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晋川倒也私下琢磨过这事, 虽表面魏王是替建平帝来看他官做得如何,可实际上连他都能听出这话里虚实, 再联系魏王来后的态度, 他以为方凤笙会和魏王走的想法也不是虚妄。

可那日方凤笙说了不会走, 他也把这句话听进去了。

“殿下说的可是方师爷?之前下官私下询问过他, 毕竟好船配好帆, 方师爷才华横溢, 非寻常之辈, 下官也觉得他待在小小一个县衙, 着实有些屈就了。可下官询问,方师爷却说他并无离开这里的想法。”

“无意?”

范晋川点点头, 又道:“下官有句话, 不知当说不当说。”

“说。”

他拱手行了个揖礼:“殿下到底非同寻常人, 一言一行万众瞩目, 有些事还是避讳些好。”

“范大人指的是?”宗钺甩了甩手里的佛珠,意味不明问。

“殿下应该明白下官的意思。”

宗钺看着他,范晋川虽低着头,但态度不卑不亢。

一抹冷笑在他脸上浮现,直至蔓延上眼底。

“没想到你范子晋,也学会打官腔了。”

“殿下……”

“退下。”

范晋川犹豫了下,退了出去。

等他走后,宗钺才不悦地将桌案上的茶盏,扫落在地。

*

这一切凤笙并不知晓,她只知第二天魏王就带着人走了。

宗钺的离开让她松了一口气,这个人给她的压迫感太强,脾气也太阴晴不定。

转眼间到了年关,泰州的第一场雪也终于下来了。

这个时节是万事俱休的时候,除了准备年事,以待新年的到来,似乎也没有其他别的事。

到了腊月二十五这一日,官府就可封印放假了,来年正月初五开印。正月也是官员休沐最多的时候,初五开印后,初十还会放上元节的假,这一次可整整休十日,直到正月二十过完上元节,这个年才算罢。

县衙中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不过凤笙倒是兴致勃勃,让知春知秋剪了许多窗花四处张贴,又拉着范晋川写对联和福字。

两人一时兴致大起,不光给后衙各处写了,还写了许多吉利的对联和福字,让县衙吏役们带回家去,也算讨个喜庆。

到了除夕这日,晚上吃年夜饭,因总共就这么几个人,便不分主仆共聚一桌。

除了范晋川和方凤笙,还有小七知春知秋禹叔他们,另还有前后衙几个看门的门房和仆从及值守的衙役,不过他们各有差事,来不了。

“方贤弟,我敬你。”范晋川双目奕奕,看得出心情很愉快。

凤笙端起酒杯,与他虚敬一下,一饮而尽。

“平时在京中,逢上年节,总是形单影只,今年比平时热闹多了。”

凤笙一笑,心中也有些感叹。

以往还未出嫁之前,家中就她和老父二人,虽人少,但舒心。后来去了孙家,一大家子人,不过她身上有孝,刻意避开,倒也能躲个清净,却未免太安静了。

那时候似乎连过年也不快乐,心里有一个结,一直打不开。如今隐姓埋名,来到这里,还是少少几人,却格外多了些感慨。

心情也似乎与以往不同,觉得快乐许多。

耳边听着知秋叽叽喳喳和小七斗着嘴,凤笙笑着举杯:“范兄岁数也不小了,是时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以后定会一年比一年热闹。”

范晋川顿了下:“那贤弟呢?”

“我啊?男儿大丈夫,壮志未酬何谈家事,我与子晋兄不同,子晋兄已经立业了,可我却还没。”

“我不着急,不着急。”

凤笙似乎没有将这话听进耳里,虚端着酒杯看着知秋他们,笑盈盈地时不时还插上一句,充当着管事的县官,以示公正。

范晋川的目光则放在他的身上。

*

紫禁城,乾清宫家宴,十分热闹。

平时宗钺一贯在人前低调,可今年建平帝却在宴上夸了他数次,也没具体到是那件事上,反正就是看着宗钺顺眼,就什么都顺眼了。以往这种风头可从来是太子的,哪怕近几年随着太子日渐年长,建平帝夸的次数少了,也没旁落过他人。

一时间,宗钺大出风头,惹来众多兄弟眼红不已。

不过哪怕是眼红,也是私下的,表面上也只能以屡屡敬酒,来宣示心中不待见。于是宗钺风头更足了,那些宗室们就见众皇子似乎对魏王格外另眼相看,太子面前倒是冷清许多。

陈皇后端坐在凤位上,看了眼捏着酒杯坐在下处,阴着脸也不说话的宗铎,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端起笑,对建平帝道:“陛下,臣妾有一喜,想向您禀告。”

皇后一说话,下面自是静了下来,连歌舞声似乎都小了许多。

“何事?”

