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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筵上文武百官齐集,宴间豪奢无极,喜庆盈天,坊间皆云帝后大婚也不过如此。更有人将婚宴上一段巧事传得神乎其神,称当日喜堂之上,有百鸟齐来,绕室翻飞,异香缥缈不散。随后宁国长公主驾临,群鸟竟惊飞散去……

一方翠色织金罗帕叠得齐齐整整,被银盘托了上来。

两名白衣宫女用长柄玉钩将面前墨色锦帷徐徐拉开,露出高过丈余的巨大金丝笼子。

突来的光亮惊动了笼中各色珍禽异雀,扑棱棱上下翻飞,啾啾争鸣不绝。唯独笼中最高处金梁上,亭亭栖着一对雉鸟,对这亮光丝毫无动于衷。宫人开启了金丝雀笼,将粟粒投撒进去。笼中鸟儿扑啄抢食,唯独那一双雉鸟傲然居高俯视,俨然有不屑之意。其羽色斑斓,尾翎修长,头冠高高耸起,眼下一痕血色,浓艳欲滴。

邛夷高山雪岭之上,产有血雉,性凶烈,一旦被人捕得,宁肯不食不喝,自尽而绝。

纤纤玉指将银盘中的翠色罗帕拎起,指尖蔻丹鲜艳,硕润的翡翠指环映得手上越发白皙。那罗帕轻轻一抖,顿时异香盈室,裹在其中的淡黄色香粉匀匀散落。那香气竟有着奇异效力,令金丝笼里飞扑啄食的鸟儿如痴如醉,连食物也顾不得,只被这异香吸引,纷纷扑至跟前。连那对血雉也终于展翅落下,悠悠踱了过来。

"南人心思奇巧,专会弄鬼唬人。"宫装雍容的美妇慵然一笑,拈起鸟食撒向那对血雉,"什么百鸟齐来,不过是点驯鸟的雕虫小技,也能大做文章。"身后一名金冠锦袍的少年拊掌大笑:"可不是嘛!那南秦君臣也真没见识,竟被这点名堂唬住。"

"你懂什么。"美艳妇人回过身来,金凤冠垂下八宝璎珞,映出眉眼间斜飞一睨,"人家那是做戏,真假都不打紧,让人瞧明白了就成。"少年俊朗脸庞犹带几分稚气,闻言撇了撇唇角:"母后,你既说陈国公厉害得紧,为何却与他的对手为盟?那病恹恹的少帝也不知能耐如何,眼下看来倒是一味退让。儿臣只担心,到了举事之日……"骆皇后秀眉一挑,将手中引鸟的罗帕掷回银盘,只一记冷冷眼风,便阻住他话语。

左右虽都是心腹之人,也难保没有万一,此等机密大事又怎能在人前议论。骆后冷冷瞥了瑞王,心中只恼这孩子年过弱冠还不醒事。同为皇子,那贱婢所生的孩子偏能七窍玲珑,若不是打小养在身边,还真不能留他到如今。

"禀皇后,晋王殿下到。"内侍尖细的语声悠悠传了进来。

骆后一笑:"正想着他呢,来得倒巧。"

瑞王扶了她手臂,徐徐穿过雕梁砌玉的暖阁,两侧悬满各式精巧的雀笼,鸟鸣不绝于耳,层层叠叠的花瓯里,锦簇繁花开得姹紫嫣红。重帘隔开了外间三九寒气,夹壁中设有炭格,将整座暖阁烘得温暖如春。透过窗棂所嵌的琉璃格,隐约可见鹅毛大雪,正纷纷扬扬。

左右宫人正侍侯着刚进来的晋王褪下玄狐裘风氅,一名绿衣宫娥踮起足尖,想替他掸去鬓旁洒上的雪粒子。晋王含笑俯身,乌黑鬓发上一点雪花飘落,融在宫娥掌心,蓦地令那美貌宫娥羞红了脸。骆后远远觑得这幕,不由得嗤一声轻笑。

晋王回转身来,褪下玄色狐裘,大雪天里一袭素白锦衣,轻袍缓带,清贵器宇更兼旷达不羁。绿衣宫娥是骆后跟前得宠的人儿,见她到来也不惶恐,低头捧了玄狐裘,半嗔半羞地退下。晋王广袖一拂,将藏在狐裘下的一件小小物什托在掌心。

骆后定睛看去,不由得又惊又喜:"这是什么鸟儿?"

