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紫真低头,丰容重重叹下一口气,拂尘一扫步入玉清殿。

“为了个妖女寻死觅活,这种人真是琼云未来掌教?”玉睿自偏殿执卷走入,眼中有几分痛快。

丰容拈了上柱香,轻轻扇灭,插入香炉轻声道:“师兄,碧虚师兄不在你何必做出幸灾乐祸的样子来。”他冥神祷祝完,用拂尘扫去香案落下的浮灰:“都快上百年的师兄弟了,我还不知道师兄你是个面冷心热的吗。淳和那丫头是妖是人又如何,她对碧虚师兄是真心实意的就好。我们道门又不是佛门,须死守清规戒律。我与紫真所言并非夸大其词,碧虚师兄很少那么看重一个人,淳和出了事,于他而言不啻于你失去阿言的锥心之痛。”

没外人在场,丰容懒于再端什么高道的端方姿态,拂尘随意斜插在背后,并手盘腿在蒲团坐下打起坐来:“师兄好心,就不要去打扰碧虚师兄了。”

丰容甚少将话说得如此直白,玉睿脸上阴霾霾的,哼了声,拂袖而去。

琼云山上风雪经年不化,紫真头一次觉得这些银装素裹刺眼的很。每看一眼,他就会想起那夜无根无尽的大雪,那些雪花是硬生生地用刀从那条蛟龙身上剐下来的,紫真不寒而栗。

那条蛟龙那样娇气怕苦,闯了再大的祸师父打都舍不得打一下,要是让师父晓得了,怕是心痛得要死。

“紫真,你真蠢!”

“小牛鼻子!老子不是怕你,老子是给顾云面子!”

嚣张是嚣张,以前紫真是巴不得她赶紧从师父面前消失,不要再玷污他仙风道骨的师父。现在他在心里念了无数便的无量福生,只盼水令使的话只是擅自猜度,当不得真。

可是真是假,一场大雪已验了个分明。

紫真停下无头绪的脚步,远远地望着偏峰一点,究竟要不要告诉师父呢?

小香闺里的摆设一如故时,青炉鼎里袅袅升着淳和喜爱的橘香,甜甜腻腻的,和她人一样。桌角孤零零地躺着一粒鲛珠,是她把玩时不小心漏下的。那日离去得匆忙,她摘下的芙蓉簪和香囊尚留在镜台上。顾云透着垂纱看去,镜前仿佛仍坐着那个拨弄头发的人,随时回身朝他嘟着嘴:“顾云~帮人家梳头啦~”

一个女孩子家,梳头都梳不好。顾云每次都会教她一遍,然而下一次她依然会撒娇道:“顾云,再帮人家梳一次头嘛。

“阿淳…”顾云念着她的名,刚要答个好,那个影子如梦境般破碎开,再定睛一看,镜台前唯有粉簪一对,香囊一个,哪有那个魂牵梦萦的人影?

顾云呼出一口冷气,疲伐地拭去额上涔涔汗水。如意印无用,他就用离魂之法寻觅四海八方,山河万里,一城一镇慢慢寻找。然而再深厚的修为也架不住这样的消耗,况且离魂之法对身体损伤太多,不过两日,顾云精神依然不济。

他不敢也不愿休息,他怕有一刻迟疑,他就会与淳和失之交臂。只要有一线可能,他都不会放弃。

但他太累了,累得无力支撑下一次离婚,于昏然间沉入梦境。

许是思念太甚,他梦见了淳和。一个他认识又陌生的淳和,没有华衣美饰,没有璎珞玉簪,模样还是个没张开的小小姑娘,麻布衣裳朴素得毫不起眼,但他莫名地认定那就是淳和。依然是那样爱哭,家人不知去了哪里留她一人坐在林间哇哇大哭。

她哭的气势磅礴,顾云看到旁边的野猪、野狼全被她吓跑得飞快,连滚带爬的,连头都不回。

“…”

她一个人哭了会,大概哭得没劲儿了慢慢收了声势,抹眼泪的时候从指缝里瞅见了顾云,趾高气扬地指着他道:“你!就是你!抱我起来!”

小时候就这么拽?顾云听到自己慢悠悠地回话:“我凭什么要抱你起来?”

淳和那时候智商就不太高,被他一问果然问住了,想了半天瘪嘴道:“我饿…”

“你家人呢?”深山老林里出现个小姑娘,聊斋呢!

