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楼再次行礼,翻身上马,头也不曾回。周御望着他的背影,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雪花落在他裸露的锁骨上,很快便融成了水。“王爷和苏将军…”新来的小厮不知缘故,在身后诧异低语。

立刻就有入府多年的老人狠狠剜了他一眼,迫得他生生住了口。

周御难得的没有动恼,“不过是曾经的故友罢了…”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哀乐,“不过现在,早已是分道扬镳了。”那小厮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在那皑皑白雪中,他们意气风发的王爷,眼中分明有一闪而过的惆怅。

厚厚的白雪直没膝盖,走在上面,吱吱作响。

苏离走几步便停几步,不时低低喘息上一阵。口里哈出的热气在眼前化作了白雾,雪越下越大,依旧没有停下的趋势。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踏上层层的阶梯,才到了承乾宫门前。

这令苏离想到一句诗:高处不胜寒。

这宫里稍稍住着有头脸的主子,殿门前必然会有高高的阶梯,人走在上面,很容易生出别样的心思来。就好像,是一步一步,朝着那最高的地方走去。倚在栏杆上,放眼望去,这宫中一片雪白,远处隐隐有几个小黑点,在慢慢移动着。

进了殿门,抱着手炉,窝在暖阁里,再也不愿动弹。

“大公子今年也二十有三了。”飞翠低低叹息:“寻常人家的公子哥儿,到了这般年纪,怕是早就娶妻生子了。”苏离垂着头,饮了半口茶,伸出手指揉捏着周衍绵软的脸蛋,没有做声。

这个年纪在古代的确是老树不开花的年纪,不过在苏离眼中显然还是黄金单身汉的年纪。更何况,苏楼娶妻以后,苏离就不得不面对这家里的新成员,还得适应好一阵子。再者,苏楼成婚以后,族中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在云英未嫁的苏离身上。

她已经十三岁了。

在这个年纪,正是该说亲的年纪。

若是苏老爷子和夫人还在,怕就不是这种结局。

“由着他吧。”苏离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大哥也不是三岁顽童,自然知道分寸,最多也就玩上几年,也就知道收心了。”这口气,竟有些长辈对待孩子的纵容。凝碧听着扑哧一声笑,“明明比大公子小上一截,说起这话来,却是老气横秋的。”

苏离笑而不语。

天知道前世穿越之前,她已经是二十七岁的女人了。

“前一阵子,陈阁老的夫人还曾经派人来探过口风。”倚红淡淡说道:“这次大公子回来,想必陈夫人也会再次派人上门的。”苏离懒懒的靠在炕头,放下茶盏:“随他们吧,陈家也算是名门大家,若是大哥答应,我们自然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这倒是。”凝碧若有所思:“听说陈小姐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长于女红…”“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飞翠错愕道:“这事情我们也不曾打听过…”凝碧猛地一怔忪,咬住下唇,脸涨得通红。

“是我让她打听的。”苏离抱着周衍轻轻的摇,“知己知彼嘛。”凝碧一抬头,眼里有些说不出的色彩。倚红倒是毫无反应,收拾了残茶,又换上了滚烫的新茶。

苏离撩开周衍乱抓的小手,却只听得殿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第十七章 暗涌(三)

“出什么事了?”苏离慢悠悠的端起茶盏,轻轻摇晃,打着转。

飞翠几个簇拥着苏离出了暖阁,正殿上,施施站着一行人。

而黄姑姑就立在一旁,和那为首的宫女在说着什么。

苏离有片刻的怔忪,辨认了好一会,才发现是如妃身边的人。似乎是个很得势的姑姑,只不过苏离进宫时日尚浅,对于这张脸几乎是没有什么印象。“如妃娘娘说,前几日高僧说了一通,不曾想二小姐也是属羊,心中过意不去,还请二小姐不要介意才是。”

那圆圆脸的宫女恭谨的看着苏离,“这是如妃娘娘最珍爱的一套珍珠头面,送给二小姐做表礼。”说着,从后头走出一个宫女来,手中端着盘子,依然是面生。飞翠自她手中接过盘子,苏离便微微的笑:“如妃娘娘多心了,如妃娘娘也是要为人母的人了,对孩子小心在意,也是母亲的天性。”

那宫女露出了浅浅的笑:“我们如妃娘说,请二小姐不要放在心上,只管安安心心住在承乾宫好了。”俨然一副东宫之主的姿态。

这算什么?不想和太后打擂台,所以找了台阶下?

