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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后冷冷瞥了那猫,目光扫过承晟稚气的小脸,这孩子眉目酷肖母亲,唯独薄唇高鼻透着父亲的影子。骆后怒色渐敛,眼色却也冷了下去:"我不怪这猫儿吃鸟,怪只怪它忘恩负义、不知死活!"云湖原本袖手站在一旁,听了骆后咬牙切齿之言,不由得同骆臻面面相觑。

今日是承晟每隔五日可回府一次的日子,骆臻早早便来接他。被这猫儿一闹,骆后甚是心烦,便打发了晋王妃和世子先行退下。云湖疼爱承晟,允他将猫儿带回府去,又好言哄得他破涕为笑。

待骆臻母子离去,云湖才觑了骆后脸色道:"母后,萱姐姐和晟儿都是自家人,为何你总对他们不冷不热?"骆臻的乳名唤作萱儿,云湖自幼与她一同玩耍,叫得惯了总不改口。骆后闻言沉下脸来:"她如今是晋王妃,还唤什么萱姐姐,不成体统!女子出嫁从夫,便算是夫家之人,娘家事一概莫论。"云湖怔了怔,不服道:"日后我嫁了人,母后莫非也将我视作外人?"骆后恼怒:"你自然不同,和她如何比得!"云湖争辩道:"她不也是你的媳妇,五哥的妻子嘛,就算嫁了人也算不得外人。"

骆后蓦地沉默,目光幽幽一转,化为冷笑。

云湖扶了她缓步向暖阁而去,这一场病下来,骆后身子差了许多,步履间流露老态。暖阁中专门饲养金眼鹦鹉的笼子大敞,鸟儿已不见,却余几点血迹洒在金丝笼上。骆后抚了鸟笼叹息:"这猫儿真该杀。"云湖蹙了蹙眉,方欲劝她息怒,却听她幽幽道:"可我放它一条生路,暂且不杀,你可知是为何?"

"自然是母后仁慈。"云湖笑道,"再说猫儿捕鸟是天性,它也不是存心……"

"仁慈?"骆后骤然回身,扬眉笑了。

云湖公主惴惴住口,不敢答话。骆后抚着鸟笼,曼声道:"你瞧,鸟儿已经没了,杀掉猫儿无济于事,倒不如养它下来将功折罪,杀几个龌龊鼠辈也好。"她瘦削手指将金丝悬垂的鸟笼滴溜溜一拨,"既没了鹦鹉,便再捕一只来,多养几日也是一样。"

到底是母女连心,云湖只怔得片刻,刹那间心念电闪,已全然明白过来。

"母后!"云湖脸色剧变,"你,你疑心五哥?"

骆后曼声笑:"我谁也不疑。"

"可是你说什么忘恩负义,那不是疑心五哥是什么?"云湖情急下连口齿也乱了,背心冷冷渗出汗来,那些原本潜埋心底、不敢深思的疑虑轰然涌上心头。骆后却转到另一只金丝木精雕的长方鸟笼前,拿小银钩拨了拨里头几只幼雀,满意地颔首而笑:"再驯顺的鸟儿,翅膀总有硬的一日。要说最听话的,还是雏儿。"

"所以你将承晟带在身边养育?"云湖失声道,"日后五哥纵然登基为帝,你也一样会……"

"会怎样?"骆后回身侧目,冷冷地瞧着她。

云湖却不敢说,冷汗涔涔而下,那几个字盘旋唇边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骆后笑了,纤长指甲拨过鸟笼上颤颤的银丝:"傻丫头,往后五哥还是你的五哥,臻儿还是你的皇嫂,什么都不会改变,懂吗?"

