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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有比北方异国更远的,再没有比那痴傻太子更不相干的。他确是宠她,确是成全了她。可为什么良愿终成,心中只是荒芜,洪水漫过天地只剩一团死气的荒芜。

就这样纹丝不动,听他笑着问,舍得离家吗?家,离家;嫁,不嫁;舍得,不舍得……何曾有过一样由得她。昀凰抬起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仿佛看着少桓,又仿佛谁也没看,只是笑着,一字一顿说:"四海天下,皆是吾家。"

一语出,四座惊。

晋王漫不经心的笑容来不及隐去,一瞬动容,眼里有寒芒掠过。

柔若春水的女子,樱唇一启,便是天下。这八个字,好似什么都没有回答,又似已回答了一切。既然没有家,便坦然以天下为家,无所谓舍得,也无所谓去留。北齐南秦,于她全无分别,漠然里生出傲岸,傲岸中隐有豪气。

晋王与昀凰目光遥遥相触,她眼里有恨,似刀锋般雪亮,隐隐已有杀气。

众人惊窒间,听见少桓的笑声,如夜风吹入帘栊,温恬从容:"公主舍得,朕不舍得。"

铮一声,有什么极轻极细的东西坠地,裴妃却是听见了。她隔得近,瞧见长公主广袖低垂,苍白如玉的一只手闲搭在凤座之侧,扶手上凤眼雕嵌的一粒明珠竟被她用指甲剜了下来,一枚鲜红蔻丹也随之折断。裴妃看得一惊,十指连心,断甲之痛她是领会过的。然而长公主脸上笑容纹丝不变,仿佛毫无知觉。

原来只是试探,北齐在试,皇上也在试……裴妃隐隐约约想着,再往下却想不透了,究竟谁试探谁,谁又试出了什么,再不是她能想到的。看着长公主无懈可击的笑容,想着那半枚折断的蔻丹,只觉背脊凉意更深,眼前浮华似蒙上一层灰色。裴妃转头看帘外,茫然搜寻兄长所在的位置,突然觉得瑟缩,只想立即随着兄长回家。

忽而又记起,她也是没有家的,这深宫禁苑便是她一生一世的家了。

钟磬丝竹,羽衣霓裳,琼浆甘醴……这一场宫宴,裴妃再也觉不出味道,只等到宴过初轮,礼仪毕,长公主领着妃嫔女眷们告退离席,云湖公主也随之告退。撤去了玉座珠帘,屏退了不得干政的后宫,才算这场朝堂之宴真正开始。

子夜已过,辛夷宫里熄了灯烛,内侍宫人悄无声息地隐在重帏之后,像夜里森森梧桐的影子。绣户珠帘锦屏风后头,幽深的寝殿并未掌灯,里头却隐约有低微的声响,似泣非泣,似咽非咽,夜阑时分听来备觉凄凉入骨。

酸涩滋味一次次涌上眼底,来不及流泪却已干涸。辗转在鸾帐锦衾之间,扼着自己的颈项,却连呜咽也不能够,悲伤都在胸间凝作了冰。昀凰发觉自己连哭泣也不能了,一时逼仄窒闷,似溺在水里,什么也抓不住,一口气也透不出。

"你哭什么?"低垂的鸾帐外面蓦然响起那清冷的声音,一个修长身影淡淡映在帷幔上,也不知他何时到来,在帘外究竟站了多久,将她辗转挣扎的狼狈尽都看了去。

昀凰颓然闭了眼,不想再看见这身影。那一缕杜若香气却逼近,他掀帘俯身下来,扳过她的脸,迫得很近很近,呼吸间的清苦芳冽似已同她的气息融在一起。

"是在伤心吗?"他捏紧她尖削下巴,语声带笑,仿如凌迟,"你不是很想离开朕吗,待有时机远走高飞了,怎不见你欣喜若狂?躲在这里又是为何伤心……"昀凰睁开了眼睛,窗外月光透过帷幔,照见她苍白的脸,美得不似真人,倒像夜里的精魅。少桓手上一紧,将她拽了起来,紧紧拥入怀中,甘愿为这精魅永世沉沦。