皇后笑盈盈的,看了下方一眼:“东宫有喜,太子妃有孕了。”

今日家宴,除了一众皇室宗亲,各家的女眷也都随夫列位,自然也少不了各皇子家中的女眷。

皇子中以太子最为年长,已是而立之年,如今东宫有两位皇孙,三位皇孙女,可惜无一是宋氏所出,之前宋氏倒也怀过两胎,可俱皆小产,谁都没想到子嗣艰难的她又怀上了,可不是喜事。

尤其建平帝素来注重嫡出。

建平帝捏着胡子,面露惊喜之态:“真的?”

“自然是真的,已有三月余,怕胎气不稳,一直没敢四处张扬。这不等太子妃的胎坐稳了,才禀给陛下。”

帝后在上面说话,下面一众人的目光则都聚集在宋氏身上。

尤其坐在宋氏身后的陶良娣和马良娣,也正是两位小皇孙之母,那眼神之复杂,难以形容。

“好,宋氏若是这次能平安诞下皇孙,朕定重重有赏!”

建平帝喜,自然是众人都喜,以至于接下来的歌舞奏乐都欢快许多。

这一次大出风头的人换了对象,又回归到太子身上。所以说太子之所以是太子,与陈皇后的手腕不无关系,占着原配发妻的位置,又心机手腕不落下层,不怪近些年哪怕后宫繁花似锦,一茬新人换旧人,也丝毫没有影响陈皇后的地位。

这些当弟弟们的皇子,都去给太子这个长兄敬酒,连最小的十五皇子都没落下。

二皇子吴王乃是贵妃所出,皇子中除过太子,也就以他最受建平帝看重。胡贵妃和陈皇后斗了几十年,一直相持不下,太子嫡出有望,自然对他不是个什么太好的消息。

要知道吴王能压太子一头,也就是吴王妃能生,给吴王生了两个嫡子。也因此不过是敬个酒,也让二人喝出机锋四起的味道。

这种情况下,魏王是最容易被带出场的。陈皇后和丽妃的关系,整个后宫无人不知,魏王幼年养在陈皇后膝下,从始至终都是被视为太子一党。

不过宗钺性格一向低调,哪位皇子成年后不是建府封王入朝办差,唯独他,府倒是建了,却不太愿意办差,常年居于府中研习佛法,闹得众人还以为皇子中要出个僧人。

建平帝气恼他,前年万寿之时,连十岁的十三皇子都封王了,唯独就漏下他,说他哪日入朝办差哪日封。如今魏王终于入朝了,第一个差事还那么敏感,向来喜欢挑拨的吴王自然不会放过。

“也是老三娶的那两个命不好,连个子嗣都没给老三留下,人就没了。不是哥哥说,老三你岁数不小了,父皇喜欢嫡出,你也赶紧让父皇给你赐个婚,早早生个嫡子让父皇高兴高兴。”

“此事强求不得,就不劳二哥费心了。”

宗钺淡淡丢下一句,回到自己位置上。吴王闹得没趣,下面一众比他们小的,也不好插言,各自向太子敬了酒,就都回到自己的位置。

吴王的位置就在太子旁边。眼见歌舞又起,建平帝转为和宗亲们说话,他端着酒盏,笑了笑对太子道:“皇兄可知晓老三这趟什么差事?弄得神神秘秘的,哥哥问他都不说,据说是往扬州去了,也不知父皇将什么差事给了他,似乎在京中过完了上元,还要去扬州。”

太子皮笑肉不笑:“二皇弟都不知,为兄又怎知?”

“老三和皇兄一向亲近,怎可能不知?”

“老二你想知道,你不会自己去问,抓着孤问做甚!”之后便再不理吴王,可吴王的话,多多少少让他心里不舒服了。

宴散后,太子陪着陈皇后回坤宁宫。

进了坤宁宫,他对皇后道:“母后,老三岁数确实不小了,身边总这么空着也不像话。您看方才家宴,家家后面都是一群,唯独他空着,您看要不要给他赐个婚,陶氏有一堂妹,姿容绝色,秀慧端庄,要不就给老三?”

