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兄,你帮我提着下,我去看看那个卖糖画的。”

玉兔花灯被塞进范晋川手里,他的另一只手拿着两个的面人,手指挂了几个方形纸包,腋下还夹了一幅画。

他几步追上去:“贤弟,别再买了,这糖画不好拿,也实在空不出手拿了。”

“我就买一个,你看这凤凰画得多惟妙惟肖。对了,范兄你属相是什么,要不让大爷也给你画一个?”

最后本来是画一个,变成了画两个。

一只凤凰,一头牛。

凤笙看看范晋川手里的牛,再看看他大窘的脸,没忍住笑了。

“贤弟。”

“范兄莫恼,我帮你拿就是。”她伸手拿过那糖画。

这时,远处响起一阵吵杂声,凤笙边说边往那边走:“走吧,我们去看看怎么了?”

范晋川却低头看着自己手,忍不住搓了搓。

第41章

是个耍杂耍的班子。

似乎是一家子, 中年男人带着儿子表演戏法, 边上有个中年妇人拿着铜锣敲着吸引观众。

这种障眼法的把戏,凤笙看过不少, 但知春知秋没看过, 看得津津有味的。

此时正演到男人说要去王母娘娘的蟠桃园, 摘个仙桃给大家凑凑喜气,就见他拿起一盘绳索往天上抛去,绳索凭空立住,并越升越高, 直到一盘绳索拉完, 男人伸手扯了扯绳子,似乎在试是否牢固。

“我上了年纪, 也笨拙, 儿还是你去吧。”

“爹, 我不去。”那小童似乎十分害怕, 哭着不干。

男人满脸悲苦:“儿啊, 咱一家人流落此地, 身上的银钱已花完, 只能靠些祖传的本事混口饭吃, 你那几个弟妹已两日没吃饭了,你去偷个仙桃讨了众看客的欢心, 是时有了赏金, 咱一家人也不愁吃喝。”

父子两人上演一出悲情戏, 最终那小童终于被父亲说动, 搓了搓手往绳索上爬去。他爬得极快,很快就到了人仰头也看不见的范围。

这时,隐隐有打斗声传来,突然绳索一阵晃动,就在一众看客都为那小童提心吊胆之际,从空中落下一个偌大的桃子。

男人呼道:“这是我儿偷了蟠桃!”

紧接着传来一身惨叫,数块残肢落了下来,俨然是小童之前所穿的衣服。

男人扑了上去,大哭:“我的儿啊,定是被那看管蟠桃园的神仙给发现了,所以杀了我儿。”敲锣的妇人也扑上去哭,悲悲切切,让人闻之落泪。

人群里有人说:“戏法我们也看了,却没想到害了孩子,有钱的出个钱场,总要意思意思。”

于是人们纷纷解囊,知春也没忍住,掏出一小块碎银,上前放在那铜锣里。

凤笙站在一旁笑看着,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戏法是骗人的,人肯定没死。”范晋川突然道。

凤笙忙拉着他往外面走去,边道:“行了,你自己知道就行,看破别说破嘛,人家行走江湖讨碗饭吃不容易。”

“可这是在欺骗百姓。”

凤笙松开手:“那你去揭穿吧。”

“我……”

这时,身后人群里传来一阵叫好声,却是那小童死而复活,正在向众看官道谢。

“做他们这行也不容易,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当看客们都傻啊,不过是节日凑个喜庆热闹。”

“贤弟可看出中间的窍门?”

凤笙斜了他一眼:“我要是能看出别人的独门绝技,我该不做师爷了,也去摆摊卖艺,可比师爷赚多了。”

听了这话,范晋川首先想到的是方贤弟刚做他师爷的一件事。

与凤笙的薪俸有关。

世人都知晓绍兴师爷好,但绍兴的师爷也是出了名的贵,每年至少一百两银子起,还不算上三节六礼,四季衣裳,平时吃用。这只是最普通师爷的价码,若是有名望者,例如给哪位封疆大吏做过师爷的,甚至千两的价码也不让人惊奇。

可一个知县每年的俸禄不过七十两。所以别看当日范晋川许诺的很爽快,在来泰州的路上就纠结上了。磕磕绊绊几次,都没好意思道出窘状,还是凤笙主动问出口,获知这一事情,以主要是向范兄请教学问,不求钱财为名,将薪俸降至年三十两,这件事才算解决。

其实范晋川又哪里不知方贤弟是体谅他的窘状,可让他学着一些官员巧立名目收刮百姓,他又做不到。

同时,他又忍不住在脑中幻想出——方贤弟穿一身粗布衣衫,敲着铜锣卖艺的场景,忍不住笑出声。

“贤弟真是个风趣的人。”

“谁风趣?”

