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场的除了医师,多数为贱籍的奴婢,见到翟家主这种官身郎君是要行礼的,难免影响他们正在护理的病人。不以贵人之身,影响此处医师署的工作,翟羽的考虑是很周到的。

秦嫣正安慰着自己面前这名,已经失去了双腿的中年男子:“我会手脚很轻的,不会很疼的。”

中年男子满脸哀戚:“姑娘,我再也不能走路了,为何还要受这个疼?”他的创口很大,很容易出脓浆。

“有一点脓血,我帮你除去。”她回头叫人,“可有闲着的人吗?沈娘子,林叔,你们谁空着?来个人,帮这位大叔按一下。”

一双手伸过来,按住了那断腿的男子,秦嫣感觉是一双男人的手,道:“林叔,你按住他,清伤口时别让他动。”

她将处理伤口的小刀放在烛火上消毒。她从小刀的反光中,瞥见那扶着断腿男子的男人,并不是佝偻的林叔。她抬起头:“郎君?”

翟容按着伤者的手臂:“你快一些,他很害怕。”

断腿男子知道自己又要吃痛,嚎叫起来:“我不要啊,我媳妇死了,闺女没了,我为何又要受这苦!为什么啊!”

秦嫣对那男子的喊叫置若罔闻,她清楚翟容不是老而羸弱的林叔,既然他按住了对方,肯定不会让他随意动弹的。她凝住呼吸,手起刀落,刀尖在伤口上微不可见地轻轻一旋,然后撒药上去,看着血迅速止住。

翟容和她,两人配合得很好,那男子再没有发出什么嚎叫。只是,闭着的眼睛慢慢淌出泪来。

这断腿男子曾是老兵,是个很能吃苦之人。方才的嚎叫,与其说是他伤口的疼痛,不如说是他在借机释放心中的疼痛。香积寺一案中,他带着娘子女儿去看参军戏,遇上了刀奴“恐洗”,他还奋力反抗,保护了几个无辜路人。结果一晃眼,娘子和女儿被另一名刀奴给捅死,他心慌错乱之下,双腿被长刀扫中。

他一直生活在内疚中,如果当时他只顾着带妻女离开,也许,妻女如今还活着哩。

秦嫣也不能在他身边消耗太多的时间,对翟容道:“郎君,麻烦你照顾一下这位大叔,我去那边帮淑娘换药。”

翟容点头。

尽管两人在一起做事平平淡淡,也没有刻意亲近,可是,那种亲密之人才有的默契,却丝毫不能掩饰。

翟羽站在不远处,停下自己正做的事情,远远望着自己兄弟。翟容抚慰了男人,站到秦嫣身边,一起处理另一人的绷带,两人轻言密语的样子,完全不躲闪翟羽的目光。

翟羽的睫毛稍微颤了颤,转过身,继续指挥着人,将他带来的药物、清洁的簟席、床罩,还有大量换洗的干净麻布衣衫,逐一交给医药署头程先生。然后又让自己带来的家人、下奴逐一分配,帮助此处那些临时从各处募招来的仆妇、婢女一起将医药署清理了一下。

翟羽安排妥当各项事宜,走到那断腿老兵身边:“老牛,你的腿伤口好些了吗?”

牛战正是那断腿男子的名姓,秦嫣回头看了翟家主一眼。

“家主,你来看老牛了…”牛战热泪纵横。

翟家主一拂衣裳,坐到了牛战的床边:“不要担心,你的腿伤只要不恶化,以后我让人给你打个义肢。”他微笑着,“不过几个月,你牛战又是一条八尺好汉。”

“我知道我知道,老牛就是痛心啊。”牛战哭道,“跟了我十几年的媳妇,就那么没了。我那闺女,都养到那么高那么大了,明年就给她说亲事了。”