只见他修长的手掌中端端托着个朱漆描金鸟笼,竹丝织成,只比蝈蝈笼略大。里头一双鸟儿只有寸许大小,羽毛明艳异常,乍看竟以为是蝴蝶。骆后最是痴爱花鸟,一时间爱不释手。瑞王也看得啧啧称奇,转而对晋王笑嚷:"这般稀罕玩物,也只有你能寻到,难怪母后最是偏心,方才还说挂念着你。"

晋王笑而不语,看他倜傥谦谦,又这般孝顺体贴,骆后满意地叹一口气,嘴上却轻轻数落:"你那玲珑心思尽花在这些地方,被人知道,又该说你玩物丧志了。"晋王一面笑,一面搀扶骆后落座:"母后高兴,便是儿臣的福分。"瑞王嘻嬉笑道:"我看五哥的心思才不在花儿鸟儿,只怕对付府中姬妾还忙不过来。"

绿衣宫娥奉了茶上来,听得瑞王这话,不免斜了眼风偷觑晋王。见他端起瓷盏,唇角带笑,眼光却淡淡垂下,尾指微微朝她一拂。这女子久在骆后跟前服侍,心思最是伶俐,见此情状顿时敛了眉目,悄无声息退下。左右诸人也在转瞬间退了出去,重帘轻轻落下。

骆后仍是不动声色饮茶,瑞王略一诧异,猛省得他来意:"南秦有消息了?"

"今早八百里加急传了信来。"晋王信手搁了茶盏,扬眉朝骆后一笑,"南秦大喜,何皇后已诞下公主,次日凌晨,裴贤妃诞下皇长子。"

瑞王长嘘一口气,立时喜形于色:"好极了,总算落下这块大石头!"骆后这才将第一口香茶徐徐咽下,满意地点了头:"香气清远,这茶不错,回头捎些给晋王妃尝尝。"晋王欠身谢了恩,又听她叹道:"此时听来容易,只怕是费了不少工夫吧。"瑞王起身踱了两步,难掩快意:"总之诸事顺遂,万事俱备,下来便要真刀真枪拼一场了!"

骆后也不睬他,只对晋王摇头叹道:"也难为那少年皇帝,你且将所知始末说来听听。"

"是。"晋王恭然应了,择要将此事娓娓道来--

何皇后临盆是在初九日未时,午后宫门便禁了出入,只限御医入内。岂料戌时刚过,天色黑尽,宫中一座废殿突然起火,火势来得蹊跷猛烈,浓烟腾腾将皇后所在的中宫也笼罩。

宫中一时大乱,羽林骑封锁四下,奔走救火,却发现水龙车的铰链均被拆卸下来,要逐架重新分装,绝非一时半会儿能办到。宫中越发乱作一锅粥,禁中侍卫纷纷忙于救火,却不料一队羽林骑突破宫禁,直奔中宫而去,声称保护皇后,将宫室团团围了。

瑞王哎的一声:"围魏救赵!不对,这该叫调虎离山,必是何家故意纵火,想要趁乱将皇后带走。"晋王颔首一笑,"可惜扑了空,皇后早已不在中宫。"

瑞王大奇:"怎么说?"

"何皇后已被暗地移至栖梧宫。"晋王顿了一顿,语声平缓,"即是宁国长公主的居处。"

饶是着意放缓语声,骆后也听出他话音中隐约钦赏之意。

"这长公主倒是个厉害人物。"瑞王苦笑,"待她嫁过来,怕是有得消受了。"这话说得孟浪,晋王刚啜了一口茶,险些喷在地下。骆后蹙眉斥道:"满口混话!"瑞王一愣,不觉面红过耳:"我说消受,不是那个……那个,意思!"不解释倒好,一解释越发令骆后气结,晋王再也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直笑得瑞王无地自容,抓了耳根嚷道:"五哥,你还笑!"

