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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车内的昀凰透给车帘也看得分明,到了眼下境地,晋王竟没有出现,来的反而是另一位亲王--除去晋王,能陪伴太子迎亲的,只能是瑞王了。

连日里晋王均无消息往来,避嫌避到如今,却连人影也不见。

长公主停了鸾驾,端坐车内,纹丝不动。

事到临头,变故横生,这最坏的一幕原本也是预料之中,然而真到了此时,昌王仍觉心中大乱,掌心汗出,滑腻腻的几乎捏不住马鞭。瑞王却已经步下玉阶,朝这里迎了上来。

身后侍从悄声提醒,昌王猛醒,按礼数他也应该下马了。

这一下马,两国使臣互致礼数,便算是将长公主交到北齐手中,从此南秦帝姬便算是北齐储妃。眼下境地不明,长公主交得交不得,岂能轻率做出决断。

身后一串清越之声,鸾车垂门缓缓开启,珠帘拂动,传出清冷语声:"有劳皇太叔一路辛苦。"帘卷处,珠履霞帔,璎珞环佩,宝光簇簇,喜红嫁衣下的宁国长公主微抬凤眸。刹那间仿佛天地俱寂,风消雪停,人人屏了气息。

一双蔻丹素手递出,由女官搀扶了,繁复衣袂层层拂动,从容步下鸾车。相隔数十步,昌王尚不能看清她的面目,只这一动身的风致,除去遗世独立,再无言语可比拟。

扑面而至的冷风吹得颊上生疼,昀凰环顾四下,目光从那猎猎招展的北齐王旗,移至面前英伟的少年亲王。这便是骆后的儿子,虎视东宫已久的瑞王了。

原来也只是个少年。

面目瞧不清楚,身形却还是像的。

到此刻是福是祸都无从退避,前边是路是桥,总要踏过去才知晓。

昀凰在鸾车前站定片刻,微仰了脸,举步迎上前去。

昌王怔怔看她背影,终究一咬牙放了缰绳,翻身下马。

瑞王当先执叔嫂之礼相见,昀凰回礼。两方使者赞礼颂吉,互致姻约媒妁之信,一个个冗长烦琐的环节过后,瑞王来到昌王跟前。昌王看一眼昀凰,欠身向后退开两步,换作瑞王站到昀凰身前,领着她步上玉阶。

昀凰微垂目光,目不斜视,行止端庄凝重,跟随他一步步朝那琼台走去。昌王随在后边,看她踏入宫门,从此便由秦境踏入了齐地。那琼台高峙,玉阶漫长,昌王走得艰难沉重,眼前晃动的喜红嫁衣,仿佛小簇火焰在雪地燃烧,却终将熄灭,没入茫茫的一片白里。

号角长鸣,钟鼓齐响,庄重喜乐奏起。

漫天碎金纷扬洒下。琼台两侧宫人齐齐匍匐跪地,自那高台上,缓缓步出一名喜服王冠的男子,天光映雪照在他脸上,似照上了冰晶。浓郁到极致的喜红穿在此人身上,衬以金冠金带,非但不见庄重华贵,反透出妖冶之美。

世间真有男子妖娆胜于妇人。

怔忡间,连昀凰也忘了礼数,目光直直撞入那人眼里。

触之,如浸死水寒潭,没有一丝涟漪,也没半分温暖。这张艳丽甚于女子的脸上,眉如画,鬓如裁,苍白肌肤几近剔透,墨晶似的眼睛里,淡漠得全无生气。

纵有百般预料,也想不到,传闻中痴傻多年的皇太子,竟是这般模样。

一个玩偶般的大活人,就这样来到面前,被内侍搀扶着,朝她伸出手来--昀凰看着这秀美苍白的手,似着了魔一般,迟迟无法将手抬起,一股莫名寒气从心底直透上来。

"太子妃。"身后有个淳和的声音在催促,是瑞王。

昀凰回头,迎上瑞王眼里不加掩饰的热切。他示意她依礼遵行,眼中透出抚慰了然之色,仿佛是说"再隐忍片刻就好"。

晋王、瑞王、太子,三张面目叠映眼前,各自不同,又有着惊人相似的一处。是哪里相似,却记不起来。昀凰轻吸一口气,终于将手稳稳放入皇太子手中。

他用柔软冰凉的手,木然牵了她,缓缓走上最后一段玉阶。日光照耀至高之处,储君与储妃携手并肩,仰观天穹苍茫,俯瞰河山雄丽,四下众生俯首。

蓦地,手上一痛。

他收紧手指,重重捏住她,绵软掌心猝然生出狠劲,捏得她奇痛入骨。还来不及痛呼出声,那股猝力已消失,只剩绵软冰凉。昀凰惊悸侧目,那玩偶般精美无瑕的人儿,也正转动眼珠,朝她露出一丝冰冷微笑。

