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突厥人退出,还未发动下一次进攻,打了半天仗的齐军战士撤下,换上来一批用完晚膳的生力军。

高长恭却没退下,仍然守在他的位置上。顾欢过去找到他,将吃食和水囊递到他手上,伸手替他脱下头上的盔胄,轻声说:“快吃吧。”

高长恭“嗯”了一声,倚着大石坐下,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

顾欢站到他原来的位置上,注意敌人的动静。

看着那些死去的人与马重重叠叠地堆在一起,顾欢面色凝重,低头看了一眼正在吃饭的高长恭,便忍住了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儿,高长恭咽下最后一口面饼,一边喝水一边站了起来。

顾欢正要跟他谈谈自己的看法,便听到谷外隐隐响起马蹄声,还有叱喝声与兵刃相击声。她咽下已到嘴边的话,轻笑道:“佗钵可汗还算厚道,至少给了你吃饭的时间。”

高长恭笑了笑,没吭声,凝目向外看去。

只见有七个身穿齐国军服的人出现在谷口,他们身上都是血迹斑斑,骑在马上摇摇欲坠,似乎人人都受伤不轻。一队突厥人紧紧追在他们身后,有的挥刀疾砍,有的开弓放箭。那几个人的处境相当危险,如果无人救援,必死无疑。

有人大声叫道:“元帅,元帅,我们回来了。”说的是正宗汉话,带着浓重的沧州口音,高长恭觉得有些耳熟,随即便想起来,他是自己派出去寻找韩子高的那个仁勇副尉关仲强。

谷口的战士都有些兴奋,执戟长带头想要出去接应。

“站住。”高长恭喝止了他,“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妄动。”

新换上来的这位执戟长相当不解,“元帅,他是我们自己人啊。”

高长恭怒道:“退下,回你的位置。”

“是。”执戟长不敢硬顶,只得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高长恭问顾欢:“你怎么看?”

顾欢一直在注意观察,这时便简明扼要地说:“突厥人的刀挥出来很猛,准头却很差,连他们的衣服都没碰上,射出的箭就更不成样子了。”

“是啊,我也觉得蹊跷。”高长恭冷笑,“突厥人将这里围得如铁桶一般,他们是怎么冲过千军万马,进到这里的?”

那人见谷口里没有动静,又声嘶力竭地叫道:“元帅,元帅,我带着顾大将军给您的信。元帅…”

高长恭打断他的话,单刀直入,厉声问道:“仁勇副尉关仲强,你为什么要出卖我?究竟有什么好处,能让你投靠突厥,犯下这抄家灭族的大罪?你背信弃义,叛国投敌,不顾家人安危,出卖与你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到底是为什么?你对得起你关家的列祖列宗吗?”

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金石之声。关仲强猝不及防,脸上猛地出现惊诧之色,随后便知道已露破绽,这出戏再也演不下去,便停下舞刀的手,做了个手势。

那些追击他的突厥人果然全都住手。其他六个扮作齐军的人也都勒马站下,转头看向谷口。这下,齐军都看得很清楚,他们全是突厥人。

顿时,崖上崖下响起一片骂声。那个刚才想带着弟兄出去救他的执戟长更是激动,想着差点被他害死,便忍不住破口大骂。

关仲强脸色惨淡,骑马踏在一片尸体上,久久不语。

高长恭与顾欢都没吭声,心里却已料到,只怕仁勇校尉和他们带出去的二十个战士全都被害了,消息自然传不到韩子高那里。佗钵可汗肯定是从关仲强那里得知自己的动向,这才来得如此之快。

等到骂声渐低,关仲强才道:“元帅,卑职出身低微,靠军功才一步步升做九品副尉,而仁勇校尉一向畏敌如虎,上阵时常常趁人不注意往后退,缩在自己人的阵营中。这样的人,就因为他娘是斛律光将军的长子斛律武都的乳母,一进军中就能坐到这个位子,而且骄横跋扈,欺凌下属。卑职被他多次辱骂,却不得不忍气吞声。出征前,卑职的妹子听到消息,赶来想见卑职一面,不想却被他用强凌辱。卑职的妹子本是要出嫁的人了,这时没脸回家,就…跳了河…”说到这里,他泣不成声。

