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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之上众臣匍匐,玉阶之侧万众俯首,身后华盖羽扇相交,储君与储妃相携走过的地方,连尘土也变得高贵。殿上钟罄长鸣,礼乐奏响,浑厚钟声远达九霄。

然而昀凰只觉得累。

繁复朝服一路拖曳,珠玉累累沉沉,这玉阶又似永远走不到尽头。凤冠垂下珍珠流苏、花钿步摇,一步步晃动,恍惚令她想起旧时宫中的灯影,又似那日竹舍里日影光色,晋王的冠缨垂晃眼前……仿佛是他拂在她脸上的印记,总也挥不去。

殿上百官齐集,他应在最显赫的一处。

昀凰仰脸而笑,日光幻出无数光晕飞舞,将身子轻飘飘托起……宫阙万间如云砌,分不清是往昔还是今朝。从南至北,万里迢迢,去国离家,也不过是从此处到彼处,天子殿上悲欢生死俱都一样。一时间天旋地转,碧空晴云入目,身侧携手之人朝她俯下身来,深凉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住她,仿佛是玩味,又仿佛是讥讽。

如此良辰吉时,如此庄重大典,初入北朝的皇太子妃却晕倒在天子殿前--恰在玉阶尽头,离金殿不过十步的地方,似一片轻飘飘的云絮坠下天阙。

死而复生。

睁开眼来,却是这第一个念头浮现心底,恍然以为再世为人。

碧绡账,锁烟罗,四下沉谧宁和,隐隐有暗香浮动,想来已身在东宫寝殿。昀凰静静躺着,依然周身无力、头痛欲裂,神志却异常清明起来。连日里浑浑噩噩的心思,俱都沉下水底,浮上来的反而愈加清楚明白。望了顶上烟罗碧纱,不想出声,不想动弹……碧色是她厌恶的颜色,如同辛夷宫外的修竹,绿惨惨令人不耐。

"商妤……"

床帷里传出微哑语声,将守候榻前的宫人惊起:"太子妃醒了!"

见昀凰苏醒过来,宫娥医女鱼贯而入,商妤却不见踪影。询问之下,才知商妤被皇后召见,去了坤和宫还未回返。昀凰蹙眉沉默,耳听得一名内廷女官服色的贵妇絮絮叨叨,直说她风寒积郁,病势汹汹,已昏迷一日一夜,可急坏了人。

"殿下何在?"昀凰环视四下,疲惫地开口。女官一僵,嗫嚅道:"殿下,殿下不在宫中。"思及那双幽冷的眼睛,昀凰松了口气,不必一睁眼就对着那人着实万幸。想来他也是不情愿的,如此倒省去了许多尴尬,两人或可心照不宣。

然而商妤被皇后召见了去,直令昀凰心中七上八下,当即执意起身,也不顾医侍劝阻。刚刚梳洗整齐,就见宫人匆忙进来禀报,说皇上已起驾往东宫来了。昀凰一惊,来不及顾全礼数,只得素面朝天,常服迎出宫门。

天色竟已入暮,远远只见数盏宫灯逶迤,一行人来得匆匆。看这情形,昀凰只道是先来通禀的内侍,却见为首一人已经到了殿前,是个身形清瘦的老者,一袭灰袍宽袖,乌簪束发,看似寻常不过。左右宫人已黑压压跪倒一地:"万岁万万岁--"

昀凰愕然,只怔得一瞬,忙屈膝跪下:"臣媳参见父皇。"

皇上呵呵而笑,亲自俯身搀了她起来,掌心宽厚温暖:"太子妃不必拘礼,朕原是随便过来看看,不想还是惊动了你。大冷天跪在地上伤身,起来说话。"昀凰全无准备,未料到在这般仓促境地下面见齐主,一时有些戒备,待抬眼看清老者面容,更是怔了。

北齐国主年过五旬,面容却显得苍老疲惫,浓眉下一双深目蕴满笑意。看似个平常老人,脸色蜡黄,眉目间带了七分病容,已瞧不出与太子之俊美、晋王之倜傥相似的痕迹。唯有唇角深深笑纹,显出一分似曾相识的温厚……那依稀是瑞王的笑容。

然而真正令昀凰失神的,却是他两鬓的斑白、延伸入鬓的皱纹。

曾几何时,也有那样一个老人,有着同样霜白的鬓发。只是那人不会这般温厚地笑,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模糊记忆只停留在那双抱过她的大手。眼前却是她将称之为父的人--素昧平生的齐皇,雄霸北方大地的君主。

竟是这样一个平凡老者,有着温暖慈祥的目光,看她仿如看一个孩子。

父皇,昀凰茫然低头,察觉自己已轻易唤出这两个字。

齐皇环视殿前,温言问道:"尚旻呢?"