陈皇后没好气看他一眼:“是不是又是陶氏在你耳边说了什么?她陶家已经出了个太子良娣,还想着王妃的位置,之前嫁进来一个陶氏,命太薄死了,还让母后再赐过去一个?他命硬也就罢,还牵连本宫受你父皇的埋怨,本宫做了两次媒,两次人都没了,魏王若是再娶,本宫是绝对不会插手去管的,这事还得你父皇自己看。”

太子表情有点尴尬:“陶氏也没跟儿臣说什么,只是儿臣觉得母后即为一国之母,老三身边空着,于您的面子上来说,不太好看。不过母后不想管,那就不管吧。”

太子也不宜久留,之后母子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就告退了。

倒是之后皇后歇下了,想了会儿关于魏王妻室的事,诚如太子所言,作为一个皇子,后院无人,确实有些不太好看。

不过这事怎么管,还得斟酌,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第40章

因明天还有大朝会, 是时所有皇子都得出席, 所以用完家宴后,都没有出宫。

宗钺将丽妃送回咸福宫, 便带着德旺和德财, 往他没出宫建府前居住的乾西五所行去。

夜晚的紫禁城, 格外萧瑟,明明宫墙林立,却给人一种空寂之感。甬道两侧都是积雪,在月光照耀下, 散发着冷冷的光。

德财几次欲言又止, 从咸福宫出来到这里,一路上他似乎都有话想说, 却没有说出口。

宗钺瞥了他一眼, 问:“想说什么?”

“奴才就是奇怪陛下的态度, 明明殿下在扬州什么也没做。”除了去泰州一趟, 探望了下范晋川。可建平帝却对宗钺大加赞赏, 虽没有明言, 但无不是表达对他办差能力十分满意。

这些事别人不知道, 作为宗钺的心腹, 德财不可能不知。如果这也是算办好差,那德财真要怀疑陛下是不是故意在人前如此。

这对宗钺来说可不算什么好事, 太子高居储君之位, 下面的一众弟弟们日渐长成, 各自有了属于自己的势力。不想当太子的皇子, 不是好皇子,太子再贤德,在这么多双手之下,也是左支右绌。而身边‘铁杆□□’的魏王,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个错。

说对了做对了,太子不会记住魏王半分人情,反而会成为出头的椽子。说错了做错了,那更好,正好可以拿来当做打击太子的工具。

从小生在这紫禁城,人情冷暖和包藏祸心见过太多太多,宗钺这种寡言的性格,并不是无的放矢,不过是久了成了习惯。

可这次建平帝明摆着是想把宗钺立起来当靶子,如果这种态度继续持续,宗钺将是众矢之的。

德财都能想到的,宗钺怎可能想不到。

“父皇要的,恰恰就是本王什么也不做。”

宗钺还在往前走,德财却停了脚步,面露震惊之色。

……

所以说,也就只有他母妃那个傻子,以为讨好了父皇,能给他博个好前程。殊不知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派他去扬州,明面是办差,实际上是敲打太子一系。回来对他大加赞赏,是掩人耳目,也是将他立起来替太子挡枪。

太子毕竟是太子,由中宫所出,陈皇后和建平帝少年夫妻,感情不是人轻易能影响的。但建平帝已是花甲之年,太子却正值壮年,这个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太子一系近些年并不安分。

可建平帝并没有想废太子的念头,所以适当打压既是警告,也是保护。有他分散所有人的注意力,既能分散冲太子而去的针对,又能让太子分神忌惮他,多一个对手,所有人都会忌惮掂量。

一石几鸟。

如果宗钺没有料错,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是备受建平帝喜爱的儿子。

*

泰州城因盐而生,因税而兴,盐船齐集,商贾似云。

百姓富裕,吃喝玩乐也都舍得,所以每年泰州城的上元节灯市都十分热闹。

早在前一日小商小贩就扎起了灯棚,沿街商户们也都在门前高悬彩灯,以示全城同庆。到了上元节当日,天还没黑,外面已是灯火大作。县衙里所有衙役都被派出去了,包括巡检司的人,今日也会抽调人马看防全城。各个街口早已备齐了水缸,里面装满了水,就怕一个不慎失火走水。

“方贤弟,我们也出去看看吧?”