这搭话声突兀,两人转头去看,却见勾庆一身褚红色的锦袍,手里捏着两枚文玩核桃,含笑看着这里。

这个勾庆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不管是穿着官袍也好,还是穿常服,总能让他穿出一种浪荡子的味道,不像是个朝廷命官,倒像是个整日只知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

他长得不算英俊,只能算端正,但一双桃花眼格外让让他有一种风流的气质,站在人群里就扎眼,凤笙已经看见行经此地有好几个姑娘偷偷看他了。

“巡检大人。”

“范大人,方师爷。”

彼此之间互相客气了下,勾庆走到近前来:“方师爷让我好找,本想约你出来看花灯,谁知去了县衙你不在。”

范晋川往前挪了一步,道:“勾巡检好雅兴,今日没有公务?”

勾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范大人不也十分有闲情逸致,今日上元节,全城同庆,巡检司的差事自有人安排。”语毕,他对方凤笙道:“等会儿城东有放烟火的,难得一见,不知方师爷可愿同去?”

凤笙欣然答允,又问范晋川:“大人可要同去?”

自然要同去的。

一行人往城东行去,显然有很多百姓也都知道了消息,纷纷往城东涌了去。

人群拥挤,几人被人群裹挟着往前走,时不时就被人撞一下,此时方凤笙深深后悔,早知道就不来看放什么烟火。

拥挤之中,她被人踩了脚,差点没摔了。

一只手臂从身后伸过来,扶住她。

“方师爷可千万小心,在这么拥挤的地方摔了,可是会被人踩伤的。”

是勾庆。

方凤笙感觉他离自己有点近,不自在地将他推开些,扭头去找范晋川他们,却发现被挤散了。

“我们还是先走出去,找个空地等他们。”

勾庆拉着她的手往外走,行走之间免不了因人群拥挤有些碰撞。凤笙总觉得他是故意如此,有一种被调戏感。

是的,明明她是个男人,却偏偏感觉被人调戏了,而且这种感觉并不是无的放矢。

好不容易走出来,到了一个偏僻的街角停下。

“方师爷你没事吧?”

凤笙的脸有些红,是被挤的,也是热。

她笑了笑:“无事。”

勾庆的眼睛在她泛红的脸颊上,打了个转,笑了笑:“无事就好。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怕范大人会吃了我。”

凤笙哈哈一笑:“勾巡检说笑了。”

勾庆转了转手里的核桃,笑道:“说笑?我不信以方师爷的聪明才智,会看不出范大人防范我那样子,搞得我像吃人的老虎,生怕我把方师爷给吃了。”

“这说法更是荒唐了。”凤笙干笑,正想找个话题把话岔开,突然感觉眼前一暗,抬头,勾庆的脸近在咫尺。

“凤甫。”

“勾巡检!”

勾庆双目变得深邃,里面似乎有一道光。

“那方师爷可看出我的心意?”声音也变得沙哑惑人。

凤笙哈哈一笑,往后退了一步:“勾巡检就别拿凤甫开玩笑了,你我二人都是男子,还有个什么心意可言。”

“男子心悦男子,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诧异的。”

“这跟你我的合作有关系?”

此言一出,勾庆的目光暗了暗:“自然无关。”

凤笙点点头:“既然无关就好,我可不想平白破坏了跟勾巡检的合作,毕竟想找一个好的合作伙伴很难。”

勾庆看了她一眼,笑道:“我跟方师爷说笑,没想到方师爷如此严肃,都上升到合作的事上了。”

“其实,我也是跟勾巡检说笑,等开了春,我们的合作就要开始了,还望勾巡检是时多多照顾。”

正说着,凤笙看见不远处人群里有一盏特别扎眼的玉兔灯,再细看除了范晋川还能有谁。

他高举着手臂,将花灯举得很高,似乎怕被撞坏了。

“勾巡检,我看见范大人了,去叫他。”

她匆忙朝那边走过去。

“范兄!”