齐军的骂声渐渐停了下来,谷口一片安静。

斛律光有五个儿子。次子斛律须达勇贯三军,已经战死沙场。三子斛律世雄和四子斛律恒伽现在都任职中护军、开府仪同三司,表现出色。小儿子斛律钟年纪尚幼,留在斛律夫人身边。唯有长子斛律武都十分不成气,现任开府仪同三司、梁二州刺史,长期以来却并无功绩,无论所到何处,都专事搜刮,鱼肉百姓,就连家中奴仆也成了恶霸。对此高长恭早有耳闻,只是碍于斛律光的情面,不便提起。没想到,就因为斛律武都的一个奴才,便造成今日的险恶局面,很可能他们这三千人马将全军覆没。

高长恭双手一撑,便攀上了大石。他挺立其上,缓缓地道:“关仲强,仁勇校尉强奸民女,便是犯了王法与军规,你为什么不向上禀报,将他军法从事?”

“禀报了。”关仲强一脸凄然,“他是斛律武都大人的人,长官也不敢动他。”

“那就越级向上禀报。”高长恭大怒,“如果他们都不理,你就来找我。不管他是谁的人,我也定斩不饶。”

关仲强苦笑,“元帅,您是好人,可您是堂堂王爷,卑职哪里有机会接近您?如今,卑职一时糊涂,做下这等事来,啥话也别说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为了我一家老小的安全,你们都不能活着回去。对不起。”说完,他回马便走。

崖上的弓手全都义愤填膺,不等高长恭发令,便纷纷放箭,向他射去。

那关仲强果然骁勇,一手舞刀,将箭尽数挡开,已是纵马疾驰而去。那几个佯装齐军的突厥人没他反应那么快,全都中箭落马。扮作追兵的突厥人立刻返身撤退,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百忙中还张弓引箭,向大石上的高长恭射来。

高长恭一偏头,将箭矢一把握住,反手掷出。一个受伤的突厥人起身正想上马逃走,被那枝箭射中后心,立刻倒地毙命。

在崖上战士的喝彩声中,高长恭跳下来,重新隐蔽在大石后面。

顾欢看着外面尸横遍野的情景,凑到高长恭耳边,低低地道:“长恭,我们刚才的分析有误。我们计算了所有的外部条件,却忘了计算佗钵可汗的残忍与突厥人的虎狼之性。”

“是。”高长恭微微点头,声音很轻很轻,“明天他们如果再这么攻一天,尸体就可以垒到堵塞谷口的大石这么高。突厥人可以踩在他们同伴的尸首上,或者以这些死去的人马为掩护,长驱直入,攻进谷中。”

“对。”顾欢沉默片刻,缓缓地道,“我们最多只有明天了,后天很难再守住。”

高长恭侧过脸去,深深地看着她,“无论还能守多久,我们都将战斗到底。”

顾欢重重点头,伸手握住他的手,微笑着说:“同生共死。”

高长恭也笑了,紧握着她的手,坚定地点头,“同生共死。”