昀凰略怔了怔,才明白是问太子,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迟疑的神色落在齐皇眼里,令他蹙起浓眉。"太子殿下不知父皇驾临,未能接驾,臣媳万分惶恐。"昀凰温婉低眉,将问话揭过。齐皇心中了然,再看她隐忍容色,不觉叹了口气。

宫人奉茶上前,昀凰起身接过,亲自斟茶。

齐皇深邃的目光掠过她双手,再移上眉目,只觉她未施脂粉的唇颊异常苍白:"这一路受了不少委屈,往后好生将养身子。"昀凰屈膝奉上茶盏,垂眸含笑:"谢父皇垂顾。"

"坐下说话,朕不喜欢拘礼。"齐皇摇头笑笑,"你莫像尚旻一般处处怕朕,老朽如此,有什么可怕。"昀凰展颐而笑,妙目流波地望了他:"臣媳曾听闻北地有奇姜,百岁不朽、老而弥辣。"齐皇诧异道:"有这等奇物?朕倒未曾听说。"昀凰浅笑:"或是杜撰之物,未必真有,但这般人物今日已得见了。"

齐皇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得哈哈大笑:"朕就知道你们南人心思最是曲巧,不似北人鲁直,日后朕的皇孙必各有所得,融南北之长!"他笑得爽朗,见年轻的皇太子妃含羞低眸,越发心中快慰:"朕有生之年,唯愿南北永休干戈,互通所有,各取所长,过一世安平祥和。"昀凰笑容稍敛,从容地迎上齐皇的目光:"父皇仁厚为怀,皇兄所思亦是如此。"

"可惜朕已老了,这太平盛世的冀愿只落在尚旻头上。"齐皇深深看她,慨叹道,"尚旻宅心仁厚,只是他久病初愈,性情多有孤僻,只怕要令你多受委屈了。"

昀凰垂眸而笑,正欲开口却听殿外通禀,太子殿下回宫了。

那颀长身影翩然而至,行走间广袖飘举,衣带生风。

齐皇见了太子,面色微微沉下:"这是去了哪里?"

太子端端垂首,神色异常恭谨:"禀父皇,儿臣探望皇叔归来。"

齐皇目光变了变,终是缓和下来:"你皇叔可好?"

"皇叔身子安好,只是不惯长居京中,打算明日便上表请辞,动身回封邑去。"太子语声轻缓,听在昀凰耳中却是莫名诡异,只觉他与初见时判若两人,非但看不出半分痴癫,更显出谦谦君子风度,竟让她不敢相信是同一个人。而这一对父子,看似父严子孝,却也透着别样的疏离。

听得太子说诚王要离去,齐皇默然半晌,似有意分辩着什么:"他这又是何必,朕还想着过两日召他入宫好好叙上一叙……"太子并不答话,齐皇见此也转过话头,温言嘱咐昀凰好好休养,斥太子不可怠慢了她。

仿佛要让齐皇看出这新婚宴尔的情浓,太子转头望了昀凰,眼似春水流波,隐隐含情。

太子与太子妃跪送齐皇起驾离开东宫。

该来的时刻总是要来,处处是大红喜色的东宫内殿,只剩新婚的太子妃与太子二人相对。他缓步来到她面前,衣摆的绛紫龙纹映入眼底,昀凰垂了眼,避无可避。

一只冰凉的手将她下巴抬起,淡淡语声和着他的气息拂向耳鬓:"看来父皇很喜欢你。"这奇异笑意比他的诡谲目光更加令人不适,昀凰转头避开他的手,勉强一笑:"妾身惶恐。"

他的手又贴上她脸颊,凉凉地滑下颈项:"惶恐什么,是怕我吗?"

