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长清并排睡一处,翟容睡在另一头。

西域冬季的夜晚是如此漫长,足有七八个时辰天上都是一片乌黑。加之北风大作,小小客栈外风沙乱撞。宁高山镇方圆数十里,飞沙走石西北风狂放。

忽然,那陈旧而厚重的木门被哐啷一声撞开。

大片大片的雪絮,白惨惨随着风一道灌入了暖意十足的客栈堂屋。客栈里顿时一股阴冷之气。

睡在大堂里的几十号人都纷纷惺忪着眼睛抬起头,有旅客不耐烦地恶声恶气吼叫起来:“掌柜,你们店的门是不是要修了?”

“搞死人了简直…”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住店的客人们正在七嘴八舌抱怨着,忽然只听见一片金铁之声。

浓重的血腥气伴随着屋外猛烈灌进来的冷意冰风,顿时将每个人都弄清醒了。所有人都是在外行脚之人,身上都是和衣而睡,有些更是练家子,顿时意识到了不对劲:“快!点火把,快!在杀人了!”

秦嫣是警觉之人,一旦发现情况不妙,立即弹身而起。

秦嫣抽出翟容事先就给她准备好的刀。她先去拉长清,长清跑不快,个子矮很容易被踩踏受伤。手刚碰到长清的衣襟,翟容的胳膊已经伸在她的前面了。他知道若若最担心自己的哥哥,抢先对长清道:“兄长我来保护。”

翟容只是跟秦嫣比较亲热,其实对于长清还是保持着恭敬的距离。当下,他抄起长清,从旁边脚夫的行囊上抽出一根长绳,将长清迅速捆在自己背后。

其余众人也都起来,抄家伙的抄家伙,点火把的点火把。一片混乱中,好歹有几枝火把点亮了。只见一片刀光霍霍,一群衣衫褴褛如乞丐之人,个个都是矮小的半大小子。他们面无表情,手中挥舞着一把粗重的图桑弯刀,不由分说,不分青红皂白地向着对面的每个人砍去。

火光猎猎中,人们可以看到,这些人的脸上好似被浆糊贴住了一般,整张脸都是僵硬的。他们面目形同僵尸,双手却凶残无比,不断砍杀着面前遇到的任何活物,仿佛地狱里出来的恶鬼。

“救命啊!逃啊!”

秦嫣像是一块铅灌到了肺里,好一会,才带着哭腔叫了起来:“刀奴,是刀奴!”

翟容也立起了眼睛,居然杀人直接杀到了宁高山镇上来,这也太嚣张了。

翟容背着长清滑步而出,手旋如风。一名刀奴正一刀砍向一名胡商,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晃,手腕一酸,图桑刀就被翟容卸下了。

这批刀奴足有四十之多,不断疯狂地砍斫着,冲入这个狭小难以腾挪的堂屋之中,那些旅人都无处躲避,顿时数十人都被砍得惨叫连连,好几个已经身断首离了。

翟容一边砍杀,一边指挥着身边的商旅尽快后撤。他面目冷峻,在承启阁以往获得的情报之中,这些刀奴都是被星芒教自小豢养在教中,杀人不眨眼。从香积寺血案中也可以看出,真正到扎合谷刀奴是如何没有人性的。

此刻,客栈中有八九十名无辜商旅,随时会丧命在对方的手中。那些刀奴根本不可能被吓退或劝降,翟容打算将这些刀奴全部杀死。

长清虽然常年在扎合谷,见惯了刀奴们互相厮杀的残忍模样,却是第一次看到刀奴们如何在星芒教教义的蛊惑下,将铁刃砍向无辜的民众。

他猛然后悔起来,是他选择了睡在人堆里!如果他们定个房间远离人堆,会不会好一些呢?长清只觉得自己的双手似乎黏糊起来了,沾满了血…他…又在间接杀生了…长清失去了镇定,趴在翟容背上,嘶声大叫:“快阻止他们!快!”

翟容说:“我只能以杀止杀!”

