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些粮食则被乡绅富户低价收,高价卖,肥了这些蠹虫,农户们却越种田越穷,以至于许多人纷纷弃了田产,或是投献为奴,或是另谋出路。

多种原因交杂,也因此明明不过几地闹灾,却到处都在喊缺粮。

堂堂的大周朝,疆域如此辽阔,可谓地大物博,竟因为无粮引得国本动荡。而那些尸位素餐的高官和皇亲国戚们,还在因为一己私利,倾轧,争斗,置江山社稷于不顾。

凤笙一时心绪千思百转,而陈浩还在说着。

“……所以又回到之前那句话,所谓商,本身就有趋利性。这些情况也不仅仅是小民一人察觉……”

“所以你们就合起伙来,从周边小国运粮,通过海上运回来卖?”

陈浩犹豫了一下,有些尴尬道:“也不是联合一起,都是发现其中有利可图。那些夷人用白银换了我们大量的物资,我们何不再把这些白银花出去,换成我们自己需要的物资运回来利国利民。而且这种生意也不是经常做,不过是……”

“不过是逢缺粮粮价大涨之际,你们趁机从那些屯粮的大户手里,浑水摸鱼地赚上一笔?”凤笙清冷的声音,打断了陈浩的话。她的声音十分平稳,几乎从里面听不到任何情绪。

这一情形又让陈浩有些琢磨不透了。

他之前见魏王妃聆听入神,以为能借此入了对方的眼,搭上魏王府的路子。在此之前,他没少通过自己和黄家的渠道打听朝中事,也清楚若是此番他能解魏王之危,日后定会得到重要。

可眼下这种情形……

陈浩不禁看了凤笙一眼。

今日凤笙见他,依旧是做男子装扮,但并未刻意乔装,还是能看出许多属于妇人的痕迹。

他不禁想,到底是个妇道人家,也许根本不懂其中利害性,因此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可转念再想,她能以一己之力拉得无数官员落马,又怎可能是见识浅薄?

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所处位置不均等,以至于哪怕陈浩自诩才智过人,碰到上位者高深莫测的时候,也依旧难免会忐忑不安。

“王妃所言小民不辩驳,可王妃可知晓,为何同样是闹灾,去年各地的灾情不比今年少,为何今年的情况反倒比去年严峻很多?”

凤笙看了过来。

明明不过是淡淡一眼,陈浩却有种莫名的压力。

“本来去年这门生意做得好好的,不管是通过走私,还是经过市舶司,只要花些钱粮食运进来不成问题。可打从今年夏天开始,闽浙总督以剿寇备寇之名,命靖海侯协同沿海各地卫所巡防近海区域。”以至于打击了不少走私海商,粮食根本运不进来。

“所以你辗转来求见了我?”

至此,凤笙终于明白为何陈浩来后一直没切入正题,而是拐弯抹角和她说了这么些话。

不过是想通过魏王的手,或者借魏王府之力,达成共同合作的目的。

第134章

当然, 陈浩也不仅是求这, 还有其他所求。

凤笙还是能看出些的,等闲之辈不是无所求,怎会对这其中之事如此了解。

哪怕是凤笙,因经历不同,所在位置不同,才能对这其中的事管中窥豹,还达不到他如此透彻。

非是千思百转, 日夜揣摩,所不能达到。

不过陈浩所求, 还要放在后面说。

凤笙现在只感觉, 她真小瞧了这些商人。

不, 是朝廷真小瞧了这些商人。

凤笙的目光意味深长起来, 看得陈浩立在当场, 冷汗直流。

过了一瞬还是两瞬, 凤笙端起茶盏:“此事容后再说,我得细细思量。”

这是送客了。

陈浩忙躬身行了一礼, 退下了。

等出了这处温暖的内室,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屋中, 凤笙指节轻叩了两下:“去把茅单叫来。”

*

此次凤笙前来苏州,幕僚只带了茅单一人。

之所以会带他, 是因为魏王府有些事都需要他去交涉。

魏王虽在一些事上从不瞒她, 但凤笙不可能事无巨细, 一些由下面人处理的事,她还需要茅单才能了解。

茅单本来已经睡下了,突然被叫起。

他也算清楚王妃的性格,不会无的放矢,这种时候叫他必然有事。也因此他收到传唤,就匆匆赶来了。

“王妃,不知有何事找老夫。”

对于魏王身边的这些幕僚,凤笙还是比较尊重的,便让茅单坐了下,还让人上了热茶。

“你对沿海之事可有了解,最近沿海一带可有海寇肆掠?”