第69章

两人打到后来,已是苦苦支撑,身边的齐军也越来越少。顾欢仍然拼命护着高长恭,而高长恭也同样不要命地保着顾欢。

这一夜,依然星光灿烂。

突厥人并未止歇,轮番进攻,却都没有往谷口硬扑,似是旨在消耗齐军的箭矢。高长恭及时洞察了敌人的阴谋,命令崖上的弓箭手,等到敌人进来一段距离再放箭,尽可能不要浪费。

战士们分成三班,轮流守卫。高长恭在傍晚时先去睡了,午时醒来,将顾欢替换下来。待到黎明,顾欢立刻起身,高长恭却没有再去歇息。

整整一天,突厥人发起了二十余次冲锋。经过激烈的攻防战,突厥人马的尸体已经将谷前的平地抬升了七尺有余,谷口的大石已不再成为屏障,两边山崖也不再高不可攀。

到了傍晚,佗钵可汗下令收兵。过了一会儿,便有几个擅说汉语的人在谷外喊话。

“兰陵王,可汗敬你英雄盖世,不欲赶尽杀绝。只要你肯投降,可汗既往不咎,高官厚禄、金银财宝、骏马牛羊、美女宝刀,要什么给什么。你属下官兵,全都重重有赏。你们汉人有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顽抗到底,必定死路一条,你又何必如此冥顽不灵?”

“齐军弟兄们听了,无论是谁,只要肯出来投降,都立刻封官,送你们草场牛羊美人珠宝。若是有人擒下兰陵王献给可汗,立即封王。你们汉人的俗话说得好,蝼蚁尚且偷生。众位齐军弟兄,想想你们的家人吧,他们还在等着你们回去。不要再跟着高长恭送死了,那是没有意义的行为。你们死在这里,就连尸骨都不能还乡。如果你们继续负隅顽抗,可汗定将你们挫骨扬灰,让你们死了也变成孤魂野鬼…”

高长恭放声长笑,朗声道:“你们这番话是谁教的啊?真是语无伦次,混乱不堪。你们还是回去好好学学咱们中原文化,再来啰唆吧。”

谷口的齐军战士都哄然笑了起来,边笑边骂,要他们快滚。

顾欢本在谷中察看伤员的治疗情况,听到谷口的动静,便走了过来。看着外面的情形,她已知明日很难幸免,忽然热血上涌,攀上了大石。高长恭一看到她的动作,立刻从身边的战士手中抓过一副弓和几支箭,也跟了上去。

这时,夕阳正落向地平线,金色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如一束追光,打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将他们渲染得如天神降世,带着耀眼的光辉。

顾欢心中豪情激荡,大声道:“回去告诉你们可汗,我们浴血奋战,不为高官厚禄,不为青史留名,只为上报君恩,下保黎民。为了让齐国百姓不再被你们屠杀,从此能过太平日子,我们死而无憾,绝不会向你们屈膝低头。人生谁无死,只分早与迟,若是今日我们先行一步,定会在阎罗殿上等你们可汗。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去的。”

高长恭听得心神激荡,哈哈大笑,“正是。”

突厥人中有箭疾射而出,向他们飞来。

高长恭眼疾手快,连发两箭,一箭准确地撞飞了那支射来的箭,另一箭如流星划过天际,直插进放箭那人的心窝。那人闷哼一声,倒撞下马,痉挛一下便不动了。

顾欢转身跳下大石。高长恭也跟着跃下,笑道:“你还欠我一支舞没跳呢。”

顾欢笑嘻嘻地说:“只怕得欠下去了。要不,我给你弹上一曲。那把龟兹琵琶我还没弹过呢。”

“好啊。”高长恭眉开眼笑,“这里交给我,你去弹吧。”

顾欢便进谷拿了琵琶,又吩咐战士们赶快吃饭。现在守不了十天了,她早就叫伙夫不必节省,让战士和马都吃得饱饱的,好保持旺盛的战斗力。

回到谷口,她坐到一块石头上,调试了一下音准,这才弹奏起来。

郑怀英研究过胡乐,她生性好奇,便缠着他学了一番。因为学弹琵琶要先学三弦、月琴等弹拨乐器,因此她对这把来自异域的乐器并不陌生。

琴声初起,便先声夺人。铿锵有力的节奏犹如扣人心弦的战鼓,激昂高亢的长音仿佛震撼山谷的号角,那激动人心的旋律令人振奋不已。接着,便是两军短兵相接声、鼓声、弓弩发射声、人马辟易声尽在其中。刀枪剑戟互相撞击,千军万马呐喊嘶鸣,刀光剑影,惊天动地。激烈地厮杀,迅猛地攻击,直到迎向最后的胜利。在仿若万众欢呼的一连串长音之后,琴声戛然而止,利落干净。