整个县衙都空了,只留了几个年迈的衙役看门,外面热闹成那样,凤笙自然不会守在屋里,早早就命知春知秋更衣准备,打算出去凑凑热闹。

听见范晋川的声音,她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身青衫,长身玉立,纸扇轻摇,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凤笙的个子与范晋川来比,要矮了大半头,可在男子身量普遍不高的南方,也不算矮。

这样的她,是极为符合时下女子审美的,书卷气十足,温文尔雅。

“范兄,范兄,你怎么了?”

范晋川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有扇子晃动,方凤笙好奇地看着他。

“无事,我就是担心街上行人如此多,恐会发生什么乱子。”

可不是多,出了县衙没走多远,就见前面的大街人山人海,人群缓缓向前移动着,声音喧嚣。

“到了灯市恐怕人更多,不过你不是和刘县丞拿好了章程,每条街都有衙役兵丁巡防,不会出事的。”

说着说着,凤笙发现范晋川又不吱声了。

“范兄,你最近很奇怪,是有什么心事?”

“没,没什么。”

“少爷,你看那盏灯。”知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摊,摊上悬挂了数十盏彩灯,其中有几盏莲花的花灯,十分引人瞩目。

不过凤笙的目光却不在荷花花灯上,而是边角处悬挂的那盏玉兔灯上。

整体为粉白色,唯一的红就是玉兔手里捧着的仙桃了,看手工造型,算不得精细,却一时间让凤笙勾起很多回忆。

……

“凤笙想要?爹给你买。”青衫男子去了摊子前,取下一盏玉兔灯,放在女儿的手里,“小心提着,别打翻了里面的蜡烛。”

“谢谢爹,爹爹最好了。”

“别乱跑,灯市里的人多。”

……

“想要?少爷给你买。”凤笙满脸宠溺道。

梳着双丫髻的知秋,笑得十分开心,率先就跑到花灯摊子上了。

是的。知春和知秋现在恢复了女装的打扮,这件事当时很是出乎范晋川的意料。后来小七跟他说,知秋本来就是个女孩子,他这才知道整个县衙里可能就他还被蒙在鼓里。

可如果知春知秋是女子,那当初所谓的龙阳分桃是他误会了方贤弟?但范晋川却一点都没为此事开心,知春知秋是女子,方贤弟就不好龙阳,那……

反正这些天,范晋川的心情就像坐船遇见风浪,忽而平静,忽而又激荡,一刻不得安身,不然他也不会在凤笙面前,总是魂不守舍。

见凤笙去买了两盏灯笼,一个丫鬟手里递上一盏,两个小婢子满脸喜悦,方贤弟也是含笑看着,范晋川心里说不上来的酸涩。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当初你怕方师爷有见不得人的癖好,所以总是盯着知春知秋,怕他们带坏了方师爷。现在知春知秋都是女孩子了,你怎么还这么看人家?难道——”

范晋川慌忙斥道:“瞎说什么,我就是见那灯做得还不错。”

说着,他走上前,而此时方凤笙又从摊上拿了一盏花灯,正是那盏玉兔花灯。

她付钱给摊主,提着花灯转过身。

“贤弟,你这……”

“范兄不觉得这灯很好看?”

范晋川看了看那造型可爱的兔子,犹豫道:“是挺好看的。”

“范兄可喜欢?要不要也来一盏?”

凤笙转身作势要去买,被范晋川一把拉住:“贤弟,街上来往行人提灯,多是妇孺孩子,我们提灯,有些不太雅观……”

他的窘态,把凤笙逗笑了。

“好了,我逗你玩的。”她对着范晋川上下一番打量,见他一身文士衫,板板正正的样子,“我实在想不出你提灯是什么样,还是不损你县尊大人的威严了,免得你出去不好见人。”

范晋川大窘,想说什么,凤笙已经转身离开了。

……

知春知秋很久没见过这种热闹了,十分活泼。

凤笙也是难得兴致,领着两个丫鬟东家摊子看看,西家摊子瞅瞅。这一路上,她们买了元宵、栗子糖、龙须糖、茯苓饼、小面人、糖葫芦,凤笙说是给两个丫头买,实际上她似乎更喜欢一些。

不光她们吃,范晋川和小七也被塞了一手。

小七也就罢,本身就还是个孩子,范晋川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看着手里的东西,头都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