“好好养着伤。”翟羽道,“要记着,你这罪,是替大唐在受。当年为了抵御吐谷浑,你我一起守过城头;如今为了中原安稳,我们还要一起守国门。”他轻拍牛战的肩膀:“咱老敦煌人,可以儿女情长,不能英雄气短。”

牛战噙泪:“却戎将军…”他喊着翟羽十一年前的将军名号。当年,他银盔贯甲,与翟老将军一起带着数万人,与他们这些军卒同吃同睡,同退吐谷浑。在隋唐战乱的年代,让西域的战火不得燎烧入中原厚土,为唐国的平定,立下汗马功劳。

翟羽站起来,看到翟容隔着几个伤者,在看他们这里。他的眼睛里,像是养了两颗星星,明亮而锐利。

翟羽对他颔首,转身走开。

他伏击慕容伏允的三位王子后,受大唐承启阁赏识,以受伤名义退出军中。这些年来,在河西隐秘的战线上,他依然是守护国门的唐国之将。

“可以儿女情长,不能英雄气短。”他相信,自己的兄弟已经长大,他会做出令人满意的抉择。

第78章 皮影

这几日, 郎君有事在忙碌,私奔之事他们都是江湖儿女,说走就能走。翟容放心不下这里的事情, 要帮着一起调查;秦嫣则还在医师署有工作, 她自认为自己的刀法犀利,比寻常医师更能够减轻伤者的苦痛, 所以也想留几日。

这日戌时将尽,秦嫣从医师署回到蔡玉班。各位娘子们习惯夜里生活, 都还在打牌。

三日国殇之后, 虽然丝竹之乐还不能动, 但是,私底下打个小牌,聊聊天, 嗑个瓜子,还是没人太管束的。更何况教坊司的女人们本来就随性惯了。蔡班主让他们声音小一些,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不多管了。

是以, 虽则蔡玉班里众人俱在,倒也声音压得低低,只是偶然有压抑住的笑声。但也很快戛然而止, 生怕被邻居听见了,举报给里坊的武侯。

她来到了蔡玉班的乐器库房。库房在蔡玉班第二进屋子的小阁楼上,有一个老伯专门在里面看管。这两个月怕是都不能动丝竹,秦嫣跟这位老伯关系好, 老伯昨日跟她说好,托她医师署回来以后,帮着照管一下库房,自己好去下面找老兄弟们抽个水烟,唠嗑一下,打个牌。

秦嫣晚上是很空的,她睡眠少,郎君又说了两人暂时保持距离,也不会晚上来过夜。这件事情对她而言,不算麻烦。

老伯看见秦嫣回来,将钥匙给她,高高兴兴出去找许散由先生。秦嫣一个人走入阁楼的库房。

丝竹已经好几天不曾动用了,乐器、道具都被整齐地放在那间地下室的库房里。里面琳琅满目,螺钿的琵琶、嵌翠的箜篌、坠玉的长箫、一排排青铜的钟鼓…这些乐器,每一件都是由匠人经过数十道工序,精心打磨而成的,在月光下,呈现出圆滑的弧线。上面镶嵌的贝螺、漆雕等装饰物,无不精美。

秦嫣在库房里转来转去,退一步,回到距离门口五尺之处的一小片空地。

榴木地板上,这里单独立着一面六尺见方的白绢屏风。屏风的四边都有黄柳木的雕刻,上面有不少都是三国的戏文。这是一面专门表演皮影戏的屏风。旁边则摆放着六只深口牛皮铜钉铜扣箱子。后面青铜错银百鸟朝凤的皮影灯也矗立着,里面的蜡烛都装得满满的。

她从老伯卧榻上摸出火镰,点亮了皮影用的那两盏明灯,白光灼灼的光辉,将她的脸映得桃腮杏眼。她打开牛皮包铜边的人影箱子,里面一排排罗列着以驴皮雕刻的皮影人。秦嫣从里面挑选了一番,找出一个腿很长的郎君皮影。