苏离从善如流,后退一步,身子略低,“多谢如妃娘娘好意了。”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宫里,谁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礼让三分。

苏离垂着头,会心一笑:“待娘娘产后,我必然前去拜访。”那宫女深深看了她一眼,眼角化开了一抹淡笑:“娘娘定然会很高兴。”的确应该高兴,至少苏离亲口暗示,在她产子之前,不会接近她半步。

至于如妃自己是否信这生肖相克之说,那就另当别论了。

待她们走后,黄姑姑气得脸色铁青,毫不掩饰脸上的怒气:“不过是怀有身孕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苏离觉得她在给承乾宫拉仇恨值,更有些怀疑,当初皇后到底是如何容忍这样的人在身边的。

“不过是权宜之计。”苏离端了茶盏,不动声色。

黄姑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可也不能任由她们拿捏!”

苏离懒怠应对,径直进了暖阁,这大冬天的,正殿里可冷的慌。

黄姑姑看着她袅娜的背影,目光森冷。

一整条胡同,唯有苏家门前,积雪消融,来人络绎不绝。

这燕京城无人不知苏家的长子苏楼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是国之栋梁,难得他今年松了口风,自然有无数的媒人踏破门槛。陈阁老家的媒人,也是这其中的一位。陈小姐上头有三个哥哥,是陈阁老老来得女,年方十七,陈家一直想为她寻一门最好的亲事。

苏楼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朝中一等一的大红人,文采风流,一柄长剑令敌人闻风丧胆,更兼得一副七窍的心肝。在官场上步步为营,如鱼得水,哪怕是皇后的胞弟,也丝毫不影响旁人赞不绝口连连称道。当今皇上爱才,一路保驾护航精心栽培,也曾这般亲切拉过他的手殷殷嘱托:“我朝的边疆,就要看苏爱卿了。”

就连如今一手遮天的景王爷,当年也曾经在苏将军手下,惟苏将军之命是从。

正所谓仕途得意,前程大好,天下无人不知晓,好不风光。

他就是那戏台上的小生,谁见了都要夸一句:“好俊俏的人!好雅致的风度!”

当然,走到阁老这一步,只消在入阁之年兢兢业业,不犯大错,不触怒圣上逆鳞,这一世也就安享荣华富贵了。陈家看中的,还有苏楼上无父母奉养这一个优势。陈家女儿知书达理,却也是娇生惯养,入了苏家,上无二老,就连那小姑,也进宫了。

何其自在何其悠哉。

不过短短数日,苏楼已收了一大叠丹青画像,其实也不过顺手拈来,恰巧那陈家小姐的丹青便飘了出来。称不上惊鸿一瞥,但也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于是苏楼提起朱砂笔,在上头勾了数笔。

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了下来。

这其中,自然有人欢喜有人忧。

苏离原本以为,苏楼会说出一千种理由来拒绝那些纷涌而至的媒人,其实原因只有一种:苏楼从来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他和这个时代很多的男人不同,或许是父母俱不在人世的缘故,对于自己的婚事,他有着一种叫人吃惊的执拗。

纵然是面临世人的非议,他也依然云淡风轻。

甚至可以说,他在苏离在这个时代见过的,唯一一个相信爱情的男人。

他之所以顽固并冷漠,也不过是为了等待命中的那个人,能够真正走进他内心的人。

着实很可笑。

战场上摸爬滚打的大将军,看似冷漠无情,其实有着一颗柔软的心。

苏楼和陈家那位大小姐,在此之前,素未谋面。

从利益上来说,选择阁老家的千金,不失为最好的选择。

作为妹妹,苏离无话可说,只从香炉里,挑出了小半块紫檀香,命倚红送回苏家。

飞翠大为不解:“小姐若是有什么话,为何不带个口信?”苏离盖上镂空的镀金盖子,微微的笑,“若是话可以说的明白,那便好了。”一旁的凝碧,身子猛地一颤,咬住下唇,眼里隐隐有水光莹然。

苏离自她身边走过,顿了顿脚,“今年的冬日可真漫长。”

空气里有若有似无的叹息声。

宫里的人,冒着大雪到了苏家。

苏楼修长的双指捏着那块紫檀木,神色淡漠,片刻之后,信手一抛,那紫檀木便入了香炉。幽香袅袅,苏楼的神色,渐渐看不分明。“你回去对二小姐说,个人有个人的路要走,让她不用劳神了。”

珠帘晃动,点点声声如同落在玉盘,他的声音更是冷清。

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回信的小宫女一张俏生生的小脸上被寒风刮出了一道道印痕。

苏离挥挥手,赏了她五两重的银锞子,坐在窗前,看那雪花,寂静无声的飘落满地。

个人有个人的路要走么?

