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会想了想,突然给他一脚:“你别哄骗老子,这东西让你看是猪食,对那些快饿死的人来说,那就是能活命的东西。那些愚民会管是不是猪食,只要能让他们活命,就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瘦猴挨了一脚,还要陪笑:“大人,此言差矣,您想我们已经错失了先机,让钦差给哄骗过来,如今那地方被钦差的人把守着,咱们也探不出虚实。可那地方以前不是咱们的地盘吗?若是费点力气,肯定能探出点东西来。若是大人能当众识破对方的诡计,到时候动静闹大一点,咱们再到后面添把柴。

“这戏当然不是给那些愚民们看的,而是给那几位大人,您不说他们骑墙两边张望,时时刻刻都能反水,这次他们变了态度是因为钦差弄来的粮食,可若是让他们知道这粮食有虚,是钦差弄虚作假。所谓一次不中百次不用,到时候谁还会相信钦差,只要他们不被钦差拉拢去,这事就算咱们赢了。”

周会听得眉梢直跳,但瘦猴瞅着他那样,似乎是有点意动。

果然周会转瞬变了脸色,笑骂道:“会不会用词,什么一次不中的,是一次不忠。”

瘦猴装作委屈的样子,道:“小的这不也是受大人的教诲,只可惜小的不通文墨,连大人半成都学不会,反倒闹了笑话。不过小的说得就是那个意思,要让那些大人知道钦差没那个本事弄来粮,他们以后还能信钦差?只要弄不来粮,再过阵子肯定乱,一旦乱了,大人的事就算办成了。”

周会摸了摸八字胡,想了半晌后,点点头:“那行,这事就交由你去办了。”

瘦猴得了差,得意自是不用说。

*

送走胡德茂等人后,魏王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往回走。

自打入主这广丰仓,他就没再回巡抚衙门了,住处就设在后面的一处小院里。十分简陋,舒适度肯定比不上巡抚衙门,但还能住人,不过现在也计较不了那么多。

等魏王回到临时辟出来的书房,书房里正有人等他。

正是霍五。

霍五本是魏王心腹,娶了知秋以后,依旧在王府当差,管着王府的护卫队。这次魏王出行山西,并没有带他一同,而是留他在京中护卫府中的安全,谁知这次他竟押送粮食来了山西。

“说说,怎么是你来了,王妃呢?”

魏王太切中要害,霍五也心知肚明瞒不过,只得抬头看了魏王一眼,低声道:“是王妃让属下来的。”

“她人呢?”

“王妃……王妃……”霍五的头越垂越低,直至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方袒露实言,“王妃去了江苏。”

“江苏?”

“王妃在苏州。”这下,霍五可是把知道的所有事都吐出来了。

魏王的脸顿时黑了,范晋川如今就在苏州。

*

其实魏王在出行山西之前,是做了两手准备。

明知晓山西之行难上加难,他自然不会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表面上他只身前往山西,实则暗地里命人拿了他的手书前往他省借粮。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事本是被他托付给了左奕,谁知竟被凤笙拦截下了。

“王妃说,她在江浙一带还有几分人脉,由她出面想必能筹到一些粮食,至于两位小公子,王妃托付给了皇贵妃娘娘,由皇贵妃的看护,想必不会出什么事。且还有德全看着,属下也留了不少人在府里,殿下不用担忧。”

可惜这些话非但没起任何作用,反而让魏王浑身都是低气压。

也许霍五不明白,但魏王很清楚凤笙为何这次会亲自出山,连着几年到处都在闹灾,所以想从别的省借来粮,可谓是难之又难,尤其暗里还有那么多人等着给他下绊子。

虽近些年逐渐从‘苏湖熟天下足’,慢慢转变为‘湖广熟天下足’,但江浙一带常年风调雨顺,即使偶尔有些灾情发生,也不会缺粮。而范晋川如今已做到江苏布政使的位置,也许从他的手里,能借到一批粮。

这次湖广两地也遭了灾,恐怕自身都难保,所以魏王之前的布置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却唯独忽略了江苏。

若说这不是偏见,恐怕谁都不相信。

可能凤笙恰恰就是知道这些,才会亲自出山。

魏王明明知道这样做没什么错,但只要一想到妻子要去会见旧情人,就满肚子都是气,也因此他身上的低气压连着几日都不散,反倒让自以为洞悉钦差空城计的某些人又心思忐忑了起来,忍不住想是不是猜错了。