"朕知道你舍不得走。"他在她耳边低语,抓住她冰凉的手指按在自己胸口,按上那一道旧伤,"这伤痕从未淡去,你也从未忘记朕。"昀凰身子发抖,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听他深深叹息,带着孩子似的满足:"总算你心里还存着朕,朕很快活,很快活……"

他语声低弱下去,整个身子靠上来,仿佛是睡着了。昀凰试着挣脱,不料失去她身子支撑,他竟倒了下去,脸上早已没有半分血色。昀凰大惊,慌忙将他扶住,触手只觉他身子绵沉,双手冰凉一片。

"少桓!"昀凰脱口低呼,将他扶在怀中,伸手抚上他清瘦的脸颊,"醒一醒,少桓!"

他果真听见她呼唤,略睁了眼,似乎想对她笑,薄唇一牵,却是点点猩红喷溅,直溅上昀凰雪白丝衣……大口的鲜血随着他剧烈的咳嗽涌出,染红她的双手和胸口。

第十一章【销魂却在夕阳中】

中常侍王隗立在殿前已经许久,眯了眼不语不动,似已化为一尊木雕泥像。檐下雨滴如注,夜风吹得雨丝斜洒,沾湿了他深青笼纱袍袖。每个捧了药匣从内殿退出的宫人,都要经过他跟前,将药匣高举过顶,呈中常侍大人过目之后方可离去。那药渣里掺了药效猛烈的丹石,显出淡淡褚红色,映入眼里异常触目。王隗闭了下眼,一挥袖令宫人退下。他肥圆的身影融在浓黑夜色里,透出隐隐迫人之力,雨丝飘落跟前,仿佛也遇上无形的阻滞。

在他身后,幽深的寝殿里帷幔低垂,透出淡淡灯影。浓重的药味弥散,云鸾帷幔不住摇曳,影子似的宫人低头趋行而进,又鱼贯躬身退出,将绰绰约约的人影投映在帷幔上。宫人行止无声,只听得雨声簌簌,幽寂的寝殿就如这浓墨般的夜色,静得森然,沉得窒人。偶尔有咳嗽声从重重屏风后传出,隐约的,断续的,似风中雨丝一吹即散。

每有咳嗽声传来,王隗眼中忧色便加深一分,皱痕密布的脸上却仍似老僧入定。一名宫人悄然近前传话,将王隗引入殿内。六位御医战战兢兢跪着,为首一人隔了珠帘,正向帘后之人回禀道:"……陛下脉象已见回稳,药量或可缓减……"

听得这一句,王隗心里顿时一宽,悬在半空的五脏六腑都落回原位。只听帘后长公主的语声清晰平稳,有条有序地吩咐下来,御医依言记下,伏地叩首,依次退了出去。王隗垂手立在一侧,听着那低柔语声,凝神细辨也觉不出丝毫惊乱,倒似涓涓暖流从心头淌过,有着宁定人心的力量。待左右都屏退了,珠帘掀处,素衣挽髻的长公主转了出来。王隗俯身参拜,匆匆一眼只瞧见她脸色憔悴,浑然不似方才语声透出的淡定,仿佛已疲惫到极处。

只听她问:"里外可都照应好了?"

"回禀殿下,各处都稳妥,并未惊动六宫。"王隗顿了一顿,又压低语声道,"禁中戍卫亦未卸甲。"到底是随侍过怀晋太子的老心腹,又忠心耿耿侍奉少桓多年,诸般险恶境地都经历过,处变不惊,行事利落--少桓在辛夷宫里旧疾骤发,病况来得凶险,若非王隗当机立断,以药性猛烈的丹石镇住少桓咳血之症,只怕等不及御医赶来,已出了大祸。

思及那凶险一刻,昀凰背后冷汗未干,寒意犹在。王隗称"禁中戍卫亦未卸甲",显然已预备好应对最坏的结果,一旦皇上有所不测……蓦地一个寒噤,昀凰紧咬了唇,强抑心头翻涌的痛楚恐惧。此时回首看去,王隗暗锦袍服折映了灯烛微光,纱帽下鬓角银丝闪亮,宽厚肩背似一堵可以依靠的墙,令她略觉心安。