狐狸的尾巴遮不住,小妖身上的妖气顾云看得一清二楚,瞧着豺狼虎豹对她畏惧的劲头怕还是个盘踞一方的大族后代。但哪个大妖怪的后裔,就打扮成个村姑样丢荒山野岭里?

“婆婆出门去了,阿晟说要给我找吃的,找了两天都没回来。我又不认得回家的路…”淳和哭哭啼啼地诉苦,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一脸渴求:“我饿…”她动动鼻子,嗅着空中气息,垂涎三尺:“你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

还是个小路痴,顾云被她的目光看得受不了,将自己的干粮取出来给她:“吃吧。”

淳和是真饿得不行了,一把抓过来狼吞虎咽,满满一袋的麻饼被她风卷残云一扫而净。这点干粮根本不够长身体的她塞牙缝,在顾云震惊的眼神里她仍可怜巴巴地将他望着:“你身上是不是有宝贝?”

顾云不自觉地盖住腰间袋子里那块得来不易的青玉髓,那可是观里一个月的伙食。

淳和小狗一样嗅来嗅去,紧紧抱着他的腰,嘤嘤嘤哭:“我饿,我饿…”

顾云怎么都甩不开狗皮膏药一样的她,情急之下叫道:“这是玉,不是吃的!”

淳和大眼睛湿漉漉的:“我就要吃玉啊!”

顾云被她打败了,这莫非压根不是什么妖怪,是只神兽貔貅?很快他的重点转移到这个月观里的师兄弟喝西北风这个大难题上去了。

淳和吸着青玉上的宝气,满不在乎道:“你放心啦,婆婆从小就教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是要成仙的妖怪,最忌讳欠人恩德了,以后找个机会我报答你就是了!”

顾云闷闷不乐道:“你是妖怪,能活百八千年,等你再找到我,说不定我早死了。”

“没关系哒。”淳和安慰地摸摸他的头:“这世你挂了,我就找你下一世,这样吧,我再给你算个利息好啦,到时候一起还给你!”她的眼睛亮闪闪的:“怎么样,我很有诚意吧。”

这种下辈子的诚意我一点都感受不到啊,顾云唉声叹气,但也没辙,这小妖怪看起来比他还一贫如洗。

“下辈子我一定会找到你哒!”

梦境渐渐变得模糊,雾气一层层将人影声音拉得远去。

原来,原来如此…

心神骤乱的顾云心头剧痛,他蓦地睁开眼,唇齿间一片腥甜。

第51章【伍壹】

“今日是元正,你去请你师父来一同用个年饭。”

新年伊始,琼云山内亦洋溢着淡淡喜气,各位师父长辈给小辈们发了红了红包,小道童们跟着师兄参加各类祭祀参天的仪式,偌大一个清修门派将个春节倒也过得热热闹闹。

紫真将碗筷摆好,为难地低着头道:“师叔,师父他…您也知道,怕是不肯来的。”

“让你去你就去,恁地多话!”玉睿没丰容和气,他撩袖在案边坐下神情煞恼:“闭关闭关,一年过去了还要再闭一年。那蛟龙一日不回,他是不是打算闭关闭到天荒地老?传出去让人笑话,我琼云代掌教为了个女子失魂落魄,连孝敬师傅的礼仪之道都忘了干净!”

顾云久不出现,垂垂老矣的老掌教终是生了疑心。到了元日,丰容与玉睿去给他磕头时竟也没见到顾云:“你们师兄呢?”

玉睿与丰容相视一眼,善言辞的丰容先开腔:“师父您也知道,上回绛州降服梼杌、旱魃,师兄伤了不少元气,闭关休养着呢。”

“休养?!休养连过个年给他师父我磕个头都没时间?!”老掌教一生也算是个翻云覆雨的人物,没那么好容易被丰容糊弄,眼皮挑开一线精光:“我听金华那孩子说,顾云身边儿跟着的那妖族姑娘不见了?”

“碎嘴的小子!”玉睿低骂了句。

“碎什么嘴!”掌教用力拍了下床榻,吃力地支起身子瞪着玉睿他们:“你们一个个出息了,欺着瞒着,什么事都不跟我讲,还把我当师父看么!”