两位亲王似小孩子般相互笑谑,骆后也忍俊不禁,摇头笑看这兄弟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年岁只差几年,性情却是迥异,一个英华内蕴,一个飞扬跳脱,看来倒是手足情深。骆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来回,终是落在晋王身上。

"既已万事俱备,更加不可疏忽。迎亲之日怕是千头万绪,大小事都要设想周全,稍有闪失便是满盘皆输。"骆后淡淡开口,令两人神色一肃,齐声称是。她虽用"迎亲"二字轻描淡写带过,一句千头万绪却隐伏了缜密算计、无边肃杀。晋王沉了神色,眼底锋锐夺人:"母后教训得是,眼下内外部署妥当,儿臣明日将往南辕大营巡视粮饷,武威将军随行,此番当再做检视,待到最后时刻定下人选,以免走漏消息。"骆后缓缓点头:"宫中有我,诸事太平,只是武威将军那里,倒不能全然放心,还需有个人从旁盯住才好。"

她一双流波深眸牢牢定在晋王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神色。他剑眉入鬓,眼尾略挑,生就俊雅无畴容貌,此刻静静抬目,深褐色瞳仁里映出她的身影,澄净如天湖之水,不见杂质。

"既然母后忧心,不如由儿臣亲往督察,从旁制掣。"晋王平静开口,神色如常,"迎亲之日,便由尚钧替我陪同太子,往凤鸣行宫迎接公主,主持一应事宜。"未待骆后开口,瑞王已愕然道:"我去主持大局?"晋王笑看他:"如何?"瑞王怔怔看一眼骆后,为难道:"向来是皇兄主持大计,母后定夺决策,此番如此要紧,倒叫我来拿捏,这……这怎么使得?"

晋王温言笑道:"这也不难,诸事都已就位,你只需依计号令,余下事自有旁人去做。"瑞王迟疑还欲反驳,骆后已淡淡开口:"你皇兄言之有理,总要让你历练历练,此番有他护着,你便放胆去做,谅你这点能耐也捅不出什么乱子。"

第十九章【故人一去不堪梦】

初生的婴儿,肌肤皱而发红,稀疏眉毛,微闭眼睛,裹在黄绫襁褓里,啼哭一声接一声。这便是少桓的儿子,这细弱身躯里已流淌着和他同样的血。昀凰伸手想要接过那小小襁褓,双手却无法自抑地颤抖。抱出婴儿的宫女只顾欢喜,将襁褓轻轻送入她的怀抱。

触手温软,厚厚锦缎将小人儿包裹得安稳。昀凰怔怔捧着襁褓,良久不能动,连喘息也不能。婴儿却奇迹般停止了啼哭,睁眼望住她,乌溜溜眼珠,纯澈得触目惊心。昀凰猝然侧过脸,不敢再看这孩子的双眼,只恐在其中见到何皇后的影子。

"长公主……"宫女在旁低声提醒,昀凰蓦地回过神来,似被尖针戳了一记,冷冷将襁褓送到她怀中,拂袖道:"抱走。"宫女抱了小皇子默然退出,悄无声息地隐入夜色。

宫中规矩,孩子生下即交由乳母照料,三日后方可抱回生母身边,以避产妇不洁之讳。

内殿灯火摇曳,依然可听见医女奔走忙碌的声音,间或有女子微弱的哀唤。一名汗湿鬓发的宫女步出内殿,低声禀报说皇后想看看孩子。昀凰广袖垂地,冷冷立在琉璃宫灯之下,仿佛没听见宫女的话。

柔和光晕透过凤绕牡丹屏风,医女捧了汤药器皿匆匆进出,每个人的影子都在屏风上晃动。昀凰微眯了眼,望着那屏风后的人影,漠然一字字道:"恭喜皇后诞下小公主,瑞泽万民,普天同乐。"

好一个普天同乐!

