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昀凰凝眸看她,见她低了头,笑容分外甜美。

"裴将军替你向皇上求情,极是诚挚。"昀凰只说了半截话,不忍被她知道那四十记鞭笞。子瑶轻轻点一点头,并无动容之色:"他不要太莽撞才好,会吃苦头的。"

缄默片刻,昀凰终究还是问了:"你是自己甘愿的?"

烛影忽地跳动,在子瑶姣美的脸庞上掠起一片阴影。

"是。"子瑶只说这一个字,便紧紧抿住了唇。

"裴令显不曾恃强凌辱,原是你自愿委身?"昀凰语声清冷,令子瑶微微瑟缩,低了头再不肯回答。昀凰看她半晌,眼里渐换了哀怜神色:"我不能还你名分,只销去贱籍,以皇家体面送你上路。"

那个被削夺的姓氏,她曾视为毕生骄傲的姓氏,至此赐还。然而子瑶浅浅抿唇:"到了泉下,我是没有面目见父皇母后了。兴平公主已死在当日,子瑶也算不得裴家人,日后请你将我远远埋了,面覆白绢,不留一字。"

"瑶瑶……"昀凰动容,脱口唤了她名字。子瑶抬眸一笑,神色有些恍惚:"你方才说得不错,他不曾凌辱我,是我诱了他,求他放走母后。"

那一个诱字从她稚嫩的唇间吐出,轻巧从容。昀凰再也听不下去,猝然拂袖转身,却被她哀哀拽住。子瑶眸色迷蒙,宛如昔日娇痴女儿:"凰姐姐,再陪陪我好吗?"

昀凰心头剧颤,耳边似有个脆甜语声,一下下唤着--

凰姐姐,瞧我的鞋子美不美?

凰姐姐,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凰姐姐,你若瞧见我当日的样子,一定好笑极了。母后同我都装作农妇,抹一脸黄泥,像足了花脸猫……他便那样捉住我,起初都不信我是公主呢。"子瑶笑语软软,一颦一笑都是蜜意,不见分毫戚色。昀凰默然,心口窒得疼痛,迎着她期待的目光,终究勉强一笑。

子瑶眸光晶莹,忽而轻声问:"凰姐姐,你呢?"

昀凰一怔:"我?"

"你,是不是也甘愿?"子瑶幽幽地看着她。

刹那怔忡,瞬时失神,昀凰的身子僵住,一抹嫣红浮上苍白脸颊,更显凄楚。

"皇上对你这样好,你也是甘愿的吧。"子瑶仰面看她,并无讥诮之色,满眼都是渴求认同的无助。不忠不孝的罪疚,一个人承受太重,或许还有她是同病中人,唯有她懂得这其间几分甘愿、几分不甘--仿佛是回应她的心思,昀凰冰冷的面容果真有了一丝笑意:"命里有这一人,左右是要遇上的。"她微微笑着,语声轻软下去:"十五岁我便遇着他,无从退避,也未想过甘不甘愿。"

子瑶骤然睁大了眼:"十五岁?那是父皇在时……你从未踏出宫门,怎会,怎会……"昀凰垂眸而笑,目光藏进深深睫影里:"我不曾出去,他却曾经来过。"子瑶惊骇到极处,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昀凰笑意渐深,缓缓而清晰地说道:"就在这宫里,他来过,又离去。"

谁又能想到,被追杀了十余年的王孙胤,曾两次藏匿在宫中,从天子身侧擦肩而去。

天佑三年,怀晋太子与太子妃双双罹难,仅二子一女脱险匿去。及至四年后,文定公苏焕事发,连同王孙胤在内,受他庇藏的三名幼童皆被扑杀。十余年间,废帝暴戾嗜杀,凡与怀晋太子相关之事皆被抹去,无人敢再提及。

元嘉元年,天见异变,关中河西等地遭逢百年大旱,饿殍遍地,以至易子而食,民间多有暴乱。这一年,清平公主华昀凰年方及笈。三月,惠太妃病笃;五月,皇家射典,帝后携诸皇子帝姬至上苑行猎。此时惠太妃已至弥留,御医称老太妃寿数已尽,随时可能薨逝。太妃之子早夭,若无后人侍奉善终,终是不仁之事。然而射典之期已定,废帝不肯推迟行期,郭后便令清平公主留侍,算是为太妃送终。说来凄凉,在这宫中却也仁至义尽。昔日先帝宫人大多已逝,在世无嗣者也遣入冷宫,唯独惠太妃一人独享善终。