不得不说,这也算是错打错着吧。

第127章

而另一边, 凤笙已经到了苏州。

江南不愧是整个大梁最富饶的地方, 哪怕外面因为天灾闹得沸沸扬扬,似乎对这里都没有什么影响。

除了米价涨了不少, 普通百姓少不了会怨声载道,但局势相对稳定,可以看出当地官府还是有所作为的。

凤笙到了后,只是略微休整了一下, 就带着人上街去了, 这些情形都是她到了后了解来的,同时她也没忘吩咐人给范晋川递拜帖。

为了怕走漏风声用的是她的名帖。

她曾经名帖,方凤甫的。

她也曾想过也许范晋川可能不会见她, 说不定早就忘了她这个朋友,想来想去觉得都是庸人自扰,遂也就不想了。

谁知拜帖递过去, 当天下午就来了信, 范晋川约她见一面,地方由她选。

不得不说,只通过小小的一件事,就能看出范晋川体贴入微的性格。

他不清楚凤笙这边的情况, 才会说出地方由她定的话, 他甚至没有询问凤笙找他到底为了何事,就答应见面的事。若是凤笙提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要求, 既然见了, 到底是应还是不应呢?

不管怎么说, 范晋川的态度都让凤笙打心底的松了一口气。

*

江南多雨,尤其是梅雨季节。

从早上开始,外面便飘起蒙蒙细雨,这种雨打湿不了衣裳,反而让本就湿润的空气更多了几分清凉。

街上的行人很少,男子下了马车后就去了埠头等候。

苏州城内诸如这样的埠头有很多,说是百米一个都不为过,城内水道纵横,很多当地百姓都惯于坐船,通过水道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似乎见到埠头前有人,不多时就有一艘乌蓬小船行了来。男子上了船,他身后的随从似乎说了些什么,他才点头允许他同行。

小七早已不是当年跟在范晋川身边,那个单纯莽撞的书童了,这么多年来范晋川在外做官,也算经历了不少事,就跟着这么历练下来,小七也今非昔比。

那封拜帖他昨日就看过了,心里却不愿相信是‘方师爷’找自家大人的。

‘方师爷’是什么身份,如今又成了什么人,也许旁人不知,小七却是知道。这样的人会鬼鬼祟祟递了拜帖来见他们大人?莫怕是有人寻机想害大人。

还是范晋川点出拜帖上的暗记,小七才愿意相信这封拜帖真是从‘方师爷’手中发出。

可她到底找大人做什么?小七不免多想,也因此今日范晋川出来明明不想带他,他依旧厚着脸皮缠着来了。

“大人,您不该见她,若是让夫人知道了……”

范晋川皱着眉,嘴角轻抿,显出不悦。

小七讷讷,再不敢多说。

小船划过平静的水面,往前驶去,走了大约一刻钟,就见正前方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艘乌篷船。

虽都是乌篷船,但比起范晋川所乘的这艘要大了许多,船头立着一个人,一袭青衫,手持折扇,卓然独立。

范晋川眼睛一亮,让船夫靠近去。

同时,那边的人也看见了这边,未语人先笑,抱拳行了揖礼。

“范兄。”

范晋川回礼,怅然道:“方贤弟。”

多年不见甚至两人之间的一些隔膜,都在这一来一往中烟消云散,等范晋川去了对面船上,似乎又宛如回到多年以前的初识。

两人进了船篷中。

船内十分简陋,有一方桌,方桌两侧各有一固定在船板上的方凳。此时方桌上,茶釜里的水已然煮沸,飘起阵阵烟气。一旁的竹篮中,放了数个洗净的茶盏,以及茶盒茶碾等物。

凤笙请范晋川坐下,自己在对面坐下后,就着手煮起茶来。

等茶汤倒入细白瓷的茶碗,只见细沫浮碧,茶香宜人。

“多年没喝过方贤弟煮的茶了,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凤笙浅笑道:“我哪会什么茶艺,不过是随手乱煮罢了,能入口就行,还是范兄不嫌弃才会这么说。”

两人静静喝茶,缭绕的白烟模糊了彼此的脸庞。

凤笙瞧去,见范晋川面容清隽,容貌改变不大,只是气质比早年更为成熟稳重了些。

就在凤笙看范晋川时,范晋川也在看她。

见她气色红润,眉宇舒畅,便知晓她这些年过得不错。

“你……”

“你……”

“还是你先说吧。”凤笙笑道。

范晋川微窘,侧脸轻咳了声,才恢复正常。

“你这趟前来,可是为了借粮?”