她把那皮影以支棒按在皮影白绢屏风上,明亮的光线下,那年轻郎君就站起来了。

刻绘皮影的师傅,将这位郎君的侧脸刻得十分俊朗。长眉入鬓,一双桃花眼,眼梢深深。一身刻着锦华蒰芥纹的袍子,腰带束得长身玉立。她调动着手指,让那皮影郎君走动起来。

一开始还是磕磕绊绊的,但是她的手指是经过天疏潭底红莲的改变的,要纤长灵活一些,很快就能让那皮影郎君一步步走得端方。她的手指灵动,那郎君迈动长腿,步步行走的姿势,跟翟容渐渐越发相似。

她嘴角微微勾起,看着郎君从左走到右,又从右走到左。觉得难免单调。看到另一个箱子上标着“山水景致”的字样,她打开,里面山峦、楼阁、草地、树林、玲珑石、虹桥等布景一应俱全。

将哪些装饰在白绢屏风上呢?

她想到自己即将前往的,他的师门。

翟容说,他们北海门是远悬在东海以北的孤岛。

他的师父杜先老先生,是风尘三侠中虬髯客的师兄。虬髯客曾经与李唐王室结识,因感慕当今圣上的雄才伟略,也为了天下黎民少一些征战,他退出中原争霸。虬髯客回到了北海,在杜先那里休养了数年,然后进入新罗为帝。

杜先则隐居在北海,过着他悠然的小日子。

杜先师父有识人慧目,擅于掇英攫才。翟容的小师叔洪远孤先生,当年二十五岁时,尚在隋宫中做音声人。杜先生看出对方根骨殊异,建议对方习武。

洪远孤三十岁始出江湖,三十二岁便名震天下。

因虬髯客的关系,杜先受到唐王邀请去太极宫做客,游太学时,看见了翟容,指点了他三天。翟容才九岁,便一心要拜在他的门下。

听郎君说,北海门立于东海之北,遥望瀛洲三仙岛,里面石桥古旧、峻山清远。每日清晨海雾锁重楼,远远看去,仿佛是仙家圣地。

秦嫣根据自己的想象,在“山水景致”的牛皮大箱里,翻出界刻出来的叠楼高宇,层层青山,道道水光,将其以呵胶逐一贴在白绢屏风上。然后用几根雕梁绘柱搭成一个大一些的明轩敞屋,她用左手操作着郎君皮影人,走入那屋子。

她伸手又拿了一个脖子里带着一个累珠金丝垂玉项链的小娘子出来。几下适应之后,她以右手操纵着小娘子皮影,也姗姗走入了小屋。两道身影一起在白绢屏风上,与她想象中的北海门仙居,渐渐融合。

无人的库房里,四周全是黑暗,只有白绢屏风这里一片明亮。她将两个皮影人按在屏风上,口中开始了自己编的戏文。

那小娘子皮影顽皮地转了一下眼珠,将目光转到郎君身边,道:“郎君,我想吃曲香斋的肉粽,你能否出门之后帮我带两只过来?”

那郎君走动几步,坐到小娘子的身边,她模仿着翟容的语气,教训道:“若若,你不要那么馋。”

“谁馋了?你到底帮不帮我买?”她指挥着皮影戏的小娘子,撒娇地朝坐在身边的夫君一靠。

秦嫣知道,翟容将她送回北海门之后,还是要离开她的,唐国男子大多都志在建功立业,踏平四方,而女子则都要在闺阁中,守着明月照高楼。所以,唐国的诗歌有两个最大的种类,一个叫做征夫词,一个叫做闺怨曲。这是这个年代,很多年轻爱侣都无法脱离的命运。

秦嫣红了脸,捏着嗓子为那皮影小娘子配音,道:“郎君,你看…是你儿子想吃…不是我。”既然男子不能常陪身边,那就有个孩子也很好。她原先是不喜欢孩子的,不过,那是自己觉得没有安全感。如今跟着翟容,她觉得应该还是能够改变这个观点的。

说完这句脸红心跳的话,她偷偷从屏风后面探出来,四处张望一下,似乎周围有人会听到似的。

当然是没有人的。

她重新缩回去,嗓子立起喉咙,装出粗声道:“唉,好吧。”

屏风上的小娘子坐了一会儿不安分了,又问:“郎君,很想念敦煌城的冰糕,你什么时候做给我吃?”