昀凰微笑,渐渐笑出声来,每一声笑都发自肺腑,心腔里似有什么急欲呛出来。

"……殿下!长公主殿下!"惊惶的声音遥遥传来,忽而近在咫尺,直入耳中。昀凰猛然一颤,自睡梦里惊醒过来,却被光亮晃得睁不开眼。良久才瞧见随嫁女官商妤一手掀帷,一手秉烛,正惶急地望住自己。昀凰恍惚撑起身子:"何事?"

商妤忧切道:"您方才睡梦中突然发笑……"

原来又是梦,不知是几番梦回,总萦绕不去。

昀凰抚了额头,只觉神识昏沉,头疼欲裂,"什么时辰了?"

"子时三刻。"

倒是这不早不晚的时候。昀凰拥衾而起,环视周遭帷幔枕衾、雕窗锦帘,只觉炭火烘得一室又燥又闷。一时睡意全无,便披衣起身,拂帘而出,想要推开紧闭的长窗透透气。商妤忙叫道:"公主,外边下着大雪,当心着凉!"

昀凰缩回了手,怔忡低头,想起身在行驿,此地已是天寒地冻的北境,不比得往日宫中。商妤见她低头立在窗下,半晌不语不动,忙将白裘披风兜在她肩上:"公主快歇下吧,时辰还早。"昀凰看一眼铜漏,喃喃道:"也不早了,寅时一过便得梳妆更衣。"商妤忙赔笑道:"是,明日是公主大喜,诸般礼数繁冗,需得养足精神才好对付。"

昀凰侧眸看她,微微一笑:"是啊,明日大喜。"商妤见她这一笑,只觉心底酸楚,不由得一阵黯然。昀凰却径自转身入内,白裘绛缎披风拖曳身后,如一道长长的影子。

公主随嫁女官都选自王公亲贵之家,也是绮颜玉貌的待嫁女儿,算是媵妾之身。此番共有三名女子随嫁北齐,都是长公主亲自挑中的人。其中商妤身份最低,仅是侍郎之女,却最得长公主看重,只因她是沈觉表妹。

见长公主重又睡下,床帷后悄无声息,商妤也默默退出帘外,只留一盏烛台在内间。这行驿的烛油不比得宫中,总有股淡淡味道。但长公主总要夜里留一点光,不喜一片漆黑。

饶是如此,也总在夜里见她辗转反侧,时常自梦里惊醒过来。尤其今夜,半宿不曾安宁过。商妤无声叹了口气,想起明日就要越过凤鸣界,踏入北齐境内,从此便阔别故土了。一时间心生凄凉,无边萧索。长公主尚且有人可以牵念,自己却连牵念谁都不知道。

更漏点点滴滴,夜色浓重,仿佛永远不会天明。商妤再也无眠,独自守着孤灯,挨着时辰……正自恍惚间,听见内间又有辗转之声,伴着微微呓语。想是公主又做了噩梦,商妤迟疑起身,不知要不要唤醒她。

陡然,只听一声惊叫,长公主凄厉声音在床帷后响起:"少桓--"

两个黄绫襁褓包裹的婴儿,乍看去一模一样,沉睡中的柔嫩脸庞泛出红润。

她站在他面前,将两个孩子都抱在怀中,静待他来辨认。他蹙眉看她,目光幽深,并无多少初为人父的喜悦,却透出几许负疚。她佯装没瞧见他神色,将唇角一扬,对两个婴儿轻声笑道:"看,父皇来了。"

他只迟疑一瞬,毫不犹豫地将左边婴儿抱起,不错,那正是他的儿子。

父子亲情,血浓于水,他蹙眉看着孩子,目光不知不觉温软下来,融融暖意往日只在看她的时候才有。这一次终究不同,他有了真正的亲人。这个孩子,可陪伴他到老,承袭他的姓氏,传沿这祖宗基业。

怀中女婴小声啼哭,仿佛感应到自己不被祝福的命运,小小眼角闪动泪花。她低了头,想要给这孩子一个抚慰的笑容,泪水却不自觉溅落,滴在婴孩唇边--王隗挑了个极秀气的女婴,连啼声也细细弱弱,此刻竟咂动小嘴,将泪水舔食进去。

她看得呆住。

为何人会流泪,悲伤时流泪,欢喜时流泪,生也流泪,死也流泪?