凤笙垂目失笑:“还是没能瞒过你,我这趟前来确实为了此事,想着若是能攀攀旧交情,说不定你这个旧友能缓手一二。你也知道魏王这趟前往山西赈灾,本就千难万阻,暗中还少不了有人下绊子,差事办好半坏且不提,总不至于苦了百姓,若再闹出什么民乱,恐有愧江山社稷。”

凤笙态度坦然,毫无遮掩地道出目的,倒让范晋川心中翻腾不休。

其实他早就预料到局势会是这么演变,如今各地都缺粮,钦差借到江苏是早晚的事,可惜他左等钦差的书函不至,右等还是不至,倒是把凤笙给等了来。

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魏王的心眼未免太小了些,宁愿罔顾大局,都不愿向他低头。转念再想,若是换成他,恐怕……

没有恐怕,他与她二人只是朋友。

这不免又让他想到当初他初出茅庐,她虽是贤弟,却教他甚多,可以说他能有今时今日,离不开方凤甫的大助力。当初两人联手,何其默契,何其爽快,如今时光荏苒,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再看过去,见她眉眼平静,他的心也平静下来。

“这两年晋、皖、赣、湘、鄂、豫多有灾情发生,尤其今年旱灾甚至蔓延大半个大梁,其中两湖地区,本为产粮大省,今年也受灾严重,自顾尚且不暇,还要向外省告急,所以苏湖两地的处境可想而知……”

就如同凤笙的坦然,范晋川也十分坦然,将自己面临的处境一一道出。

尤其他这个布政使,看似也算是个封疆大吏,可惜在江苏这地界只能排个第三,上有江苏巡抚及两江总督,侧有按察使及江南道监察御史,如今各地都在往江苏借粮要粮,正值风口浪尖之上,处境可想而知。

凤笙也心知范晋川的处境不好,只是能不能行,她总要试一试,如今听了范晋川这番言语,也知晓不能强求了,再强求就是给范晋川为难。

“罢,我还是不替范兄为难了……”

范晋川打断她的话:“你先听我说完。”

见她讶然扬眉,他也有几分失笑:“我们交情在此,你既出了面,我总不能让你空手而归。其实早在之前,我便预料到魏王殿下的山西之行恐怕不顺畅,便提前留了一批粮食。”

“当真?”凤笙十分意外,当然也有惊喜。

他点点头:“当真。”

“谢谢范兄了,只是——”凤笙略有些犹豫,心绪翻转之间,也知晓他若真出手相帮,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朝堂之上从来是旦夕祸福不定,范晋川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得罪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如此风头浪尖之上,他若是对魏王施以援手,那些暗中想与魏王为难的人更会视他为眼中钉,是时双方联手,范晋川将会步步维艰。

可即使明白,凤笙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似乎看出她眼中的愧疚和迟疑,范晋川笑了笑道:“不要觉得负累,一切都是为了百姓,总不能因为某些人的龌蹉的心思,便罔顾了正在受苦的饥民。且这批粮食数目并不多,只能解一时之危,于大局面不过是杯水车薪。”

这个道理凤笙自是懂,范晋川能施以援手已是不易了,如今各地都盯着江苏,能筹到一些粮已是邀天之幸。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谢谢你。”

*

傍晚来临之前,范晋川就告辞了。

二人能在这山水之间闲聊饮茶,还是范晋川推了一切公务才空出这半日。关于两人相商之事,自是已说定,次日凤笙便让魏王的人前去把那批粮食运走了。

数量并不多,只有二十万石,却是范晋川顶着压力捣腾出来的,凤笙的感激之意自是无法言表,只求后日来报。

就不提因为借了山西这批粮食,给范晋川造成了多大的麻烦,以至于巡抚总督连连找茬,各地皆有官员上书弹劾,这边凤笙让人把粮食运走后,却并没有放下心中的担子。

二十万石看似挺多,可对于山西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顶多只能解一时之困。

茅单劝道:“王妃不用太多忧虑,有了这批粮食总能解一时之急,殿下那边也借到一批粮,这两批粮食加起来,至少能度过这个冬天。”

度过了冬天,还有来年春天夏天,连着两年山西遭灾,于秋收之际颗粒无收,所以这些粮食不光要挺过这个冬天,还要挺过来年春夏两季,等江南与两湖一带的早稻收了,待到那时说不定能缓解一二。

可若是灾情不减,明年继续闹灾,那可真是天不让人活命了。

还有,凤笙可是知晓魏王借来那批粮食的真相,不过是唱空城计而已,只是这事极少有人知道,只有魏王的几个心腹才知晓。

凤笙摇着扇子,面露沉凝之色,指节在桌几上轻轻叩着。

直到从外面进来一名侍卫,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她才点点头站了起来。

至于去往何地,凤笙并未对茅单等人言明,茅单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但也知晓事关重大,其实王妃不与他们说反倒是好事,也免得走漏了风声,若是出了岔子谁也说不清。