茅单略微斟酌了下,答道:“因前些年海寇闹得很,圣上很是大力整顿了一番,闽浙总督管清和知人善用,靖海侯骁勇善战,所以虽有些残余,但祸害并不大。”

也就是说闽浙总督下命剿寇备寇提防海务,这其中有些虚?

凤笙不禁蹙起眉。

当然也可能不全是虚,只是没那么严重罢了。

那他为何会突然下这样一道命令?

要知道凤笙虽不了解沿海一带究竟有多少大商贾从海上得利,但仅听陈浩方才所言,便知晓很是不少。而且其中利益之大,足够驱动很多官员包庇,管清和动了这一块利益,难道不怕下面人跟他闹?

凤笙对于管清和这个封疆大吏,还是有些了解的。

他在闽浙总督这个位置上已坐了近十年,深受建平帝信任。这样一个人,在闽浙经营已久,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既然利益有所牵扯,当谨言慎行才是。

这其中必然有什么原因,致使他宁愿得罪下属及那些当地的富甲豪族,也要做成这件事的原因。

可到底是什么原因?

如果魏王现在在,这件事凤笙定是要和魏王商议,可如今魏王远在山西,对朝中的一些事凤笙掌握得还不是太全面,就只能求助茅单了。

凤笙也没隐瞒,将这些事大致说给了茅单听。

茅单这才知晓,原来王妃还跟盐商有来往,甚至插手海商的事了。

不过凤笙所转述的事,也让他眉心直跳。

与凤笙一样,他也知晓这大概是目前解决魏王之危最好的办法,现在朝中暗里有多少人给魏王下绊子,茅单不用数就知道。

但他也知道这是魏王的大机遇,是魏王入朝安身立命的根本,必须要办成,不成功便成仁。

而且茅单想得更多。

他被魏王招募到府下已经有十多年,也算深受魏王信赖,魏王府一些藏在台面下的事,很多都是由他经手,或者由他办成,所以他的大局观比凤笙更宽广。

当然并不是说凤笙不如他,只是所知受限而已,因为凤笙不了解一些事,所以她看不到。

“现在王妃是疑惑管清和为何会下这道命令?”

凤笙不答反问:“朝中可知晓这事?”

茅单沉吟道:“之前有所耳闻,但因殿下所去之处与沿海隔了何止千山万水,所以对此并没有更深的了解。”

也就是说朝中知道这件事,但都没想到管清和会动这么大的干戈。

屋里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茅单突然长出一口气,犹豫道:“不过有件事王妃可能不知晓,现下的陈家并不是完整的陈家。”

凤笙目光一凝,疑惑地看了过去。

茅单捋了捋长须道:“这就要说到很久以前了……”

当年陈家显赫一时,现承恩公的祖父陈鉴官居一品,位居首辅之位。陈家本就是,又是江西大族,底蕴深厚,陈家不光有个首辅,陈鉴的长子陈平文官拜礼部侍郎,三子陈平章外放知府,又升布政使,一门三进士,可谓是风光至极。

更不用说陈氏一族后辈子嗣中,取得功名者不计其数,朝中做官的也不在少数。

而就在这个时候,陈家出了个太子妃,没过几年高祖龙驭宾天后,太子妃又成了皇后。

这便是陈皇后了。

当时的陈家可谓是清上加贵,烈火烹油。

那时候陈鉴虽已告老,但还没过世,也不知怎么就说动陈家分家了。

陈家还是陈家,但出了皇后的这一房却是单独辟了府,顶着承恩公的爵位分开另居,并且与陈家本家再是不来往。

有流言说,当时的承恩公和长房闹了矛盾,矛盾还有些大,陈家无奈之下才会分家。

但不来往是真的,这几十年来面上也一直没怎么来往,而陈平文在止步礼部尚书后,急流勇退,带着全家回了江西。

至此,京中之人只知晓承恩公的陈家,却不知晓江西还有个陈家。

“你的意思是说陈家做这一切是为了自保?”