昀凰退开一步:"殿下,妾身有些乏了,请容妾身告退。"

不待转身,他便迫近过来,哧哧地笑着:"果真怕了我?"

他越是意态亲近,越令她周身不适,仿佛从前看西域进献的女奴舞蛇--艳丽的毒蛇吐着红芯子,在女奴赤裸的身上爬行,极尽盘曲缠绵,却也森然到极致。

"殿下多虑了。"昀凰索性抬眸迎视,"妾身只是有恙未愈,不便侍候殿下……"他蓦然欺近,几乎贴上她身子:"我若定要你侍候呢?"昀凰僵了一僵,心中似被扎进一根刺,手足也渐渐发凉。他的身子已紧紧贴了上来,将她迫至身后屏风,无处可退:"你知道终日装痴作傻,任人耻笑,三年不近女色是什么滋味?"

昀凰脸色倏然变了,来不及挣脱,只觉男子身躯的灼热已透衣而来,手腕蓦然被他拽住,强行探向他的身子……"放手!"昀凰惊怒,手上如被炭火烫到,猛然间涌起浓烈的嫌憎,想也不想便是狠命一掌掴了上去。

他竟不避,脸颊脆生生挨了这一掌,白皙如玉的肌肤红印立透,唇角也渗出一丝鲜血。昀凰用力太过,手腕也震得一阵剧痛,却见他低低笑出声来,舌尖将唇上鲜血舔去,仿佛舔舐着甘美至极的味道。昀凰看得胸口一阵翻涌欲呕,这比女子更艳丽的容貌看在眼里,竟是如此诡谲怕人。

"嫌弃是吗?"他犹带血迹的薄唇弯成妖冶一笑,"为何要嫁与我这般废物呢,岂不知你的夫婿是个痴癫之人,比不得晋王风流瑞王英武……如此佳人,甘受委屈,究竟是皇后的位置太诱人,还是你在南秦已无处可去?"

一字字都是寒冰侵人,昀凰怒极反笑,嘴唇颤颤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冰凉手指滑下她腰间,将衣带重重一扯,玉扣断开,腰间环佩散落一地,明珠四下滚落。昀凰抬手欲掩住衣襟,却被他狠狠钳住手腕,衣带随之捆绕上来。

"住手!"昀凰挣扎怒道,"殿下是堂堂储君,妾身亦是一国公主,殿下就不顾及两国体面吗?"太子停下手,冷冷笑了:"你在南秦艳名远播,彼时秽乱宫闱肆无忌惮,今日嫁了人,倒想起还有体面一说?"

昀凰脸上血色在霎时间褪尽。

他看着她惨无人色的面容,越发笑得舒畅,狠一发力将她双手用衣带紧缚,带子深勒入肉。这次她不再挣扎,木然任凭摆布,好似手上觉察不出痛楚。他一手滑入她衣内,俯身在她耳边曼声低语:"春宵苦短,不知太子妃是怎生尤物,何以让你皇兄神魂颠倒……"

她缓缓抬头,眼中戾色大盛,猝然张口朝他颈项咬去。

太子骇然惊退,颈上热辣辣已被她贝齿碰到,再慢得半步只怕要血溅三尺。昀凰双手被缚,一时立足不稳,倚着屏风跌倒在地。

"贱人!"太子抬脚踢了上去,一手将她拽起,重重抛在床上。

锦帛裂,鸾烛灭。

玉钩零落,烟罗狼藉。

黑暗里迷乱的喘息声声起伏,男子的呻吟妖娆蚀骨,除此再也无声无息,仿佛只是一人的癫狂。甜靡气息里,隐隐有一丝血腥泅散……孽欲里起伏,摧折中战栗,湮没在无底黑暗中的女子胴体,惨白如陵寝里开出的花,分明是活色生香,却比死更僵冷。

第二十五章【萧韶九成待来仪】

天色泛灰,寒夜将尽,东宫寝殿已是灯火通明。典仪、典衣、彤书等女官率宫人趋行入内,在垂帘之外列跪两行。内侍已伺候皇太子更衣起身,立地铜镜前的太子回转身来,花烛喜色犹存眼底,穿戴赤珠九旒,朱衣玄裳,仪容丰雅绝尘。