“弟子不敢…”

“顾云那小子我知道,拗!打小就拗!送进山门时浑身是血,抱着那把破剑死活不肯松手,气得我呀敲晕了他。”老掌教一说起顾云气叹得不停:“当初小言那事儿,其实也不能全怪他。”掌教昏昏的老眼瞥了眼蓦地变色的玉睿,歇口气慢慢道:“不论我怎么说啊,他还是离开了琼云。不是你们师傅我偏心,顾云是你们三师兄弟里最近仙道的,日后要成仙也是他第一个,好好一苗子去做什么生意?!这才想着法子让紫真诳了他回来。我说这么多,只是我日子也不多了,琼云最终还是要交到你们三个手里,谁做掌教都不是事儿,我只盼着你们师兄弟齐心协力把琼云打理好,别让它没落在了你们手中,让道宗看笑话,让后辈们戳你们的脊梁骨。”

丰容连连称是,老掌教望向玉睿,玉睿也低头答了个“遵掌教令”。老掌教年事已高,说了一气话力气没剩多少,重新躺了回去举举手让他们走:“你们回头把我这话原样告诉顾云,说别让师父我在九泉下都不得瞑目!”

丰容惊惶道:“师父仙熟绵长,元日里莫说此等不吉利的话。”

“得了吧。”老掌教闭着眼喃喃道:“至于那条小蛟龙,得是他命,失也是他命。你就告儿他,苦坐在房里就能把人给坐回来了?寻死觅活地做给谁看呢?!出息点!”

老掌教的话,丰容一字不落地隔着门转告给了顾云,丰容说得语重心长:“师兄,缘分天定,淳和与你也…是有缘无分。大年夜,去见一见师父吧。他老人家挂念你挂念得紧。”

门里他来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静得没个声响。丰容对着门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摇首而去。

正因如此,紫真觉得丰容师兄搬出掌教来都说服不动师父出关,他一个小徒弟哪有那么大的情面啊。他看啊,除了上天打发慈悲把淳和放回来,谁也请不出师父来。

犹豫着,十五带着一箱箱年货送上山来了。如意楼出事后,十五就随朱容回去协助她处理楼中事务。后来得知淳和出了事,顾云闭了关急急忙忙赶到琼云来。结果一样,顾云不见他。

来了两三回,十五放弃了,但今日是新年,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的。十五指点着人把年货放好,向丰容和玉睿两位道长打了个揖道了个福,眼往殿里一扫心知了七八,仍是不死心问道:“楼主还没出关么?”

紫真摇头:“师父…师父?!”

“嗯。”闭了将近两年关的顾云身着一袭简单道袍,形容清瘦,眉目里褪去温和,沉淀着淡淡静然,乍一看人空寂又孤冷。

十五许久不见顾云,欢喜得抹泪,想去讨个热乎,可一见他的神色怯步了。这,真的是他温和亲切的楼主么?

丰容一嘀咕,像,太像了,简直和当年的碧虚一模一样。

玉睿是在场唯一一个不惧顾云冷色的,他将酒壶斟满:“出来就去给师父磕个头,没得将师父念想。”

“见过了。”顾云话少得近乎吝啬,约是察觉到了气氛尴尬,淡淡道:“坐吧,许久没一起吃饭了。”

丰容惊醒一般咳了两声缓和气氛:“来来来,今日年夜,不用分什么长幼尊卑,一起坐一起坐。”

紫真这才和从冰块里融化出来似的,恍恍惚惚地给顾云布置碗筷,小心地打量师父。师父这两年关闭的,好像整个人都…变了。

这就是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吧。其他人包括紫真自己不敢在顾云面前提到淳和这个名字,但他知道,在师父看来是师父他自己把淳和逼上了绝路,怎不令他心恸成伤。

战战兢兢的十五得了顾云首肯,也在案边择了下首处坐下。

席间氛围依旧略是压抑,丰容努力挑几个新鲜有趣的话题暖场,紫真和十五识相地顺着他话往下接,这一顿年夜饭吃得倒也不寂寞。席尾,众人喝茶间,丰容问起十五山下俗世里的情况。顾云到底是如意楼楼主,如今他这副心死如灰的模样,要是让他能顾念下如意楼的生意也是好的。

十五诚惶诚恐,先是一一把如意楼的近况禀了,他一边说一边和丰容一样留意顾云的神色。顾云只是低头静静喝着茶,没露出任何异色,仿佛席上说的任何话都与他无关。十五咽咽口水,说完了之后又勉强鼓起勇气捡了些俗世的趣事说,说着说着就不禁说到了一桩与如意楼相关的。

道是京都皇城里今上一位得宠的妃嫔有了身孕,那妃嫔出身尊贵是和亲来的异国公主,生得国色天香入宫起就甚受皇帝宠幸。美中不足的是这妃嫔受着皇帝的雨露恩泽,肚皮却久久没有动静。皇帝问了钦天监,钦天监的监正也就是现在这位女监正的师父说,陛下节哀吧,您这位娘娘命中无子,不能生啊。