心中欣慰凄楚交织,再无法自抑,眼前一切俱模糊。

"昀凰!"他低低唤她,一手抱了婴儿,一手将她拥入怀中。

两人间多了一双婴儿,隔开他与她的距离。这怪异之感令她悲酸更甚,猛地从他怀抱挣脱,转身便走。他将婴儿往榻上一放,从身后狠狠抱住她,突来的力量令她无法喘息。

女婴受惊哭了起来,引得榻上的小皇子也号啕大哭。

乳母被唤进来,要将两个婴儿抱走。她却紧紧抱住女婴,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他硬夺了襁褓过去,交到乳母怀中。耳听着婴儿啼哭声远去,心中最薄弱的一处就此崩塌。她软倒在他臂弯,放任自己泣不成声,仿佛是她的孩子被人夺走……不仅仅是孩子,她所企盼的一切,都已被人夺走。

他一言不发地抱紧她,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不让任何人将她夺去。

"朕欠你的,必百倍偿还。"他张臂抱紧她,再说不出别的话语。

"你不欠我。"她哑了嗓子,手抚上他胸前伤痕的位置,"原是我欠你!"

苦苦隐忍的这一句话终于脱口而出,苦痛罪疚随之洞穿心扉,却无语可诉,无泪可流。唇上咬出血来,一口腥甜,也浑然不知痛楚。他慌忙钳住她下巴,迫她松开唇齿,那鲜血依然滴下,染红他指尖。

他痛极气极,低头吮住她的唇,再也不肯放开。

她的血她的泪,甘美生香。

气息紊乱交错间,谁咽下谁的叹息,谁吮去谁的悲伤。

鲜血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越来越浓,越来越多……她霍然抬头,见他唇上一片血红,唇角慢慢淌下鲜血,眼中也流出血,将胸前染作猩红。一柄匕首赫然从他胸前透出,刀尖雪亮。

她长大了口,突然间不能动弹,眼睁睁看他满身是血!周遭陷入浓黑,血红雾霭翻滚涌起,自黑暗最深处走出一个袅袅人影,素白孝衣的裴妃,浅浅笑着走到少桓身后,将他身上匕首猛力抽出,高举过顶,再一次刺下!

"少桓--"

撕心裂肺的呼喊猝然中断,床帷被商妤掀起,光亮照在长公主惨白的脸上。只见她瑟缩床头,骇然睁大眼睛,嘴唇剧颤。商妤忙搁下手中烛台,将她扶起来:"公主,您又做梦了。"

是梦,又是梦。一次次午夜梦回,昔日景象不断重现,连带着当时伤心痛楚,蔓生出更可怕的异像。竟叫人分不清孰真孰幻、是梦非梦。

昀凰咬了嘴唇,脸色青白得骇人,眸色深不见底。

"梦里都是假的,醒来了就好。"商妤柔声劝慰,敦厚如长姐,将她冰凉的双手轻轻拢住。黑暗里看不清长公主神色,只觉她一双眸子灼亮迫人,语声细弱,却似有着莫名的力量:"不错,那些都是假的,我绝不让它成真!"

商妤僵住,隐隐在她眼里见到一掠而过的杀机。

一夜北风呼啸,地上积雪盈尺。

天色未亮,皇家行驿已灯火通明。百余名仆役齐齐在门前扫雪撒土,将公主车驾将要经过的官道都铺撒上细细黄土,土里掺入了喜金屑,一路铺撒出去只觉万点碎金闪耀,贵气无边。道旁树身枝条一律缠裹喜红绫罗,沿路陈列仪仗,鼓乐齐备。

貂裘高冠的昌王在侍从簇拥下缓缓行过各处,再一次检点审视,务求尽善。清晨寒气在老王爷浓眉长须上凝起白霜,昌王负手立在庭中,凝望天际微露的光亮,良久缄默。这一路送嫁,北行千里,终于到了凤鸣山下。北齐为迎娶长公主,特修筑凤鸣行宫,一座宫门隔开秦齐两界,踏入那宫门,便算是北齐的人了。