茅单赞赏地点点头:“须知文臣武将但凡做到极致,都怕一件事——”

功高震主。

尤其陈家还出了一位皇后和一位太子,在中宫一系深受皇帝的重视下,陈家存在就碍眼了,任何皇帝都不希望外戚势大。

这个时候就需要折中了,要么皇后太子被打压,要么陈家退隐。

所以首辅不愧是首辅,眼光长远,手段老辣,宁愿硬生生止了儿子入阁拜相的前程,宁愿让陈家分崩离析,也要给陈家分家,甚至几十年都不让承恩公一脉和本家来往。

当然这么做不是没好处,承恩公一脉顶着皇亲国戚的牌子,但谁敢说就不是陈家的人了?有陈家人从后面支应,承恩公一脉在明,如果哪天太子登了基,自然不会忘了陈家的功劳。

同理,如果中宫一脉出了差错,也不会连累陈氏一族。

“那江西陈家和管清和又是什么关系?”

见凤笙一语切中要害,茅单心中更是感叹。

要知道当初魏王求娶方凤笙,他是不赞同的,尤其方凤笙表面上还有方凤甫的身份,魏王娶了方凤笙,等于是明面上和中宫一系对上。

果然她嫁过来以后,魏王被逼无奈隐忍沉淀,当时茅单虽受凤笙言语挤兑,承认此女聪明才智过人,可他依旧觉得不值得。

一直到这么些年下来,凤笙做的每一件事,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好处之多。就拿那晋江书院来说,魏王这些年一直没有入朝,又怕被人弹劾私自结交朝臣,只能坐看满朝官员一个都不敢拉拢,可开个书院就把天下人才都往怀里送,还让人挑不出错来。

而且这还只是短短几年的效果,书院从来是越做名声越大,开的越久门生越多,到那时候……茅单简直不敢想。

佩服早就在心,可每次与王妃交谈,茅单都能打心眼里再佩服一次。

他满脸感叹,一击掌道:“王妃睿智。这管清和虽不姓陈,却和陈家有着莫大的关系。他祖籍江西,乃陈家老家主陈平文的门生,这师生二人表面上没有太多的交际,实际上管清和每次升迁,都离不开陈家的影子。”

至于魏王府为何会了解陈家这么多内幕,又注意上管清和,便是因为陈家的关系。魏王一直没放松警惕,他也知道他的敌人从来不止是中宫一系,还有一个陈家。

怪不得!

怪不得每次中宫一系闹出什么幺蛾子,魏王似乎都不诧异。那照这么来说,当初陈皇后和太子突然大变态度,背后也有陈家的手在推动?

还有这一次魏王被赶鸭子上架出来赈灾,凤笙隐隐约约总感觉背后黑手不仅是中宫一系、吴王、赵王之流,背后似乎还有一只手。

照这么猜下去,事情就简单了。

“你猜管清和突然借着备寇下这样一道命令,便是想挡着这批粮食不让进来?”

茅单点了点头:“管清和在闽浙经营多年,下面干了什么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不知道不过是不想知道,或者佯装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粮食流入大周,那些大粮商们也不是傻的,能会不知道来历?

“就算当时不知道,被人夺了嘴边的肉,事后也得查。之所以大家都不说,不过是利益牵扯过大。粮食得用船只往回运,运回来要入关,沿路得有人押送,送到各地再售卖,这其中牵扯了多少人,怎么可能会没人知道。”

尤其又是在管清和眼皮子底下,以前他不管不过是顺水推舟,抑或是他本身就是利益链条其中一个。如今为了保惠王上位,要往死里对付魏王,让魏王办不成差事,就得缺粮,最好缺得是各地都没有。

大家都缺粮的情况下,朝廷调派不来,别处的也不会把粮食往外借,这自然而然就把魏王逼上绝路了。

当然也有人会说,可以找那些屯粮的粮商。

且不说敢做粮食生意,且做成大粮商的人,谁背后的关系不是千丝万缕,盘根错节,一时半会去动他们可不睿智。只有这批不明来路的,只要有银子就往外扔的粮食,才是其中最不可控的一环。

只要控制住这一环,其他粮食的来路都有迹可循,谁会往外借,谁又敢往外借,难道不掂量掂量?