"那药虽救了急,却是饮鸩止渴,再不能多用。"长公主唇角牵动,却笑得凄楚,王隗心中发涩,低头叹道:"万幸天佑,皇上龙体无碍,此番算是熬过来了,往后只得靠御医的方子慢慢调养。"长公主缓缓点头,沉声道:"今夜的事,暂不能走漏风声。明日早朝且免,就说皇上偶感风寒。"王隗俯身应了,却又忧道:"北齐晋王明日起程,皇上若不能亲自相送,难免引人猜测。"

长公主沉默片刻,语声微哑:"晋王明日不会走。"

王隗一怔,未及想透此话含义,却听长公主说:"皇上要见沈觉,宣他即刻来辛夷宫见驾。"

"是。"王隗再不多言,立时躬身退下。

内殿重又陷入清寂,昀凰转入屏风后头,轻悄走近床榻,在榻边静静伏下身来。

薄如烟罗的鲛绡帐后,他静静闭目躺着,散着一枕乌黑头发,容颜如雪,杜若香气微弱浮动。眼前这人,差一点就永远睡了过去,再不会睁眼看她,再不会同她笑,同她说话。方才惊乱里来不及换下染血的中衣,只匆匆披上了外袍。昀凰低头看衣襟上刺目的猩红,全是他咳出的血……触摸上去,仿佛还能触着他的温度。

仿佛察觉到她微微的颤抖,少桓睁开眼,定定看了看她,莞尔笑了。飞扬如鸦翅的眉,漆黑的眸,笑起来仍如以往的温柔。昀凰的泪就这么落了下来,落在不怕水的鲛绡帐上,一滴滴似鲛珠滚落。

原以为他身子好了不少,近些时日已不见旧疾发作。若不是今晚这一咳,她竟不知他一直在服食药力猛烈的丹石,用近乎自残的法子强撑着病体。御医说皇上积劳过甚,病势加重,全赖丹石镇住一时,却也无异于自损寿数。

"朕没事,只是吓着你了。"他语声微弱,满是不在意的轻松,到这种时候仍不肯示弱。

昀凰不说话,只扶他坐了起来,端起药碗来一勺勺喂药给他。他亦顺从,像个听话的孩子,虽蹙着眉,仍一口口将药喝下。药盏见底,昀凰如释重负,取了巾子细细拭去他唇边的药渍。

少桓含笑任她摆布,目光深深望着她,忽而哑声笑叹:"真想每日都这么病着。"

昀凰手上一顿,听他又叹一声,笑得有些孩子气:"这样你才对我好。"

这样你才对我好,终于是"我",不再是"朕"。

少桓噙着一丝笑,看昀凰怔怔执着玉色罗巾,手僵着,人也僵着,便伸手想抚她脸颊。还未抬得起腕,她却将罗巾一掷,倾身上来,软香冰凉的唇舌毫不迟疑便封住了他的唇--她不顾一切地吮吻他,不容他或拒或迎。丁香舌,柔如刃,香似毒,绝望里生出癫狂,喜悦里难禁凄凉。爱憎尽化缠绵,细细袅袅挑挑,寸寸凌迟他的唇舌。

只愿此生长醉幽恨,无边欲孽,终归情浓。

"你若要死,便带着我一起。"昀凰泪流满面,伏在他胸前,贴着她亲手刺下的那道伤痕,"我受够这人世,无须再去北齐多受一遭罪。"

少桓喘息犹未平定,听她这样说,却淡淡笑了:"你以为,朕怕自己活不久,便打发你去北齐?"他吃力地抬起她脸庞,笑了,"你又忘了,朕说过,一生一世不会放过你。朕若死了,也不会留你一个人孤单单活着,人间黄泉,红颜白骨,你都逃不出朕的手心!