众人跪拜道贺,齐颂太子与太子妃百年好合。

太子含笑回身望向芙蓉喜金帐内,里头影影绰绰只映出个曼妙而卧的身影。东宫近侍女官抬头欲向太子妃道贺,却见太子将袖袍一摆,示意她噤声。女官会意,料想年少夫妻情浓,太子是不愿扰醒佳人春睡。时辰将近,今儿是太子大婚之后首日临朝,将与皇上同辇上殿,最是隆重不过。太子再一次对镜整冠,临行倾身至榻前,对太子妃温柔耳语……跪候在侧的宫人都还未经人事,见了这闺中缱绻之情,个个含羞低头,又是局促又是艳羡。

那深垂的帐后却没有声响,太子妃仿佛静静沉睡,直待太子起驾离去,良久才传出低弱语声。女官却并未听清,那语声太过微弱,仿佛只说了两个字。

"商妤……"太子妃叹了一声。这次听得清楚,近侍女官却是一僵,忙垂首应道:"启禀太子妃,昨日皇后召见商妤,至今未返。"帐后静了片刻,绫罗窸窣,太子妃微微撑起身子:"出了何事?"女官略微迟疑,见也隐瞒不得,便从实道:"不知商妤因何触怒皇后,被罚跪在来仪殿上,跪到辰时才可起来。眼下已是卯时过半……"床帷掀起,显出太子妃修削苍白的手和雪砌似的脸庞。长发缭乱散在枕上,乌沉沉似一幅墨缎,衬得她连气息仿佛也是凉的。太子妃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你是说,商妤在殿上跪了整夜?"

那样的目光,令见惯炎凉的宫廷女官惶惶垂下了头:"是。"

她垂着眼,不敢看太子妃的脸色,只瞧见她垂在榻边的手蓦地扣紧。不看则已,这一看之下令她险些惊呼出声--太子妃的手极美,腕上却有两道深紫色的淤痕,仿佛勒缚所致。

"既然商妤触怒母后,为何无人禀告于我?"太子妃语声很轻,很慢。

听她声气孱弱,女官愈壮了三分胆气:"太子妃恕罪,奴婢以为大婚之夜不宜为小事惊扰,罚跪本也是小惩……"太子妃一声低笑打断她话语:"小惩,很好。"

女官还欲辩解,却见帷幔掀动,太子妃罗袖扬起,将一方血色浸染的白锦抛在榻前。

"拿去。"太子妃漠然倚在枕上,"预备兰汤,我要沐浴。"

守宫锦就这么掷在地上,处子落红,溅染了白浊痕迹,入目靡色狼藉。几名女官惊窘不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僵了半晌,彤书女官只得示意宫人将白锦拾起,捧于合欢金盘,率众叩首:"贺太子妃大喜--"

喜金帐后,昀凰神色空寂,在一片贺喜声中闭目冷笑。

屏风密致陈列,兰汤馥郁,室内水雾氤氲。

隔着若隐若现的床帷,太子妃的声音疲惫淡漠:"你们都出去。"宫人们面面相觑,近侍女官只迟疑得片刻,罗帐后一声厉斥:"退下!"众人惊惧,不待女官领头,已仓皇叩首退出。

内殿无人,床帷终于掀开。昀凰长发散覆,白色单衣凌乱,扶了床柱缓缓起身。撕裂的痛楚自身子深处传来,每一步都似有尖刀埋在体内,令她脸色煞白。

浸入热水里,冰凉的肌肤为之一暖,痛楚稍缓。昀凰仰面喘息,任自己缓慢沉入水下,黑发在水中袅袅浮起,和着水面飘浮的花瓣,迷乱了眼前……周遭宁静无声,就这样闭目沉沦也好,温暖如在母亲怀中。

母亲,木槿花下翩然起舞的母亲。

水波荡开,昀凰骤然浮出,急剧喘息,黑发湿漉漉地披散在双肩上,水流顺着她眉目滚落。低头掩面,一声低不可闻的呜咽从她发间指缝渗出,压抑到极处已不似人声,仿如濒死小兽的悲鸣。

水里泅散开丝丝淡红,带着甜腥气息。

昀凰低头看见自己周身的淤紫,血痕遍布于苍白肌肤,腿间更是猩红蜿蜒。猩艳血色映入眼中,随氤氲水气变幻,仿佛是怎么也捉不住的飘摇思绪。昀凰拿起丝帕浸入温水中,一下下擦拭自己的身子,擦过淤紫血痕也毫不手软,似要将皮肉擦落一层才肯甘休。

