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反应?!!好,我再接再厉再拿出一根针,往少商穴扎去。

云霄还在那里教训凤毛:“你这个小子,要是早这么乖巧,可少吃了多少苦头,想我当日…”凤毛一边低头称是,一边冲我大使眼色,于是我又拿出一根针,认准中冲穴扎去。

万想不到,这一针下去,云霄猛的一抽手,回头问我:“阿飞你作什么?”然后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但见上面左一根右一根的全部都是闪亮的银针,猛的大喊一声,然后“嘭”的一声就倒在桌子上不动了。

凤毛见云霄倒在桌子上,也开始尖声惊叫,他那半高不高的童声一浪高过一浪,在最高处又打了个转,起丝般又高出一截,尚由旋转的余地,险险的冲上半空里,宛如云雀没入天空,仰不可见。

我连忙扔了针,按紧耳朵,对于绕梁三日余音不绝有了更加充分的认识。

终于凤毛摇晃着身子停止了叫喊,见我捂着耳朵躲在一旁,连忙跳过来,拉着我的手就跑:“少爷,你终于扎死人了,这地方待不得了,我们快跑吧。”

我挣开手,问凤毛:“我扎死了人?难道不是你往茶叶里又放了些什么?”

凤毛苦着脸:“我的好少爷,这回我除了往茶碗里吐了两口口水外,可真的什么也没放,一定是你胡乱扎针,扎死了云霄少爷。他是珉城的泸南沿边剿匪安抚使,我看这回子你可真的要吃官司了,我们还是跑吧。”

我怒道:“你又往人家茶杯里吐口水?!!你上次明明答应我不再往人家茶杯里吐口水的!”

凤毛急躁的说:“上次我是答应你不再往咱们凤栖草堂的病人茶杯里吐口水,云霄少爷又不是我们的病人…,少爷,我们此时不忙说这个,先跑路要紧!”

我们正说着,那边就听见云霄轻声的哼哼,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凤毛一脸惊诧的对我说:“少爷,云霄少爷没有死。”

我说:“当然没有死,我只扎了扎他的手,他怎么会死?!!”

凤毛轻声问我:“那他刚才为什么会昏死过去?”

我模着下巴说:“大概,他是吓晕的吧。”

凤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吓晕的!他那么大一个人会被几根针吓晕?”

我想了想说:“那也说不定,有的人就是会害怕某些特定的东西,见了就会晕倒,比如说什么血啊、针啊什么的。”

凤毛露出一个贼忒兮兮的笑容,轻快的跳到云霄身边,伏在他耳边轻轻的叫:“云霄,云公子?你好一点没有?”

云霄依旧趴着,低头闷声说了什么,我离的远,听不太清楚,但见凤毛轻笑着说:“这可不好办啊,您不抬头我怎么知道您指的是那根呢:”

云霄又说了什么,凤毛趾高气昂的说:“全部?什么全部,是手上所有的针吗,这里的,这里的,还有这里的吗?”

这下我明白了,凤毛一定是在故意刁难云霄,我连忙狠狠瞪了凤毛几眼。凤毛见我生气,附在云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我见云霄闭着眼睛连连点头,然后凤毛咧嘴一笑,伸出手几下子就把云霄手上的针都给拔了出来。

我待要问凤毛究竟趁机勒索云霄什么东西,就听见门口有人大声呼喝:“这屋子里的大夫还在不在?快给老子滚出来。”

凤毛看了看正趴在桌子上扮死狗的云霄,支着嗓子大喊回去:“这屋子外面的野狗还在不在,快给老子滚进来。”

凤毛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穿酱紫色英雄敞的胖子跳了进来,“谁?谁在屋里叫爷爷?”

凤毛却不说话,往云霄身边蹭了蹭,站好。我不明所已,当然闷声发大财,闭着嘴不出声。

那人见无人说话,又哇哇大叫,“方才是那个兔崽子在屋中说大话?如今爷爷进来了,刚才说话的孙子给爷爷滚出来。”

凤毛用手扇着鼻尖前的空气说了声:“这是谁来放屁?好臭好臭!”