“若若,你不能吃太多冷食。”依然是她假装翟容的语气。

“是你儿子想吃,不是我。”这一回,皮影戏的小娘子不羞赧了,很不服气地斜斜抬起头。

“好吧。”俊俏的皮影小郎君,被秦嫣操纵着,无奈地闭了一下眼皮。

她继续玩着,手指一弹,让那小娘子扭动着坐直身子:“郎君,听说隔壁镇上的葱油饼子很香,你明日一早能不能给我带两个。”

“太多了,若若,你会吃胖的。”她模仿着翟容的语气。

“不是我想吃,是你儿子想吃!”秦嫣开心地回答着。

她暗自想,如果怀了翟容的孩子,肯定可以躺在床上作威作福,要吃要喝。十月过后,就会有个跟他爹一样好看的娃娃,陪着她了…

蓦然,黑暗里传来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声音:“若若,我儿子哪会像你这么馋?”

秦嫣手中一抖,两个皮影人都落在了地上。

一道月光从打开的小阁门里照过来,翟容的影子就落在皮影屏风之前,只不过她玩得太投入了,他的脚步又跟狸猫似的没有声音,没有留意。

身边一暖,翟容的身形已经移动到了她的身边,他捡起她落在地上的两个皮影人,学着她一起支在白绢屏风上。皮影灯照着屏风上的水光树影,也照着两个并立的人儿。

秦嫣捂住脸,觉得太倒霉了!

自己躲在没人的角落里意淫一下下,这样的事情,都会被抓包…这,这还有没有脸见人了?

做皮影的白绢屏风下,明灯很亮,翟容也看出她的窘迫已经不能掩饰了。若若真是太可爱了!他看见她就想笑:“若若,我来给你演个戏文。”

秦嫣红着脸:“你给我演什么?”婚都求过了,她也答应了,还有什么好演的?

“你不是说大泽边,第一次看见我,担心我打你?”

“嗯。”

“那次见面不算,我们重新来过。”

“好。”秦嫣还沉浸在方才被他窥破自己意淫之事的害羞中,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翟容伸出手,将那些屋宇、楼台、雕花梁柱都一个个从白绢屏风上揭走,然后从“景致”箱子里,重新挑了一抹云端上的远山,几块零碎的石头。将小娘子皮影人交在秦嫣手中,指着其中一块道:“坐上去。”

秦嫣便让那皮影小娘子坐上去。翟容从器具箱子里挑了一面驴皮雕刻的小卷花绕枝琵琶:“拿住。”

翟容在夕照城上,她曾与他聊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她说,看见他就怕他揍她。

——揍她?他舍得揍她吗?死丫头胡说八道,真是令他耿耿于怀啊。

还说,看到小纪就一见钟情,把他的兄弟拿出来对比他?这也太气人了!

“春天的草地上,野花刚刚盛开。祁连雪山在月光下,像是罩着一层纱雾。”他让那皮影小郎君走到一块石头旁边,然后蹲下。秦嫣忙配合着他,将那皮影小娘子耍得好似在弹琵琶,嘴里低低哼着《绿枝绕》。

翟容笑着,在少女轻巧空灵的小声歌唱中,说:“美丽的姑娘,你的琵琶真动听,能告诉我的名字吗?不要是花蕊,不要是幽若云,叫若若怎么样?”

“?!”秦嫣被他恶改得有些吃不消了,努力入戏地道,“哪里来的登徒子?我与郎君素不相识,为何要告诉你我的名姓?”