先帝惠妃,出于淮阴望族,十四岁入宫,美而温惠。自庐陵王生母华妃失宠之后,先帝便疏远了后宫,只有性情温婉的惠妃偶尔得幸。华妃因罪赐死时,只有惠妃一人为她求情。庐陵王弑兄逼宫,先帝被迫逊位,临终只得惠妃一人侍奉在侧。不久先帝驾崩,惠妃因当年善待华妃之恩,被尊为太妃。她所育的幼子未到封藩之龄,依然留在宫中,及至七岁病亡。

久远记忆里,依稀有着这位病弱寡言的太妃,终日幽居,皇家宴典从来不见她身影。如果昀凰不提,只怕她再不会记起这个名字。子瑶恍惚半晌,低声道:"惠太妃的儿子死得这样早,她定然很伤心……"

"小皇叔本不会夭折。"昀凰语声平静,"只是,有人将他毒杀,与毒杀先帝是一样的法子。"

子瑶骇然抬眸,听见昀凰一字字说:"这人,便是我们父皇。"

严刑峻法也洗不去皇位上弑兄杀父留下的血腥气,即便斩草除根,也抹不去废帝的恐慌。先帝幼子逐渐长成,有人传言,先帝临终前伤心怀晋太子之死,深恨庐陵王,曾有意传位幼子。这不知真伪的流言传入废帝耳中,立时成了那七岁幼童的催命符--就寝前饮下的一盏杏仁露,令他永久沉睡过去。

"小皇叔虽死得无辜,父皇却也无意中毁去了文定公的计划。"昀凰神色淡淡,生死杀戮从她口中说出却是平淡不过。每位皇子都有八名侍读少年,自幼挑选入宫,日后便是贴身侍从。惠妃之子暴卒,身边宫人尽被牵连做了替罪羊,几个侍读也被逐出宫禁。这其中,便有一个少年,被人秘密接应离京,仓促投奔豫州,由当年的豫州刺使何鉴之护送前往安全之地。

"父皇做梦也想不到,与世无争的惠太妃会冒此奇险,帮文定公藏匿起怀晋太子的遗孤,让他混杂在侍读当中。"--当年京城封闭,太子遗孤来不及逃出城去,苏焕情急之下将三个孩子分头藏匿,临危将长子胤托付给惠妃。奉命追杀怀晋太子遗孤的铁衣卫无孔不入,即便王公大臣府邸,持御赐金牌皆可搜查。他们唯一不能搜的地方,便是皇宫。

废帝搜遍天下也未找到的少年,便在宫中安然避过了风声最紧的几年,一直受惠妃照拂,直至阴差阳错,被迫仓促离宫。在他逃出不久,铁衣卫终于发现了藏匿在苏家的三名幼童。被扑杀的一男一女确是怀晋太子的儿女,而在苏家因反抗被格杀当场的少年,却是胤的替身。

"那时我三岁了,却不知道他曾与我同在一处,或许我们见过,却还不认得彼此。"昀凰微带笑意,语声柔滑如一幅铺开的丝缎,"这一错过,便等上了十二年,我才又遇着他。"

"元嘉元年……"子瑶喃喃低语,神色有些恍惚,"临川公主下嫁沈觉,也是这年。"

比起元嘉二年发生的诸多大事,这一年并不算特出,史家所留笔墨也是寥寥。宫廷里照例还是那些事,有盛典、有宴乐;有人得势、有人失宠;老太妃薨了,临川公主嫁了……辛夷宫里寂寞无闻的清平公主,也悄然遇上了那个人。

第十七章【当时何似莫匆匆】

惠太妃并不算太老,却已银丝满头,身形佝偻。当年她是一个美人,现在皮囊枯槁、喘息沉沉,隔了青色帷幔看去有些吓人。昀凰撩起床帷,用丝帕替她擦拭额头、脸颊和双手。老人并不出汗,身体却散发出一股肖似霉坏的气息,频繁擦拭也不能淡去。

昀凰绞干丝帕,正要抬起太妃枯瘦的右手,那手微微一紧,将她的手握住。彼时十五岁的昀凰,身量单薄,手上却已有了习箭留下的微趼。太妃目光混沌,枯瘦手指迟缓地抚过她掌心,竟发现了母妃也不曾在意的微茧。一声混浊叹息,令老太妃唇边的皱纹更深。