听得这决绝的一句,昀凰眼底亮起一簇微弱光彩,泪水滑过脸颊,映出青瓷颜色:"说什么黄泉白骨,我好端端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她这样轻描淡写,却是从未有过的顺从--不是曲意承欢的婉转,只是顺从,一心一意对他的顺从。少桓眯着眼看她,见她眉目婉转,颦笑温柔,柔若看不见的芒刺刺痛在心,宁愿见她一如既往的冷漠,也不忍见如此笑容。

见他倦容加深,昀凰以为他是累了,便轻轻替他拢好锦衾,放下鸾帐。

"昀凰。"少桓低低开口,语意落寞,"你只是不愿同将死之人计较罢了。"

他侧过脸来,容颜如雪,目光清寂,就这么望住她。

昀凰手把床头一弯玉钩,想要放下鸾帐,却抑不住手上阵阵颤抖。

"朕有江山锦绣,万民俯首,可真正握在手心里的,不过是你。"少桓看着她,语声变得很轻,几不可闻的轻微,"昀凰,朕只有你。"

话音未落,咳嗽复又袭来,少桓猝然以袖掩口,却被昀凰阻住,不许他再遮掩。几点鲜红溅上袖口,昀凰凝眸细看,顿时欢喜无限--御医说血色转浅便是大好,表明丹石的毒性已化去。一时间喜极难言,只顾拿丝帕去拭他唇边的血丝,不料手腕一紧,被他狠命扣住。

"昀凰,朕只有你!"他执拗地重复方才的话,目光灼灼,有迷乱,有伤心,亦有欢喜。

昀凰再说不出来话来,蓦然用尽全力环住他,将他拥在自己怀抱。以纤弱身躯的温暖,容纳他的孤单,将这尘世的痛与冷,尽都融化在一个女子的柔软胸怀。

"好,你活一天,我便在一天。"昀凰在他耳畔轻轻笑,细细说,"再过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最后白骨化灰,也不过如此。"

寝殿里燃着宁神息痛的安息香,芬芳里带些微辛的气味。昀凰一动不动地倚坐床前,唯恐惊醒怀中沉睡的少桓。他的睡容安恬,眉头偶尔一蹙,似在忍受病痛折磨,唇角却含着一丝笑意。

帘外夜色深沉,更漏声远远传来,如此良夜,静好得不真切。

或许是倦了,昀凰渐渐有些恍惚,朦胧里,竟隐约瞧见那锦绣屏风后头,缠枝芙蓉帐被风吹得起伏拂动,弥留的老太妃静静安卧在那里,曾经那样美好的生命,也似销金炉上的一缕轻雾,终将飘散……沉沉的安息香,弥留的惠太妃,秋水横空的一剑,屏风上溅染猩红!

"少桓!"念动刹那,有如惊电劈落,昀凰猛地一颤,自朦胧里惊醒过来。

少桓依然安睡着,睡得这样沉。

一身冷汗却渗透昀凰衣衫,惶然间,以为手中仍握着那柄长剑。

如果不曾刺下那一剑,她和他或许就此擦身,永不会相识。

如果不曾刺下那一剑,他不会留下这样的伤,将半条命送在她手里。

是谁害了谁,谁又辜负谁,到如今真的还需计较吗?假如世上没有了一个叫少桓的人,那也无须再有长公主,清平公主早该在宫倾之日死去,华昀凰本已是幽魂一缕。

他说他只有她,只要她--言下另有一句,他说不出口,不能出口,她却懂得。

身为怀晋太子的遗孤,身负弑父之仇,夺位之恨,诸多忠臣死士为保他一条命脉,舍弃合家性命。其中便有她的外祖父,有她的母亲,甚至有苏氏满门鲜血……自幼时起,王孙胤的每一天,每一刻,无不是为夺回帝位而活,为酬忠烈之血而活。

唯有他是少桓的时候,才得在辛夷宫方寸天地里,留存自己一分爱憎喜怒。宫墙之外,山河万里,与他再无关系。此时此间,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昀凰,伴着同样孤零零的他。直至迈出这道宫门,变回至高无上的天子,从九天之上俯瞰众生,便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连同她的身影,也模糊在身后明黄暗红的宫闱间。