顾欢停止动作,默然良久,才缓缓抬头,轻声笑道:“这是我弹得最好的一次,若是东园在此,定会感到欣慰。”

高长恭如痴如醉,半晌才说:“这也是我听过的最好的《兰陵王入阵曲》。”

民间有许多人都听过这支曲子,齐军官兵们对此旋律也相当熟悉。不过,平时在坊间听人弹唱,大家都只觉得颇有豪气,令人耳目一新,不似那些靡靡之音。除了亲身参加过洛阳大战的人外,都没有太大的感触,只是欣赏而已。此刻听来,却是人人与之产生共鸣,慷慨激昂的情绪油然而生,顿时精神大振,斗志高昂。

铮铮的琴音一直传出谷去,突厥营中也清晰可闻。佗钵可汗走出大帐,望向河对岸的狭小谷口,长声慨叹:“可惜,如此人才,竟不能为我所用。”

在他身旁,关仲强焦急地说:“可汗,顾愉将军还有一支大军未被歼灭,我们应速战速决,迟恐生变。”

佗钵可汗一向刚愎自用,怎么会听一个降将指手画脚?闻言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在教我如何打仗?”

看到他那凶狠的眼神,关仲强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赶紧低头道:“不敢。”心里已在盘算,要趁乱先逃,回中原带走自己的家人,躲到天涯海角去。

佗钵可汗招来旁边的一个亦都护,命令道:“今晚继续进攻,片刻不息,让黑民打头阵。最迟明天,一定要拿下来。至于兰陵王和顾欢,最好捉活的,如果实在不行,就杀了。”

“是。”那人立刻跑去安排。

当晚,在谷口前的方寸之地展开了更为激烈的战斗。

齐军仍然以弓箭与长戟阻杀敌人。现在已是要紧关头,不必再考虑节约,高长恭将所有的弩都送到崖上,命弓箭手使用。有的连机弩可一次发射五至十支箭,而且速度极快,在短距离内根本无法躲闪,给了突厥人以极大杀伤,让他们无法推进到谷口来。

外面的突厥人营帐中篝火熊熊,人声鼎沸。谷口处激战犹酣,谷里面却很安静,所有还能战斗的齐军官兵都握紧了武器,等待号令,拼死一搏。

快到黎明时,繁星渐渐消失,谷中顿时变得很暗。突厥人趁机偷袭,向谷口发动一轮又一轮的冲锋。

齐军弓箭手视线不清,很难保证全部射中。高长恭便下令停止放箭,亲率一支五百人的敢死队,冲出去迎战。顾欢与他们一样,整夜未曾合眼,这时便守在谷口掠阵,随时准备接应。

高长恭身先士卒,头一个杀入敌阵。他挥舞长刀,犹如雷霆电闪,所到之处,方圆一丈之间便寸草不留。突厥兵最多挡上两招,要么被刀锋狠狠劈中,倒地毙命,要么被刀杆重重撞击,筋骨俱折。

齐军官兵在他的带领下越战越勇。他们全是步战,甚有章法。有人挥刀专砍敌人的马腿,有人守在一旁,当敌人从马上摔下,还没落地,便扬刀疾斩,将他剁翻在地。

黑暗中,突厥人不断倒毙。在外面指挥的亦都护却已知齐军出谷迎战,立刻督促士兵不断冲上去,企图打垮齐军的防线。

勇士们的鲜血阻挡了敌人前进的步伐。齐军将士不断倒下,高长恭也浑身浴血,却一直没有停手。

当黎明的微光出现,顾欢率领第二批敢死队员冲了出来。他们越过那些遍体鳞伤、脚步踉跄的齐军官兵,挡住敌人的攻势,掩护战友撤回。

高长恭仍然大呼酣战,没有后退一步。顾欢冲到他身旁,挥刀架开两个突厥人砍过来的弯刀,厉声道:“长恭,回去。”