"可怜。"那干瘪唇间吐出这两个字,令昀凰脸色一僵,蓦地将手抽出。这是她最憎恶的字眼,谁也不配说。老太妃昏黄的眼珠朝她转过来,分明早已失明,却似幽幽看穿她的狼狈。昀凰退开两步,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恼怒。虽有祖孙辈分,却从未亲近过这位孤僻的老太妃。直至她垂垂将死,病榻前孤零零只有她一个后辈守候。这寝宫里仅有几个年老宫人,连内侍也鲜见踪影。一老一少,整日里并无多少话说。昀凰不善于承欢膝下,只会默默端药侍水,亲手为太妃洗拭净身。太妃眼睛已盲,神志时醒时乱,在旁人看来不过是闭目待死。昀凰却隐隐觉着,她应有心愿未了,似乎拼着一息尚存,不能撒手。

余晖褪去,宫室幽暗,不觉已是黄昏。

老宫人入内掌灯,昀凰看一眼天色,默默将帷幔放下,向惠太妃俯身告退。辛夷宫里还有母妃等着她照料,不能彻夜留在此处。出了咸福宫,两名宫人执灯在前,一路往辛夷宫去。平素鲜少有人踏入这不是冷宫胜似冷宫的地方,入夜连廊掩映,宫径幽深。

忽闻靴声橐橐,迎面金甲生光,一列羽林骑匆匆而至,几乎冲撞到昀凰跟前。

为首郎将仗剑参见清平公主,称宫中发现刺客行迹,宫门即时封闭,全宫上下禁闭搜寻,任何人不得出入。骤然听闻刺客入宫,身侧宫人惊骇失色。昀凰初时愕然,旋即啼笑皆非--父皇、皇后、太子率诸皇子与帝姬都去了上苑射典,宫中空落落只剩下无宠妃嫔、垂死太妃与她这落魄公主。若真有逆党挑此时入宫行刺,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虽是不以为意,事关宫中安危却也不可大意。四下去路已被羽林骑截断,辛夷宫也闭了门,昀凰只得退回咸福宫,静待宫禁解除。

内侍宫人皆被唤出殿外盘查,羽林骑沿一间间宫室搜寻过去,只有太妃寝殿未敢惊扰。昀凰只恐他们喧哗,便上前阻住:"我进去瞧瞧便是,你等不可扰了太妃静养。"羽林骑应一声诺,心知再糊涂的刺客也不会冲着一个垂死老妇而来,搜巡咸福宫不过是例行公事。

宫人都在外头,宫灯照得殿内幽旷,寂寥无人。

轻悄步入帘后,一切静好如常,惠太妃已然安睡。只有床帷松散,锦衾一角落在外头。昀凰安了心,悄然上前替太妃掖起被角。目光掠处,却见惠太妃紧闭的眼皮微微跳动,气息紊乱,胸口不住起伏。昀凰一惊,慌忙唤她,太妃睁眼应了,喃喃只说无妨。看她脸色有异,昀凰到底放心不下,起身欲唤人,蓦地衣袖一紧,气息奄奄的老太妃竟扯住她,急促喘息道:"我,我好得很……莫要叫人进来……"

从未见过惠太妃如此惶急模样,昀凰一时懵然,点头应了,心头却转过惊疑。凝眸细看,发觉太妃眼角湿润,竟像是哭过。昀凰目光转动,不动声色地审视这方寸内殿。惠太妃眼睛瞧不见,却惴惴侧首,仔细听着周遭动静。昀凰扶了她躺下,她伸手出来摸索,摸到那玉枕再不松手。顺着这一眼瞧去,扫过床前紫檀足踏,几点深不可辨的暗色落入眼中。若非心细如发,亦绝难发现。循着几点暗色,昀凰的目光缓缓移去,移过瑞蝠玉砖,移向床后屏风。

衬着砖面,那暗色终于显了出来,一痕触目惊心的鲜红--分明就是血迹!

绢绘屏风横陈床后,宫灯照不到的阴影里,是什么无声无息,却弥散浓烈杀机!