长清满脸泪痕,毫无选择:“以杀止杀…快…”

这些年,他在扎合谷传授教义,让那些混沌的孩子笃信《光明垂地经》,让他们信仰星芒大神。虽然他只是为了活命而不得不曲折求全。他甚至一直要嫣儿发誓,如果不幸让她执行这种刀口指向无辜者的任务,哪怕自尽也不能做。

可是,此刻见到这些恶魔般的杀手在他面前大开血池恶孽,他全身都在发抖。

长清说话的当口,翟容手中战刀飞舞,两蓬血花从他刀口溅起,两名刀奴倒在尸体堆中。那些商旅之中会些武功的人,也手持钢刀前去抵抗,这些刀奴每天要经历八个时辰以上残酷训练的身手,普通人哪里是对手。翟容一个人要防那么多人,杀得再快也有限。

翟容已经劈死了几个扎合谷刀奴,也发现他们跟秦嫣一样,并无什么高明的内力,只是身手协调灵活,但是战斗力彪悍,不惧生死。忽然,只听见一声声惨叫不断响起,却是那些刀奴施展开了半生不熟的“白骨错裂手”,将一个个旅客的喉头、脸面捏碎。

几个尚能一战的商队刀客们,被这种恐怖的杀人手法惊骇住了,刀风一乱,顿时又被戳死了三人。

翟容对秦嫣道:“是不是莫血的人?”

秦嫣说:“是的。”

她跟这些刀奴虽然脸面认识,但是彼此受训时都是生死对手,如她和矮脚一般,只要有机会,都会将对方踩死在血泥之中。

只是人数太多了…秦嫣犹豫着,以他们兄妹惯常的方式,遇到这样的情况,多半应该是躲在人群里,慢慢伺机逃走。这个宁高山镇因昨夜的风雪封路,好几个客栈中都满满住着旅客,加之马车、驼队。如果躲避在人群中,转绕在不同的客栈里,这种方法,似乎更可靠一些…

可是不行!

翟容一定受不了,为了救他们两个,死去那么多人。

秦嫣咬牙道:“郎君,他们应该是冲我们来的!我们往外杀,看能不能将这些刀奴引到外面去。”

翟容看看她,他也知道她习惯的躲避方式。

而此刻,她主动选择冲出去,独自面对这些刀奴…分明是站在他的立场上来面对这个问题。

翟容眼睛一弯,说道:“好,出去!”

秦嫣点头,手中弯刀回转,又勒断一个人的咽喉。

来的正是莫血手下的刀奴,秦嫣本来以为莫血应该只是自己来捉她和长清,却没想到,他们这个草字圈竟然倾巢出动了。

翟容杀开一个血圈,愤然回头,怒喝道:“长清和十二在我这里,你们到底要杀谁?冲我来!”

那些刀奴果然转过头来,追着他们疯狂劈砍。

秦嫣跟着翟容,冲出了客栈。

一出客栈,漫天白雪纷扬而下。

雪花卷舞中,翟容带着秦嫣,并刀而行。

风雪渐欲迷人眼…

翟容的纵横捭阖,秦嫣的回风流雪。

狂雪交战中,他们亮刃白雪溅鲜红,双刀匹练共锋芒。

长清看着自己的妹妹。

九年来,他亲眼见她在扎合谷杀过很多人。都是与她一起受训的刀奴。

他见惯了她畏惧、逃避,哪怕在训练中赢得生机,也是一脸没出息的样子。

如今,她磊落飞扬,一往无惧。她终于走过了最阴暗的成长,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这条道路也许荆棘纵横,可她不怕。

第108章 曲全

宁高山镇的风雪经过一宿的积攒, 已经变得越发厚实起来。

积雪,将一个本来应当五色斑斓的小镇,染成黑白灰色的世界。连刀奴们刚泼出去的鲜血, 刚倒下的尸体, 也被很快盖住。

风雪荒茫中,翟容感到了一股摄人的力量从不远处传过来。

他眉头微沉, 俊秀的黑眸看向不远处。

密密麻麻的雪花中,他看到站着黑压压又是一排人。

秦嫣惊讶地望着:“是莫血。可是为何他手下还有人?”