高长恭杀红了眼,根本没听到她的话。

顾欢一边挥刀杀敌,一边大声命令:“来人,把元帅架回去。”

立刻有几个亲兵冲过来,从后面猛扑上去将高长恭抱住,向后便拖,他这才清醒过来。军中只有他与顾欢两位大将,其他都是低阶武官。他们两人若是一齐战死,一定会使军心大溃,必然全军覆没。现在顾欢在前面挡住敌人,他就必须撤回。看了看形势,他没有固执,立刻退回谷口。

现在已经天亮,打起来比晚上更加艰难,弓箭手却可以看得很清楚。顾欢没有硬撑,且战且退,向谷中撤去。

崖上的弓弩手抓住时机,箭如雨下,将突厥的后队截住。顾欢与数百名齐军退进谷中,与他们混战在一起的突厥人也被裹挟进来。早已守候在此的齐军官兵一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包围,斩杀殆尽。

先撤回来的那批齐军将士全都受了伤,立刻有人带他们进谷救治。高长恭却没有过去,而是坐在山壁边的大石上,让两个亲兵替他包扎伤口。

顾欢重新布置好防御,这才赶过去,从亲兵手上接过布团,替他裹伤。金创药已经所剩无几,顾欢吩咐只能给重伤员用,轻伤便用布包扎好伤口,能止住血就行了。

高长恭看着埋头替自己裹伤的人,抬手轻抚着她的脸,低低地道:“欢儿,若是咱们今日毙命于此,我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正式娶你,这一生终是有负于你。”

“不,你从没有负我。有这样的一生,我很满足。”顾欢抬头对他一笑,又接着处理他的伤口,一边忙碌一边说,“长恭,若是我先去黄泉路,定会在奈何桥前等你。咱们说好了,谁也不能喝孟婆的那碗汤。到了来世,我还要记得你。若是你喝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绝不放过你,一定要你好看。”

高长恭听她说得诙谐,顿时笑了起来,“好,坚决不喝那碗汤。到了下一世,咱们依然做夫妻。如果阎罗王不肯让咱们投胎在一处,我就砸了他的阎王殿。”

顾欢笑出声来,“对,我跟你一起砸。”

说话间,突厥人又发动了新一轮攻势。号角长鸣,骏马嘶吼,佗钵可汗的精兵呐喊着杀了进来。

顾欢吩咐亲兵继续给高长恭裹伤,便跑回最前线,指挥官兵们阻截。

自黎明直到正午,突厥的进攻都没有停过。齐军的箭已经快要用完,再也撑不了多久了。

高长恭到了谷中,朗声道:“弟兄们,大丈夫生当于世,自当杀敌报国,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起黎民百姓,才不枉此生。如今援军未到,敌人攻势更急,咱们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我高长恭能与大家一齐战死,深感欣慰,若有来世,仍愿与大伙继续做兄弟。”

活着的齐军还有两千人,却有一大半是伤员。此刻除了重伤的人外,都大声说:“愿追随元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有些受伤太重,已不能动弹的士兵对身旁的人说:“兄弟,若是突厥人冲进来了,劳驾你先把我杀了。”

那个被托付的人便慨然道:“放心吧,大哥,兄弟一定不会把你留给突厥人作践。”

高长恭留下一部分轻伤员在谷中照顾重伤员,将其他人全部集中在谷口,准备最后一战。

顾欢也受了伤,却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始终没有离开指挥位置。当高长恭来到身边时,她微微一笑,“这下,我们又可以并肩作战了。”

高长恭微笑着点头,“是啊,可以携手同走黄泉路。”

顾欢喜悦地说:“真好。”

高长恭也是无比欢喜,“真好。”

当崖上的箭雨变得稀疏起来,两人同时攀上大石,高长恭大喝一声:“杀。”