浓雾中开出猩红花朵,死气里涌出逼人艳色,纵然紧闭眼睛,也挣不脱那一刻的惊悸。

"公主,夜已深了。"

静坐榻前的长公主霍然抬头,凌厉眼神似一只戒备的兽,惊得商妤一震。

昀凰回过神来,眼前仿佛还晃动着那大红喜服与诡艳一笑,爬满周身的寒意,竟到现在还未退去。周遭高低垂悬的宫灯照得宫室金碧辉煌,绘彩错嵌的巨大方柱矗立四角,没有南秦宫廷惯有的曲折连廊与帷幔屏风,却是通透的豪奢。四壁明晃晃的,令昀凰有些目眩,看不清商妤的神情。她抚了抚身上霞帔流苏,缓声道:"再等等。"

商妤听不懂这话,不知她要等什么,只觉今夜诡异得出奇。

时近中宵,外边宴乐已渐渐罢了,行宫中灯火次第熄灭。今晚瑞王设宴款待南秦送亲使,明日一早昌王便要返程,长公主也将随皇太子起程入宫。原该赴宴辞别昌王,临了长公主却推说疲累不适,独自在寝殿静坐到深夜,不曾用膳,也不肯宽衣歇息。见她如此异常,商妤心中不安,却不能多问。

自幼长于相府,寄人篱下,商妤铭记最深的一点,便是不问不言。正默然间,却听长公主似不经意地问:"你与我同岁吧?"商妤一怔,低头称是。

宫灯柔和的亮光斜照在她的脸颊上,略高的颧骨显得柔和许多,平添了几分秀色--她并不美,肤色不够白皙,眉长而疏淡,薄唇深目,颧骨颇为显眼。沈家男女都有着与生俱来的温润优雅,她却未能承袭母亲沈氏的容颜,偏生了一副硬朗眉眼,像极了她的父亲。

商妤垂下眼帘,仍感受到长公主审视的目光,心里有些高高低低的起落。

昀凰看了她半晌:"我本不想让你来的。"商妤立即跪倒在地:"奴婢愚钝,没能侍候好公主,求公主恕罪!"昀凰看了她良久:"你应当回京,好好择个夫家,往后相夫教子,终老闺阁。"

商妤僵住,缓缓抬目直视昀凰:"奴婢愿意跟随公主,终身不嫁!"

"终身不嫁?"昀凰目光深深。

商妤低头抿唇,再不肯开口,眼圈却红了。

昀凰眼里闪过一丝悲悯,也不再追问。恰好外头有人求见,是北齐宫人送了消夜点心过来。商妤松了口气:"怎么这时辰来惊扰公主?竟没有一点规矩。"长公主眉头一蹙,若有所思:"叫他进来。"

送点心来的内侍是个矮小少年,眉眼木讷,并无特殊之处。商妤看他踏进内殿,双手将漆盒托过头顶,呈到长公主跟前。那犀雕漆盒十分精致小巧,商妤接过来揭开,见是四色点心,红豆鸳鸯糕、水晶莲子羹、翡翠桃叶酥和蜜汁杏脯。

长公主拈起片蜜色金黄的杏脯,饶有兴味地瞧着,却不品尝。那低眉顺目的小内侍细声道:"这是北地盛产的金杏所酿,滋味与南国青杏不同。"

长公主将杏脯放回盒里:"这便是金杏吗,与我所想倒有些不同。"

"今岁节令多变,果木感应天时地气,与原先略有不同,滋味还是一样的。"内侍貌似木讷,却对答如流,仿佛早知她有此一问。商妤听得懵懂,心中不安更甚,悄眼看向长公主,见她垂眸凝视那杏脯,唇角掠起淡淡笑容。