苏离唇边勾起了一抹淡笑。

第十八章 暗涌(四)

苏离喜欢漫无边际的走动,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二十年。

哪怕是到了这个时空,也仍旧无法克制。她喜欢独处的那份幽静,这样心中有什么事,总能慢慢沉淀下来,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是这宫中,实在不是她可以随处散步的地方,既要回避如妃身边的人,又要回避那些人来人往的地方。

好在现在是冬季,天气正冷着,也没有多少人在外面走动。

苏离一路走着,一路迎着凛冽的寒风,面颊被刮的生疼生疼。

不远处,似乎有几座假山连成了一片,披着一层白雪,宛如雪雕。

捞起一层雪,捏了一个雪球,手被冻得通红通红,苏离忙朝手心哈了几口气,漫不经心的走了出去,只是凉亭中,却似乎有人的身影。

定睛一看,却是晋王周御,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一身的琉璃白,如墨鬓角映在阳光下,容颜倾城。

苏离暗叹了一口气,上次是周彻,这次是周御,看来是要将这几位王爷得罪个干净了。

没人会喜欢自己在独酌的时候,被人打断。

不得不说,周家这些人,上到皇帝,下到周彻,都是祸水一样的男子,生得一副倾城之貌。只不过这其中,周彻更是略胜一筹,叫人叹为观止。周御一双凤眼,斜飞了过来,“这不是苏家的二小姐?”

苏离一怔。

有多久,没有从苏楼口中,听说周御这个名字了呢?

苏离暗暗想着,或许,也有两年了吧。

那时候她刚穿越来不久,性子懒怠,对陌生的世界,充满了不安和畏惧,每日在闺阁里,跟着丫鬟们学女红。苏楼常年在外,偶尔回来过一次,便带着周御来府上做客,两个人兴致都很高昂,听闻在凉亭中,喝了大半夜的酒。

细枝末节苏离已经记不大清楚,只听丫鬟们第二日说起,当日景王在亭子中吹箫,苏楼便挥剑起舞。在旁人眼中,是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引以为美谈。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何事,曾经那样亲密的朋友,再也没有往来。

孰是孰非,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自然是无人知晓。

对于周御这张脸,苏离再见到,也是恍若隔世,没想到他居然也记得自己,忙福身行礼:“参见王爷。”周御眉梢微挑,目光淡淡落在她脸上,看了好一会。苏离身子微僵,却也不回避,坦然的任由他上下打量。

“你和你大哥倒有几成相似。”周御放下了手中的杯盏,她所有的神情便跌落进他深邃的眼中,“是不是在想,如何会在这里遇见本王?”的确是说出了苏离的心里话。“这冰天雪地的,没想到王爷会独自在这里饮酒。”苏离神色淡然,层层情绪,隐藏在了淡漠的表情下。

周御眯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又是全然的漫不经心,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想不到连性子也和他如此相近。”张口闭口的,都是苏楼。看起来,似乎对于和苏楼之间的情谊,仍有所挂怀。

“毕竟是亲兄妹嘛。”苏离咬了咬兄妹二字,“民女还有事在身,就此告辞了。”却只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尚来不及反应,便靠在了一处温软之处。苏离略略有些吃惊,回过神来,才发现被周御一把揽入了怀中。

这个姿势,实在是有些暧昧。

苏离眉眼动也没有动一下,“不知王爷是何意?”“你嫁给本王如何?”周御在她耳边低低吐气,温软的呼吸吹拂着她耳边碎发:“到时候就不必在那承乾宫中望穿秋水了。”望穿秋水?

“民女不懂王爷的意思。”苏离挣了挣,试图从他怀中抽出身来,只是他铜铁一样的手臂将她牢牢抱住,让她动弹不得,“不懂我的意思?”周御喉结上下错动,胸口微微震动,似乎是在笑,“到底是年岁太轻了,不懂风月之事。”

揽住她的手向上缓缓滑动,另一只手开始解她的衣带,“此处虽说冷了些,可也无碍,不如我们…”话音未落,就被苏离一个过肩摔,猛的扔在了地上,好在是雪地,也没有多大的声响,只落下了一个大雪坑。

苏离面无表情的,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得罪了。”

周御半边身子埋在雪中,半边身子侧着,定定的看着她。

良久良久,才嗤笑道:“想不到看起来这样弱不禁风的小姐,竟然也会有如此粗鲁的时候。”苏离眨眨眼,一脸纯良,无辜的看着他,“不是王爷想要和民女切磋几下的么?”周御目光深沉,似百年寒潭一般,没有一丝暖意,单手撑地,迅速起身。

挑起她的下巴,手指缩紧,几乎将她的颊骨捏碎:“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请王爷恕罪。”苏离不动声色,仿佛下巴不知道疼似的,也不挣脱,“民女年岁轻,不知世事,得罪了王爷…”

“哼!”寒光闪闪,一柄匕首横在了她脖子间,“你知不知道,本王最恨被人摔在地上?”