秦嫣所在的草字圈, 目前大约近百名大小刀奴, 除去那些年龄太幼不堪得用的, 四十多名方才全都冲入了小客栈。被翟容带出来杀尽了。

此刻,莫血一双肿胀的眼睛眼皮依然耷拉着,双手抱着刀, 身后跟着四十多个秦嫣没有见过的刀奴。这些与秦嫣年岁不相上下的少年人,手中弓箭张满。

长清趴在翟容的肩膀上,猝然看了个正着。

“若实是众生,知是众生, 发心欲杀而夺其命。生身业,有作色,是名杀生罪。”长清默默祷颂的是来自遥远天竺的大乘佛法《智度论》。在唐国, 他对佛学略有涉足,进入西域,陆陆续续接触到了更为广阔的梵文经典。这些片语残句,护佑着他度过了扎合谷里暗无日夜的春秋。

而此刻, 却分明刻绘了他的内心。

哪怕是这些小刀奴,他们又何其无辜?嫣儿也曾经是他们的一员。

只是这些孩子,已经被星芒圣教所荼毒。

长清觉得自己四蕴,被噬空成一个黑洞。灵魂飘荡出了雪片崩狂的宁高山镇。他觉得自己已经无力面对这种内心的撕裂感。

与此同时,数十支铁箭,从早已准备好的刀奴手中,激射向翟容一行人。

莫血先以四十刀奴,将他们逼出客栈。如今又开始以箭术对他们进行围剿。刀奴是以暗杀为主要手段的,箭法在他们所有武器中最为注重。秦嫣自己也是如此。

四十名刀奴的连环羽箭,因手指有着恐怖的力量,根根如弩/机一般,又有着弩/机所没有的准头,呼啸着向他们扑来。

翟容横刀在秦嫣前,替她挡去那些弩箭。

箭头撞击在他的刀头,发出猛烈的撞响。闪着寒芒的铁箭,纷纷落下,在他们身边插起密密的黑色篱栏。

莫血看到翟容能以刀格挡住如此沉猛的箭势,也是微微一怔。莫血身为牧刀人,享星芒大神的恩泽,方有如此造诣。中原人居然也有这等高手!

风雪自北向南而来,如同一片白色的纱雾,罩在两队人马中间。莫血的眼皮掀起,精芒如锐刀一般,在雪雾中闪烁。

第二波铁箭,再次穿破那片乳白色的风雪帷幕,向他们袭来。

与此同时,雪光暴涨,莫血从狂风翻卷中,呼啸着穿来。

他的动作是如此迅猛,在他身后,风雪被深深撞出一道空隙,过了一瞬才又白茫茫填满了天地。

翟容抿一下嘴唇,舌尖舔过干涩的上唇。

手中战刀攥紧。

他专注于风声雪片中的变化,并不轻易移动自己的身形。

莫血的身形先飘向秦嫣,翟容一刀撩去。

“当!”一声双刀交加的响声,击破雪雾糤烟。

翟容只觉得手臂一震,直刀在他的手腕上嗡嗡作响。

仅仅这一招,他算是明白了,秦嫣他们为何对扎合谷的规矩充满恐惧之心,不敢有半分违拗了。

这个“牧刀人”莫血看似只是个皮肉松弛的普通中年男人,但是一身武功修为绝对不在当年的昔阳巴莱,甚至俐偲毗之下。

在西域大漠,俐偲毗可以算是西图桑帝国的顶级高手,对于秦嫣这种人来说,已经是如同神子了。

而莫血,这个深藏在天山深处的无名强者,对那些刀奴来说,当然更加可怕。

翟容被莫血的冲击,压得不住后滑,足底在结冰的积雪上划出两道深灰色的痕迹,溅起一大片冰屑碎片。

不容他喘息,莫血弯刀疾转,在雪潵飞喷中扫出一个粗大的弧形。一串串令人耳膜发疼的碰撞声,又将翟容撞出了三尺之地。

“若若!”翟容吼叫起来。

他被逼退,若若会被那些刀奴围住的。

秦嫣却反应很快,立即跟上。她熟悉他的身体和动作,她的脚在地上一滑,猛然擎起手臂抓住翟容的腰带。翟容倒退之时将她顺便一起带向后方,避开了那些射箭刀奴的又一轮箭雨。同时,她拉拽的力量,也减弱了翟容后退的速度。

翟容错步拧转,秦嫣从他腰侧钻过去,两个人重新成为了稳固的攻守兼备之势。

数十名刀奴,丢下弓箭,以最快的速度跑向前方,围住了他们。但是,刀奴们以人海战术将与他们分开的目的,是彻底没成功。

莫血扬风流转,继续飞身旋刀,犀利无比地在翟容身边,砍出一道道凶险的弧线,试图重新割开他们之间的紧密贴合。

翟容错身过肩,翻斗下腰,随着莫血的弯刀,战刀随身,旋转如密骤暴雨。

白芒乱闪之际,翟容的眸子明亮如炽。

就在方才挡箭的过程中,翟容在那些刀奴的铁箭中,产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莫血似乎并不想要秦嫣的性命?