遣走了内侍,长公主让商妤也自去歇息。

商妤退出殿外,回头仍见她的侧影映在屏风上,久久伫立不动。

太多隐秘,太多算计,不是谁都能明白。商妤很清楚,长公主并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沈觉的表妹,众里挑一的可靠人儿,她也是不信的。如此也好,所知少些,命也长些--只是命若太长,这一生又该如何消磨。

怅然思来想去,不觉好笑。

商妤闭目躺在榻上,所宿偏殿宽敞得出奇,夜里静得瘆人。不知长公主独自宿在更空旷的寝殿,会不会也觉得害怕……神思渐渐朦胧,坠入寤寐。

她是极少有梦的,总是一觉到天明,没什么可想。今夜却奇诡地做起梦来……隐隐地,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好一阵人声嘈杂,地动山摇。

轰然巨响声里,悬在正中的宫灯坠下,砸落桌案。

商妤惊醒坐起,耳中听得嘶喊呼叫、如雷巨响,马蹄沉沉如潮涌至,震得周遭陈设颤颤欲坠,梦中一切竟是真的!商妤披衣起身,甫一奔出门外,只见火光冲天,行宫四下腾起浓烟,无数火把长蛇般从四面八方蜿蜒而至,将此地团团围住。被点燃的巨石、箭矢带着火雨倾盆而下,照得夜空亮如白昼,照见惊惶奔走的宫人,和从醉乡里醒来,仓促迎战的皇家骑卫……片刻前还是堂皇庄严的天家之地,转眼竟已陷入修罗战场。

商妤惊呆在门前,忘了害怕。这片刻工夫,其他随嫁女官和宫人也纷纷惊起,都仓皇奔来。当先的女官朝她疾呼:"快叫起公主!"商妤一震,眼前掠过长公主那奇异的笑容,心中竟莫名生出一股笃定踏实。

奔至寝殿,未料已有人率众守护在殿前。

一眼看去皆穿北齐宫廷侍卫服色,当先一人正是那进献杏脯的小内侍。此时换了一身窄袖皂衣,腰挎短刀,依然是木讷面孔,纹丝不动地拢袖立在门前。

殿门由内而开,长公主嫁衣未卸,云鬓齐整,疾步踏出门来。

那内侍单膝一跪:"启禀太子妃,叛军夜袭行宫,勾结乌桓人攻破金鳞关,围困凤鸣关下,晋王已率大军赶来,眼下情势危殆,请殿下随奴才离宫暂避。"

乌桓!商妤大惊失色,秦齐两国联姻之日,竟被乌桓人趁机作乱。

自乌桓王庭东西分裂以来,强横一时的乌桓人退守大漠,西乌桓绝迹中原,多年不曾与秦齐两强为敌。东乌桓占据富饶疆域,曾与南秦联姻,迎娶废帝之女长乐公主为王妃,自恃兵强马壮,时常滋扰北齐边界。自新王继位,连遭北齐两番痛击,南秦废帝被弑,又失强助。及至跖城一战,南秦夺回当年被东乌桓占据的河东水草丰茂之地--谁也料想不到乌桓如此迅猛凶悍,距跖城之战不出数月,竟勾结北齐叛军公然挑衅秦齐两国。

冷汗霎时遍体,商妤不曾见识过这般场面,只知战乱既起,生死便是顷刻间事。漫天火光映上长公主大红嫁衣,夜色里分外令人惊悚,也将她的眉目笼在一片血色光晕里,看不清神情。只听她问:"昌王何在?"

"王爷已被护送离去。"内侍语声急促,"叛军来势猛烈,请太子妃速速起驾!"

"好。"长公主转头望了远处火光,并不惊惶,倒似有些笑意,"那便走吧。"商妤忙迎上前,与左右护了她,却听她淡淡道:"取我的紫貂裘来。"商妤无奈,只得差宫人赶紧去殿内取来。

一乘四驾轻车已候在殿阶下,竟似早早有备。

紫貂裘披在肩上,温暖犹似当日怀抱。昀凰手抚裘袍,最后回望一眼,默然掉头登车。商妤顺着她眺望的方向看去,火光浓烟笼罩了南方天空,那应是昌王归去的方向。

铁蹄如雷,动地而来,厮杀声滚滚逼近。

商妤陪伴昀凰登上马车,一声叱喝,护卫铁蹄伴随车轮声隆隆,便要冲出宫门。

猛一声怒马惊嘶,马车堪堪止住,令二人踉跄撞上车壁。只听一片刀剑出鞘之声,商妤慌忙将长公主推到后边,自己挺身挡在她跟前,一手便要挑起车帘。骤听得前方高声呼喝:"瑞王殿下在此,来者何人?"