雪白丝帕旋即被染上血色,昀凰痴痴望了那泅散的红,目光越过无边深红,望向更远的虚空。似又见到玉砖被血浸染的花纹,见到母妃裸身横卧,淤痕狼藉遍布……那是母妃一生最耻辱的模样,所幸母妃看不到此时此刻的她。

昀凰牵动唇角,眼前却又恍惚,谁的容颜被血色月光照亮--

那一夜,月缺疏桐,人约三更。

废殿密室不敢燃灯,清冷月光从窗口斜斜洒入,却照上血色暗红。

她亲手为他重伤初愈的伤口拆下裹布,一层层布条解开,男子赤裸的胸膛和狰狞伤痕一同显露。血色已干涸,只留白绫上暗红斑驳,仿佛将月光也染红。她战栗的指尖抚上那道伤痕,却被他握入掌心。他的手很凉,唇却炽热。

焚身不悔之灼,永堕沉落之痛--月光在那个夜晚也变得炙人,那是永生永世也难忘记的夜晚。梅花凋落残雪,她的落红染上他肌肤,他的双唇也在她身子烙下印痕……却是那样好,连痛楚也甘之如饴。

可笑贴身锦囊里还藏着红蜡密丸,离宫之前由王隗亲自呈来,蜡丸里封存着真正的处子之血,他嘱她大婚之夜置于玄圃,落红足以乱真。

诸事周全,万无一失,却原来有人比她想得更为周全。

用不着蜡丸,她新婚的良人,已用他的方式令她流血--癫狂暗夜,他狠狠进出她的身体,撕去她最后的尊严,一次次冲撞、刺透、宣泄,直至她妖娆的身躯里流出温暖干净的血,涤尽他的愤恨、卑怯和怨毒。

临去之前,他不忘倾身在耳畔提醒她:"别忘了你的守宫锦。"

身下撕裂的痛楚阵阵袭来,昀凰猝然睁开眼,狠狠绞紧了手中丝帕,一下下擦去腿间血痕。腕上紫红淤伤陷入皮肉,是周身唯一可被人窥见的伤,别处都隐匿在华服美饰之下,无人可以窥破南秦长公主的屈辱。

憎恨令人遗忘疼痛,一切伤痕都不足为道。

内殿水汽已散开,兰杜幽香仍在。侍从女官应命入内,见太子妃已穿上素锦中衣端坐镜前,自己拿一条软巾擦拭着袅袅披散的湿发。女官忙上前,命左右宫人侍候太子妃穿上翟衣青裳,梳起嵯峨宫髻。

浴后的太子妃肤色回复了些嫣然,不似方才苍白,容颜确是世间罕有的绝艳。女官一面亲手为她梳妆,一面从镜中暗窥她神情。这远嫁而来的太子妃在宫中无依无靠,大殿之上当众晕倒,南人到底不中用,看也似个软弱的主,却不料言行如此特异,越是叫人难以琢磨。昨日皇后责罚那无辜侍嫁,着意给她个下马威,好叫她明白六宫之中谁掌生杀。

思及此,女官小心地藏起唇角笑意,暗待好戏。

少顷妆成,太子妃着冠服,依礼于大婚次日觐见皇后。

碧罗朱裹,纹章在衣,铺翠滴粉镂金珍珠五凤冠,素青单纱罩深青罗翟、捻金织云大绶、玉带珍珠穿缀……碧色是她素来不喜的,穿在身上仿佛也带了入骨的凉。昀凰看着镜中一袭青色翟衣的身影,恍惚想起辛夷宫外的修竹,想起那个修竹似的人,总是在她面前谦卑低头。指尖抚过深青宫锦,触手微凉,心底却回上几许暖意。再看这一身郁郁的青碧,仿佛不若从前可厌。

太子妃乘辇起驾,近侍女官跟随在辇侧,却见太子妃抬手轻掠鬓发,那斜簪的如意七宝钿不知怎么就掉落在地,摔作两截。女官一惊,只听太子妃问道:"方才是你梳妆?"