皇帝那叫一个震怒,你这个逆臣你这不就是说老子不行么?一怒砍了钦天监,让他徒弟也就是女监正上位了。大概是越得不到什么就越想得到什么,子嗣众多的皇帝禁不住宠妃的枕边风,前不久又急吼吼地去钦天监求卦了。

这回的女监正本来也是要走向他师父同样命运的,因为她也算出了这宠妃无子。皇帝自然又大怒,她也不想啊,可万一信口胡诌说皇帝他老婆能生,到时候生不出来不还得死么?死得一定更惨!就在她脖子上脑袋快掉时,她话锋一变又上了道奏折说“陛下,大喜啊!天降福星,娘娘不久就要喜得龙胎了!”

皇帝半信半疑,这说有就有?行,你脑袋先留着,留到了半个月后太医院果然传出了好消息,宠妃娘娘有喜了。皇帝大喜之下把女监正提了国师之位,赏了无数钱财良田。

十五说得就是与这位宠妃娘娘的身孕有关,他瞄了顾云两眼,楼主还是副事不关己的漠然模样,倒是丰容听得出神,津津有味地催他往下说。十五内心哭泣硬着头皮继续道:“皇帝才喜了没多久就又愁了。那位娘娘打有孕后吃不好睡不好害喜得厉害,人眼看着消瘦了下去。今上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派人找到了如意楼,说要买一柄安枕的玉如意。”

“不过一柄如意罢了?”丰容稀奇:“皇室所纳贡品无数,莫非还寻不出来?”

十五一口气说完:“道长您不知,那柄玉如意非寻常物,乃是采昆仑虚中瑶池里的碧玉籽料,由鬼手叶卿亲自雕琢前后花了十年时间,一尺长的如意上刻有佛莲千朵。如意尾部更镶嵌了一颗稀世难寻的血蛟珠,血蛟珠阴寒无比,故又以千年菩提木与赤金围住如意顶端,以克其寒气。之后虽又进了许多宝物价值远在它之上,但因其是如意楼第一任楼主相传下来,而如意楼也因它命名,故此柄如意不可谓不是我如意楼的镇楼之宝。”十五小声道:“可楼主不在,谁敢做这个主啊,朱容姐敷衍着皇帝,想来也敷衍不了多久的…”

丰容听罢,咂舌称奇,他一边啧啧赞叹,一边与顾云笑道:“你看,你不在你的如意楼就出了这样大的事。你还不快给他们拿捏个主意,开门做生意哪能得罪皇室呢?”

“那嫔妃是何时有孕的?”顾云却问了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十五被他这没头没脑的问题给问住了,愣愣道:“小、小的也不太清楚,”顾云终于肯开尊口他自然欣喜,忙不迭用力回想:“皇帝派人来是上个月的事,那位娘娘最早也该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顾云略一沉吟,霍然起身:“走了。”

“啊?”十五摸不着头脑,等顾云走出了殿门才一拍脑门哎地一声追出去:“楼主!等等我啊!”

玉睿将喝了一半的茶放下,问出了紫真的心声:“哼!他这什么意思?”

丰容笑而不语,悠悠地呷了口茶:“恐怕师兄这一走没个几年回不来了。”

第52【伍贰】

顾云没有先去帝都,而是回了一趟如意楼。皇帝派去的大臣没走,仍在和朱容软磨硬泡。朱容也不是个吃素的主,任他威逼利诱,严防死守着如意楼大门。那臣子被皇帝催得急了,挤着笑的脸一拉:“我说姑娘!这是可是圣上亲自下的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个小小如意楼莫非要公然抵抗皇命不成?”

朱容不吃他那一套,冷艳一笑:“天下人皆知我如意楼只做道宗里的买卖,皇帝?难不成皇帝陛下出家做道士了?”

“你!大胆!”

朱容还想嘲讽,描了胭脂的眼角忽的一凛,惊喜交加:“楼主?!”

“把如意取出来。”顾云说得话却让她大吃一惊。

蛟珠如意是如意楼的镇楼之宝,意义非同寻常,朱容怎生也没想到顾云轻易地就松口把它送了出去:“楼主您说什么?”