一榻一人一屏风,相隔不盈丈,羽林侍卫远在殿外,退出去已来不及,那杀意如霜刃,迫在眉睫。

察觉到昀凰的陡然沉默,惠太妃焦躁起来,勉力撑着身子,正欲赶她出去,却听她恭顺如常地开口:"太妃早些歇下,昀凰告退了。"惠太妃松一口气,听得她足音退开,退开,却不是退向门口,竟似退向壁角!霎时间心头剧震,一口气转不过来,惠太妃骇然张口,已明白昀凰要做什么!

墙角壁上,悬着古剑吟霜,先皇唯一留给她的念想--多少年日夜拂拭,青锋依旧雪亮。

端娴少女,刹那间动如脱兔,疾退、转身、抽剑,决绝不带一丝迟疑。

秋水横空,惊虹横贯暗室,没柄直刺屏风。

血溅无声。

剑锋刺入身体的刹那,昀凰已后悔--身后惠太妃微弱呼声响起,不见惊恐,只有哀痛,仿佛被夺去幼子的母兽。很多年后,每当杀戮在即,总会想起这追悔终生的一剑。只是十五岁的昀凰,孤勇不惜余地,生死只作平常。

血溅白绢屏风,绽开雪地红梅。昀凰手腕一软,来不及抽身,已被一双冰冷的手扣住。剑柄脱手,光如匹练,照见惊电似的一眼!尚未看清那修长人影,肩臂剧痛传来,猝然力道一带,身子已被他反剪制住。森寒剑锋抵上颈项,剑刃犹带他的鲜血,只需轻轻一划,便可割断她的咽喉。只听脆裂之声伴随老人粗浊喘息,惠太妃挣扎着跌下床榻,打翻了榻边托盘药盏,一地狼藉。

"她是昀凰!"老太妃艰难地说出这一句,慌乱伸手朝前摸索,想要阻止什么。抵在颈间的剑锋却半分不移,扣住她的手冷而有力,如同身后那人的身体。惠太妃身子颤抖,哑声喘息:"昀凰,她是清……平公主,昀凰……"

剑偏半分,语声清冷似有水意,那人低低开了口:"恪妃之女?"

他竟提及母妃,昀凰悚然一惊,陡然听得靴声逼近殿前,方才翻盏碎裂之声已惊动羽林骑,外间有人扬声问道:"公主,殿内何事?"颈间剑锋骤然收紧,那人闪身避入墙角,顺势将昀凰紧紧圈住,但有异动,便叫她立时气绝。惠太妃骇茫张口,仿佛连气也不能喘。昀凰察觉那人身子微颤,握剑的手似已不稳……三人无声僵持,生死已在一念之间。她只需叫上一声,外面羽林郎便会一拥而入。

突然间,惠太妃一头碰在地上,朝他二人所在方位重重叩下头去。

舍了身份、乱了尊卑、拼着最后一口气,为这刺客叩首恳求--昀凰已然呆了,望住白发苍苍的老太妃,耳边却听得外头郎将又是一声催问,声色似已转厉。

"没事,我打翻了药盏。"昀凰终于开口,"太妃还在歇息,你们都退下吧。"

"末将领命。"

外头靴声匆匆远去,扣在肩头的手松开,剑锋垂下。

昀凰不敢回头,径直奔到太妃身边,将瑟瑟颤抖的老太妃扶起。一番惊吓折腾下来,老人脸色青白,一口气已接不上来。昀凰着了慌,想要将她扶上床榻,却觉手脚发软。身后一双手蓦地将她扶住,那手苍白修长,稳稳接过了太妃,将她安置在榻上。

那人穿高阶内侍服色,广袖垂地,血水便从他袖沿滴落,地上点点鲜红。昀凰顺着血痕看去,见他右边袖子已被染成暗色,肩上赫然有道伤口,深可见骨。

原来他早已受了伤,那一剑刺过屏风,他竟不能避开。昀凰惶然抬眸,目光移上他胸口,竟再也移不开了--血,从那可怕的伤处不停涌出,比臂上流血更甚更急。这人,却还搭住惠太妃的腕脉,俯身低低唤她,浑然不觉自己伤势。

昀凰僵在一侧,惊、疑、焦、怯一齐涌上心头,却只见惠太妃双眼大睁,竟是一脸欣喜欲狂,枯枝般的手颤颤摸索在那人脸上:"到底等到你了,活着便好,好,好……"她一迭声说着好,灰白脸庞竟有异样光采,抖抖索索摸向玉枕:"里边,在里边!今日交托给你,我也可安心去见皇上跟皇儿了。"那人在榻前跪下,紧紧握住了太妃的手,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惠太妃竟连声笑了起来。昀凰看得心惊,只怕是回光返照,却听太妃连笑带叹:"少桓,少桓!你这傻孩子……"