那汉子瞪圆了眼睛看着凤毛说:“原来是你这小子在骂爷爷,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凤毛笑眯眯的反问:“我又不是狗,怎么会知道你是什么?”

那汉子没有听出凤毛是在嘲讽他就是一堆臭狗屎,单问凤毛:“小子,你是什么人?”

凤毛神气活现的说:“我就是这个草堂的人,我姓凤,你又是什么人?”

那汉子听了凤毛的话,连忙说:“原来你就是那个能起死回生的小凤大夫,好极了,你快跟我走。”

凤毛两眼一翻,哼了一声,“我不愿意去。”我站在一旁看他又装模作样的,不禁暗暗好笑。

那胖子急了,“不,不愿意去是什,什么意意思?”

凤毛白了他一眼,“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还能有什么意思?”

那胖子冷笑两声,然后说:“小子,你今天乖乖跟我回去看看也就罢了,不然你这凤栖草堂恐怕在珉城会被人连根拔起。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老子绰号缠藤手,是圣火教的护法,如今请你去给我们教主看病,你若看好了就罢了,若是看不好,你就得给我们圣教主陪葬!!”

凤毛咔吧咔吧眼睛,反问道:“是吗?那我不去看好了,这样那个什么圣教主的死活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那胖护法狞笑着走上前两步,“哼哼,不去?你要是敢不去,老子这就拆了你们的牌子,亲手拧断你的脖子!”

凤毛连声大叫:“且慢!你可知道我们凤栖草堂的背景!”

那胖护法显然就是一怔:“背景?”

凤毛得意的说:“当然,我们凤栖草堂可是大有来历的,说仔细你听好了,这凤栖草堂乃是马跃镖局做后台开起来的,你要是走江湖的,总不会连马跃镖局的字号都没有听过?”

那胖护法嘿嘿笑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来头呢,原来有马跃镖局给你们撑腰!老实说,要说马跃镖局,那原来在江湖上也是有一号的,他们家老当家的马成鲁当年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可是,如今马老当家的已经撒手西去,只剩下他们孤儿寡妇撑门面,江湖上的朋友不去找他们家的麻烦已经是给死人面子,他们能给你们当什么靠山!”

凤毛也嘿嘿的笑:“就算马家不方面为我们出头,那么泸南沿边剿匪安抚使呢?统管西蜀匪患,手下兵丁五万有余,难道还管不住你们这些江湖匪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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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护法明显的怔了一下,然后又皮笑肉不笑的说:“小凤公子,想那安抚使大人乃是官家,我们乃是江湖武林人,不同路也不同谋,好好的放着平安官他不当,来找我们的麻烦干什么?”

凤毛也有样学样,皮笑肉不笑的说:“这位护法老爷,想你们武林人自应该在江湖逍遥,没事来骚扰地方,就等同于流寇无异,当然要剿灭彻底,更何况我们草堂里现在就端坐着安抚使大人,又怎么能任你猖狂?!”

胖护法用眼睛看了看凤毛,见他不似在说笑,又用眼睛瞟向这边,上下仔细的打量我,然后说:“你小子就是安抚使吗?”

也不见他怎么抬腿拧身,我就看见他肥胖的身形飞扑着向我而来,待要张口惊呼,却感到一股大力袭来,压在胸口,不能喘息半分。眼见胖护法离我越来越近,我只好闭起眼睛,心中苦笑:“可惜荷官还不知道我在西蜀何处,我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然后就听见砰砰两声巨响,那股无形的压力徒然消失。我连忙睁开眼睛,就见凤毛站在我面前笑嘻嘻的问:“公子,你没事吧?”

我大怒:“被人差点一掌打死,这种滋味下次换你来尝尝,好好的你又惹这些武林人做什么?”