莫血让那些刀奴射箭时,射向翟容的箭,根根都是直入要害的;射向秦嫣的箭,却多少有点避让。

这些刀奴千锤百炼的箭法,因为准确和力量度都足够,将这种感觉,隐隐约约传达到了翟容挡箭的钢刀上。

他手中直刀不断弯转。

他需要进一步来确认这件事情。脚步滑动三个步身。他缠住了莫血,可是却将秦嫣甩脱到了刀奴阵中。

秦嫣被他甩开,心头凛然,很本能地想重新缩回他身边去。

“若若!给我顶住!”要想试探出莫血对待秦嫣的真正想法,就需要秦嫣自己能够与这些刀奴进行数十弹指以上的对抗,翟容才能从旁看出端倪。

但是他也知道,秦嫣长期以来都是生活在莫血的淫威之下,这种从幼年就深植在心中的恐惧,是常人难以克服的。

他只能佯装不敌,希望秦嫣能够在与那些刀奴的刀锋对决之中,看出对方真正的意图。

秦嫣从翟容对自己的大喝声中,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期望。

她没有经历过一个人独对数十名刀奴的作战。

扎合谷的刀奴也是千挑万选的,就算让他们对抗,也不会如此悬殊;她也从来没有跟莫血正面为敌过,莫血这种拥有过人内力的武功高手,可以轻易将他们当作蝼蚁一般捏碎。

是的,面对此时此刻的这番打斗,她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恐惧之色。

可是,自从她选择了重返扎合谷带着哥哥一起出逃;自从她将哥哥背上肩头,准备用自己的力量保护他离开扎合谷。千里奔逃,雪霜寒风,“勇气”这两个字,已经如同信念一般,灌注在她的躯体之中。

她与星芒教之间,她已经选择了最艰难的道路,如果退和让就代表着死亡,那么,她可以因为技不如人而死亡,绝不会因为缺乏勇气而死亡。

听到翟容在让她“顶住”,虽不知道是何用意?

她也猜得出,必然是值得的。

刀如冷月,切风砍雪。

她的身影,混在三十多把钢锋铁刃组成的死亡森林里,无畏地出没着。

她使用上了这两年一直躲在暗处练习的轻功,蹬翻一名刀奴,又提气踏上另一名刀奴的肩背,转身反砍上第三个人的头部。她多年的训练,还有翟容对她的指导,都在这个瞬间爆发出来。

翟容看清楚了,莫血的确对这些刀奴有过不要杀秦嫣的要求。

好几次,她从刀口滑过,对方都会微不可闻地略微迟疑一下。翟容既然看明白了,也就不再让秦嫣冒险了。

他刀锋断雪,纵金落玉一般分刃夺命。将缠住莫血的刀势重新变化。

莫血怪啸一声,手中的弯刀挥舞得如同银河贯长空,流星一般直奔翟容身上的长清而来。

击杀长清,以阻止这个年轻男人!

翟容低头、屈膝,“叠浪步”使得他的身形如同涛波转流中的一叶小舟,被无数力量拉扯着团团乱转。时高时低,忽左忽右,根本看不清他的方向。

忽然,他高大挺拔的身影,破开雪雾出现在莫血的面前。

莫血砍向长清的弯刀落空,招式却不落空,转而向翟容左臂砍去。

翟容旋身,落地,战刀从手中挥出一道暗红色的光环。

莫血正用足气力一刀砍向他的左臂,只觉眼前一虚,砍向左臂的手忽然感觉到一空。

这个瞬间,莫血只觉得自己古怪地歪斜了…

翟容从他身边滑过…

他的刀尖,分开雪花的速度仿佛神犀入海一般飞光流彩。

莫血低头一看,他的右肩膀被整齐地削掉了。

对方用刀之快、之猛,伤口上甚至还来不及出血。

俄顷,莫血猛然惨叫起来,肩膊上终于开始喷射血水。他滚在地上痛苦地挣扎起来。

他这一身从星芒大神手里获得馈赠的功力,自忖可以在西域称霸一方。从来没有想到,居然被一名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如此轻松一刀,便几乎砍去了半边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