少桓,这名字从未听过,却又是谁?宫中皇子帝姬都不曾亲近过老太妃,一个刺客,却与她亲厚至此。然而眼下已来不及细想,昀凰看一眼那人,匆匆步出内殿,寻个借口将宫人们远远打发了,不许任何人入内--此时羽林骑尚未远去,若有人撞见太妃榻前这一幕,便大大地不妙了。

也只片刻工夫,昀凰退回内殿,惊见太妃静静躺在帷幔后面,那半身浴血的人,推开雕窗正欲潜走。然而一个踉跄,那人竟抚胸跪倒在地,伤处鲜血不断涌出……

"后来呢,那人后来怎样?"子瑶脱口追问,复又惊疑不定,"他便是……皇上吗?"

"他是少桓。"昀凰垂眸浅笑,"亦是昔日的王孙胤,而今的皇上。"那是昔日化身侍读时,惠太妃取给他的名字,连着无人知晓的身份,沉入晦秘之渊。灯色暖暖笼在昀凰脸上,深睫浅笑,尽是温柔:"惠太妃去得很是安详。"

她神色淡淡,似在讲一出家常闲话:"少桓却走不了,他被我伤得太重,流了许多血。那时我也不知他是谁,只知太妃这样珍重的人,定是不能让他死的。我莽撞伤人,心下也极愧疚……接应他的同伴杀了个内侍替尸,让羽林骑以为刺客已伏诛。我却将他藏了起来,藏在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咸福宫地方狭小,难以治丧。惠太妃原本居于长秋宫,小皇子猝死后,废帝才将她迁往咸福宫去。如今太妃薨了,长秋宫废殿毕竟是她从前居所,内廷便重新打扫了此处,将惠太妃停灵于此,隆重设祭。"废殿幽深,谁也不会来惊扰亡者。"昀凰抿唇微笑,"宫中只道清平公主诚孝,日日在太妃灵前祈颂……他却被我藏了二十一日,待伤势稍定,由人接应离去。"

如今说来只余平淡。

整整二十一日,转瞬聚散,不想竟成一世牵念。

昨日种种犹在眼前,昀凰垂眸,一时有些恍惚。那些个夜晚,至今记得每一天的月色,有昏黄,有明亮,有一夜只见浓云……唯独不记得,何时开始惶恐,恐惧那迫在眼前的别离。

别离,又见别离。

当年只道天涯相隔,永不复见,他却说,我会回来。

便真的归来,踏一路血海尸山,依然笑若煦风。如今换她离去,是否也能如约归来?

"母后迫你留侍太妃,竟留出这一段变故。"子瑶呆了半晌,怅然动容,"他冒险潜入宫中,见上太妃最后一面,这般重情,也不枉她庇护之恩了。"昀凰却笑起来:"傻囡,他冒死潜进来,自有非来不可的缘由。"子瑶看一眼昀凰,低头哑然--是,她真是傻,总相信天家存有亲恩。

"那只玉枕?"子瑶苦笑。

昀凰亦抿唇而笑:"藏在玉枕中的东西,你应能猜到。"

惠太妃守了半生,至死交托给他才肯瞑目的物件,便藏在一只寻常玉枕里。除非亲眼见着他,旁人谁也不可托付,即便沈恩也不行--那是唯一可证明少桓身份的信物,亦是先皇煞费苦心,留下的铁证。

元嘉二年初,天火坠于东南林泽,三日不灭,邻有遂安郡,感而山崩,有人见紫气冲霄,横绝紫微--发生在这一年的天变,并未载于史册。废帝下令钦天监与史官,将这不祥天兆抹去,代以山火之灾。尽管如此,却封禁不住民间四散的传言。

