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出,哗然了整个扬州。

在确定黄金福不是说着玩的后,除了骂他败家玩意儿外,无数盐商蠢蠢欲动。

这其中有依附黄家引窝而生的一众散商,也有和黄家其名于十大盐商所属之列盐商,更有一些以前没做过盐,但早已垂涎三尺的大商人。

最近,黄家的门槛都被踏破了,黄金福终于给出了个明码实价。

这个数额是常人穷其一生都不敢想象的数字,即使那些大豪商们都会咋舌感叹,伤筋动骨肯定是必然的,甚至是倾尽家产,但这引窝背后蕴含的意味,也是明眼人都能看见。

江富已经一再命人叫黄金福说话,黄金福都没有搭理他,反而和一个大海商、一个大粮商,还有个开票号的商人,打得是火热。江富恼怒,索性不再管他,反正不论他抛售不抛售,只要想做这两淮盐,就得在他手下讨生活,他管他到底是姓黄还是姓马。

过了半月,一个姓陈的票商登了江家大门,江富才知道黄金福真把祖传的引窝给卖了。

据这姓陈的票商说,黄金福卖得很决然,除了换取了票号两成的干股外,其他都是兑的现银。据黄金福自己声称,是与江家不睦,才会抛售引窝,可实际上江富知道,除了不睦,还有其他原因。

这个原因让他在与陈姓票商相谈甚欢的同时,心中也笼罩了一片阴影。

另一头,黄金福卖掉自己祖传的引窝后,在宗祠里哭了半日,就坐着马车来海州找方凤笙了。

他这趟来带着九姨娘,可即使九姨娘都没能止住他的如丧考批。

“我这可是孤注一掷了,我这可是破釜沉舟了,我昨晚儿睡觉做梦,都梦见我爹骂我败家,竟然把祖上传的营生都给卖了,我爹在梦里拿着鸡毛掸子撵我,把我撵得满院子乱窜……”

凤笙正坐在大案后,伏案写着什么,听黄金福在耳边聒噪,听得是满心感叹。

边上,九姨娘也是满脸尴尬,坐立难安,想把他揪坐下来,却又觉得人前不能不给面子,只能这么进退两难地看着面子被丢得一点儿都不剩。

终于,在黄金福又哭湿了一条帕子,管九姨娘要帕子时,九姨娘忍不住了。

“你给我坐下!”

然后黄金福就坐下了。

坐下后,还是抽抽搭搭的,不去看他那小山似的体格,还真有点小可怜的意味。

九姨娘正欲和凤笙说几句莫见怪的话,凤笙突然站了起来。

她亲自去门外叫人换茶,等下人给三人都换了茶后,才看向黄金福,道:“行了黄老爷,您也就别装了,这场买卖你做的不亏,隆日升的干股您换了两成,那可是不比做盐差的买卖,躺着吃红利,您这辈子也吃不完。更不用说黄家本就外强中干,隆日升付您的银子,算是解了您燃眉之急,把困顿您多时、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东西,全部套现,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黄金福没料到凤笙会说得这么透彻,有点不自在的道:“那能一样?我那可是永永百年,就靠着这东西,我黄家还能再传几代稳稳的,现在等于是把吃饭的家伙换出去了,还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

“您即使捏着又有什么用,说不定过阵子就不值钱了。”凤笙端茶轻啜,说得风淡云轻。

可恰恰是这种态度,让黄金福看不透眼前这个人。

他不过是个师爷,却手眼通天,能量比想象中更大。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可做出的事无不是能引得一方震动的大事。

至少,外人都以为两淮盐政改革,是范晋川主持。实际上黄金福知道,其中有七成以上,是出自此人的手笔。

而他,不过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

“那我不管,方凤甫你既然怂恿着我把引窝卖了,你就得负责!”说着,黄金福竟耍起了赖。

这么一尊庞然大物耍赖,真是让人没眼看,九姨娘都想捂脸把他拖走了。

凤笙拿起一纸文书,站起来道:“我自然不会说话不算数,这是我从方大人那里请来的文书,加盖了他的大印,这盐店之事就劳烦黄老爷了。还请您务必用心,争取早日让‘永永百年’变成不值钱。”

黄金福先是一愣,再是一笑,拿过文书看清内容后,笑得更是畅快:“好一个让‘永永百年’变成不值钱!我喜欢方师爷这话,就凭你这话,我老黄可得拼命了。让他们笑话我卖了引窝,以后要讨饭为生,看是谁看谁讨饭!”