“贤弟……”

范晋川看见凤笙,满脸惊喜,奋力挤出来。

“贤弟,你跑哪儿去了,都在找你。”

凤笙回头去看勾庆,却发现街角那处竟没了人,道:“人太多,就走散了,我也正在找你们。知秋她们呢?”

“禹叔和小七跟着她们,约在等会在石牌那里碰面。人实在太多,其他东西都挤掉了,就只剩下这个。”

范晋川说得十分羞愧,把花灯递过来。

凤笙见他衣襟乱了,鞋面上被人踩了许多脚印,发髻也有些凌乱,不过那盏玉兔花灯还保存得好好的,显然是为了护住花灯,花费了很大的力气。

“我看贤弟很喜欢这个灯,就只护住了它。”

凤笙目光闪了闪,接过灯:“我确实很喜欢,谢谢范兄了。”

“不谢,谢什么。对了,勾巡检呢?我记得最后是看见他跟在你身边。”

“他啊?可能是走散了。”

“那我们先去找小七他们,这次可别走丢了,我牵着贤弟,灯也给我,我帮你拿着。”

玉兔灯再度回到范晋川手中,他另一只手隔着衣袖拉着方凤笙的手腕。

两个翩翩佳公子,气质迥异,但都十分英俊。提着惹眼的花灯,手拉手行在人群里,美得像一幅画,引来许多路人瞩目。

远远的,一声闷响,仿佛是有牛皮鼓在人心中擂响。

随着‘咻——嘭’的几声响,不远处的天空亮了。大片大片的烟花在空中炸开,有的像银蛇、有的像盛开的菊花,美丽极了。又有大片璀璨从天空倾泻下来,形成了银色、金色的瀑布,壮观得让人叹为观止。

四周一片惊叹声,大家都停下脚步,仰望着那美丽璀璨的烟花。

方凤笙和范晋川也在看。

趁着看烟花的间隙,范晋川悄悄地移了下眼睛,看向身边那张俊秀的脸。他动了动依旧拉着凤笙的手,突然觉得其实这样也不错,如果方贤弟能一辈子当自己的师爷就好了。

第42章

两淮之盐出于海, 海水取之不尽, 则盐取之不尽。

不过煎盐需要柴薪,所以每年灶户们都会在秋季存草为垛, 以供来年煎盐之用。等这些存草用完, 新草也接上了。

早在去年泰州县衙清丈土地时, 就有人暗中揣测这些被充公的荡地会如何处理。那些隐匿田产被充公的富户们,各种揣测观望,终于有人狠下心来托人打听,想走了正门路将荡地买下, 谁知却得来这些荡地早就售出的消息。

买下这些荡地的人是谁, 县衙这边并没有透露,据悉不止一人, 当初这些荡地被收缴上来, 就有人花银子将之买下。

消息引起一片哗然, 这些大户、富灶、场商们说是同盟, 不如说是对手, 不过是在县衙清丈这件事中, 才暂时形成了同盟。

如今有人不声不响就把地弄走了, 买地的这个人或者这些人是谁?免不了暗中诸多猜忌, 因此引发了一系列后遗症,此事暂时不表。总而言之, 这些荡地全部易主了, 那么来年的草料又从何处出?

淮南一带盐场制盐的法子, 依旧采取的是摊灰淋卤煎法, 又称淋灰法,这种法子重卤也重料,缺一不可。

大致就是开辟摊场,使潮水浸灌泥土,再将草木灰摊放在含盐的地面上,吸附盐花,经日光曝晒后,刮取饱含盐分的灰土,放入深坑用海水淋浇,制成卤水,再把卤水煎制成盐。

这种制作法子省燃料,出盐量高,广泛使用于各大盐场。

可之前也说了,这种法子重卤也重料,这料不光指的是煎盐时需要的燃料,也是摊灰时使用的草木灰。古书上有云:淮南之盐用以煎,其煎以草……草有红有白,其含咸味,白者力尤厚。

这白草指的就是当地盛产的一种白茅,含盐量极高,对卤水有提纯之效。而白茅滩地的土卤,卤力旺盛,在其附近开辟滩地,晒灰制卤,效果极佳。这种荡地一般称之为老荡,是新荡地不能与之相比的。