“拿出来。”顾云眼眸淡淡,重复地说了一遍。他的神情在朱容看来极为陌生,甚至于整个人都好似与两年前的顾云大不一样了。

“楼主你…”

“容姐别说了…”十五两个指头夹着她袖子,将她拉到一旁,看见顾云不咸不淡地与那官员寒暄,方用蚊子细一样的声音与她道:“淳和的事儿你也大概知道,楼主成现在这样就是以为她挨了那一万零八刀后死在了剐龙台上。可现在看,八成,淳和没死…”

“那和如意有什么关联啊?”朱容茫然,起初在听到淳和被拘上九重天的消息时她心中竟是有一丝痛快的。无可否认,淳和的出现,占据了顾云所有的视线与注意力,让她既妒且恨。但从十五处得知顾云为此遁隐闭关后,她又心生不安,在顾云闭了两年关后她的不安转变成了与紫真一样的期盼与唏嘘。在有的时候,她甚至会想,那条蛟龙没有出事多好。

没有出事,顾云仍就是那个顾云,不会眼中死灰一片,不会有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神色。

淳和与如意的关联,十五还真说不上个所以然。他就是有种直觉,顾云不会无缘无故在听到如意一事后就立即离开琼云,这种直觉隐隐指向某个猜想,一个大胆又荒唐的猜想。再者,那条蛟龙的嗜宝如命也很符合如意这事的由来…

蛟珠如意顾云是答应给皇帝了,但他提出了个要求,要求面圣亲自将它献给皇帝陛下。

来的是个五品京官,与外地相比官阶不低,但在京城那种买个白菜都能碰见宰相的富贵地,一个五品京官实在不敢拿主意答应顾云的要求。眼看事情有了转机,愣着做什么,赶紧回去给上头打报告啊!

好在顾云提的要求也不算过分,人家都把镇楼之宝给你了,这点要求皇帝哪怕再不待见道宗,一闭眼一睁眼也就答应了。

朱容捧着装如意的锦盒,再是不愿也不得不将它交给了盈满喜色的官员,她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而对顾云道:“楼主,您还回…”

“等此事办妥,我就回来。”顾云不等她说完就开口道,朱容笑意未上眉头,又听见一句轻得快听不见的叹息:“就带着她回来再不走了。”

朱容愣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个她说得是谁,她心中悲喜交加,说不出一个字,最后道:“楼主多保重。”

本朝帝都原在江南秦淮一带,也是先皇时期那位国师的“功劳”,一句龙脉北迁,就唬得先皇小心肝直跳,生怕别人占了他皇帝的好风水,赶紧将帝京迁到了这地儿。

上元节未到,京城冷得煞是叫人哆嗦。进宫面圣不是件小事,今上又素来不喜道宗中人,前前后后的安排少不了花费时间。顾云的来头不小,与当朝太师交情又不错,礼部官员挠破了脑袋,最终拍板把顾云与十五安排了司天台。

司天台就是钦天监,先帝时就因为那位妖言惑众的国师不喜欢钦天监这个名儿,大笔一挥改成了司天台,高端大气上档次!但朝里官员还是习惯称呼那个神叨叨的地儿叫钦天监,钦天监除了偶尔给皇室看看风水算算黄道吉日外,还兼管修订历法等等,这也是本朝皇帝在绞杀国师余孽没连坐此地的缘故。

顾云来钦天监时,那位曾近在绛州昙花一现的女监正并未与其他官员一同出来迎接他。副监称乐监正外出公干还未归来,请顾云多多包涵。他这话没太大必要,顾云眼皮没眨沉默地随引路官员安置下来。

如意楼的名声或许还不够响,但琼云的名号响彻四海,加之之前绛州除妖一事里右相大人又掺了一脚,当朝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钦天监一干闲人又从十五那打听到,来的顾云正是斩杀旱妖的琼云剑仙,顿时哗然一片。钦天监虽然不是修道的,但奇门遁甲、观天测向与道宗本就密不可分。一时有蠢蠢欲动想去向顾云请教术法的,也有只是单纯想请教顾云养生之道的,还有一些是不屑一顾的:

“有什么了不起,若论术法,我们监正大人通灵之法才是无人可及!”

十五用比那人更不屑的语气切了声,将要反驳,忽然灵机一动,顺着他话打探道:“听说那位娘娘的龙胎便是乐大人测出来的?”

那人更是得意,将乐无彦吹上了天:“那是自然!我们监正大人上通天文下通地理,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那龙胎可有什么异…吉兆?!”十五问的巧妙,心中却是嗤笑。在楼主面前说天文地理,班门弄斧!