话说到最后,黄金福说得咬牙切齿。说着,他就一阵风似的卷走了,连九姨娘都忘了。

“以后姨娘有何打算?”凤笙送九姨娘出去,边问道。

“能有什么打算,陪他先到处看看吧,这些年为了生意,总是困守扬州一地,如今也能四处去看看了。”

“大江南北,风景各有不同,能四处走走看看,也是好的。”

到了门外,九姨娘拒了让凤笙再送,人都已经下了台阶,她突然又转身道:“其实他没有那么伤心,把东西转出去的当晚可兴奋了,兴奋得一晚上睡不着觉。”

凤笙没料到九姨娘会主动漏黄金福的底儿,失笑道:“人生在世,总是需要点动力,才能活得更快乐。”

“你这话说的是极。”

看着九姨娘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凤笙失笑地摇了摇头,回到屋中。

*

都在等淮北的盐售空殆尽,可非但没等来,反而看到的是一船一船的盐从淮北运出来,销往引岸之地。

因淮北盐价廉,现在在苏、皖、赣、湘、鄂、豫六省,很是畅销。毕竟百姓们都怕事,能吃上官盐,还是没几个人愿意吃私盐的。

当地小商贩也十分喜爱淮北盐,以前因官私盐没有明确区别,逢上巡检司路检,他们要想解释清楚所售之盐的来处,十分麻烦,最后只能以塞好处作为告终。久而久之,再加上官盐价昂,卖不出去,还不如售私。

如今淮北盐票盐不离,他们去往各处售卖不怕路检,自然更愿意售卖官盐。

而与此同时,两淮盐运司又放出消息,将在引岸之地设盐店。是时盐店仓储齐备,各地商贩就可不用再舟车劳顿前往盐地,只在当地进行购入即可。

消息放出,又是一片哗然。

时间很快进入了十月,随着漕粮和税银押解进京的同时,今年的盐课银也同时押送至京。

不过今年的两淮盐课是分开押送的,淮南一批,淮北一批。

经过户部的盘点,淮南盐因严重滞销,今年的盐课只有一百三十万两,相反淮北却创下历史新高,达到了三百二十万两。

去年两淮一地的盐课加起来才不过三百五十万两,淮北的贡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今年多出了一百万两,新政的成效如何一眼即知。

建平帝龙颜大悦,对随着盐课进京述职的范晋川大加褒奖。同时范晋川也在朝上认真阐述了两淮盐政之现状,其中主要症结在一点,淮南大量盐引积压,却无盐商去提盐,这些积引该怎么办?是否可以交给淮北清理一部分?如果分摊给淮北,淮南该如何处置?

毕竟一地事,一地毕,淮南淮北如今分隔两地,各行其政,新政有没有弊端还需试验,不可混为一团。

建平帝很快就给出了解决的章程,既然淮北盐畅销,淮南盐滞销,就把淮南积压的运往淮北,让其帮之消化掉积引。由淮北销出的数量乃至盐课,账目归淮北,不算淮南。

拿到圣旨后,范晋川第一件做的事是给海州的凤笙去信,告知她这一好消息。

本来各大盐商及淮南诸盐官,还在等淮北盐售空殆尽,作茧自缚。如今此局不光不攻自破,反而要为他人作嫁衣裳,也不知他们知道这一消息,将是何等的惊喜。

第58章

不光如此, 范晋川还给方凤笙请了功, 他并未隐瞒凤笙在此次盐政改革中的功劳。

认真来说,此举他积累已久, 心中惭愧也已久, 早就打定了主意, 只要能面见圣上,决不让贤弟继续籍籍无名。

自此,方凤甫之名才彻底进入建平帝眼中。

一个师爷大智如此,运筹帷幄丝毫不下于浸淫官场多年之人。其实在这之前, 建平帝一直对是否动两淮盐政十分犹豫, 兹事体大,一个不慎就是朝廷动荡, 万万没想到范晋川竟会弄出个淮北新政。