凤毛委屈的说:“这可不干我的事,都是云霄少爷的嘱咐啊。”

我奇怪的问,“云霄?他什么时候嘱咐你?”抬眼往凤毛身后看去,之间那胖护法正双目紧闭的倒在地上,云霄不知道从那里摸出来细绳,把他的双手双脚仔细的捆好。

凤毛歪着嘴说道:“就是在我给他拔针的时候啊,他说外面有很强的杀气,要我把这个人吸引进来,而且还要分散他的注意力。”

云霄此时已经弯腰绑完人,顺手敲了一下凤毛的头,“笨蛋,我有要你把注意力引到阿飞那里去吗?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凤毛捂着头跳脚,“好痛,好痛。”

我不理凤毛在一旁跳来跳去,看了看被打晕后捆成一团的胖护法,问云霄:“你准备把他怎么样?”

云霄微笑:“自然是带回去好好审问,这些江湖人平时很难缠,尤其象圣火教这样的邪教,平时每个人都神神秘秘的,今天居然可以顺手在这里捉到一个护法,看来地位还不低的样子,我会顺藤摸瓜铲除邪魔歪道。”

我轻轻摇摇头,真正的江湖另有一套规矩,最好的办法不是剿灭,而是统管。可是这番话现在我却不想说,只好摇摇头。

云霄说:“阿飞,你现在这里可多危险,不如跟我回去衙门,也好有个照应?”

我摇头拒绝,“衙门我住不惯,这里很好。”

云霄急道:“那怎么可以,如果今天我不在这你怎么办?多危险。”

我笑说,“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跟着这位护法大人去给看看病而已。”

云霄正色的说道:“你当他方才是吓唬你吗?如果你没有给他们的教主看好病,他们真的会杀了你的。”

我看着云霄平静的说:“我知道,可是生死无谓,我本就不放在身上。我行医,不过就是为了学有所用,还有勉强糊口而已。”

云霄着急的说:“你这又是何必呢,人不与天斗,你这样任性是要出乱子的。”

我诚恳的说:“云兄,多承你一路看顾,可是,我这一生难得有一次自主的机会,生死于我,反倒是小事一桩,你不必替我担心,我会照顾自己的。”往事已矣,我不会放弃这种自由,也不会整天对这云霄回忆自己尽量遗忘的往事,至于生死,那反倒是我所不在意的东西。

无论云霄怎样游说我,我只轻笑着摇头不语,最后,云霄只好自己提着胖护法离开,叮嘱我小心门户。

送走云霄,凤毛低头站在我面前,我轻轻摸摸他的小脑袋问:“凤毛,你是不是害怕了?”

凤毛用眼睛闪亮的看着我说:“是,少爷,我是害怕,再要有什么胖护法、瘦护法来,我们可打他不过。但是少爷,凤毛不离开你,凤毛要和少爷在一起。”

我原本想安排凤毛自己去衙门躲灾,不想这鬼精灵已经看穿我的心思,我只好对凤毛说:“小傻子,这可是性命忧关的大事,你不要陪我挨意气、”

凤毛坚定的摇摇头,轻声却无比肯定的说:“凤毛不离开少爷。”

我苦笑,只好由他。

此时门外却是一阵喧哗,我和凤毛对视了一眼,凤毛的脸色便成苍白颜色,我轻轻握住他的小手,发现他的手掌又湿又冷,我笑笑站起来往外走。不想凤毛却一个箭步冲在我前面,跑出去大声呼喝,“什么人在外面喧哗,吵死人啦。”

这一刻我被那小小的、单薄的身影所感动,他明明是很怕的,可是还在为了我冲在前面,这孩子,我感到心中有什么酸酸的东西在涌动。

只见一个马脸的军士跑了进来,点头哈腰的说:“凤公子,我们是安抚使大人派来保护你的。兄弟门没有经验,吵到凤公子了吧。”

凤毛听说高兴的手舞足蹈的说:“你们是云少爷派来的好极好极,不吵不吵。”