商妤一惊,肩头却被轻轻按住。回头见长公主脸色凝重,冰凉的手按在她肩头,示意不可妄动。那纤细的手仿佛蕴有无形力量,令她心中定了一定。从车帘缝隙里只见无数火把将周遭照得亮如白昼,迎面一队铁骑仗戟浴血,似刚刚突围厮杀出来,当先之人长剑浴血,果真是北齐瑞王。

但听疾风破空,"咄"一声钉在车梁,竟是一支箭矢射到。对方有人厉声喝道:"车上究竟何人,还不上前见驾。"商妤大骇,窥见那皂衣内侍已按上腰间刀柄,眼看一场恶战在即。

"是瑞王殿下吗?"

一触即发的对峙里,蓦然响起这轻轻语声。

细而颤,宛且柔,在寒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车帘半挑,那纤细身影半隐在暗处,露出淡淡的轮廓。

"长公主?"对面的瑞王脱口惊呼,迟疑片刻,仍翻身下马。长公主微微倾身,仰头望了他,优雅颈项仰成柔弱弧度,语声楚楚:"殿下救我!"

商妤心中惶急忐忑,来不及阻止公主的莽撞,瑞王已穿过众人,阔步来到车前。

"太子妃勿怕。"瑞王年轻英俊的面容被火光映照,宛如金童天降,"事出仓促,叛军已被阻在行宫,晋王大军天亮便能赶到,此地有我,无须惊怕。"

他望着她,目光分外明亮,虽散发脱冠,血污锦袍,仍不失皇家气派。

这令人心碎屏息的容颜,带着楚楚无依的可怜,令他忍不住想伸手抚上。她凝视他,眼里浮起一丝异样的恍惚,目光飘飘移向他身后……身后,他蓦地记起,身后不知是谁,他竟远离了自己的护卫!

永远别让不可信任的人站在你身后。

他记起母后训诫的话,却已经太晚。

只是一道极细极淡的刀光掠起,腥热的血雨激洒,在寒夜里绽开绚烂的花。

瘦小木讷的皂衣内侍手里握着柳叶般秀气的短刀,刀尖血珠滴落。

瑞王怔怔瞪着昀凰,血口从后颈裂开,鲜血喷溅在车帘、车壁上,溅上昀凰的右颊。

注:文中名称风俗之类皆为杜撰,无出典,纯属架空。

第二十一章【啼鸟惊飞恨未央】

起干戈,裂玉帛,血溅喜红,一夜噩耗惊传。

正值元宵新岁,又逢太子大婚,不日大赦天下。太子妃入京之日,将设下举国欢宴,臣民同庆,三朝不息。连日大雪纷飞,也遮不住帝都上下一派喜气祥和。

直至千里飞马铁蹄,踏破瑞雪祥日,一路狼烟南来,火漆急报入宫。

--北齐叛党与东乌桓人勾结,趁喜庆之隙,三万铁骑夜袭秦齐边界,火焚凤鸣行宫。正值宴后酒酣,八千皇家护卫与南秦送亲使所率五千轻骑猝不及防,力寡难敌,致使皇太子与太子妃身陷乱军。

远在行营的晋王连夜驰援,却被乌桓人阻挡在关隘,与之激战至天明,终于击退强敌。行宫已遭攻破,南秦兵马护送昌王退守凤鸣关,太子妃由北齐侍卫护送避难,与太子途中失散,不知所踪。东宫侍卫一路浴血,折损六百精骑,终于护送太子至定南关,安然脱险。