第二十六章【素手乾坤见方寸】

温热药汤一浸上足面,冷僵的双足疼得好似针扎,商妤紧咬住唇,额上汗水冒出。待她略感缓和,医女将红花、三七熬成的活血舒络汤倾入铜盆,水温渐渐加烫,直烫得她肌肤发红。

昀凰俯身,以凤钗尖锐的一端扎了扎她脚踝,商妤却茫然不觉疼痛。医女见状,忙取出银针重重刺扎她膝弯、足背的穴位,商妤仍无知觉。

北地天寒,整夜在殿外跪下来,脚已冻至麻痹。见医女也束手无策,昀凰顿时面色凝寒,拂袖令左右都退下。商妤神色黯然,却对昀凰强笑道:"公主不要担心,是奴婢没用,这点小事犯不着……"她话音未落,只见昀凰俯跪下来,亲手将她麻痹的双足抬起,拿软巾擦去药汤,拢在自己怀中。

商妤惊得呆了,怔怔看着长公主为自己揉足,柔软手指捏过干瘦脚趾……"幼时我踩雪玩耍,冻坏了脚趾,母妃帮我揉足活血,很快便能走动自如了。"长公主温柔专注地做着这些,仿佛再平常不过。商妤呆怔,眼前却模糊,泪水滚滚而下:"是,奴婢的母亲也是这般,这般……"她哽咽说不下去,昀凰抬眸看她,轻声道:"会好的,我们都会好的。往后还有许多日子等着我们,有我的太平,便有你的荣华。"

商妤再不能自抑,挣扎着扑下地,跪倒在昀凰脚下:"奴婢未曾有半分利欲之心,原只想追随公主展一番女儿抱负,生死荣辱皆有天命,但求不似我爹那样,做一世攀附名门的废物,教人看尽笑话!可如今,只怕是命里注定……"

"既已跟了我,你的命便由我来定。"昀凰淡然截断她的话,不许她自伤自怜,狠狠将手上软巾绞干,重新为她热敷。商妤含泪推挡:"公主使不得,这要折杀奴婢的!"她推开昀凰的手,无意间掀起她广袖,赫然有淤紫伤痕映入眼帘。商妤倒抽一口凉气:"公主,是谁伤你,谁如此大胆?"

昀凰放下衣袖,神色冷淡,缄口不言。商妤急了,见她起身欲离去,一时忘了自己双足麻痹,只顾去拽昀凰衣袖。两人立足不稳,一起跌在地上,打翻药汤横流满地。商妤挣扎到昀凰身边搀扶,一迭声自责不已。看着彼此狼狈憔悴模样,昀凰不由得一笑,戚然望定商妤:"是谁伤我都不要紧,真正伤我的人,已远在千里之外。"

商妤听得茫然,不知如何劝慰,却被这凄伤语声隐隐刺痛。

昀凰陡然有所触动,抬眸喜道:"你的脚,方才能动了?"商妤愕然试着抬足,果然有了些许知觉,渐渐能动弹了。她欢欣挣扎欲起,却被昀凰一伸手按住:"且慢。"左右宫人都退避在殿外,仅她二人相对,昀凰若有所思地瞧了商妤双足,欢欣之色转为莫测笑容。

医女应命入内,见那侍嫁女官黯然坐着,双腿无力歪垂,看来果真是废了。太子妃连声追问是否还能治愈,医女沉吟片刻,只是摇头。

"这可如何是好,连你也废了,我还有何人可用!"太子妃气急无措,商妤更是掩面抽泣,医女小心翼翼退至一侧,左右皆伏地不敢开口,只看太子妃一人在那里恼怒气苦。恰此时殿外内侍长声宣喻:"皇上有旨,宣太子妃崇明殿觐见--"

医女松一口气,见太子妃匆忙整了仪容随内侍而去,便也随左右退出内殿。

捧了药匣步出过外殿,迎面见近侍女官袖手立着,医女与她二人目光交汇,不动声色点了点头,随即避让行礼。近侍女官满意颔首,朝太子妃远去的方向投以冷冷一瞥。

前来传话的锦衣侍丞①是在皇上身边侍候的,在宫中地位不低,见着昀凰却十分恭敬,一路上谦卑地询问太子妃对宫中衣食可还习惯,又伶俐地说起皇上今日心绪大好,称曾听得皇上亲口褒赞太子妃娴雅云云。昀凰只是微笑,并不多言,并命宫人依例打赏。