“我对姑娘一见钟情,你就得告诉我你的名字。”翟容的本性很快就暴露了,方才那个还颇有些诗经小调调的开场白,顿时被他破坏了。

“可是你没有对我一见钟情,你当时对我一脸嫌弃。”秦嫣也迅速出戏了。

“我现在不是在改嘛?”翟容操纵者那皮影郎君站起来,几步走到秦嫣的皮影小娘子身边,他五指一挥,用皮影小郎君的身子,一下子把秦嫣的小娘子压倒:“看,一见钟情了。”

“…”秦嫣无语,如果初见面他来这么一手,她直接拿出扎合谷练成的暗杀本领,给他一击了。

翟容依然将皮影支在屏风上,自己的右手,真的伸出来按住秦嫣左边的肩膀,一下子将她按倒。他的身子压在她的身上,脸对上秦嫣的脸:“一见钟情了吗?”

屏风上的小皮影,和两个人的动作重合了。真假相叠,影幻虚照…

翟容鼻尖也顶在秦嫣的鼻尖上:“若若,原来,你…那么想生我的孩子?”一进门听到了她在屏风后玩这个游戏,他就被她这句话撩拨得,恨不能将她立即法办。

他的手挑开她的裙子,手掌按上她的腹部。她急促的呼吸,令他的手掌随之起伏。他手掌底下,这片娇滴滴的地方,如同丝绒裹着一团柔云,嫩得不可思议。只要他放入自己的精魂,便会长出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稚子。

他本来就喜欢孩子,对轶儿也很宝贝。如今自己也能跟若若有一个,光是这个想法,已经让他的身子下面粗硬起来。

“这里不行…”秦嫣喘息着,这里是看库房老伯的地方,老伯跟人唠嗑完了,还是要回来继续看库房的。

“知道不行,就摸一下。”翟容比她喘得还急,“我说过,不动你的身子…”

“你这还叫不动,都已经…已经…”

他没说话,摸捻着她,眼眸子里都是水光。秦嫣也感觉到了他身子在自己大腿上的摩擦,羞红了脸。

白绢屏风上,两个皮影小人,男上女下一合一起。镂空的花纹彼此交融,皮影郎君的鼻尖与皮影娘子的鼻尖一次次相叠,两个身子更是分不出彼此,花朦月胧。他们身周,雾海山峦,云水雨卷…

翟容并没有食言,只是揉蹭她,秦嫣与他额头贴在一处,被他揉得身子深处湿润无比…

“叹汉室、多不幸,权奸当道…”

一声老板秦腔在楼阁的屋外响起,一个斜持着水烟袋的老者摇摇晃晃地走上来。他平日里负责看管库房,也无聊得紧,这两日许散由师傅他们也不得出去弹奏赚钱,老兄弟几个正好可以聚一聚,小酌几杯。骂一顿星芒圣教的恶行,叹一番唐国百姓遭殃,又有小道消息传来,这邪恶小教如何在西域行凶。林林总总也聊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儿得回来关门落锁睡觉了。

跨进阁楼,就看到皮影用的明灯点得亮堂堂的,知道又是那个小娘子在玩皮影。哼着曲子走进去:“我说花蕊娘子啊…”

他只觉得那白绢屏风上的两个皮影人动作十分暧昧。正想细看。一晃眼,旋即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两个大活人。花蕊小娘子带着个生得出奇漂亮的小后生,从后面钻出来。

“嗳哟,”老伯拍着心口,“老汉还当是皮影人变活了,这位郎君是…”不愧是蔡玉班的老人,也是见多了郎君和娘子们之间的亲密好事,虽则撞破了对方,也斜眯着眼睛只当看不懂:“哦,是翟家郎君吧?哪个不懂规矩的仆妇,不把郎君让到屋中好生伺候着,跟着咱家不懂事的花蕊娘子,在这里玩耍?”