连日大雪终于停了,长空连峦,万里银妆。吉日诸事咸宜,皇太子早已等候在行宫,只是这几日再也未得晋王消息,中间音讯断绝。想来是到了这时候,更需审慎起见。虽有所忐忑,到这一步,也再无回头路……思及皇上临行密嘱,昌王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大冷天里,真正是呵气成霜。

已近辰时,想来长公主应当梳妆完毕了。昌王沉吟转身,乍一抬头,只觉满地积雪辉映得天光都暗了下去,唯有一抹艳光,耀得人不能直视。

嫁衣红妆的长公主卓然立在庭廊下,也不知站了多久,就这般静静地看着他。

已不是第一次见她身着嫁衣,然而烈烈红妆与皎皎雪地相映,竟有夺人心魄之力。

长公主远嫁之日,鸾驾从栖梧宫至千秋殿,拜别祖宗先人,复至辛夷宫拜别恪太妃,随后直入金銮殿前。文武百官与内外命妇齐至,殿前仪仗煌煌,翠羽宝扇华盖,彩衣宫娥鱼贯两列,簇拥着凤冠嵯峨的长公主徐徐登上大殿。

朝阳照耀,那一袭嫁衣似云锦蔚蒸、霞铺万里,衣带临风飘举,长裾步步逶迤。所见之人无不屏息静气,只疑当真身在天阙,得见神女。

长公主三跪而至殿前,朝皇上行了大礼,俯首叩别。

赞礼官唱颂,宣诵吉辞。

女儿出阁,辞别家人应以哭为荣,越悲戚越表明心念亲恩、纯孝可嘉,夫家也以娶得孝女为荣。世代传袭的礼俗,皇家也不例外。然而昌王站在殿前众臣之首,清楚地瞧见长公主自始至终不曾流泪。非但没有戚色,反而噙了隐隐的微笑,目光直视殿上,恰如皇上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辞别已毕,皇上含笑嘱以吉愿,殿下群臣齐颂邦国永睦,万世偕好。皇上离了御座,亲自搀扶起长公主,携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下金殿。至鸾车前,二人执手相顾,笑颜依依,仿佛长兄送幼妹出门踏青,日暮便会返家。

皇上亲手扶长公主登车,长公主温婉顺从,却在登车之后仍拽着皇上的袍袖不肯放开。皇上静静看她半晌,含笑俯身,便即抽身退开。唯有昌王站得最近,看见他俯身刹那,在她耳边极快极轻地说了什么。她眼里涌上泪水,却在被人看见泪落的一刻,猝然放下车帘,命鸾辇起驾。

往后过了许久,昌王仍时时记起那惊鸿一瞥的泪光。

"今日天色甚好,皇太叔可有兴致赏雪?"昀凰红衣似火,踏了纷纷碎雪而来,轻快神色好似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昌王迎上前去,含笑凝视她,目光却不由得顿住。胭脂粉黛遮去了憔悴容色,却掩不住她眼里红丝,显然是夜里哭过。这一路来,从未见她露出半分忧色,人前总带着泰然笑颜,只是一天天消瘦,比往昔更见纤弱。

"昀凰,行驿简陋,夜里睡不惯吧?"昌王语声温和,第一次以长辈之身唤了她名字。听他唤了这声"昀凰",她一时神色怔怔,微垂了脸,不知如何作答。昌王忙笑道:"初晨宜赏雪,来,看看西苑那株老梅可曾开了。"

她依言随他转入西苑,此间无人居住,侍从远远随在后头。昌王驻足在老梅虬枝下,转头看着昀凰,淡然笑道:"岁寒何惧,凌寒有香,留得有用身,终待岁月长。"