白皙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血痕。

“王爷请恕罪。”苏离沉声,又重复了一次。

“恕罪?”周御深深盯着她,“虽说是苏楼的妹妹,只是可惜,冒犯了本王,也不得不死,此处渺无人烟,就是死了,也无人知晓。”匕首又朝前压了压,几乎要将她喉咙割破。

苏离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寒意,袖中的软剑,已是跃跃欲试,“王爷说得对,此处无人经过。”周御身子一僵,似是觉察到什么,立刻朝后退了几步。苏离挺直了腰杆,冷哼了一声:“王爷倒是提醒了我。”

周御神色不变,只是冷冷的盯着她。

“既然王爷撩下了话,那么今日不是我死,死的就是王爷。”苏离掀开袖子的一角,露出白色的含龙镯子,按下其中一片龙鳞,那镯子瞬间便成了一柄剑,“到了生死关头,也不必讲究道义了,不,王爷至少也是有匕首的,也不算吃亏,是不是?”

从她眼中,只看到了浓浓的杀气。

“也好。”周御眸光微闪,“正好叫本王见识见识,苏楼的妹妹,到底有多少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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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暗涌(五)

“那我就班门弄斧了。”苏离片刻不迟疑,挥剑而上。

周御连连后退几步,避开了剑锋。毫不示弱的抛出匕首,刺向苏离的胸口,一偏身躲过,一缕发丝悄无声息的飘落。耳边是呼呼的北风,脖子上被他划出的伤痕也隐隐刺痛。

当下飘忽来去,东刺西击,这一路剑法更见使得翩翩飞舞,顾盼生姿。

苏离手腕微翻,自下而上,刺破了他的衣袍。琉璃白的碎片,在北风中上下飘扬。

周御到底是在军中历练出来的,二人来往数招,苏离固然步步紧逼,却也并没讨得半点好处。反观周御,额头上已渗出了一层细汗,却饶有兴味的看着她,一双眼睛深邃如海,“倒颇有几分本事。”

苏离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况下,与人生死相搏。

那一世苏离自小跟着隔壁的老师父习武,至多也就是参加过一些大大小小的比赛,也曾经得过不少奖项。要说起实战来,其实没有多少经验,后来到了这一世,苏家有习武的传统,也就跟着学了几年的长剑。之所以将软剑藏在袖子里,也是来到这陌生的环境以后,有些许不安,总得带着自保之物,才能安下神来。

若不是周御非要惹她,她何至于到如今!

这时代女子的贞洁比生命更重要,男女七岁不同席,周御这么做,分明就是故意为之!

一步的退让,只会换来更多的耻辱。

一念及此,苏离决定快刀斩乱麻,手下的软剑挥来舞去,宛如一条白绸带在眼前飞舞。

软剑在他胳膊上,划下了一道口子。

雪地上,瞬间斑驳了一片,点点滴滴的血珠子,从他手背上滑落。

鲜红的血迹,在这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上,有些触目惊心。

苏离方才还熊熊燃烧的杀意,突然之间便弱了下来,她从来没有杀过人。

方才,难道是真的想要杀了周御?

“哼,女人!”周御下颚微扬,一声冷哼,转瞬间匕首已逼了上来,抵在她腰间,“怎么突然不动手了?”苏离神色冷然,看也没有看那匕首一眼,“恩将仇报。”“你知道的太晚了。”周御的下巴,几乎撞到她的额头,“女人就是在关键时候,容易心软。”

苏离抿了抿嫣红的唇瓣,一声不吭,心里一瞬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到底如何从他手上逃脱?握着软剑的手紧了紧,正欲力挽狂澜,却见周御忽而松开了手,长发在白光照耀下漆黑发亮,翩翩飞舞,“今日就饶你不死,再有下次…”说着,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苏离见好就收。

既然周御决定不再追究,那么自己又何必咄咄逼人,依照她和周御的身手比较来看,几乎是不相伯仲,短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顺利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