侍丞常虽也是阉人,却是内廷官属,只在御前侍奉,身份远高于内侍。三十六名奉常按职别分为六叙,每叙设六列,每列列吏各统领三十六名内侍,最后总归大侍丞统领。

这侍丞谢了太子妃的恩赏,越发感恩不尽,又悄然对昀凰嘱咐道:"太子妃殿下稍后会见着大侍丞赵大人,那是御前一等一的人物,打皇上还是皇储便在跟前侍候起。您知道侍丞是内官,和朝廷大臣不同,唯独大侍丞大人得皇上破例,准享外官之遇,能以臣自称。"

小侍丞提起赵大人,满脸的崇敬钦仰。他觑了觑左右,悄然对昀凰道:"赵大人也没别的喜好,就有个押宝掷数的兴头,时不时也陪皇上和娘娘们玩几把,那自然是有出无进的,这宫里诸位娘娘们私下也都明白……"昀凰会意一笑,仍不多话,只淡淡道:"难得你有心。"

侍丞忙不迭表白了一番忠心,正说着已到了崇明殿前,迎面侍立的瘦削老者着一身大侍丞的青锦袍服,神色安详泰定,朝昀凰恭然行礼:"微臣赵弗,参见皇太子妃。"

昀凰驻足颔首:"免礼。"

身侧那小侍丞递上眼色,暗示太子妃对赵弗需热忱些,昀凰只视若无睹,仍是不卑不亢的淡淡神色。赵弗亦面无表情,欠身将她引入殿内。

崇明殿连着御书房,是皇上接见外臣、理政休憩的处所,因此营建不同于寻常宫室的奢丽,乌檐朱柱下连着一色的粉墙,廊外寒梅扶疏,暗香宜人。赵弗引着昀凰并未直入内殿,反而穿过连廊到了殿后御苑。遥遥就见几树白梅开得繁密胜雪,环绕着一弯月牙池塘,水面被薄雪覆盖,也不知底下是否成冰。池中建着个玲珑精巧的圆顶亭子,只容四五人大小,与岸上有曲桥相连。亭子四面垂下暖帘,隔绝寒风,里边想必是自成一统。

眼前空庭胜景,令昀凰也不由得欣叹神往。

"皇上在里边。"赵弗驻足在曲桥边,示意昀凰独自过去。那密密遮起来的亭子,令昀凰有一丝忐忑,猜不出皇上为何在这样的地方召见她。

行走桥上,衣带被水面微风吹得翻飞,发丝飞扬眼前,昀凰拢了拢银狐轻裘,敛定心神在亭外跪下:"臣媳叩见父皇。"

"进来。"皇上语声温和,似乎甚是愉悦。那垂帘透着窄窄缝隙,是谁的目光穿过帘隙落在身上,令昀凰掌心渗出微汗。但见踏云朝靴与朱衣玄裳的袍摆映入眼中,有人越帘而出,含笑伸手给她:"还跪着,不怕地上凉吗?"

这手比女子更秀美莹白,套着玛瑙扳指,血一般猩艳的玛瑙颜色令昀凰周身僵了一僵。只僵得一刹那,昀凰神色不变,顺从地搭了他手臂起身。太子笑容温柔,将她轻轻环入臂弯,拥入帘内。赵弗立在岸边,远看着二人俪影,只觉美不胜收。