知其不振, 所以选其试点, 淮南和淮北割裂, 正好方便处置。先示敌以弱, 再徐徐图之, 趁其不备, 借机坐大。

之前收到消息, 建平帝还在想这第一步走对了,接下来范晋川又该如何, 没想到人家已经进京, 拿出一份很漂亮的成绩单, 又顺势将了淮南一军。

早在之前建平帝就心知, 这不会是范晋川会用的手段,现在幕后正主出现了。

建平帝也是个爽快之人,只略微踌躇一二,就命人拟了封授凤笙为正七品文林郎的圣旨。这文林郎只是个散阶,散阶要有相配的正官衔才对,也就是说此事一罢,凤笙最少也是个正七品。

可别瞧不起这正七品,须知没有经过正儿八经科举应试的,即使捐个官,也都是不入流。历来朝堂上有这样一个默认,正七品以上为参上官,七品以下为参下官,七品以下皆是不入流。

正七品是个坎儿,越过去就越过去了,越不过去,一辈子也越不过去。

让人拟了旨,建平帝又让范晋川好好在京中休息几日,再启程回扬州。他也心知扬州那边离不了人,得有人坐镇。

范晋川谢恩后出宫,却没有像建平帝说的那样去休息,而是命人给方凤笙送信。

信刚写罢,又命人送出去,宋府来人了。

这学生和老师之间,自然是学生去拜见老师,未曾想竟让老师命人上门来请。范晋川诚惶诚恐,所以明明十分疲惫,还是强打起精神去了趟宋府。

在这里,他见到阔别已久的老师,宋阁老。

宋阁老是范晋川会试时的主考官,也就是其座师。像宋阁老这样的人物,主持一场会试,增添门生数百人,这数百人都能自称是他的门生,但愿意让他承认的门生却没几个。

宋阁老为官一生,主持过三次会试,四次乡试,不说桃李满天下,门生也是遍布朝堂。究其晚年最受他看重的门生,莫过于范晋川。

可能这与范晋川在翰林院左春坊这种闲散之地,一坐就是六年之久有关。到底是天子脚下,惹人瞩目,再是师生,偶尔也得避讳。可范晋川杵在这种清贵倒清贵,跟权势地位扯不上半分关系的地方,也就不用太多避讳了。

范晋川又是知礼懂礼之人,经常上门来问安问学问。处久了,人都是有感情的,自然感情深厚。

可若说总是惹得宋阁老发怒最多的门生,也是范晋川。此子聪慧过人,却正直迂腐有余,有时候宋阁老也被气得恨不得跳起来给他两记耳光。

这次范晋川出京以后,除了初到任时,给宋阁老写过两封报平安问好的信,就再无过多的来往。及至范晋川上书两淮盐政弊政横行之时,宋阁老也给其来过两封信,却都被范晋川置之不理了。

现如今的范晋川早已不是当年还没出京的他,也能看出宋阁老送信的意思,可惜他有违了师命。

所以这趟宋阁老命人请他去的意思,还用再细述?

抱着这种沉甸甸的心思,范晋川踏上了宋府的大门。

宋阁老还如范晋川记忆中,一身旧衫,面上带笑,满是和蔼。不像是个位高权重的阁老,反而像个不出世的隐人。

范晋川父亲去得早,所以对父辈的影像,他一直投射给了宋阁老,曾想过若干年后,当自己一酬壮志功德圆满之后,也能像老师这般有着这种闲庭信步的悠哉自若,他此生也算不虚行了。

可今日,也不知是太累的缘故还是怎么,远远看去他心中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这种异样并未持续太久的时间,因为宋阁老开口叫他了。

“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

范晋川走了进去,正想解释一二,却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坐,我让管家泡了你最喜欢的茶。”

范晋川来到椅子边坐下了。

问了些范晋川身体可好精神可好,他娘精神可好身体可好之类的话,眼见有人来说可以吃饭了,宋阁老还是没有提之前他去信,却被范晋川置之不理的事。

“老师……”

“你想问什么?”