五月,王孙胤现身豫州,以怀晋太子遗孤之身,执先帝秘诏、传国玉玺,发布讨逆檄书,将废帝弑父、杀兄、篡位、残害忠良、暴戾失道……十三项罪状公诸天下。先帝临终之际,被迫写下传位遗诏,暗中以一枚几可乱真的假玉玺加盖其上,并写下秘诏,将真正的传国玉玺与秘诏一同托付惠妃。王孙胤离宫逃亡时年纪尚幼,前途生死未卜,惠妃不敢将这攸关皇室存亡之秘的信物交托给他。这枚玉玺经建王、昌王、南阳王三位皇室宗长鉴证为真国玺。至此,十余年前篡位真相大白天下。王孙胤的身份由此确证,被三位王侯宗亲共同拥戴为少帝,豫州刺史何鉴之率先起兵,东南六郡纷纷起而响应……

"父皇至死也想不到,真的玉玺一直就藏在宫中。"昀凰抿了唇角,似笑似戚,"他以为先帝将玉玺交给了文定公,抄遍苏家不见踪影,逼得母妃疯癫,却唯独忘了怯懦的惠太妃。"

--真的怯懦吗?一个女人,若连儿子被毒杀也不曾声张,还有谁比她更能忍辱负重。历历往事重现,灯影中映出昀凰幽冷的笑容,瑶瑶心中一时惨然,万千思绪都化了灰烬散去。

"皇祖父一生糊涂,至死却选对了两个人,一是惠妃,一是沈恩。"昀凰不管不顾地说下去,似要抢在这一刻,将心中深埋的秘密说给最信赖的人知道--因为将死之人永远不会泄露任何秘密。

史册上,关于元嘉二年的记载,注定将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太多事,俱在这一年发生--

王孙胤起兵不久,朝中主政多年的宰相沈恩病逝,朝野大恸,时人奔走哀告,称"沈公去,国柱倾"。沈恩的亡故,无异于抽去危楼最后的梁柱,而在危楼将倾之际,抽去最后一块基石的人,却是沈恩之子沈觉。

络川之役,沈觉临阵倒戈,令十万王师兵败如山倒,至此大局尽去。沈家父子身在朝堂,却始终效忠先帝与太子,苏家覆亡之后,王孙胤得以潜藏多年,全赖沈家暗中保护。然而沈恩终究年事已高,死在少桓起兵之初,未能亲自迎回旧主。年过古稀的建王也在少桓入京不久逝去,只剩昌王与南阳王两位尊长,皇室至此凋敝。

子瑶再也支撑不住,泪水滚落苍白脸颊:"这么说,瑛瑛也不是病死的?"

--元嘉元年,临川公主华瑛下嫁沈觉,婚后未久即病亡。太医诊治未果,断为急症,随后沈觉未再续弦,也无妾室,情义忠贞为时人称道。

"他御前求娶之人原本是我。"昀凰语声微窒,有凄苦之色一掠而逝,"当日少桓被沈恩接应离去,潜在沈家养伤。他一心带我离开宫闱,竟冒险让沈觉去求父皇……若不是你母后存心排挤,华瑛也不至误嫁沈家,碍了复位大计,糊里糊涂死去。"

她将一个韶华女子的枉死说得轻描淡写,子瑶忍无可忍,骤然笑出声来:"照你说来,全是旁人的错,父皇倚重沈恩、母后厚待沈觉、瑛瑛无辜枉死,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生性柔弱的帝姬身经磨难,从未有过恶言,却是最后一刻吐露悲愤。昀凰默然看了瑶瑶半晌,既无愠色也无歉疚,只茫然一笑:"我不知道。"

谁无辜、谁作孽、谁咎由自取?昀凰低了头,总在茫然时盯着自己的指尖发怔:"你知道吗,沈恩临终留有两条遗谏,其一,劝少桓善待废帝子女,不再屠戮皇室……"子瑶蓦地厉声打断她:"你说什么废帝,父皇就是父皇!"昀凰窒了一窒,不理不恼,径自说下去,"其二,沈恩恳求少桓,勿令世人知晓他所为,日后追封也无须提及他的名字。"

子瑶沉默,昀凰仍低了头,哑声道:"沈公是真君子,真儒士。"

"忠臣不事二主,沈公倒好,一头求得荣华,一头全了忠贞!"子瑶连声冷笑,面容刹那间与郭后竟有三分相仿。然而笑声未绝,密室外已有轻轻三下叩击声--这声音闷而沉,缓而低,一下下竟似催魂。这是司刑监在报时了,午时三刻,日值中天,罪人赐鸩。

笑声止歇,瑶瑶的笑靥如花,枯萎在刹那。

昀凰不语不动,目光从自己的指尖缓缓移上桌案,凝定在那只金盏上。

"多谢你送我一程。"瑶瑶伸出双手,稳稳端起毒酒,朝昀凰柔声一笑,"凰姐姐,今日你送我,他日不知何人送你?"不待回答,她含笑仰首,将杯中毒酒饮得一滴不剩。

"他日……"昀凰没有看她,只是喃喃重复这问话,"何人送我?"