昀凰惕然惊了,抬眸迎上昌王银白须发、慈祥笑容,心头顿时一软,似积雪落上暖炉。

他并未知道全盘计划,只知少桓联手晋王夹击何家,却不知另有一出金蝉脱壳。此时这句"终待岁月长",他是言者无意,她却听者有心,几疑他猜出了其间隐情。

唯一知道这计中计的外人,只有沈觉。这出计划需要他内外接应,为她遮掩耳目。除此,昌王与裴令显各有其责。少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责罚思过为名,将裴氏调离军中,一干少壮将领都从北方撤换下来。暗中调遣部署,将陈国公手中大军孤立在北境,一旦起了战事,北境大军不得不全力迎战,而后方援军却已牢牢握在少桓手中。

朝中已分为壁垒鲜明的两个阵营,少桓有昌王、沈觉与裴氏相辅佐,陈国公虽在皇嗣之争中落败,却另添南阳王为盟。南北两大权臣同气连枝,对朝廷已成胁制之势,若真动起手来,天子废立也不过是指掌翻覆之间。

昌王虽是皇族中敦厚可信的长者,却也不能将此等隐秘相托。他并不知底细,这一番劝慰之言却切中昀凰心事--不错,岁月犹多,来日方长,眼下算得什么。初晨日光淡薄,风中夹着寒冽暗香,昀凰深深吸了口气:"皇太叔教诲,昀凰永铭于心,感激不尽。"

"往后孤身一人,多加珍重。"昌王本是极善辞令之人,此时也黯然无言,只得浅浅几句叮咛:"你母妃身在宫中,起居皆有人照料,大小事务亦有我看顾,你无须挂心。"昀凰侧过脸,良久没有言语,几缕乌黑发丝被风吹得起伏。回转身时,神情已淡定如初,款款对昌王一笑:"多谢皇太叔。"

往日众人都说长公主桀骜,连皇上恩赐也极少见她感激称谢,今日却已是第二次对他致谢。昌王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昀凰抬眸望住他:"此去北齐,是我自己甘愿,并无牵念不甘。唯独有一事放心不下,想求皇太叔相助。"

昌王一怔,想也未想便脱口应了:"好,你说便是。"

"皇兄曾答应过,待和亲之后便了结此事。只是时移事异,我担心皇兄改变心意,届时还需皇太叔敦促成全。"她说得平常,却令昌王心中一凛:"为了何事?"

昀凰望定他,清晰吐出四个字:"处死裴妃。"

枝上积雪被风吹落,洒在树下两人头上衣上,两人一动不动,也不知避开。

昌王非但没有动,更似僵作了雪人,昀凰虽从容如常,神色却凛冽似冰。

"你是说贤妃裴氏。"昌王长眉微垂,并非质疑反问,而是喃喃重复她的话。昀凰点头:"正是皇长子生母,裴将军之妹,贤妃裴氏。"这一次说得再明白不过,不留半分余地。

良久无人做声,唯有风声过耳,雪落簌簌。

老王爷雪白须发微颤,负手望向那株虬枝老梅,沉沉叹道:"这树也上年头了,撑到如今实属不易,根脉也不剩几许了。"皇室几经内乱,屠戮不休,到如今也与这株老梅相似。他语中深意,昀凰岂会不懂,这正是最令她忧切之处。

只怕少桓的心意也是如此,毕竟他和她是不同的。

他自幼流亡辗转,心底却牢牢记着自己的姓氏,记着自己是谁的儿子。在他心头高高供奉着祖宗基业、万世江山,立志要做仁君明主,中兴天下。而她恰相反,生在深宫,长在内苑,却不愿将那龙椅上的人视为君父,也无所谓自己是不是公主。谁的江山、谁的天下,谁是昏君、谁是明主,她并不在意。

昀凰只知,裴妃非死不可。

她死了,偷龙转凤的秘密就再没有外人知晓;她死了,皇长子才能真正被视作皇室传承之人,而非又一个外戚势力的傀儡。若待裴令显除去了陈国公,裴妃扳掉了皇后,剩下裴家内外独大,少桓更加不得安宁。

若有时机,她会毫不迟疑动手。然而眼下正是借助裴家与陈国公殊死相抗之际,动不得裴妃一丝头发;若等她从北齐归来,只怕时局更易,裴家早已趁乱崛起。临行之前,她再三向他进言,待陈国公一死,便留不得裴妃,更需及早削夺裴令显的兵权。