“就是之前您去信……”

“你是想问我为何不询问去信的事?”见范晋川点头,宋阁老失笑道:“他们虽是我的门生,到底我只是座师,不是爹娘,管不了那么多。你们都是一家之主,有的甚至做了父亲祖父,自己做了什么,心中该有数才对。基于师生之谊,我去信询问一二,至于子晋你理还是不理,那是的你自己的主意。”

他拍了拍范晋川的肩膀,感叹道:“老师挺欣慰你如今成长了,这么做是对的,如果凡事讲人情世故,朝中大员重臣们,谁人不是桃李满天下,照这么来说,他们的学生不用当官办差,因为同门太多。”

宋阁老的这种说法,出乎范晋川的意料,又不出乎他意料。总而言之,他是松了口气,表情也放松下来。

“学生受教。”

“好了,你长途跋涉,想必一路上也累得不轻,我让厨子做了几个你喜欢吃的菜,我师生二人喝一盅。”

“学生恭敬不如从命。”

书房自然不是吃饭喝酒的地方,所以二人挪到了临花园的一处花厅。

刚到花园的月洞门,范晋川见一身材修长的男子迎面走过来。

等走近了,只见其面如冠玉,长相甚是俊美,气质清雅,乃是难得一见的翩翩佳公子。

“见过宋大人。”

宋阁老微微颔首,此人似乎知晓宋阁老有事,并未多留,擦身而过。

范晋川询问:“老师,这人是?”

他经常来宋府,知道此人不是宋家人。而宋府的门槛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一般人可进不来。能行经此地,说明与宋家关系匪浅,可此人范晋川并不认识。

“此子姓孙,名闻城。算是家中亲戚吧,这趟入京乃是为了明年二月的春闱,借住在此。”

范晋川点头,并未多想,只当是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之后他在宋府用了饭,期间宋阁老倒也问了些关于两淮盐政的事。范晋川挑了些零碎,都告知了他,不过方凤笙交代万万不能告诉任何人的事,他却是牢记在心,一字未提。

宋阁老又问这些事旁人可知,范晋川说建平帝也知晓,宋阁老脸色为之一变,很快恢复正常,又和范晋川说了些其他事,这事就算罢了。

等范晋川离开宋府后,宋阁老让人给东宫递了话。

第59章

准许淮北帮淮南清理积引的圣旨, 比范晋川先一步到达扬州。

圣旨是直接下发到两淮盐运司衙门的。

接了旨后, 魏统新整个人都呆了。

他木木愣愣跟在贺纶身后将宣旨太监迎进去,又说了些场面话, 本要备些酒菜招待, 但这太监另还有要务在身, 说是陛下有口谕宣给魏王,就没有多留。

等人走后,魏统新才缓过来神:“你说,陛下为何要下要这种旨意, 这是要断淮南的根?”

他的声音之凄厉,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家里死了爹。

贺纶看他一眼:“你也够了,活了大半辈子的人, 连这点道理都不通?淮南积引那么多, 淮北的盐却一船船往外拉, 是个人也该知晓怎么做。在你看来, 是要断淮南的根, 在陛下看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淮南和淮北有区别吗?”

没有区别!

反正收了盐税都是要到建平帝手中。甭管你是白猫黑猫, 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 谁能帮朝廷搂银子, 谁就占着大势。

“我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 也就你们还做着青天白梦, 以为等把淮北的盐消空,那边就得消停了,实际上!呵呵!”