三日后,宁国长公主赐降北齐的旨意颁下,晋王入朝谢恩。

此番北齐足备诚挚,除以重金异宝为聘,更奉上一份惊人厚礼--秦齐交界处,有山盛产美玉,名为凤鸣。延和六年,北齐大败南秦于屏城,夺凤鸣、平度二山。延和七年,南秦北击,齐人退走平度以北,据守凤鸣山。十余年间,南秦屡次欲夺回凤鸣山,皆无功而返。而今两国缔结姻约,普天同庆,北齐国主慨然归还凤鸣,允诺迎亲之日,齐军北退七十里。以此为信,永休干戈。

至此花好月圆,珠联璧合,唯一美中不足却是皇上婉拒了北齐另一番美意,并未将云湖公主纳入宫中。朝野据此传闻皇后地位稳固,何氏一门依然圣眷殊厚。

皇室婚娶依从周之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备极隆重。择吉日,皇上于永宁殿设宴送别北齐使者,赐金帛无数,议定婚期在来年正月。

次日,晋王携云湖公主北归。

公主出降,皇家得嗣,值此双重喜庆,宫中降旨大赦天下。除华瑶等一众女眷赐死外,涉案军中将领皆免罪,只削爵罚俸为戒。有野史记载,众女获罪死,不得归家落葬,皆由刑司草葬于荒野。唯独裴氏妾尸身被赐还家,面目栩栩如生,笑意宛然,见者皆以为异。

第十八章【别有幽怨各自生】

夏去、秋尽、冬来,辛夷宫外梧桐碧影渐渐落尽,长公主的嫁期也近了。

发数千工匠日夜修筑的栖梧宫也终于落成,只剩高入霄汉的凤影台还未完工。这是皇上登基之初,下旨为宁国长公主兴建的宫室,其纷奢精巧,冠绝当世。

兴修之始,便有谏官上奏,以度量国库民需为由,委婉劝谏无果。长公主赐降北齐的旨意颁下,却有位郑姓侍郎再度上疏,称长公主既要远嫁,宫室空置,是否不必再造那耗力繁多的凤影台。这一道奏疏本也合乎情理,却令皇上龙颜震怒,当即革职降罪,从此再无人敢置喙此事。

栖梧宫,取凤栖梧桐之意,尽管主人即将远去,那桐华殿上依然焚椒兰,悬明珠,烟斜雾横,日夜丝竹绕歌台,备极繁奢之能。然而,宁国长公主却迟迟没有迁入新宫。

斜阳映入飞檐,落叶瑟瑟铺了一地。

辛夷宫临水而筑,殿阁错落幽深,最美的景致便在黄昏。从回廊下远眺宫阙万间,遥对一池碧涛,落日余晖便都融在了深深浅浅的一泓碧色里。两名宫人垂首拢袖远远立着,长公主只身步入廊下,将一袭绛紫深绒斗篷披在恪妃身上。倚栏远眺的恪妃含笑回首,清瘦脸颊被余晖染上暖暖光晕。昀凰并不说话,在她身旁静静坐下,似孩童般倚了母亲肩头,陪她一起眺望斜阳。

母女二人袖袂当风,衣带飘飘,一双身影绰约如在世外。

恪妃恬然叹息,满目沉醉,神思却不知飘向了何方何年何月。

昀凰轻轻开口:"母妃,我们搬去新宫好不好,这里太冷清,夜里总觉得怕人。"恪妃微皱眉头,默然不语。她一旦沉默起来,便比摇头更难动摇。昀凰柔声劝道:"你不是总说夜里听见有人哭泣吗,我若不在宫中,你更要胡思乱想……"恪妃讶然打断她:"你为何不在?""你又忘了。"昀凰无奈,"我不是说过,过阵子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好些日子不能陪你,你在宫中要好好的,每日听嬷嬷的话,记得服药……这次记住了吗?"恪妃茫然想了想,迟疑点头:"那你要早些回来。"