珠帘微动,昀凰闻声回眸,见屏风外有个淡淡身影,依稀是中常侍王隗。

小心将少桓扶回枕上,见他睡颜安然,昀凰这才轻悄起身,无声地转出屏风。王隗悄声禀道:"沈相到了。"此时未过四更,夜色还浓,沈觉却已到了,可见一路来得甚急。昀凰微微蹙眉,只觉头痛欲裂,倦累至极:"皇上刚歇下,暂勿惊扰。"

强打精神步出内殿,一眼瞧见沈觉端立在那里,身形修伟,紫锦朝服在身,无论何时都是这般无懈可击的风仪。昀凰只身步入偏殿,沈觉忙俯身参拜,左右宫人俱都退出殿外。

只见一方素色衣角映入眼中,沈觉垂手屏息,不敢抬眸。这般境地下,也省了寒暄问礼,只听那淡淡语声说:"皇上刚歇下,似已缓和许多。"沈觉已自王隗口中知道个大概,听长公主亲口说了,更觉松一口气,心中却仍忧戚:"御医怎么说?"

"旧疾之患,照御医的方子长久调养下去,或许仍可好转。"长公主语声透着沙哑,"丹石之药,却是再不能用了。那药性太过猛烈,积郁日深,已伤及经脉肺腑。"沈觉心里黯然,不知如何回话,却听长公主语声陡转,泠然生寒:"皇上服用丹石究竟已有多久?"

沈觉一震,仿佛整个人都僵住,顿了良久终于开口:"已有三年。"

三年,昀凰冷冷看他,目光幽深变幻。果真是这样,临阵倒戈不过是最后一击,在此之前,他早已是少桓的心腹,整个沈家自始至终都效忠于怀晋太子。

灯烛微光将她绰约的身影投映在地,随烛影摇曳。沈觉缓缓抬起眼来,忘了尊卑,目光定定地看她。每每见她,都这般绝艳,只是一次比一次憔悴。

他两次求娶,一次人尽皆知,一次连她也不知。

原已断绝了这份心思,触及往事纷纭却令他心神起伏,将唇紧紧抿了,不知如何开口。然而长公主眸光回转,却似若无其事地别过话头,不再追问旧事,只问他一早如何应对朝臣,内外消息是否守得严谨。

沈觉松一口气,敛定心神,心中却又隐隐失落。

皇上急病之事,要瞒住陈国公等内外耳目,只怕是不能了。所幸辛夷宫中尽是心腹,御医也是可信之人,有王隗与沈觉内外照应,外头即便知道皇上病发,却拿不准底细如何。朝臣政务皆好应对,唯独北齐晋王那里有些麻烦。

与北齐的往来,一向是沈觉从中周旋,此次晋王出使南秦,从头至尾、事无巨细也是沈觉在打点--对着此人,昀凰不打算再绕圈子,只淡淡一笑:"北齐求亲之意,你是早知道的。"

"臣知道。"沈觉亦是难得的干脆,"皇上也是知道的。"

长公主微微一笑,憔悴容色透着青白,颔首示意他说下去。沈觉垂下目光:"晋王此来,明为太子求亲,遮掩宗室耳目,真正想让公主下嫁的另有其人。"

长公主骇笑,却不显惊愕,似乎早已猜到其中别有乾坤:"那又是谁?"

"骆后所生的瑞王。"沈觉神色平静,挺秀鼻尖却有些许微汗。

昀凰恍然而笑,目光如霜:"终究是嫁做皇太子妃,至于谁做太子并不要紧,是这样吗?"