魏统新的脸,止不住抽搐,咬牙切齿道:“你少给我说风凉话,好不了我,能好的了你贺大人?”

贺纶瞪眼:“魏同知,你放肆!有你这么跟上峰说话的?!”

魏统新呸了一口,竟甩掉平时温和谦卑的面孔:“你少给我装清高,贺大人大概是忘了你在城郊的园子,还要那一万两银票是怎么来了!”

“你——”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贺纶软了腔调。

“我语气不佳也是心急所致,魏大人又何必说出这等翻脸无情的话。咱们现在就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逃不了你。但你换念想想,我等到底是朝廷命官,下面如何改革,那些盐商又如何,跟我们半分关系没有。只要有这帽子在,还愁没有银子,魏大人又何必急在一时,为了点黄白之物,乱了方寸,到底有些本末倒置。”

魏统新想说什么,却不知为何又咽了下去,一甩袖子走了。

等他走后,贺纶的脸才拉了下来。

“不知好歹,不过是小小的五品官,竟与本官咆哮。”

这时,从内室走出一名身穿深蓝色直裰的中年人。

“大人,小鬼虽小,但他上面是那位。”此人做了个手势,贺纶这才收起脸上的忿忿之色。

“那照马师爷所看,接下来本官当如何行事?”

马师爷抚了抚胡须,道:“其实大人之前所言不错,既然是官,就不该弄错自己的身份,为了些黄白之物乱了方寸,实在有些本末倒置。”

“可本官就怕此人狗急跳墙,到时候出来攀咬本官,也不知他到底在急什么,至于吓成这样!”这个他,指的是魏统新。说着,贺纶去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神色颇为不悦。

马师爷道:“大人来扬州不久,大概不知在扬州地界上,有这么一种说法——盐商的账本能通神。”

贺纶一愣:“账本,通神?”

“其实就是一种戏称,说的也就是盐商多与官员交往,看似卑躬屈膝,有求必应,实则人人手里有一本账。哪位官员收了他们的好处,收了多少,什么时候收的,都记着帐呢。这帐就是传家宝,一代传一代,平时从不拿出来,一旦拿出来就是碰到了大关卡,保命之用。

“就这一年的时间,淮北那边屡屡出招,无不是打蛇打七寸,坏了多少人的好事,砸了多少人的饭碗,这眼瞅着祖传的生意都快做不下去了,大抵是有人请出这压箱底的账本,要不魏大人会急成这样。”

贺纶捏着胡子,也有些心乱如麻了。

“照你这么说,那本官——”

“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大人既然能来到这里,说明深受陛下看重。身为臣子,当忠君,何为忠君?君只有那么一个,陛下龙马精神,大人何必一叶障目。”

不过短短几句话,竟让贺纶有遍体生寒之感,砸得他是头晕目眩,耳中轰鸣不断。

为官者无不视盐官为肥差,因为都知道这里的银子最多。当年他被建平帝钦点为两淮盐运使,羡煞多少人,彼时他也是抱着为君分忧的念头来的。可初到扬州,就被这纸醉金迷之地迷花了眼。

人人都在捞,他为何不捞?不捞就是异类,异类就举步维艰,没人愿意举步维艰,这种油水官顶多也就一任,何必与自己找不痛快。所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随波逐流,甚至因魏统新背后是那位主,多对其容忍。

遥记他初到扬州,曾听闻市井之间流传过这样一段话,是好事者模仿刘禹锡《陋室铭》所作,用来讥讽两淮盐运弊端丛生。

官不在高,有场则名;才不在深,有盐则灵。斯虽陋吏,唯利是馨。丝圆堆案白,色减入枰青。谈笑有场商,往来皆灶丁。无须调鹤琴,不离经。无刑钱之聒耳,有酒色之劳形。或借远公庐,或醉竹西亭,孔子云:何陋之有?①

初次听闻,他赧然羞愧,再次听闻,却觉得所言甚是有理。

人的羞耻心就在随波逐流中,一点点丧失,直到今日当头棒喝,他才有大梦初醒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