翟容背着光,给他行个礼:“我有事找小娘子,直接进来的。”

老伯装着傻:“哈哈哈,老汉回来了,姑娘不用替我看库房了,去吧去吧。”指着那些皮影道具道,“老汉来收拾哈哈哈。”

他人老眼不曾昏花,已经看到两个人隐隐约约衣带翻垂,袍衫松弛,这也太急色了一些吧?娘子明明有乐班预备的屋子,这挪一挪屋子的时辰都等不得了吗?为了迎合这些有钱有势的郎君们,这些教坊司老手都知道如何给对方遮脸,如何帮他们收场。

秦嫣拉着翟容一溜烟走出去。月光中,夜风将两人的衣衫裙带都吹得乱七八糟。秦嫣生气,小声责怪:“都是你,有些事情回屋子不行么?”

“我一进屋,你就在说那种话,教我如何忍耐?”

秦嫣窘迫异常,无言以对。两人只能尽快回到屋子里。

她的居室里有蔡玉班为他预备的衣袍,他拿着去沐浴换衣,两个人都换洗干净,头发以帛布吸得干松松的。她拿了角梳替他将头发梳起,抽了一根蔡玉班给她备着的,男人用的云头玉簪给他将发髻别住。

翟容因说过要将她养大一些才动她,因此晚上是不过来的。今日晚上过来有些反常。秦嫣扶着他的肩膀问:“过来找我有事。”

“有事,”翟容说,“我饿了,你先帮我去传一些夜宵来。”

秦嫣便去找了仆妇,准备了一些“光明虾炙”、“白龙臛”、“葱醋鸡”这些味道咸鲜的夜宵,还有一碗二十四气馄饨。

翟容慢慢吃着,秦嫣看着他的神情,像是有事情。便拿了一杯酪浆,陪着他坐着。

“若若,这几日,我一直在跟着徐刺史查星芒圣教的事情。”翟容夹了一只烤虾,剥下半透明的红壳,“以后你不要担心了,你根本就不算是星芒教徒。”

“应该…算的吧…我从小跟矮脚他们一起训练;我八岁起就执行星芒教的任务;我杀了很多星芒教希望我杀的人…”她低下头,这些事情一说起来,心情就沉重起来。

听着她这一门心思往自己身上扣罪名的做法,翟容抬眸看着她。

翟容说:“那我问你,你入了敦煌,每日早晚念几遍《光明垂地经》?你阻止那矮脚杀人之时,你可想过,你这种行为会触怒星芒大神,不得进入星光圣地?昨日你帮那些被圣刀砍过的人包扎伤口,你可想过星芒大神会将你雷火迁怒,叫你粉身碎骨?”

“长清哥哥让我不信他们的。”

“那就是了,你不是。”翟容知道,秦嫣在香积寺前被矮脚他们认出来,周围人那么多,徐刺史他们肯定会留意这个事情。所以他这些天一直在各处调查星芒圣教的事情,准备给秦嫣一个准确的定位,让她不要活得如此提心吊胆。

他说:“先前我也没留意这个什么星芒圣教,如今,你将你的经历好生都跟我说一遍,我好好梳理梳理。”

翟容先前更关心若若的感受,知道让她回忆在星芒教的生活,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他只问了一些与她切身相关的情况。至于整个星芒圣教,他以为不过是西域的一个普通邪教,并未刻意向她询问。

如今,则不同了,他需要掌握更多星芒教的细节。

“好。”秦嫣从六年前的择蓝山说起,她如何在长清的帮助下,斩杀了黑狐王赫连越;她如何在疏勒国上了白象背,刺死了疏勒贤王属疾;南云山她如何杀死了幽九州;还有她如何来到敦煌…

“听着你简直是战果辉煌、无往不胜,”翟容听得很好奇,“可是,你在香积寺救丝蕊那副笨手笨脚的样子,若若,你莫不是在自吹自擂吧?”

“才不是,”秦嫣道,“救人本来就比杀人难。”

“你就是装出这种呆笨的样子,去接近目标?”

“是啊,很少失手的。”

“是你那个长清哥哥,把你教得这般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