我本有心让他们回去,可是看到凤毛一心欢喜的样子,话到嘴边却转成:“凤毛,既然这样,你去那些银子买些好酒好菜请诸位军爷喝两杯。”

那马脸的军士陪笑道:“啊哟,凤公子,这可担当不起,我们将军特意叮嘱我们不许我们趁机揩油,否则军法从事。”

我安慰他们:“已经中午了,我们也要吃饭的。大家一起吃些,不算揩油,如果你们将军怪罪下来,还有我呢。”

以那马脸军士为首的人一起躬身行礼说:“如此,就谢谢公子破费了。”

我拿出几角碎银子,打发凤毛出去买东西,他答应了一声,跳着就去了。

那些军士分成几班站在草堂四周,剩下的轮流在庭院中乘凉休息,我让他们进草堂来坐,他们都摇头不肯。我只好自己坐在草堂里,静静的看我的医书。

过了许久,也不见凤毛回来,渐渐的我腹中有些饥火上升,暗自骂这个狗头,得了钱,又不知道哪里疯跑去了。

就听见门外一阵喧哗,那个马脸的军士大声呵斥:“你什么人?看着就象是个匪患!”

就听见一个女声高声的惊呼,然后是大伙的哄堂大笑,不知道什么人接着说:“原来是个姑娘,既然这样,让你进去也无妨。”

我放下书,就看见一个少女穿着男装,满脸娇红的走了进来。我知道她一定被那些军士刁难,正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不想她没有同寻常女子一样哭泣发怒,而是看着我微微冷笑不语,把我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我只好站起来,轻轻问她:“这位姑娘,请问您究竟是那里不舒服,还是府上有什么人微恙?”

那少女冷笑道:“哦?这凤栖草堂还是医馆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衙门呢!”

我也轻笑,“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医馆还是衙门,你既然来了,不妨把正事儿说说。”

那少女思忖片刻,反问我:“凤公子也不妨说说我来做什么?”

我用手轻轻的敲敲桌面,缓缓的说:“姑娘前来,若不是为了寻医,自然为了寻事,这事儿,恐怕和上午前来的胖护法还有此时仍未归来的凤毛都脱不了关系吧?”

那姑娘听了我的话,眼中爆出一抹惊诧的光采,然后她微笑着说:“公子果然非池中俗物,既然如此,这里有请柬一封,望公子海涵。”

我接过信函,用桌子上的药饵调开信皮,抽出一副素简,只见上面写着:“凤飞公子惠上,久闻公子素雅,妾身不胜望之,愿在聚芳楼备素酒一席,献曲一首,公子多情,定不负我殷殷期盼之意,使我空候矣。婀娜遥拜。”

我轻轻放下请柬,看着眼前的少女,微笑着说:“敢问姑娘一句,凤毛是在你处吧。”

那少女娇笑道:“凤毛那孩子机灵聪明又俊俏,我们也不为难他,准备了好些果子给他吃,他姐姐姐姐的叫着,不知有多乖巧。”

我笑着点头,“那就好,还请姑娘万事海涵,不要同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有不到之处,凤飞亲自上门谢罪,如此姑娘就请回,转告婀娜小姐,凤飞必至。”

那少女转动眼珠说:“你当然要去了,婀娜可是我们聚芳楼头牌姑娘,等闲人莫说要听他弹琴一首,就是见她一面也要是千金万银的供出来的。公子准备什么时候去呢?”

我淡淡的说:“自然是我等避开门口这些军爷们再去了,否则这样文雅的事情加上几位臭哄哄的军爷在里面,我倒无妨,只恐熏坏了聚芳楼的众位佳人。”

那少女反问:“怎么公子不打算让这些军爷们保护你去?还是公子打算让巧儿留在这里当人质,等公子把凤毛领回来再放巧儿回去?”