第128章

再见黄金福, 凤笙感觉时间似乎没有流逝。

唯一有别的就是黄金福比几年前更胖了。

当年黄金福投了方凤甫,将黄家永永百年的引窝抛售, 人人都说他是败家玩意,谁知当年名震两淮的十大盐商之家,败的败落魄的落魄,最后反倒让黄家拔了头筹。

如今的黄家手握隆日升两成干股, 又因当初投诚够干脆,两淮之地有大半的官盐店都握于黄家手中, 俨然一副皇商的架势, 黄家甚至比当年黄金福他爹在世时还要兴荣昌盛。

凤笙这几年身居京中,与黄家的联系并未断掉。

于公, 黄家能有如今半私半官的身份, 多亏了凤笙的暗中相处。哪怕换了身份, 背靠着魏王也让黄家足够在江苏横行,所以这几年哪怕黄金福从未去过京城,逢年过节或者逢上魏王府有喜的时候, 孝敬却从未少过。

不是门人,却胜似门人。

而于私,九姨娘和黄莹儿与凤笙私交甚笃,如今九姨娘能当黄家大半个家,交情自是不用说。

“参见王妃。”

黄金福一身金钱蟒纹的锦袍,体格比几年前更胖了, 也因此不过是行个礼, 也让他折腾得满头大汗, 模样狼狈。

他十根手指有五根都戴着宝石戒指,一伸出来明晃晃的,几乎能闪瞎人眼,一点都没改当年盐商的做派。

九姨娘也与几年前没什么差别,只是眉眼之间又多了几分干练,一如既往的明艳照人。

“行了,不用行礼,我此次轻装简行,你们也就不用多礼了。”凤笙依旧一身男装,手持着折扇的手往上抬了抬。

九姨娘也是个爽快人,当即站了起来,又伸手去扶黄金福,言语之间没少抱怨他不知道节制,以至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其实也是帮黄金福解释,也免得让凤笙误会他不够尊敬。

凤笙也就顺着话说了两句,还假借宫里太医之口,说人太胖病就多,又说改日以王府的名义请个太医来,帮黄金福把把脉开个方子,总是要把这体重减一减,这样才能康健长寿。

这话迎来九姨娘的赞同,虽当年她跟了黄金福,是因为全家都靠着黄家吃饭,可被黄金福宠了这么多年,除了没有个正室名分,她也等同黄家的当家主母无疑。

这其中少不了黄金福的偏心眼,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与黄金福也是有一份夫妻情分在,自然希望他康康健健的。

再者说,她就生了黄莹儿一个,也没给黄金福生个儿子。时下以子嗣为大,若黄金福真有那一日,她没个儿子撑腰,恐怕和黄家那边还有的纠缠,就算不会被扫地出门,日子也不会比现在好过。

九姨娘顺着凤笙的话音,埋怨了黄金福好几句。

黄金福抹了一把汗,连连陪笑,至于心里连连叫苦不迭,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只是这简单几句话的往来,就让双方久不见面的隔膜顿消,又因凤笙的身份,黄金福与九姨娘格外多了一种被看重感。

想想当年,他们也算和魏王妃有一份不同寻常的交情。

其实早在凤笙还在京中时,便给黄金福来了信,让他帮忙在江南一带筹集粮食。花银子她不怕,她怕的是有银子也没处买粮食,魏王空城计中部分的粮食,其实就由黄金福手中所出。

可惜消息递来的太晚,等凤笙往这边来信时,江南一带的粮价早就涨了好些倍。

“自打王妃递了信来,我与我家老爷便在当地各处筹粮,私下屯粮的不止我们一家,都在屯粮,官府便插手了。不光严厉打击屯粮的粮商,还不允许不经官府同意往外放粮,现在只江苏一地,粮商粮行每日售粮都有定数,若是敢私下贩卖,便是抄家砍头之刑责。”

这些凤笙都知晓,早在昨日她就从范晋川口中获知了具体。

甚至这一系列政令,都是范晋川一力推行的。期间得罪了多少豪贾大户,这些豪贾大户背后又站着多少官,当年因为两淮盐政改革,范晋川便把两淮的官都得罪了个遍,这些年远的不说,只说他为了治理两淮的水患以及这次,所以范晋川的处境真可谓是烈火烹油,步步维艰。

可恰恰就是这样,在如此艰难的大环境下,江南才没乱,能一如既往的维持着隔岸犹唱□□花的安稳,而不是米价攀升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以至于连累造成当地物价混乱,百姓民不聊生。

时也命也,这个怨不得,凤笙也不会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