恰恰魏王那边等不起这掂量掂量。

“如果这事真和陈家有关,那他们的手笔未免也太大了。”

“与一个皇位相比,这不算什么大手笔。”说到这里,茅单也有点不是滋味。

“如此说来,殿下那想借着‘空城计’说动那些官员去劝当地大户捐输,恐怕也捐不出什么了。”凤笙脸色有些难看道。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茅单去摸茶,却发现茶冷了,又放下茶盏。

良久,凤笙才吐出一口气道:“现如今说这些都还嫌早,你先命人去打听打听那道备寇巡海令,我给殿下去封信,问问他那边的情况。”

“是。”

第135章

魏王这里的情形并不太好。

他虽说动了那些官员找当地大户捐输,可惜效果不佳。

那些大户也不是不借, 只是借出的数量极少。其实也能想象, 又不是专门做粮食生意的, 家中能屯多少粮, 灾荒时期大量屯粮,一不下心就是灭门之祸,谁也不傻。

山西境内倒有几个大粮商,魏王也派人去屡屡劝说, 可这些人要么是惹不得,一惹上就捅了马蜂窝。当然不是说魏王惹不起,只是他如今处境还是稳着为宜, 不适宜给自己招惹麻烦。

要么就是极为光棍, 又是诉苦又是哭穷, 只差把粮仓打开给人看有没有粮了。

毕竟山西也旱了两年了,他们就算有粮,也在去年卖光了,谁能想到今年还有一年。照这么说, 也不是没道理。

事情胶着下来。

魏王也知道此事急不得, 反正聊胜于无, 那些大户能捐一些是一些。这次捐了, 过阵子再去, 总能再逼点出来, 反正就是扯皮拉筋的琐碎事。

而这边凤笙先后走访了陈浩、黄金福等人, 不光如此她还让茅单托人托关系, 假意打探了好几家和陈浩处境类似的海商,见他们确实坐立不安,茶饭不思,到处托门路,才确定此事属实。

眼见临近冬至,如今魏王不在,魏王府还需要自己回去主持大局,凤笙把茅单留在苏州继续打听消息,她则带着人回了京城。

凤笙就如同她出京时那样,悄无声息地回到魏王府。

有德全在府中打点,王府与她离开时般无二致。

凤笙顾不得休息,让人备水服侍她沐浴更衣,之后就匆匆往宫里赶去了。

京城已经下了好几场雪,紫禁城屋脊上的琉璃瓦敷了一层厚厚的白,甬道上青石板地面湿漉漉的,两侧堆了不少的积雪。

大抵是因为有雪,宫里在外行走的宫人很少,即使偶尔遇见几个,也是来去匆匆似乎有什么急事。

凤笙总感觉到一丝异常,却又说不清道不明。

到了咸福宫,已经有人进去通报了,琥珀迎了上来,在桃枝两个的帮助下,帮凤笙接了披风。

“娘娘没料到您会这时候回来呢,小公子在里头,娘娘不放心小公子让奶娘带,都放在自己身边看着。”

出门在外的这些天,凤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两个孩子。

一个还不到六岁,一个还不足周岁。

虽说丽皇贵妃说把两个孩子托付给她没关系,可魏王这次奉旨办差,谁也不敢说会不会有人趁机在暗中下手,别看凤笙在外头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实则时时刻刻心中都焦灼着。

直到看见了玹哥儿,凤笙的一颗心才放下一半。

“就知道你肯定惦着两个孩子,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丽皇贵妃笑吟吟说道。

凤笙见丽皇贵妃气色红润,眉宇舒展,便知晓宫里应该没发生什么大事。

“儿媳这趟是去办事,事情办得还算顺利,就赶紧回来了。这马上快到冬至了,冬至是大节气,儿媳还不回来实在不像话。再说殿下虽不在京中,到底府上年事繁忙,一切还得儿媳操持着办,不然可要闹出笑话了。”凤笙一边从奶娘手中接过玹哥儿,一边笑着和丽皇贵妃说。

接到手里,才发现玹哥儿吃重了不少,很是沉手。

玹哥儿也是个大胆的,他虽是对娘没有记忆,但对娘身上的气味很是熟悉,进了凤笙怀里就有点委屈的样子,似乎在想为什么这么久不见了。

却又是个调皮的,见凤笙头上珠钗耀眼,就想伸了手去抓,凤笙没有防备被他抓个正着,发髻差点被抓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