沈觉缄默不答。长公主一笑,回身在椅中坐下,撑了额角淡淡笑道:"北齐也颇有趣……沈觉,将你知道的来龙去脉说来我听听。"

她第一次亲口唤他名字,带着难得的轻缓语气,不是唤他沈大人、沈少傅或者沈相。沈觉颊上竟有些发热,低了头,依言将北齐朝中情形概略说来。她听得专注,他却心神飘忽,时时不知讲到了何处。见她凝神听着,偶尔微一颔首,他便觉得欢喜,只愿一直这样讲下去。

过不多时,宫人来禀,却说皇上已醒来。

昀凰匆忙起身,急欲去看少桓,忽觉眼前一黑。

"公主!"沈觉抢上前将她扶住,昀凰不待立稳身子便抽身挣脱,看也未看他一眼,疾步直入内殿。沈觉黯然放了手,退至一旁,看着她身影消失。

一缕余香犹在,似看不见的丝,勒入心头。

这样的时候,他却恍惚想起第一次御前求娶的情形……早知如此,那时断然说出"清平"二字,会不会一切已经不同?可在那个时候,他还不曾见过她,"清平公主"只是一个陌生遥远的名号。直至误娶临川,婚后归宁,琼庭里不期而遇,他终于看清那独立雪地的女子,原来她便是华昀凰。

第十二章【燃榇焚羽待涅槃】

季夏发菡萏,再过四五日便是菡池花期,宫中千朵莲花次第绽放。

这莲花却也有一番奇趣,当年北地巧匠携带花籽入南秦,将北方红莲与南国水泽的碧莲杂植,养出这千瓣重莲,各呈丽质。南北莲华易植,而两国僵持日久,隔阂一时却难以冰消。

此番晋王出使南秦,仅在御前互递了国书,商定重开北疆边贸,已算难能可贵的进展。除此,北齐使臣一行并无多留之意,宫宴次日便拟起程北返。处理邦交事务的鸿胪寺卿一早便携仪仗至驿馆送行,不料却见沈相的车驾停在门前。鸿胪寺卿忐忑地候了一阵,见晋王与沈相把臂言笑而出,忽忆起昔年沈相随父出使北齐,那也是此次晋王到来之前,南北最后一次通使。当年沈相正当弱冠,晋王年岁略长,俱是才俊风流,想来二人应是旧识。鸿胪寺卿上前见礼,方知宁国长公主盛情挽留,邀云湖公主同赏莲花。晋王亦是雅人,便欣然推迟行期,留待菡池花开之后起程。

长公主悉心周到,怕晋王与云湖公主住不惯驿馆,破例将京郊南山的停云别苑让与两位贵客闲住。那原是景帝钟爱的一所行苑,俯瞰京华风物,殿阁华奢至极,更有温泉入室,终年如春。

南郊路遥,次日一早出发,临近黄昏才到行苑。甫一踏入门内,晋王便赞不绝口。沈觉亲自引了二人随处看看。苑中所见侍女皆是云鬓花貌,衣袂轻扬,翩然流连于碧树庭花之间,恍若到了昆仑仙境,令晋王心花怒放。云湖公主却对传闻中可令女子肌肤光润的温泉更有兴趣,不耐烦观景赏美,径直领着侍女去了汤池。

屏退了扈从如云,更觉清静自在。晋王随着沈觉一路穿花拂柳,渐入浓荫深处,只觉方寸园林移步换景,处处皆有玄妙。"素闻南国园林之名,比之北地,果然精妙非凡。"晋王颔首笑叹,长身玉立于藤萝花下,几点深紫花瓣洒落肩头,越发映得衣衫胜雪,丰神卓然。沈觉亦是一袭蓝衫,广袖博带,冠笼漆纱,一反平素不苟言笑的端雅,朝晋王朗朗笑道:"此处藤萝花径依九宫之格修筑,若不小心,是极难走出去的。"晋王挑眉而笑,连称有趣,却听沈觉又说,"穿过此处,便有一座玲珑水榭,隐匿在花影之间,鲜少有人找到。在下幼时听闻,晨昏交替之时,尝有花神现身……王爷可有兴趣一探芳泽?"晋王大笑,当即称妙,便与沈觉订个赌约,若他独自寻着了玲珑水榭,便算沈觉输给他美酒三斛。

行入幽径深处,步步回旋,景致繁妙。晋王兴味盎然,一路施施然寻去,默念着九宫之数,却发觉路径顺畅,并无什么玄妙。循着流水声转出花荫,一道小小栈桥横架,底下流水潺潺。隐约现出一座小小竹舍。莫非这就是那玲珑水榭,晋王驻足,心下觉出些奥妙意味,信步穿过栈桥,见那竹舍的门半掩着,风中送来一丝缥缈香气,仿佛竟是酒香。

