了。”苏离静静的站了一会,雪花积了她满身,眉梢都是一抹雪白,“是时候了。”苏楼面上有一闪而过的不舍,随后释然,“我送你回宫。”“不必了。”苏离淡淡回绝:“你陪我走了很久了,也该回府歇歇了,这条路,到头来只能我一个人走下去。”

一语双关。

转过身,背后的雪花弥漫了苏楼的眼睛。

“我陪你走。”他猛的抓住了她的手腕,急急重复:“我陪你走下去。”

苏离没有挣扎,只是冷声道:“一旦抓住,便不能放手了。”苏楼的手紧了紧,“我不会放手。”苏离的身子软了下来,柔声道:“走吧。”兄妹二人,一前一后的,走在那漫无边际的雪地上。

后头有车夫,驾着空荡荡的马车,在后面一路跟随。

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了两道车影和凌乱的脚印。

“是不是很冷?”苏楼解下斗篷,替她披上,“你瘦了不少。”

日日都在担惊受怕,如何能不瘦?

这句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不过无所谓的笑笑:“瘦了才能更漂亮。”苏楼深深看了她一眼,“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现在的容貌已经生得够好了。”苏离一脸纯良的笑:“是么?那我该高兴一下了。”

无论再如何不舍,终究是到了宫门前。苏离解下斗篷,放在他手中,“我走了。”

“阿离!”苏楼攥住她的手,“你一切当心。”苏离笑了笑,“我知道。”

兄妹二人,就此告别。

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高墙内,苏楼才转身离去。翻身上马,慢悠悠的晃荡在这青雀大街上。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苏楼忙侧身让过,就见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擦肩而过的刹那,厚实的车帘被呼啸而过的北风撩起,在那么一刹那,苏楼看见他冷峻的侧脸。再熟悉不过的容颜,再熟悉不过的颜色。

“怎么是他?”苏楼心中一惊。

第十六章 暗涌(二)

曾经朝夕相处,也曾经生死与共。

苏楼紧握着马鞭,欲策马疾驰,马车却在身旁缓缓停了下来,留下两道长长的印记。

“大将军好精神!”马车里缓缓走下那人来,淡紫色衣袍,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衣裳也是松松垮垮的,露出姣好的锁骨。苏楼叹了口气,攥住缰绳,从马上一跃而下:“下官参见景王。”

周御眯着眼,微挑了眉梢,“这是从哪里来?”“方才送舍妹进宫了。”苏楼退后几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不曾想会在这里遇见景王…”周御一步一摇的,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倦怠,“不曾想?”

苏楼弯腰、拱手、垂眼,再标准不过的礼数,脸上的神色却仍是木然的,仿佛那三载亲密无间的岁月早已在他心中烟消云散,“下官惶恐。”“苏、大、将、军。”把这个生疏的称呼放在嘴里反复咀嚼,周御勾了勾嘴角,倏然转身,大步流星往城外走去,“苏大将军难得回来一趟,不如陪本王走走如何?”

身后苏楼还在直挺挺的站着。

跟随苏楼多年的部下顺手接过了马缰。

“请景王恕罪,家中尚有要事在身…”苏楼神色漠然,“必须即刻赶回去。”

“要事?”周御志得意满的笑容凝在了眼角,“嗯?现在也知道家事了?”

苏楼眼底眸光闪得太快,却还是叫周御捕捉到一丝懊恼与无奈,低声说道:“还请王爷海涵。”目光炯炯,有端正有肃穆,唯独没有当初的亲密无间。“何必这么客气。”周御的目光划过他僵在身侧的手,刻意落在他生疏的脸上,“你我怎么也算共事三年,什么时候,也会这般客气?”

最后两个字,好似低语。

苏楼垂下眼,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深邃的墨瞳里,看不出丝毫端倪,“下官不敢冒犯。”端正的叫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误。周御忽而沉默了下去,片刻之后,才侧身,对身旁小厮说了些什么。

那小厮便从马车里寻出一壶酒来。

大雪纷纷扬扬,周御修长的手指扒开了塞子,“这天气正寒冷,不如吃点酒解解寒气。”苏楼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注视,接过他递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一滴酒便沾在了嘴角。周御见他甚为痛快,眼底才有了一抹笑意,便也举杯,抬手,酒入口。

一错神,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战场上生死与共的日子。

“当真是有急事?”周御冷不丁的问。

“是。”苏楼毫不犹豫的回答,眼中似是划过了什么,只是快的叫人捉摸不透。

周御侧身,“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