我看着少女说:“就请姑娘先走一步,凤飞不才,也不至于难为一位姑娘家来保全自己。还请转告婀娜姑娘,凤飞将携清风而至,敬聆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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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女望着我,竟然有片刻失神,口中喃喃的说:“想不到天下竟然还有你这般人物,难怪,难怪。”说完,她转身离去,门口果然又爆发处一阵哄笑,想来是那些军士趁机再次调笑那个少女。我听那少女已经离开凤栖草堂,转身进了内堂拿出一些东西放在怀中,走到后门。

有一个军士正在后门守候,见我出来,连忙上前问候,“凤少爷,您这是要去哪里啊?等我招呼几个兄弟陪您?”

我微笑,“不,我不出去,我就是来找你看样东西。你闻闻看这个是什么?”我从怀中拿出个布包递给他。

他接过去,翻来倒去的仔细瞅了半天,然后小心的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笑说:“公子,这喷香的包包,别是哪个姑娘送你的吧?”

我看着他,微笑不语,过片刻,他把包包递还给我,不明所以,我接过包包放入怀中,从袖子里猛的抽出一条手帕在他面前一抖,一股浓烈的药味弥散在我们中间,那军士猛的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便往后倒去!

我连忙伸手扶住他,让他缓缓坐到地上,靠墙昏睡。得意的把手绢塞回到袖子中去,看来这“失魂落魄散”还是满管用的,不由对我自己这些天胡乱配置的膏膏草草大有信心起来。

从后门探出头去,四下看看,没有发现别的人在这里看守,连忙闪身出去,把后门虚掩,快步往聚芳楼走去。

依旧是高门粉墙,站在门前,抬头便可看见上面金光闪闪三个大字“聚芳楼”。这里是销金窟,这里是美人窝,自小先生们便教导我“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人余力,则以学文”、“贤贤,易色”、“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所以对这样的地方我当然是避之不及,绕路而行。可是现在,我却只能站在这个地方呆呆的发傻,在心里不停的安慰自己,“镇定,镇定,不要紧张。水来土屯,兵来将挡!”

大门猛的在我面前打开,一个粉色纱衣的女子对我笑说,“傻子,站门外干什么呢。冤家!你还不给我进来!!”说完她那拿着扇子对我扇了一下,转身进去。

饶是我及时屏住呼吸,也有一股浓香的花粉味儿钻进我的鼻子中去。我在心中苦笑,提腿迈步往前走去。

进到里面,只见那个粉色纱衣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拿着扇子从上面偷眼看我,轻声笑着说:“好个狠心的冤家,让我好等,你终于还是来了,你说,让我怎么罚你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好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那里,不想她也不说话,只管用手有意无意的用手慢慢梳理她的扇坠,我站在一旁,脑筋急转,是此时就迷晕了她?不成凤毛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开口要人?也不成,先听听她们的底牌。怎么办好,怎么办好?!还是以不便应万变的好。

半晌,两人无语,终是我按捺不住,轻声说了一句,“凤飞不才,静聆婀娜姑娘雅奏,万望不弃。”

那少女张大嘴巴,吃惊的说:“你说什么?你是来找婀娜的,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我也一定是张大嘴巴:“你不是婀娜?那你是谁?”

我们两个人的脸色想必此时看来一定十分精彩,白红紫黑次第开,各种颜色轮流转。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来凤栖草堂下帖子的巧儿姑娘从楼梯上下来,板着脸呵斥道:“四儿,这位小凤公子是婀娜姑娘的贵客,你唠唠叨叨拉着他闲扯什么呢?”