晋王心头微动,抬手推开那半掩门扉--

青竹案,青竹窗,青竹盏。

青衣素裳的长公主,不施脂粉,不着珠翠,闲闲坐于竹案之后,素手执壶,将酒斟入翠色欲滴的青竹杯。一两枚玉色花瓣漂浮盏中,微微打着旋,芬冽四溢。

长公主抬眸而笑,落落一拂袖:"昀凰恭候王爷多时。"

晋王笑了,唇角挑一抹玩味之色,悠然道:"沈相诚不欺我,此间果真得遇仙子。"昀凰会意一笑,却不答话,只垂眸将那杯中美酒斟满。时至黄昏,暮色渐深,一痕余晖照入竹舍。晋王长身倚门而立,广袖垂落,意态闲雅。光影游移间,只觉他笑意深深,仿佛意料之中,又似意外至极。昀凰见他闲闲立在门前,并不落座,便扬眉笑道:"王爷吝于赏光?"

晋王摇头叹息:"红粉如毒,在下只怕无福消受。"

昀凰莞尔:"美人计若对王爷有用,昀凰早已用了。"

晋王未想她言辞大胆,坦荡至此,不由得朗声笑道:"公主真是妙人。"

"可惜王爷有欠豁达。"昀凰不掩眼中揶揄之色,笑他驻足不前,将她一番诚意视作红粉陷阱。晋王也不恼,朝她翩然欠身,脸上却无半分愧歉之色:"公主错怪在下。"

"是吗?"昀凰侧首看他,晋王敛了笑容,一派诚挚神色:"在下面薄性狭,一旦被人拒绝,总难免耿耿于怀,尤其是被女子拒绝。"昀凰一怔之下,顿觉啼笑皆非,看他似真非真的容色,怎么也不像"面薄"的样子。晋王笑得狡黠,话锋却是一转:"鄙国仰慕公主天人之资,一片至诚却遭陛下回绝,纵有美酒聊慰痴人,终是失望伤怀,这酒不喝也罢。"

昀凰哑然而笑,从不知有人能将假话说得如此心安理得,明知是假,却对他恼不起来。

窗外风动花枝,竹舍四下幽谧。眼前女子眉眼幽幽,修颈削肩,别有一番婉转风致,与宫宴上艳光不可逼视的长公主竟不像是一人。她的来意,他已猜着几分,故意拿这番话来激她,无非是试探长公主诚意几何。她却兀自低了头,并不反驳,不再同他言辞争锋,未施脂粉的脸颊显出几许黯然……晋王细细瞧去,蓦生一丝悔意,宁愿收回方才话语。

他宁愿她是泼辣刚强的女子,若云湖一般好胜恃能,也不愿见这一低头的楚楚。

眼前略暗,那修长身影已到了跟前,挡住窗外余晖。昀凰抬起脸来,逆了光,只觉他的影子严严实实笼罩下来,将她整个人笼在其间。他俯身靠近她,语声温润:"真的拒绝?"

昀凰静了片刻,决绝点头。

他凝望她,眼中失望之色流露无遗。

缀玉长缨从他束发玉冠垂下,悠悠摆动在颌下,影子一下下掠过她净瓷似的脸庞。他再无言语,方欲直起身来,冠缨却被她手指勾住。昀凰仰面微笑,手指轻轻绕着那缨上珠玉,气息间有兰麝幽香:"皇兄虽婉拒贵国,却未必拒绝了晋王。"

她眼眸如丝,笑容妩媚,晋王的脸色却微微变了。

北齐的来意,明里一层,暗里一层,彼此都已明了--如同晋王的身份,明里奉了齐主之命出使南秦,意在两国修好,求娶长公主为太子妃,暗里却携来骆后的密约。

北齐国主老迈,骆后为首的外戚与拥戴太子的宗室重臣势成水火。太子自三年前一病成痴,能否好转仍未可知。宗室坚称嫡长之制不可废,力保太子储君之位,骆后则一力要将亲生的瑞王扶上皇位。北齐大半兵权掌握在宗室重臣之手,令骆后不敢妄动,转而寄望联姻,寻求南秦为盟。