齐军官兵同声响应:“杀。”

顾欢与高长恭长刀一挥,率先冲了出去。千余齐军呐喊着,从崖上崖下如潮水般涌过去。

突厥人猝不及防,顿时阵脚大乱,竟被他们逼退数丈,直到河边。后队的人站不住脚,纷纷跌进水中。

只呆了片刻,突厥人便回过神来,立刻重重叠叠地围了上去。齐军将士全都怀着必死之心,异常勇悍。数千人就此混战在一起,人喊马嘶,冲撞砍杀,酣战如狂,难解难分。

佗钵可汗本来坐在帐前的金交椅里,一边喝酒一边吃着水果,忽然看到这个场面,顿时兴奋地跳了起来,双手挥舞,大叫道:“上!快上!抓住兰陵王,赏黄金千两、骏马百匹、牛羊万头、奴隶一千户。”

此言一出,突厥人更是疯狂,全都往高长恭那边冲。万军之中,他一身银盔银甲,本就十分耀眼,而容貌更是出奇地俊美,谁都不会认错。

高长恭与顾欢背靠着背,一柄长刀舞得密不透风,将扑到近前的敌人纷纷砍死。那些突厥人却都没有退缩,仍然举刀冲上前来,都想抢得这个头功。

就在这危急关头,忽然听到左右两边响起急骤的战鼓声,然后便是万马奔腾,呐喊声如雷鸣般响起,迅速向这边接近。

很快,便见自北而来的大军全是周国军队的装束,无数飘扬的军旗上都写着“周”字。当先一杆大旗上却没有字,而是绘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那是皇帝的象征。

自南而来的另一支铁骑全是齐国兵马,飞扬的旗帜上写着“齐”字,最前面的帅旗上有个大大的“顾”字。

佗钵可汗对齐国军队的出现并不意外,一看那“顾”字旗便知这是南路的那支齐军,自己派出的军队显然没有阻截住他。他本来对这支军队并不在意。关仲强告诉他,齐国的这支左路军只有五万人,而他带着十万大军,自信就算放他过来,两军对垒,也足以消灭他。

可是,另一支大军却让他惊愕难言。那是周国皇帝亲率的军队,突然出现在这里,到底是敌是友,让他难以分辨。

片刻之间,左右两支大军便已冲到近前,阵势一变,万箭齐发。三轮箭雨后,趁突厥军中大乱,两军以三面合围之势,直扑进突厥营中,猛砍狂杀。

佗钵可汗这才如梦初醒,大声叫道:“快快迎战!”自己却赶紧上马,让几个特勤率护卫跟着,准备逃之夭夭。

被围齐军的压力顿时减轻许多,高长恭边打边叫道:“弟兄们,援军到了,狠狠地杀啊。”

那些齐军也是心气大盛,纷纷回应:“杀。”

韩子高与宇文邕自南北两个方向奔来,都是最先杀入敌阵。两人都注意到高长恭这边的危急形势,二话不说便向这边冲杀过来。

兰陵十八骑更是心急如焚,带着一小队精锐冲过河去,从两边冲入敌阵,奋力向中间突击。

高长恭几乎有两天两夜未眠,又经过长时间的激战,身上多处带伤,失血过多,再是骁勇,此时也渐渐不支。顾欢立刻有所察觉,刀招一变,将他周围的攻势接下大半,浑然不管自己的安危。高长恭无法分心劝阻,只能多留心她那边的情况。

有两个突厥人见有机可乘,便同时抢上,刀锋将要砍到顾欢身上时,高长恭挥刀横劈,刀杆同时撞向另一边,将两个突厥人一齐击毙。如此一来,他自己却门户大开,一个突厥头目斜刺里抢上,举刀当头便劈。高长恭不及招架,只能偏头躲闪,刀锋便砍在他的盔胄上,鲜血立刻从他的额角流下。顾欢心胆俱裂,挥刀疾斩,将那个突厥人差点劈成两半。这时,她身边的突厥人猛地杀了过来。高长恭飞腿狠狠踹出,将敌人的右肩胛骨踢得粉碎。那人倒在地上翻来滚去,痛得大叫。