瑞王身为迎亲使,陪同太子迎亲,于当夜力战叛军,力竭而亡。遗骨被叛军所夺,暴尸三日方得落葬。

东乌桓十万大军随后压境,驻扎凤鸣关下,转而奔袭南秦,两日内连进五百里,烧杀劫掠无数。北齐叛军分兵北上,遭晋王及武威将军围剿于平度关,三万前锋殆尽。

南秦胤帝震怒,遣北方行营驻军为前锋,由昭义将军何钺统领,以裴令显为元帅,率左右军出居远关,发二十万大军迎击乌桓。北齐援军与武威将军部众会集,从北路进击,截断东乌桓粮草要塞,铁蹄直捣王庭。

密不透风的四帘隔绝了外间明暗,也不知是昼是夜。急驰的马车似乎永远不会停下,也不知将要驶向何方。颠簸起伏在崎岖路面上,如风波里的一叶偏舟,耳边除了马蹄嘚嘚、车轮隆隆,便只有车夫的叱喝与后面沉闷齐整的铁蹄声。

并不宽敞的车内,只剩商妤贴身随行,与昀凰缄默相对。

另两位随嫁女官以及那些宫人婢女,都被留在了叛军将至的行宫……如今是死是活,商妤不敢深想下去。长公主抚着身上的紫貂裘,微闭了眼,一语不发。

一连五天了。

从早到晚都在马车中颠沛急驰,间或停下片刻,人马修整补给,不到半炷香光景又匆匆上路。

起初商妤还觉惊恐万状,时刻戒备着随行的护卫,唯恐这些来历不明的齐人对长公主不利。那百余铁骑都换了寻常服色,个个弯刀长弓,盔罩软革面甲,只露一双锐眼在外。马匹雄健人剽悍,行止间如疾风,似魅影。五天五夜驰骋下来,不见分毫倦怠,竟似铁铸钢浇的汉子。

日夜奔命,车中逼仄窒闷,遥遥无尽的前路几欲让人发疯。

到第三日商妤已没有心思默记路途方向,因为长公主终于病倒了--周身滚烫,日夜昏睡呓语,像是得了极重的风寒。如此境遇,落在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上,她却始终不曾慌乱失措,静静撑到这时才终于病倒。唯有商妤知道,她独自挨过多少不眠深宵。而她藏在心中的隐秘,却连商妤也不知晓,不知她还忍耐着多少,又承受着什么。

到此时终于病倒,却是在奔命途中,无医无药,连静卧休养也是奢望。

那护卫首领匆匆看过,却说不碍,只管照常赶路,一刻不可耽误。仿佛后面有啮人猛兽追赶,又好似有恶鬼索命--不知世间是否真有鬼魅,然而那一夜的刀光,已同洗不去的血腥气一起缠进心头。见过那一道月弧般的刀光之后,身量矮小的护卫首领在商妤眼中再不是木讷的,原先的木讷错觉,原来是"死意"--只有见惯死亡的人,眼中才有如此的冷寂。

瑞王的鲜血溅上车壁,长公主颊上也溅染猩红。商妤眼睁睁看着一切,直至瑞王僵直的身体倒向长公主,才猛醒过神来,一把将她推开,自己挡在跟前。瑞王的身子还在抽搐,咽喉的血如涌泉,后领却被皂衣内侍提住,没有扑倒下来。

商妤慌忙转头去看长公主,却见长公主脸色苍白地挣起身来,扬袖遮住她的眼:"别看!"

但商妤已经转头,眼尾余光堪堪扫到皂衣内侍回转刀锋在瑞王颈上一抹,那头颅拎在手中,身子却轰然倒下……

只扫到模糊一眼,商妤已觉周身血脉冻结。

而长公主自始至终看着眼前那一幕,竟不曾眨眼。

入夜时已进入城中,车外隐约有灯火人声,不久似又出了郊外,桥下流水潺潺,道路盘旋。长公主醒来了一次,恹恹无神地望住车壁,拥紧了身上的紫貂裘。商妤以为她冷,忙要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长公主却摇头,定睛看了她片刻,哑声道:"沈家人,都生了一副不通窍的心肝。"

商妤一呆。

"你很好。"长公主疲惫地笑笑,"可我对你无恩无惠,值得舍了性命陪我这一遭吗?"不待商妤答话,她径自哂笑,"真真冤枉。"商妤张口,原本一句话冲到唇边,却还是忍了回去,木然半晌,只低头道:"奴婢不是沈家人。"