一入帘内,抬眸便迎上那深邃目光,半是玩味半含笑,果然是晋王尚尧。

亭中一张小石台上摆开弈局,皇上与晋王各执一子,厮杀正酣。晋王皂纱玉簪,褒衣博带,意态闲散地倚了石台,见昀凰进来才直起身子,朝她微微欠身,算是见礼。昀凰正欲屈身还礼,被太子轻轻挽住,"此间没有外人,不必拘束。"昀凰这才察觉亭中并无侍从,父子三人似也不在意尊卑,甚是自如。

"朕这一局下得妙极,你来瞧!"皇上满面是笑,乐陶陶地命昀凰近前。太子替昀凰宽去狐裘,携她落座。昀凰略略一看,初觉白子气势如虹,晋王的黑子被逼得无处可退,待凝神细看,方觉大有乾坤。皇上一味进击,不知预留退路,观一步便知他余下三步打算;而晋王步步为营,首尾衔顾,看似弱势实则暗埋杀机,以她心思之细,也瞧不出他如何盘算。

"如何,你猜朕还需几子获胜?"皇上抚须而笑,踌躇志满。

晋王与昀凰目光相触,笑意不减,深褐瞳仁愈显出坦荡澹明。昀凰心中了然,转向皇上微微一笑:"依臣媳愚见,不出十子,白棋必负。"

皇上浓眉略轩,愕然道:"你可瞧清楚了?"

太子瞧着昀凰笑道:"休要信口胡说,回头仔细我罚你。"昀凰睨了他,妙目横波,粉颊生嗔。瞧着他二人宴尔情浓,不避人的调笑,皇上不禁抚须莞尔:"既然你这样说了,朕便赢给你看。"他二话不说,拈起白子落下:"尚尧,你且放马来战!"

晋王笑得漫不经心,将指间一粒黑子闲闲把玩,并指落下。

"哎!"太子脱口惊诧。

"你竟藏了这一招。"皇上错愕,接连猛攻数子,黑子却不再与之正面相搏,反出侧翼围合交剪,从边路掩杀而至。全局逆转直下,白子迅速被分割成几队孤军,如猛虎困于平阳,黑子却宛如苏醒的孽龙盘踞云中,一旦张口,便将噬尽生灵。皇上一双浓眉纠了又纠,每落一子都凝思良久。饶是如此也难挽颓势,下到第六子上,已只剩徒劳挣扎。

"罢罢罢,朕竟着了你这小子的道!"皇上拂袖而起,将几枚棋子也拂落。昀凰心下暗惊,不知齐皇竟这般喜怒无常。太子在侧轻笑:"有道是,青出于蓝胜于蓝,父皇怕是要拱手让贤了。"此话一出,昀凰亦变了脸色,晋王却是淡淡而笑,借俯身捡拾棋子,朝皇上垂首道:"儿臣鲁莽,望父皇恕罪。"

皇上回身与他相视,目光复杂莫名,怒色里隐有机芒闪过。

是欣慰,抑或是抱憾,甚而是不甘--究竟是什么,一时间昀凰来不及分辨,皇上已回复了往常温厚豁达,笑着将大手一挥:"这回不算,你我再战一局!"

"儿臣遵旨。"晋王笑着拾起地上棋子,有几枚滚到石凳下,昀凰忙也屈身去拾。

隔了石桌石凳,旁人目光俱被遮挡。

昀凰与晋王不约而同地抬眸,望进彼此眼底,二人指尖只差毫厘便可触上。棋子乌沉沉躺在地面,昀凰以指尖挟了,轻轻放入晋王掌心。

待要开弈,皇上却想了想,转头对昀凰道:"来,这局你替朕下。"