两人打到后来,已是苦苦支撑,身边的齐军也越来越少。顾欢仍然拼命护着高长恭,而高长恭也同样不要命地保着顾欢。

远处的宇文邕看在眼里,不禁心下赞叹,既有些感动,又有些羡慕。

韩子高杀到栗水河边,想也不想便纵马下水,向对岸冲去。

宇文邕随后赶到,也冲向河中。他的羽林军唯恐皇上有失,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呼啦啦全都下了河。

这时,兰陵十八骑已经赶到高长恭与顾欢身边,将附近的突厥兵将奋力拦住,不使他们近前。韩子高与宇文邕率精兵强将掩杀过来,很快便打得突厥人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高长恭与顾欢安全了,宇文邕与韩子高放下心来,立刻返身回去,指挥大军继续歼灭突厥军队。

战局完全逆转,突厥人抵挡不住,开始向四面溃逃。齐周各将领杀得兴起,纷纷率军追击。

这时,有人看见突厥可汗向北逃窜,立刻回报。宇文邕当即指派尉迟迥衔尾追杀,绝不能放过他。

高长恭已经脱力,再也站立不住。高震、高强抢上去扶住,慢慢将他放在地上躺着,随即为他上药,包扎伤口。顾欢坐在他身旁,也在高进的协助下裹伤。跟随他们的其他齐军也都有人照顾。齐周两军的大夫被护送过来,进谷中救治伤员。

接下来一片忙乱,顾欢和高长恭被放到担架上,送往齐军营帐。没走几步,两人就昏睡过去。

顾欢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傍晚。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单独躺在军帐中,有两个身穿突厥服饰的年轻姑娘在床边守着。看见她清醒了,两人都很欢喜,立刻上前问道:“将军,您觉得怎么样?要不要请大夫过来?”说的却是地道的汉话,带着边塞地区的口音。

顾欢有些疑惑,“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年龄稍大的姑娘说:“我们是姐妹。我叫小兰,妹妹叫娟子,是齐国恒州人。七年前,突厥人冲进我们村子,把村里的成年男子都杀了,女人和孩子都被掳到突厥来为奴。年轻一些的姑娘全都被他们糟蹋了,打仗的时候他们也把我们带在军中,供他们取乐。总算老天有眼,昨天大军打过来,那些突厥人便扔下我们逃了。我和妹妹在这里遇到了多年前从军当兵的叔父,有他作保,将军大人便让我们来侍候您。”

“哦。”顾欢这才明白,顿时很同情她们。她缓缓坐起来,温和地说:“我没事了,不用请大夫,就是有点饿,有吃的吗?”

“有有有,我去拿。”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娟子抢先跑了出去。

小兰便拿过干净的衣裳,服侍顾欢穿上。顾欢虽然身上多处受伤,但有盔甲护着,伤得不是很重,可以慢慢走动。小兰诚惶诚恐,不敢多话,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缓缓走出帐篷。

顾欢看了看四周,见尽是连绵不绝的帐篷,飘扬的都是齐国军旗,便知自己在齐军营中,心下略宽。她正要去看望高长恭,旁边却窜出两道白影,冲到她身前,围着她打转。

顾欢低下头去,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喜。这是她在盐泽中救出来的那两只小狐狸。只见它们神完气足,皮毛雪白,漂亮极了。顾欢忍着伤痛,慢慢蹲下身去,一手抚摸一只,微笑着问:“怎么会是你们?”

不远处响起韩子高含笑的声音:“是它们带着我们,只用了一天时间便穿越盐泽,这才能够及时赶到。”

顾欢抬头看去。韩子高端着一个托盘,上面全是吃食,娟子双手捧着一口锅,跟在他后面,脸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