起初少桓不置可否,只说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最终被她迫得狠了,勉强应允下来。昀凰心中明白,若非为了令她安心,这等刻毒寡恩的妇人之见,他自是不屑为之。

那是他一手栽培的亲信,是和他同枕共席的女子,即便他不信他们,却信自己的眼力--何况少桓是如此骄傲,尤其不齿她父皇当年滥杀功臣的暴虐之举。她知道,他是要做明君的,他要做一个心怀天下、光风霁月的君子,犹如昔年被世人爱戴的怀晋太子。

昌王和他的思虑相近,皇室根系已凋零至此,经不起更多杀戮。杀了皇子母族,只怕断绝不了外戚之患,却引出又一个庐陵王之乱,更令功臣受戮,天下寒心。

眼前这株老梅根节盘曲,枯枝病瘤犹在,却仍绽出芬芳花朵,香气沁人心扉。

然而昀凰手把梅枝,朝昌王微微一笑,梅枝咔一声折断在她修长蔻丹底下。

昌王怔住。

昀凰将梅枝送至鼻端一嗅:"枯朽病梅,不堪一折。"

她眸光冷冷转过来,映了雪色:"若不将病枝折了,迟早连根腐烂。"

仿佛一捧冰雪浇在心尖上,昌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听身后远远传来侍从禀报,称时辰将至,鸾驾该起程了。昀凰笑着,将枝上花朵捻在指尖,一揉便成了泥。剩下光秃秃的枯枝,扬手掷了,拂袖转身而去。

第二十章【红颜此历千万劫】

凤鸣山,又名乌诺山,在昔日游牧部族口中被称为四季如春的圣山。山中蕴有温泉,泉眼密布沟壑深谷,腾起茫茫云气,远望缥缈如在云端。山势有北地雄浑之美,又兼林木葳蕤之秀。隆冬时节,白雪覆盖山野,唯独踏入凤鸣山下,沿路林木犹青,却是一派和暖如春。

为迎娶南秦公主而修筑的凤鸣行宫绵亘数里,采谷中巨大光润的白石依山而建,宛如仙宫琼台。白石所砌的步道依山势缓缓升起,暗合七星天阶,直抵天宫所在之处。

皇家旌徽高高耸峙,气象庄重。煊赫仪仗从宫门展开,远迎十里,锦衣宫人匍匐跪候道旁,内官各持礼器侍立在后,皇家护卫执仗列阵。仪仗中高高升起巨大的玄色王旗,旗上嵌绣青龙,猎猎招展风中,正是皇族徽记。四名迎亲使携赞礼官等人分别在云门、阙门、仪门、宫门迎候,依次为司礼官吏、钦命大臣、皇室典仪、宗室尊长。

五丈白石铺就的官道尽处,五色雉羽为旌,玄色朱雀为徽,旌节幢幡如云蔽日,簇拥着南秦送嫁队列浩浩荡荡从南而来。当先五列轻骑开道,盔饰长翎,戟系红缨,雕鞍宝辔金络脑,护卫着送亲使臣当先而来,司礼内侍持三十六式礼器相随,七十二名宫娥并列其后,金碧辉煌的宁国长公主鸾驾耀得天地生辉。随行其后的陪嫁妆奁队伍一路蜿蜒,看不到尽头。

鸾驾徐徐而至,依次踏入云门、阙门、仪门,迎亲使臣率众相迎,四下俯首。

每过一处皆有相应品级的送亲使者越众答礼,并有女官代长公主颁下赏赐。鸾车内的长公主始终不露半分容颜声气。直至抵达宫门,汉玉翔鸾阶前众臣俯首,一名仪容英伟的男子肃然立在阶前,头戴七星通天冠,身着紫皂蛟文亲王礼服。

剑眉飞扬,目若星辰,赤铜肤色已略见戎马风度,鲜朗唇颊却犹带少年稚气。眉目隐隐与晋王有三分神似,逊于倜傥,长于健朗,虽不及晋王风流优雅,也自有一番无忧贵气。

只遥遥一眼望去,昌王已猜出那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