母亲鬓旁银丝又多了不少,昔日红颜终究还是老去。昀凰一瞬不瞬地看着母亲,似被什么堵在胸口,一时说不出话来。儿女离家,慈母总要密密叮嘱,期盼早日归来。然而这一走,便是去国万里,天涯相隔。等待她早早归来的人,又何止母亲一个。

归来,归来,至死也要归来。

昀凰微笑,一字字说得郑重:"我会的,很快就会回来。"听她这样讲,恪妃便笑了,明眸微睐如弯月,露出少女般促狭的神气:"若是玩得起兴回来迟了,要罚抄《女训》!"不待昀凰答话,却陡然听得身后有人说:"若迟了,就再不许回来。"

恪妃与昀凰一惊回头,见少桓披了雪白狐裘,只身立在廊下,负手淡淡而笑。

初冬时节还不太冷,他病后体弱,已早早披上狐裘御寒。这一身雪狐轻裘,衬了底下明黄龙袍,越发映得雍容出尘。昀凰凝眸看他,见他目光奕奕夺人,犹带三分病容,脸颊与雪裘颜色相映,也分不出哪个更白。

恪妃惶然起身,不知该退避还是叩拜,竟怔在那里。昀凰将她扶到一旁,命宫人先搀扶她回去。如今见到少桓,她虽不再惊惶失态,也仍有些不安。见她去得远了,昀凰抬腕掠一掠鬓发,侧眸似笑非笑:"不论迟早,我总要回来,你也休想变卦。"

她同他说话越发纵肆,全没尊卑礼数,少桓却静静瞧着她,隐约含笑。那目光看得她心中绵绵软塌下去,什么话也说不了,只得幽幽低了头。恰是这一低头的宛转,叫他移不开目光。

"前日新贡的紫貂裘,你还喜欢吗?"少桓别开了方才话头,拣些不经意的闲话来说。昀凰也笑:"那百岁老貂的裘色虽华美,却嫌绒密了些,我留一件便是。"少桓蹙眉:"你那些羽衣霓裳当不得北边天寒地冻,将貂裘备上才好。"

见他絮絮地啰唆这些琐事,犹恐皇太子妃被刻薄了衣食一般,昀凰不觉莞尔:"一应事宜都备妥当了,等到了那边已近初春,最迟夏末便回来……况且堂堂北齐,会令太子妃饥寒交迫吗?"少桓被她揶揄得无言以对,低咳一声转过头去。

昀凰低头轻笑,心中如饮饴蜜。

少桓缄默片刻,再开口时声色已冷淡了下去,肃然只说一句:"万事有备无患。"

初绽的一丝笑容,凝在了昀凰颊边。良久无人作声,余晖却已沉入烟水深处,天色已暗下来。只觉他一袭白裘身影,孤峭地笼在暗影里,四围都是阴晦。昀凰再也隐忍不得,心中酸楚翻涌,蓦地从身后紧紧拥住他。脸颊贴着柔软狐裘,仍能感觉到他身子的单薄,泪水无声泅湿裘绒,"没什么患不患的,你允诺过我,要好好等着我回来……你,不许骗人。"

少桓低笑一声,温暖手掌覆上她手背,将她轻轻攥住:"我自然是守诺的。"

暮色中的九重宫阙平添几许宁定,殿阁绵延远去,隐入天际。

如此黄昏,平静似逝水流年。

南秦宫廷朝堂在这秋冬交替时节,却是风平浪静,格外宁和。

息了边患、安了民生,朝中党争似也随喜事将至而平息。

大赦之后,军中少壮将领受到警诫,收敛了往日轻狂,风头不再咄咄。占尽上风的陈国公却在不久后称病,接连三月不曾上朝,只在府中闭门休养。

他这一歇,党中老臣也纷纷疲怠了政务,相继称病的称病,敷衍的敷衍,终日碌碌无为。圣意定夺下来,竟着落无人。虽有沈相一力支撑,毕竟官场脉络盘根错节,层层实权最终还是落在老臣手中,紧要处还得仰其鼻息。

皇后受制于宫中,朝政牵制于老臣,一时间谁也不能进退分毫。陈国公以退为进,以静制动,这一番不动声色的威慑,虽未能撼动少壮君臣的根底,却也给九五至尊狠狠还以颜色。

仲秋,南阳王次子迎娶陈国公幼女,皇亲与国戚再携姻缘,宗室又添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