昀凰闻言一怔,皇上却不由分说将她让到座中,自己退至一旁饶有兴味地观看。既是君命,不得不从,昀凰只得端坐于晋王面前,执白先行,目光却不敢稍抬。

二人棋技互为伯仲,心思都极剔透,从起初小心翼翼的试探,渐渐激起好胜之心,各自放开手脚厮杀到一处,棋局渐入佳境,皇上凝神旁观,不禁啧啧称道。

素手轻拈白玉子,敲云碎,起落见乾坤。晋王的目光不觉游移,在棋子到她指尖……小小棋枰间,关山万里毕现,运筹决胜,奥妙人心,恰滚滚桑田浪起,又飘飘沧海尘飞②。不知不觉,大半个时辰便在方寸硝烟里耗去,太子负手踱步已有不耐之色,这三人却正是弈兴高昂,手谈正酣。昀凰暗自留意皇上神色,见他负手立在一侧,晋王每有凌厉杀着,他手指便会轻叩,脸上却仍是一派赞许平和。昀凰不动声色收敛了杀势,处处留有余地,有乘胜之机也不穷追猛打。只听皇上笑道:"进退有度,处变不惊,颇有大将风度。"

昀凰低眉一笑,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皇上却慨然道:"朕记得,昔年宫中若论棋艺第一,还当数母后。"

蓦然听他言及高太后,太子与晋王俱是一怔。

自当年诚王遭贬,高太后软禁行宫,皇上与太后反目已近十年。他二人错愕的神色看在皇上眼里,令他自嘲而笑:"朕也有好多年不曾见过母后……当年朕不明白,为何她为了维护皇弟,与朕说反目便反目。而今尚钧没了,朕总算也明白骨肉连心之痛。母后一心以为朕要加害你们皇叔,是以拼死相护,不惜与朕反目成仇。"

骤然从他口中听到这段宫闱旧怨,在侧的三人谁也不敢做声,小小暖亭里骤然冷了下来,似被寒风冻住。终是太子一笑打破这僵局:"父皇仁厚,今日当殿封赏了皇叔,明晚更在宫中赐宴,皇祖母若得知必然欣慰。"

皇上闻言颔首,微露笑意:"但愿母后不再记恨于朕。"

晋王一直缄默,却在此时开口:"既然此番父皇与皇叔重叙手足之情,又恰逢皇兄皇嫂大婚,不如就将宫宴设在汤泉行宫,一来探望皇祖母,二来冬日正宜沐汤,父皇终日操劳政务,不如借此宴聚皇室,共叙天伦。"

皇上半晌没有答话,似心中触动,良久才嘘出一口气:"如此也好,就依你所奏。"

想起远在南国的母妃,昀凰垂眸,一丝隐约笑意凝在唇畔。身旁父子三人言笑晏晏,自顾自地商议将宫宴改期到何日,昀凰只盯着棋局出神,将指间一枚棋子细细摩挲。却听皇上一声长叹:"只可惜没了尚钧,他尚在襁褓中,已甚得母后喜爱。想不到今日白发人送黑发人,朕又该如何向母后交代。"

诸人一时都缄默了。

"逝者已矣,万望父皇节哀,珍重龙体!"太子率先跪下,晋王与昀凰也随之跪地。皇上看着这子媳三人,呵呵干笑两声:"好一句逝者已矣,行宫之耻,弑子之恨,朕岂能就此罢休!如今秦齐大军势如破竹,踏破王城指日可待,朕定要将这奇耻大恨一并洗雪!"

话音落,他重重一掌击落石台,震得棋子零落溅散。

这一掌也好似击落在三人心头。

"尚钧之死,朕在人前未有哀色,并非不伤,实在是不忍不甘!"皇上负手而立,语声微微颤抖,目光居高扫过三人脸上:"如今外仇将灭,朕却一直未能找出叛党魁首,眼看逝者已矣,身为君父,却叫朕情何以堪!"

昀凰已然明白让她来此下棋的用意,这一局棋也走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皇上蓦然回身,毫无预兆地劈面问道:"你告诉朕,尚钧究竟在何处遇刺?"

这平地一声惊雷,猝不及防,炸得人冷汗齐出。

"臣媳不知。"昀凰抿紧了唇,深深低头。

"你若不知,那两名随嫁女官便是说谎,她二人又是为了何人隐瞒?"