以瑞王的身份,未必匹配得了南秦长公主,宗室重臣也必横加阻挠。所幸太子因病耽误,至今尚未册立正妃,恰成全了秦齐联姻。假若天有不测风云,太子"不巧"在成婚之前薨了……

两国联姻非同儿戏,南秦公主既已嫁了过来,自然不能再送回去。北齐民间至今沿有塞外旧俗,一家兄长死了,其弟可以续娶嫂嫂为妻①。皇室虽已奉行中原礼制,若要沿用祖上旧俗,也无可厚非。北齐诸皇子皆是庶出,多已婚配,唯有瑞王是皇后嫡子,年及弱冠,恰能迎娶南秦公主--至此南秦与骆后之盟既成,太子亡故,谁主东宫不言自明。

宫宴当晚,晋王与少桓密议此事,仅沈觉随侍在侧。

骆后许诺给少桓的条件极是诱人,其一是云湖公主嫁入南秦,其二便是从外牵制住陈国公屯驻北疆的十万大军,即便京中有所动静,也令其无力回顾。必要之时,彼此皆出兵相助。

陈国公昔年驻守北疆,在军中广植亲信,现今北疆将领大半听命何家,渐成心腹之患。少桓苦心培植的一众少壮将领,要替代军中老将尚需假以时日。诸般牵制,令少桓迟迟不能对何家痛下杀手,步步削弱却使何家有了挣扎反啮的余地。如今皇后有了子嗣,更令何家有恃无恐。

情势至此,与北齐为盟,已是眼下最为明智之举。

然而少桓断然回绝,非但拒绝了北齐的求亲,更推开了唯一可倚仗的盟友。

"陛下实在太过骄傲"--这是晋王对沈觉所说的话,由沈觉转述与昀凰,却似微妙的讽刺。昀凰笑不出,也哭不得,连感伤也落得矫情。晋王凝视昀凰半晌,终于在她对面坐下,给她平视的目光:"公主若有新的主意,在下愿闻其详。"

但见她一双眸子璀璨夺人,望定他徐徐笑道:"南国有梧桐,北方有佳木,不知王爷所谓的佳木何在?"

"公主以为呢?"晋王不动声色地反问昀凰。

"昀凰原以为是太子,又曾想是瑞王……"她浅浅一笑,"转念再想,螳螂身后尚有黄雀,谁是佳木也未可知。"

话已至此,谁同谁的机心都明明白白摆在了案上。晋王眼里有刹那阴霾密布,旋即敛入那深褐瞳仁里去。他深深看她良久,忽而一笑:"好极了,开宗明义,皆大欢喜。"

仿如灼灼如金辉穿透云层,这一笑的光芒再无遮掩。昀凰有些目眩,似被他眼里锋芒穿透,不觉屏住了气息。晋王亦敛去笑容,显出淡淡倨傲:"公主想要什么?"

他只知道,她所要的并非佳木。

昀凰望定他,轻轻说道:"凤凰涅槃,浴火而生。"

传说中凤凰历五百年一次涅槃,大限至时,集梧桐枝以自焚,投身烈烈火焰,历经焚身之苦而获重生。丰其羽,清其音,髓其神,是为涅槃。

和亲之议遭拒,原在晋王意料之中。随后长公主以赏莲之名挽留,又亲至行苑相见,也并不令他意外。南秦皇室再无更好选择,改变心意只是迟早,却未料到她改变得如此之快。

女子心性向来浅,杏子林间一番话,他的心意已表露分明。她是心有七窍的女子,闻弦歌,应知雅意--往后谁主东宫并不重要,她终究会是皇太子妃,母仪天下指日可待。

碧莹莹的青竹杯,将她掌心也映上一抹翠痕。但见她纤长手指轻轻转动酒杯,脸上笑意清浅:"两国尚需为盟,王爷虽是英姿天纵,也需一个好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