巧儿的地位似乎比四儿高上一点点,四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巧儿,咬着下唇哼了一声,甩手转身走了。巧儿这才转向我,微笑说,“不想公子来的这样快,是巧儿失礼了,让公子受惊。”

我连忙说:“是凤飞不才,想婀娜姑娘该是何等出尘容姿,凤飞居然会错认,该当一罚。”

不想巧儿听了我这话,只是淡淡一笑,“承公子多情。但我们姑娘常说,已经在这勾栏污垢里打滚的人了,谁敢表白自己洁净无尘,但求灵台一点清明,死前问心无愧而已。请小凤公子跟我来。”说完竟不等我答话,转身就走。

我诧异的张开嘴,这样的话竟然在一个倚楼卖笑的女子口中说出,红尘大千,藏龙卧虎。是我轻慢了这朵聚芳楼的名花,我不由的重整心情,跟着巧儿拾阶而上,对这个婀娜姑娘充满了好奇和期翼。

方至楼头,就听见哥翁哥翁的调琴声,巧儿便轻轻停住脚步,我站在她身后,也只有跟着停下,不知道接下来的考验又是什么,如今船到桥头,只好一切顺其自然。

婀娜姑娘琴声升起的时候,宛如云在青山月在天,一股舒琅之气透壁而来。那曲子原本平常,可是在她的手下却多了几分调皮之意,不时的每节的尾调上耍两个小花腔,仿佛一个娇俏泼辣的少女正斜睨着你,手中油黑的大辫子甩来甩去,引你去捉她。渐渐的曲调升高,多以扫拂为主,琴音中隐隐有了雷霆之意,刹那间春草阳光少女都不见踪影,墨云翻滚下,雷声阵阵,杨柳低头。琴音徒的拔了几个高调,铮铮的弹奏出几下短促的琴声,阳光与墨云都隐去,只有黑夜里莫名的压抑,凛冽的杀意穿墙而出!最后几个高音越来越急,越来越高,越来越强…我喃喃的说,“太激越了!”话音方落,就听见“嘣”的一声,琴弦断一根。里面一把平静而悦耳的声音响起,“是小凤公子到了么,恕妾身不出门恭迎了。”

我只好答,“怎敢有劳姑娘玉步,凤飞无礼了。”在朱门上轻扣两下,自己推开门进去。只见一个身穿梨花白衣的女子正低头调琴放出多余的琴弦,乌黑油亮的头发简单的挽了一个最常见的楼心月,巧巧的用一支银簪子卡住,别无一物。

她慢慢的旋好琴,头也不抬的矫正音律,我只好趁此机会打量这个房间。没有我想象的俗艳,甚至连雅致也谈不上,四壁素白,当中隔断处放下雨过天晴的帘子,想必里面就是她的卧室。窗下有一张高几,几上供着一瓶翠绿欲滴的杨柳,从支开的窗子向外看去,远山一线,诺大的池南湖正泛着银波荡漾在眼前,快洒胸臆。

“我这屋子寒陋,倒简慢了公子。”不知什么时候,婀娜已经调完琴,正静静的打量着我。我回头看见她,心里竟然有片刻恍惚,那双眼睛就像黑幕上两颗银钉,叮叮当当的落到你的心里,硬而脆。其实细看起来,婀娜并不比巧儿、四儿漂亮在哪里,她的嘴有些大,脸色有些苍白、颧骨也有些高,可是这些东西放在一起,再配上那样一双眼睛,她整个人就凭添了一种说不出的风姿来,有些倔强、有些调皮、有些你说不上来的闪烁吸引着你。

我在打量她,她也在打量我,半晌,她微微一笑,整个五官都变得生动活泼起来,她问我:“小凤公子看我这屋子如何?”

我答:“池南以西,远波芳地;瓶插绿柳,拙情巧寄。”

婀娜微微一笑,“蒙公子盛赞,方才献丑了,如今婀娜再献上一曲,请公子品评。”

这回她的琴曲很简单,一支“贺新郎”,念念碎碎的流淌出来,听得出当初是在这支曲子上下过苦功的,任何细微的转折都没有错过,然而却工过头了,琴声因为技巧的过于强调,使整个曲子多了一重匠气在里面,喜洋洋的曲子里不知怎地反多了几丝市侩,听着就像奏琴的人在贺喜的时候,一面道喜,一边嘴角微撇,不怀好意的嘲讽着。

不多时,一曲贺新郎就弹奏完毕,婀娜住了琴,缓缓把双手放下,抬眼看我,“如何?”