昀凰骤然僵了。

晋王的神色也微变:"启禀父皇,那两名婢子已拘禁下狱……"他甫一开口,皇上已厉声斥道:"放肆,朕问太子妃话,何曾叫你开口!"皇上盛怒转身,袖袍拂处,将棋子扫落一大片,滴哩哩落地之声此时听来格外刺耳。太子忙也跪倒:"昀凰惊吓未消,儿臣斗胆奏请父皇暂且宽贷,容她稍后禀奏。"

皇上不置可否,只冷冷看着昀凰。

掌心冷汗滑腻,昀凰稳了稳心神,直起身来朝他深深叩首:"此事罪在臣媳,请父皇降旨,将臣媳逐归南秦。"

此言既出,太子与晋王皆是一惊,皇上亦锁紧眉头:"朕才问得一句,你便要自请遣归?"女子嫁后再被夫家遣归,纵然在民间也是辱及祖宗门楣的大忌,更何况皇家天眷。

"父皇的问话,臣媳无言以对,唯有自请遣归。"昀凰跪得端正,全无一丝怯懦。齐皇僵了僵,冷哼道:"宁肯遣归,也不愿回答朕的问话?"昀凰毫不迟疑道:"此事攸关两国体面,相较臣媳一人荣辱,自有轻重。"

皇上目光如锥,自她脸上移过,扫向太子与晋王,厉色道:"你们退下。"

晋王立即叩首而退,没有半分迟疑,太子临去却向昀凰深深看了一眼。

待他二人远远退去,齐皇走到昀凰身旁,语声平缓:"起来吧,你既不想说,朕便不问。"

昀凰微扬唇角,并不起身:"父皇心如明镜,臣媳所能说的,父皇早已知晓。"

"自作聪明!"皇上冷哼,"你倒以为看穿朕的心思了?"

"父皇若不知情,也不会逼臣媳演这上一出戏。"

皇上神色略变,阴晴不定地瞧着她,半晌终于一笑:"你不该如此聪明。"

昀凰垂首:"臣媳知罪。"

"那两名婢子昨夜已在狱中自尽。"皇上缓缓开口,"所服毒药,无人知是何处得来。"

虽是意料之中,昀凰仍觉心口一凉,早知那人下手阴毒,灭口只是迟早之事。

"她二人受谁主使,你应当知道。"皇上面寒如水,昀凰迟疑片刻,缓缓道:"臣媳明白。何鉴之借外戚之势结党专权,暗怀不臣之心,一再阻挠联姻。乌桓战事首战失利,皇兄已借此罢了他的兵权。只是臣媳也万万想不到,朝中权贵竟也有人与他勾结……"

皇上半晌无声。

昀凰屏息,只见眼前九龙袍摆纹丝不动,耳中却听得他气息渐渐乱了。

"这一人,又是谁?"皇上语声微哑,看似问她,又似自言自语。

"臣媳不知。"昀凰垂眸,气息纹丝不敢乱。

"你心中可曾猜过是谁?"皇上有些气促。

"臣媳不敢猜。"昀凰抬眸望去,仿佛竟是错觉,这矍铄老人似在刹那间老去了十年。"不错,朕也不敢。"他淡淡看她,流露苦楚笑容,手抚胸前阵阵喘息,脸色泛出青灰,一时间老态尽显。直喘了半晌,才对她拂了拂袖:"朕有些乏,你退下吧。"