小官被他捧得飘飘,忘了什么皇室机密,真就回想了下与他道:“吉兆么?你别说还真有。娘娘得孕之日,紫霞满天,祥云腾腾,可不是吉兆。”

十五心中一喜,这就对了!胡乱应付了小官几句,忙脚底抹油去向顾云报告这个天大的喜讯。

顾云听完十五添油加醋的描述,脸上窥探不出什么神情,但眼底分明有极淡的笑意一闪而过。遥远的鞭炮声零星蹿入墙内,黄昏的日光铺满一地,顾云摩挲着湛卢剑上的珍珠剑穗出了神。

十五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顾云是在思念淳和呢,他心里也有点酸楚。楼主也算是熬出了头,十五其实是替顾云鸣不平的。淳和触犯天条一事楼主若是知情绝不会逼她施法布雨,退一万步,放在任何人身上,面对绛州数万条性命,与心爱人之间,这个抉择都不容易做出来。楼主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绛州不落雨是他的错,淳和受刑也是他的错,可楼主说到底也只是个凡人啊!

或是那位娘娘的枕头风吹得太厉害,顾云在钦天监安顿下没两日,面圣事宜很快定了下来。宫里的规矩比道宗只多不少,顾云又是头一次进宫,十五起了个大早要帮顾云打理。结果一看,顾云早已整饬妥帖,高冠博带,气势赫然。

十五想起楼中人相传的小道消息,说是楼主未入道前是俗世里一方大族后裔,身世显赫。这一看,十五觉得,楼主比见过的那些皇亲国戚都要清贵许多,没穿道袍的楼主不知详情之人还以为会是哪一方的王侯公子呢!

圣上是等早朝之后,才宣顾云进宫的。十五揣着颗忐忑的心在宫外等了两个时辰,没出正月,皇城外的鞭炮声络绎不绝。十五听得心烦意乱,心思跑远了,这宠妃娘娘怀得真要是淳和的转世,那就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哇!楼主想和她在一起,怕是比以前还要难…

胡思乱想间,宫门那头出现了个人影,十五一眼就认出了是顾云,一个鲤鱼打挺奔了过去。

顾云的脸色算不上难看,但也不好看,眉峰拧了一小簇,快步从宫门而出。

“楼主,这是…”十五瞅着他脸色有点不敢往下问去:“那位娘娘怀的是那个人么…”

待真正走出皇城范围,顾云回首看了眼巍峨庞大的宫殿群,轻轻摇了摇头:“没有。”

顾云见到的只是皇帝,那位宠妃娘娘连影子都不曾看到。想来也是,后妃与外人相见本就不大现实,何况又是身怀龙裔的宠妃,必是被当成宝一样宠着。顾云喜忧参半,喜的是淳和生于皇家自是倍受呵护,没有危险;忧的则多了,一是不能确定龙胎是否真是淳和;二就是十五考虑得那些,若真是淳和,日后路途必不好走。

“你去联络楼中人,在京中置处宅子。”顾云稍一思定,吩咐十五。

“晓得嘞,楼主!”十五答得欢快。这个不用顾云说,他已有准备,不论真或假,等那个龙胎一落地就能分辨,这十个月的长久战必不可少。

十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来京城混了没两月,十五最先和钦天监几个主簿、主事打成了一片。原因无他,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嘛。顾云依旧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偶尔有几个仰慕他威名的官员登门拜访也被十五有礼有节的拦下。

而皇城内的情况,顾云虽鞭长莫及,但他纵横商场十来年,总有些自己的法子和手段。那位娘娘自用了蛟珠如意安枕后已然睡得踏实许多,龙心大悦,又赏了顾云许多财物,顾云也不拒绝,见缝插针地奉上几方安胎养气的道家丹方。

用不用是皇帝的事,不过听说近日那位娘娘孕吐得少了些,胃口也开朗许多。顾云并不担心那个嫔妃如何,自始至终他关心的始终是那个还有小半年才出世的龙胎。

仲春花月正好,钦天监里和十五熟识的主簿递了封信来,道是监正大人已从外地归来,给大家捎了许多礼物,许是在外听到了顾云也来了京中的消息,其中居然还有顾云与十五的一份。但乐监正没想到顾云业已搬出了钦天监,遂让主簿以他个人的名义请顾云来钦天监一聚,算是弥补当时她人不在京中的待客之道。

十五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去问顾云的,出乎他意料,顾云答应了下来,并也备了薄礼,于日暮时分踏着落花黄昏悠悠走向钦天监。

钦天监并没有如六部设在皇城内,而是自成一局坐落在京城东边,周围围了一圈京中皇亲贵胄的宅邸,颇有众星拱月之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