她姓商,确也算不得沈氏,只是同样生就沈家人的执拗。

虽是沈觉亲自举荐,听说却是她自己向他恳求的。

人人皆有苦衷,于外人,皆不足道。

昀凰哑然笑了,转头倚着车壁不再说话。

马车摇摇晃晃也不知驰行了多久,待长公主睡着,商妤还是脱下外袍覆在她身上。即便病中憔悴,这沉睡的容颜仍有夺魄之美,同为女子的商妤也忍不住凝视良久。

少年时,她曾愿意折寿换取一副美好容貌,以为所有的不如意,皆是因为她不够美貌。商妤抚上自己早已失去柔润的脸颊,眼里浮起自嘲之色。

急驰的马车猛一颠簸,随后马蹄渐缓,徐徐停了下来。

又该歇脚休整了吗?商妤自恍惚里惊醒,动了动僵直的头颈。

"殿下,已经到了。"护卫首领不知何时来到车前,语调依旧木然,"请殿下移驾入内。"

车帘掀开,眼前高墙飞檐,玉壁雕梁,积雪厚厚堆在石阶上。放眼远处寒山深旷,雪夜寂静无声。一座宅邸依山而筑,看似寻常人家,却透着高华气派。门口挑着两盏灯笼,细绢绘淡墨兰花,古雅清幽,仿佛世外高人隐居之所。

马不停蹄赶了五天五夜,竟是这样一个去处。商妤顾不得心中疑虑,回身见长公主已醒来,正蹙眉凝望那宅门,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是忧是喜。

宅门戛然而开,两名白衣童儿挑着碧纱灯笼,左右迎上前来。门后步出一名灰衣老者,身形佝偻,似乎年岁已高。护卫首领朝他屈膝行礼,态度十分恭敬。老者略点头,迟缓地摆了摆手。护卫首领俯首告退,上马率众而去,如来时一般迅捷无声,转眼隐入黑暗。

老者缓步来到车前,振衣叩拜,始终一语不发,连同两个童儿都没有半分声息。此处山林静谧,私宅幽深,夜色森然迫人,只剩她二人孤立无倚,比身陷乱军更可怕。

商妤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却见长公主从容起身,没有丝毫迟疑瑟缩,只在下车时扶了扶她手臂。商妤心中一紧,知道她若不是虚弱到极处,不会主动伸手让人搀扶。

童儿挑灯在前引路,大门在身后沉沉合上。

虽是偏僻侧门,里头曲廊影壁,玲珑周转,竟是大有乾坤。从后面看那老者,商妤只觉他步态细碎蹒跚,透着说不出的异样。这对昀凰却是再熟悉不过,宫中年老的阉人总是如此,面前老者正是个宦官。

两盏灯笼在前穿廊过阶,一路曲折,将昀凰主仆引入寒竹掩映的深深院落。

老者推开虚掩的院门,在门上轻叩两记,侧身让在阶旁。

里边有朦胧灯光,将一个淡淡的人影投在阶下。

商妤见长公主抬步便要入内,忙将她袖子暗暗一拽。此间处处透着蹊跷,不知里边那人是敌是友,岂能让长公主轻易涉险。不待昀凰回头,商妤已挺身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老者侧目看过来,只一眼又低下头去,那光亮正正照着,昀凰敏锐的目光扫过他颈上骇人的疤痕--那是哑奴的标记。宫中有两种哑刑,分为割舌与斫声。被割去舌头犹能发出含混呼喊,斫声却是切开咽喉,挑去经络,人就全然哑了。

再看那两名童儿,颈上都有一样的疤痕。难怪这宅中寂静得没有人声,原来全是用的哑奴。

商妤已抢先迈入院内,见一人负手立在中庭,夜色模糊了面貌,唯觉广袖飘飘,素衣纤尘不染,竟有说不出的清冷孤洁--莫非这便是晋王?商妤惊疑望去,黑暗里,只听他语声低哑涩厉:"路途辛劳,委屈长公主了。"

他缓缓步出,朝商妤欠了欠身,头发披散两肩,并未着簪。商妤呆住,这人唤她作长公主?此时他也抬起脸来,幽深目光如锥直刺她脸上,彼此神色被光亮照了个无所遁形。

--原来她并不如传闻中美貌。

他盯着她平庸的容颜,眼里竟有一丝温和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