昀凰启唇,欲言又止,也不知该说什么,心中只觉苦涩。

那垂垂老者一身龙袍端坐在燃香熏暖的亭阁里,身旁只余一局残棋,几上茶烟也渐凉。

注1:侍丞是古代官名,架空文中借用此名,其他设置均属虚构。

注2:"恰滚滚桑田浪起,又飘飘沧海尘飞",出自元·薛昂夫《蟾宫曲》。

第二十七章【从此不复梦承恩】

"谁!"抚胸喘息的皇上猝然回头,待看清挑帘而入的赵弗,这才缓了神色,因气促而涨红的脸颊隐隐透出骇人的紫斑。赵弗顾不得叩拜,忙奔过去将掌心抵在他后背推揉,一面掏出袖底不离身的银瓶。皇上一把将那银瓶夺过,倒出三四粒丸子塞入口中,水也未喝一口就强咽了下去。赵弗连连跺脚:"万岁,这药多吃不得!"皇上闭目仰靠石桌,好一阵才喘过气来,有气无力道:"朕知道,朕心中只是堵得慌。"

"万岁的苦处,奴才明白。"赵弗重重叹口气,从袖中取出丝帕为皇上拭去额上汗水。

"这几日朕每每想起尚钧,心口总疼得厉害。"皇上苦笑,抚在胸前的手却探入衣襟,颤然摸索出一方薄绢,上面墨迹斑驳却是画的一幅古棋谱,摊开来毫无出奇。皇上手抚其上,久久凝视,枯瘦手指骤然收紧,将薄绢揉成一团。

若非密文高手,谁也不易发觉这绢画棋谱暗藏的玄机。

自行宫变乱之后,齐皇密遣心腹重臣于廷甫监控京中王公大臣来往去向,每有书信必截查;另遣赵弗暗查内廷诸宫,自皇后、皇子、公主至内侍宫婢,凡与外间有过从,皆截录在案。

接连多日暗查下来,于相那边毫无所获。便在一筹莫展之际,宫中却有一名侍卫坠入宫渠溺毙,尸身打捞起来未见异样,只在贴身物件中发现这棋谱。那侍卫不通棋艺,身藏棋谱本已蹊跷,更何况那棋谱看似素绢绘墨,遇水却不泅晕。赵弗当即召来密文高手,惊见棋谱中暗藏文字,解译后竟是南朝重臣向北齐乞援的密函。

那侍卫若非南秦间者,便是与对方交接音讯的心腹,此番传信入宫,不知惊动了什么风声,仓促间跃入宫渠,欲从渠下水遁,终因天寒溺毙;也或许是他身份败露,另有人半路下了杀手,故意将其溺死在渠中,却未曾发现他身怀密函。

那密函行文隐晦,字句间约莫是一位南朝重臣恳求某人施以援手,调走南境驻军,解其困境。函中非但没有许以重酬,反流露威胁之意,可见那南朝重臣已至穷途末路,而此人也有把柄落于人手,极其忌惮被暴露人前。

那南朝重臣的身份已不难猜知,除去陈国公何鉴之,谁又会忌惮北齐屯兵边境,压制他后备兵力,断其退路。然而北齐朝中究竟是谁与他暗中策应,密函中却丝毫看不出破绽。

谁有能耐调遣南境大军,谁能瞒天过海与之音讯往来?

此人勾结南秦逆臣用心何在,是谋夺帝位抑或是扩张权柄?

尚钧之死,乌桓之乱,此人又在其间充当何许角色?

这些疑窦不思则已,每每思及,必冷汗透衣、不寒而栗!皇上狠狠捏了那薄绢,手抵胸口,仿佛心中痛楚全融在那绢上,恨不能将它捏碎:"朕不敢想,朕也不想知道是谁!可是夜里睁开眼,朕总见尚钧血淋淋地站在跟前……赵弗,你看古往今来为人君父者,谁似朕这般无能!"