我轻轻的说,“以前家姐曾经告诉过我,琴传心声,再简单的曲子,只要放情进去,都能以曲寄情,动人心弦。婀娜姑娘的技法是一流的,凤飞很是受教。”

婀娜轻轻的挑起眉毛问:“想不到令姊原来是音律高手,公子家学渊源,琴律之学定胜婀娜一筹了。”

我轻轻的摇头,“家姐已经仙去数年,凤飞无缘得惠教习,因此并不精于音律,只是以前听姐姐弹琴多了,粗通音理而已。”

婀娜没有说话,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们两人一时无话,陷入沉默之中,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站起来折了一片柳叶在手里,“婀娜姑娘,以前姐姐常常弹一首曲子,我虽不会弹,但勉强可以吹给你听,望你不要嫌弃。”

我拿起那片叶子,放在嘴边,轻轻的吹起来,烟雨朦朦,时光一下子就倒流到数年前,姐姐在宫中弹着这支曲子,我听了一遍又一遍,每当宫女太监们找不到我,我便在树上吹这首曲子,引他们抬头唤我,还有姐姐,这时她会倒提了金缕鞋,把裙子反掖在围腰里,光脚上树来揪我的耳朵,当然,这一切都发生在那尊贵的帝王看不见的时候…

我静静的吹着那久违的旋律,每当我想念姐姐的时候,想念家人的时候,我就会用一个树叶来祭奠我的亲人,即使在丰府的时候也不例外,只有当我最万念俱灰的时候,我才忘记了这支曲子,这是我离开他后第一次吹呢…,想到这里,曲子猛然走了几个音,叶子破掉了,我拿下叶子心情压抑,无语。

婀娜却似乎已经听出了神,缓缓的转过头来,眼角似乎有泪光在闪烁,一脸诧异,“凤公子,这曲子真好,仿佛把人心底最深的思念都说了出来,它叫什么名字?”

我抬起头,正好望到窗外,远山如黛,半山的岚霭轻巧的把山峰拢在雾中,就像人的回忆,缭绕而不可窥测,深深的藏起来,我轻轻的说:“这首曲子,叫做五湖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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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湖放?真好名字,难道做这首曲子的人,本意寄调在江湖吗?”

我轻轻摇头,“我不知道,当初我听这首曲子的时候,忘记问她什么含义了,不过有人曾经给这曲子填了一首词,我可以念给你听。”

婀娜轻轻的点点头。

我缓慢而清晰的把词念出来,“漫腰回廊,美人忙梳妆,金屋栖鸟,困卧北窗凉。朱颜一夕辞镜去,瞬时流光。尘生锈帐炉催香,前度斜阳,一夕九回肠。

夜雨泛江,舟头舞尽张狂,抒尽胸中臆,平生畅。歌挽秋气爽,解颐人,堪寻访。素手调羹汤,闲庭日落,但闻一声悠扬。”

这首词的前半阕是姐姐填的,后半阕我前几天刚刚写上,要到今天我才明白姐姐眉宇间的落寞,大抵,她是希望能五湖放歌,钟情一人白头到老,我也一样。可惜,这天底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婀娜轻轻的念了两句,“素手调羹汤,闲庭日落,但闻一声悠扬。好词,好句,好意境。小凤公子稍等,我去去就来。”说完,她转身离去。

片刻后,婀娜便转了回来,手中轻轻拿了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个耀州窑的如意连心斝,我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把手中的托盘放下,“小凤公子可曾听说维岳以西百里处有一座名山,唤作玉墀山的?”

我点头,“总听人说‘林泉净霁烟,千嶂碧透天。人间灵秀地,维岳玉墀山’,可惜凤飞到维岳时日尚短,还未曾亲去玉墀山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