"奴婢该死!是奴婢的疏忽!"女官惶恐跪地,不住叩首。

"如意跌碎,是为凶。"太子妃垂眸看她,似笑还嗔,"不知该由何人应兆?"

来仪殿,取有凤来仪之意,《尚书》曰:"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昀凰下辇,驻足在前殿,目光冷冷停驻在来仪二字上。

直入中宫正殿,果然远远就瞧见商妤,孤零零一个跪在外殿廊下。辰时已过,并未让她起来,好似故意让她跪在此地等候太子妃驾临。昀凰行至阶前,她也恍然未觉,木然低头似整个人已僵了。中宫女侍迎出,朝太子妃跪拜行礼,这才令商妤缓缓抬头,与昀凰目光相触。

商妤身子一颤,深深俯下头去,不敢看昀凰。

昀凰却已瞧见她眼角的泪光和鬓发上寒气凝结的霜花。

一时无人开口,中宫正殿庄穆沉寂。

"臣媳向母后问安。"昀凰在殿前跪下,由中宫女官入内通禀,等候皇后召见。

这一等便是半炷香时刻,昀凰静静跪着,垂眸敛眉,纹丝不动。良久才见那女官出来,神色矜漠刻板,一字一句道:"娘娘说,今日身子欠妥,太子妃可以回去了。"

左右东宫侍从闻言皆变了颜色。

按例太子妃初次觐见,中宫多少会有些场面上的赏赐,以示慈恩嘉厚。骆皇后如此一来,全然不掩对东宫的轻藐,毫不把储妃放在眼中。

太子妃静了片刻,也不多言,淡淡欠身道:"母后珍重,臣媳告退。"

见她起身便走,中宫女官蹙眉唤道:"太子妃留步。"

女官看了一眼廊下远远跪着的商妤,冷声道:"这婢子不识规矩,被娘娘赐以小惩,现已跪足了时辰,且将她带走吧。"昀凰诧异挑眉,似乎这才瞧见商妤:"是我的侍婢吗,出了何事,为何会在中宫?"按理说来,东宫是储君居所,纵是皇后惩治东宫的人,也该跟太子妃知会。如此说来,且不论婢子犯下什么,都显得是皇后蛮横了。

女官本欲刁难,狠狠拂一拂太子妃的颜面,这却似一拳打在了棉絮上,根本无处着力。东宫侍从上前将商妤扶起,或是天寒跪得太久,商妤已站立不得,只好让内侍负在背上。

恰此时,一行人从偏殿连廊而来,当先是个端雅出尘的美人,宫装凤鬟,娥眉浅匀,朝昀凰款款下拜:"妾身骆氏,参见皇太子妃。"

骆氏二字,令昀凰骤然顿住。

那女子仪态出尘,虽是跪着,目光却直视昀凰,将她细细审视。昀凰心中已猜知几分,脸色只做冷淡:"你是何人?"骆臻欠身道:"妾身骆氏,乃晋王嫡妃。"

她轻声将个嫡字念得格外清晰,果然是身份尊贵的骆氏之女,仪容气派不逊帝姬。昀凰莞尔,缓步近前,亲手搀挽她起来:"原来是晋王妃。"骆臻温婉浅笑:"妾身前来探望姑母,不知太子妃驾临,多有失礼。"昀凰噙一丝笑:"当日我与晋王曾有一面之缘,如今更已是自家手足,王妃不必拘礼。"骆臻垂首浅笑:"外子自南秦归来,对公主贤德甚为感佩,今日得见,实令妾身惭愧。"

言及晋王,骆臻语声转柔,流露几许娇态,足见伉俪情浓。

昀凰瞧在眼中,耳边依稀还回荡着那人言语,寒夜孤灯下,他在她耳畔说"记着,我不会负你"……不知这般誓言,还有多少女子曾听过。看着眼前端雅高贵的晋王妃,想起内殿痛失爱子的骆后,昀凰笑意渐凉。

寒暄毕,太子妃乘辇起驾。

骆臻驻足殿前,冷冷看着那羽扇宝盖蜿蜒远去。

进了内殿,却见骆后斜躺在凤榻上,似醒非醒的模样,榻前站着个锦衣垂髫的小小男童,头上顶着一本书,小脸挂满泪珠,站得端端正正,动也不敢动。骆臻一见之下,似心头肉给人狠揪了一把,换作平日早已扑上去心肝宝贝地唤了。但在骆后跟前,也只得强忍心疼,低低赔笑一声:"姑母身子好些吗,是不是晟儿又不乖,惹您生气了?"