赵弗垂着脸,长眉下深凹的双眼早已见惯皇家喜悲:"所谓君父,先是君而后是父,万岁身系天下,自当以大局为重。忍小悲而全大喜,足见万岁慈悲圣明之心。"

"你不用哄朕,若换作十年前,只怕血洗宫闱朕也在所不惜。"皇上闷声一笑,松垂的眼皮投下落寞阴影在脸上,"如今朕是老了,人一老就怕疼怕死,手心手背伤到哪处朕都害怕!一块肉已经给人剜下,朕不想自己再剔一块。哪怕是个毒疮,也盼它能好。"说到最末一句,他语声颓弱,几近哀切。这无助到极处的话,从九五之尊的老人口中说出,令赵弗也微微动容。"朕这番心意,他们是不会懂的……可笑天下之大,竟只有你能同朕说上几句实话。"他语声一顿,喃喃又道:"倒是那丫头,也算明白几分。"

他转头看赵弗:"你在朕跟前也算阅人无数,且看那丫头如何?"

赵弗抖了抖长眉,呵呵笑道:"万岁是知道的,这宫中女眷看在圣恩浩荡的分上,对奴才总给三分薄面,各式笼络手段奴才也见识过。倒是不给奴才笑脸看的,多少年来还只有太子妃一人。"皇上抚胸喘息,自嘲而笑:"朕没能养出像样的太子,倒娶来个好儿媳。"赵弗觑着他神色,却迟疑道:"太子妃品格贵重,言止端方,堪为天下母仪。只是奴才看她眉宇之间,隐有三分傲色,一分戾气……"

皇上闻言沉默,良久不语,神情隐透怅惘。

等了许久不见开口,赵弗以为他已乏了,便躬身上前搀扶。却听他低低道:"朕初见这丫头便想起一个人来,你可知是谁?"赵弗怔了怔,只听皇上叹息道:"她方才顶撞朕,那般傲气就如从前的骆氏。那时她初入宫,傲骨奇绝,姿容无双……全然不是如今的样子。"

入夜,明烛将尽。

妆镜里卸去铅华的脸,竟有刹那陌生。

昀凰凝视镜中女子,在那萧瑟眉目间依稀见到母妃的影子,眉间隐隐阴戾,又似谁的神色。龙凤高烛映得一室温软,喜红的颜色却叫人透心生寒。

近侍女官悄声探问:"太子殿下与晋王共饮,尚未回宫,太子妃是否要就寝?"昀凰自镜前转身,一身素衣,神容慵倦:"殿下尽兴自会回来,不必候着。"女官默然,看着太子妃孑然步入床闱,独自向内而卧,合欢绣帷在她身后垂下。

更漏声声入凤帷,罗衾香冷,孤枕透凉。

同样的寒夜烛影,中宫内殿也只剩骆后一人枯坐镜前。

左右都悄然退出殿外,除去远处更漏,再无一丝声响。水色丝衣熨贴着肌肤,凉而轻软,是穿了多少年也不改的颜色。虽有罗衣不改,奈何朱颜已逝。骆后定定看着镜中洗尽脂粉的脸,如见霜后残菊。

殿外忽传来熟悉的步履声,伴着宫人惊慌失措的见驾请罪之声。骆后怔了怔,只疑听错。多少次夜半惊起,为殿外一点微末声响落得空欢喜,忘了他已许久不曾驾幸。身后垂帘拂动,却是那人身影真切出现在眼前--身形依旧,英伟不再,烛影下的君王只是一个疲惫老人。

"皇上……"她喃喃开口,忘了见驾的礼数,回过神时他已来到面前,解下九龙披风,替她搭在身上。她仰头,猛然见他眼瞳里映出自己未施脂粉的面容,憔悴不堪入目。

"御前失仪,臣妾罪该万死。"骆后僵然跪下,将脸深深低了。皇上眉头微蹙,俯身搀扶,她却将脸狠狠别过,不肯让他再多看一眼。多年夫妻,他自然明白她最是爱惜容貌,自从生了尚钧便再不肯以素面见驾。

"你我都老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皇上摇头笑,将她强挽了起来,迫她转头迎视,"蕴容,不要把朕当做外人。"骆后闻言抬眸,冰冷面容浮上红晕,唇角掠过一丝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