而这次被收缴的隐匿荡地,多为老荡,不怪这些大户们会着急。

偏偏这时县里突然有消息流传,说是有地主寻求合伙人。这合伙之法有两种,或是以草换盐,或是将荡地赁于他人,租金是以盐代之。

自此终于有人明白,这购地之人恐怕是盐商,也只有盐商才有这个资本买下这么多的地。

其实这么干的盐商并不少,从盐场出来的盐,要经过灶户、场官和场商层层扒皮,中间价格高了数层,但如果是自己请灶户制盐,则可省去很多银两。是时,只要地方县衙的荡税,以及盐课司那里的盐课交齐,盐商拿着课完税的盐引前来运盐,沿路经过监掣、抽检,就不算私运。

不过有能力这么干的盐商极少,因为泰州的荡地有限,而这些地都被富灶大户们紧紧抓在手中,容不得旁人沾染分毫,这次也算是出了意外,才会让人捡了这么大的漏子。

对比那些大户们的不甘愿,下面一些灶户们是非常高兴的,自打朝廷几次更改盐课,从课实物到折色成银子,他们很多人都沦为一些大户、富灶、场商的奴隶,不光要交盐课,还得花钱购买草料,现在很多大户和富灶早就不制盐了,而是改为请贫灶制盐或是直接摇身一变成为草商。

虽然这些地的主人,似乎也打着同样的主意,但光那项将地赁出,以盐代之就足够很多人心动。只要能把这些地赁下,就算仅凭一己之力做不了,也可以请其他灶户相帮,这等于是复刻了一些大户富灶发家的模式。

所以说在资本面前,人的立场是可以很快进行转变的,前一刻还受人压迫,后一刻有机会转变角度,谁也不会放过。

……

位于某处滩地附近的一个小村子,说是村子,其实不过是数十间简陋的茅草房。盐民居无定所,哪儿需要人力就住哪儿。

显然他们是打算将此地当做暂时的聚集地,茅草房还在搭建,甚至有的把老婆孩子都弄到这里来了。

“姓李的为难大伙,咱都知道,可大家也要拧成一股绳。好坏我就不再多说了,往日大家的日子过得有多苦,我也不说。我就说这是咱们的一个机会,王老爷说是把地佃给我,其实也是佃给大家伙,这些地能出多少草,草又能出多少盐,大家都是老把式,心中也都有数。除过额定要交给王老爷的数量,剩余多出来的都是我们的,不比平时咱们偷偷摸摸,从牙齿缝里抠出的那些强?

“王老爷说了,多出来的盐,他以比市价高两层的价格收。你们自己算算,平时咱们偷摸把余盐卖给那些私盐贩子,能换银换粮几许?现在又能换几许?这是我们的机会,以后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就看这一次,所以大家坚持住喽。那些人没有什么好怕的,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还怕他们?”

村头,一个黑脸身形壮实的汉子,正站在盘铁上对下面人训话。

这些个灶户们长年累月在日光下暴晒,个个黑得见牙不见眼,却也个个壮得像头牛。

“牛哥说得对,咱不怕他们,不就是干仗吗,咱们跟他们干!再说还有县太爷在那儿,县太爷可不是他们一路人,事情如果闹大,县太爷肯定会给我们做主,所以不要怕他们,他们不敢闹大,就是吓唬咱们!”

“对,大家可都想好了,是吃香的喝辣的,盖了瓦房让老婆孩子不用风吹雨打,还是吃糠咽菜,住这种破草屋,每次下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

“咱们不怕!不就是玩命吗,咱们跟他们玩!看是他们的命精贵,还是咱们的命贱!”

“跟他们干!”

见把大家的士气鼓舞起来,叫牛哥的汉子露出满意的笑容。

……

相同的场面,同时也在很多地方上演。

那些大户富灶们眼见受了阻,情急之下打算从佃地之人身上下手,却突然发现以前是群小绵羊的灶户们,突然变成了狼。

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指点,他们态度罕见的强硬,甚至一言不合就翻脸动手,或是动不动就上升到朝廷律法、县衙公断之类。所以说人性就是欺善怕恶,以前觉得这群愚民又蠢又笨,只配被人鱼肉,突然鱼肉开窍了,让许多人都无所适从。

当然也有矛盾激发动上手的,各有伤亡。

事情闹大,出了伤亡的案子,盐场根本插不上手,只能由地方官府审理,范晋川亲自出面处理,自然是大户不占理,下面动手的人都被抓进大牢,上面谁指使的也没放过。

一时间整个泰州风声鹤唳,都知道这是天变了。

*

“方师爷这一招釜底抽薪厉害!”勾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