那孩子见了母亲,小嘴一撇便要哭出来,转眸却瞥见骆后睁开了眼,冷冷目光吓得他立时绷紧唇角,再不敢出声。骆臻看在眼里,心痛不已,平日都是捧在手心的宝,半句重话舍不得说,而今被迫送到宫里教养,还不知受了多少罪。

"这就心疼了?"骆后笑着,斜目睃她。骆臻忙道:"姑母教严,也是为了晟儿好,以往是我疏于管教,如今才累得姑母操心。"

骆后笑笑,伸手取下孩子头顶的书:"承晟这孩子都是被你惯的,你瞧,早间叫他背书,他倒耍赖将书掷在地上。我便罚他头顶书本立在这里,什么时候背得了再准离开。"骆臻无奈,蹙眉瞪了孩子一眼。骆后柔声问:"承晟,我这样罚你,你服是不服?"

孩子低低抽泣:"晟儿知错了。"骆后满意地点头,却又叹息一声:"你是晋王世子,生就嫡长之尊,往后身系重任,凡事要听从祖母和母亲的话,记得吗?"

五岁孩童并不懂得什么嫡长,只是茫然点头。骆臻心里却暗暗回味那"身系重任"四字,想着姑母对晟儿寄予的厚望,有心栽培他为日后储君。一旦尚尧登基,非但皇后之位,连往后皇太后之尊也非她莫属。以姑母今日之威风,她亦要胜之百倍。

"适才见着太子妃了?"骆后冷不丁开口,骆臻忙敛回心神:"是,适才在殿外见了。"

"的确是个美人。"骆后叹息一声,语带惋惜,"可惜尚钧无福。"

见她又提起瑞王,骆臻也黯然语塞,不知该不该劝慰。骆后自言自语道:"这女子气度不凡,颇似我年少时候。入觐那日,我在大殿上远远一瞧就觉着喜欢……可惜,她嫁错了人。原本我是想好好疼她的,如今也怪不得我了。"

骆臻不以为意:"她远嫁而来,在朝中无凭无势,还不是任凭姑母揉圆捏扁。"

"她身边有太子,身后有南秦,皇上对她也颇垂青。"骆后慵然支颐,自嘲地笑笑,"若有心争起高低,倒也麻烦。当日让尚尧出使南秦议定联姻,倒真应了老话,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骆臻闻言尴尬,便赔笑道:"姑母已教训过她,适才看她也颇知道分寸。再说她身边也是姑母的人,在这宫里还能翻天不成?"

骆后莫测高深地一笑,转过了话头:"尚尧这会儿正陪着皇上吧?"

"是,父皇退朝便召了他去议事。"骆臻垂首想着,也不过多会儿的事,就已传入中宫,姑母的耳目果真厉害。正思忖间,侧殿垂帘一动,蹿出团黑影子,直滚到骆后脚下藏起。帘后传来云湖公主的娇叱:"哎呀,作孽的东西!"

骆后弯身抱起那墨色碧眼的狸奴,怜惜地抚摸过水滑皮毛:"又吵什么,你惊着它了。"云湖公主一掀珠帘迈出来,气呼呼道:"这小孽障咬死了那只金眼凤冠鹦鹉。"

"啊!"骆后惊怒,抚在黑猫颈背的手骤然收紧,将猫脖子掐住,"这畜生,真是忘恩负义,枉我好吃好喝供养你!"黑猫被掐得四脚乱蹬,眼看要毙命了,骆后却慢慢松开了手,嫌恶地将它拎了脖子远远扔开:"滚!"

承晟平时极爱那猫儿,适才吓呆了,这时忙奔过去将猫抱起,哇一声哭道:"皇祖母饶了猫儿,它再不敢了,求您饶了它!"骆后瞪一眼承晟,朝骆臻冷哼道:"都是你惯出来的妇人之仁。"骆臻见她着恼,忙笑道:"不过是只猫,叫人勒死扔了便是,姑母何苦气坏自己。"

承晟一听母亲也要勒死这猫,越发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