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顿了顿,压下眸底泪意,静静蹲身:“是。”

焦娇紧紧咬着唇,努力瞪大红了的眼眶,命令自己忍住,不能哭。

“这点小事没什么的……不疼……我一点也不疼……”

可十指连心,岂是自己说不疼就不疼的?

颤抖的手指怎么都控制不住,焦娇不想掉眼泪,只有红着眼眶找药。

走到四角圆柜前,拉开铜环,入眼的是一只小小的白色瓷瓶。是那种润润的,通透的,不带一点苍色的白,小巧精致,浑圆可爱,是他给的药膏。

那个男人温柔优雅,指尖修长,连递东西给她的动作都带着距离和克制。

她知道他指尖的温度,却并未贴近他的心半分。

他只是天性善良体贴,乐于助人,从未有脏污心思,或许根本就看她不上,别人凭什么那般质疑他?

她又……凭什么?

刻意的躲避,用尽办法的疏远,他那么聪明通透,真的看不出来?

不,他一定知道,她在躲他,也知道她在躲什么,怕什么。

他是不是觉得很荒谬?

终究……还是让别人寒了心。

可现实就是这么难堪。

有些人很暖,她却不能靠近,多想一分都是危险之源;有些人很狗,多处一刻都嫌厌烦,可她们已经绑在一起,没有回头路可走。

太多时候难受并不觉得怎样,不过一个熬字,总能过去,可但凡尝到过一点点甜,人就会变得脆弱又娇气。

凭什么她要受狗皇帝欺负!上天送给她多一条性命,不是为了受委屈的!

想想祖父为她撑起的天,看看面前圆圆润润的小瓶子,感受过这些温暖,尝到过这些甜,焦娇以为自己早就心硬如铁,百毒不侵,实则还是不行。

她握紧小瓶子,慢慢蹲下,抱着膝盖,哽咽的哭了起来。

哭声越来越大,慢慢的,衣袖,地面,洇湿了一片。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空第一次哭。

初时的迷茫,害怕,孤独,恶梦,各种不习惯,她都没有哭,可现在,她压抑不住了。她再坚强不服输,再牙尖嘴利从不吃亏,心里还是不痛快,一直都不痛快。

她讨厌这个鬼地方,讨厌所有欺负他的人,讨厌狗皇帝!

焦娇抱着自己,哭的上气不接不接下气。

窗外景元帝看着这一幕,咬牙切齿,脸色铁青。

朕欺负你,你不哭,看到他送的破瓶子,你抱着哭,不过一点药膏,你要多少朕都能给,为什么就不能在朕面前软一分!跟他就什么话都有,看到朕就讨厌嫌弃,朕还配不上你了是不是!

景元帝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也是一个漆黑暗夜,下着雨,大雨浇湿了衣裳,也浇透了小白猫的毛。他难得起一点好心,解下披风给小白猫挡雨,小白猫不但不领情,还伸出小爪子狠狠挠了他一下。

宁愿被冻死,淋死,毛贴在身上丑死,也不受他一点好。

这女人和那小白猫一样,一点也不好养!这么麻烦,扔了算了!

刚转身要走,景元帝扯了下衣领,怎么都觉得不甘心。

小白猫不是他的,小姑娘却是他的皇后,不管他要不要嫌不嫌弃,她都是他的人,只属于他。

景元帝转回身,被小皇后哭得头疼。

这么娇,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这还是在别宫,等回了表面光鲜的紫禁城,你又怎么活下去?

景元帝觉得不行。

小皇后是他的,小皇后的脸面就是他的脸面,小皇后娇气,他才不会惯着,也不会哄,但别人敢这么踩小皇后,把他放在哪里了?

天子的脸也敢往地上踩,成何体统!

景元帝抿着唇,深深看了焦娇一眼,无情转身,大踏步离开。

还是得靠朕!

第12章 不准喜欢他

墨阳殿外,血流成河。

职位不同,品阶不同的内侍或外臣,一个个被叫过去,一个个抬出来,或是杖或是鞭,当场被打没气,腥红鲜血染红了高高台阶,漫延往下……

夜,还很长。

没有人敢质问,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声响,毕竟这位是曾一夜下诏连诛五位大臣全族的皇帝。

大景开国曾创盛世,几代帝王励精图治,深得民心,景姓几乎是百姓心中神圣的存在,然而王朝势颓,新帝绵软,大权日渐旁落,本朝太后更是一度试图改朝换代,年号都改成了凤。

景元帝五岁登基,‘元’之一字,是力挽狂澜大臣们用鲜血性命换来的期许,也是他要走的路。他注定小小年纪就要在深宫挣扎,靠自己走出光明大道,再现开国盛世。

他的确做的很好,卧薪尝胆,引而不发,在养母太后眼皮子底下隐忍多年,一点点蓄势,一点点强大,成长,大婚,亲政,再到去年终于熬死太后,将所有权柄稳稳拢到手中。

内政无序,官场贪腐成风,百废待兴,不破不立,手段不狠一点,怎么控制的住形势?

所有人都对这位天子都怀揣着期望,他偶尔暴戾,但大多时候是平和从容的,他有时不拘小节,更多时候优雅板正,或许不够体贴,每每杀人都在夜里,让人晚上一看到传旨太监就害怕,可国家大势在他手上确实在慢慢变稳,慢慢巩固。

大景的未来,有这位帝王,一定可以!

可再怎么安慰自己,遇到这种场景还是害怕,天子狠起来没人能治,也没人敢管,不知道这一次,要用多少鲜血才能平息他的怒火?

夜色漫漫,乌云卷月,四周无声,万籁俱静,连廊下花儿都努力的收拢花瓣,任风刮来也紧紧抓着地,半分不动,不想被任何人看到。

殿内,景元帝收拾完人,终于舒坦了,将龙案上折子扫开,再把脚架上去,随手扯了扯领口。

“哗拉——”

随折子散落的,还有清婉娟秀的字迹,是小皇后抄的经文。

和她的人一样,漂亮,端正,观感舒适,也有倔强的小脾气,骨肉匀停,见之不忘。

今日过后……大概不会有人敢找小皇后麻烦了。

敢伸手,跺了!

景元帝看了一会儿,觉得散落满地不像话,站起来准备去捡,刚走到案后,眼梢就扫到了一块碎瓷片。很小一片,泛着锋利冷光,隐在桌角侧里,并不明显,也不容易看到,可小皇后每次来都坐在这个位置……

景元帝危险的眯起了眼。

“方才打扫的人是谁,拖出去杀了!”

小太监不敢有问,喏了一声,出去办事。

男人修长手指伸向地上纸张,待到半空,又顿住了。

宣纸洁白,上书小姑娘写的字,清润干净,反观他的手,虽未亲自杀人,却也满手血腥。

她……肯定不会喜欢。

怔忡片刻,景元帝突然恼了,纸也不拿了,站起来用脚踢了个大乱。

为什么要考虑她喜不喜欢!

他做这些事又不是为了让她喜欢!

那个女人娇气又脆弱,脾气还不小,一看就是个麻烦,也就‘他’会感兴趣……

“不准喜欢他。”

景元帝瞪着地上的字,嘴唇紧抿乃神幽深,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较劲:“朕不准你喜欢他,知道么?不然——”

他单掌成刀,眼神无尽凉薄:“杀了你哟。”

想起小姑娘雪颈,白生生,柔嫩嫩,那么滑,那么软,根本不消用什么力气,轻轻掐住……一定死得很快。

死的很快。

不知道想到什么,景元帝脸又黑了一层,抬脚踹翻了龙案。

……

清晨醒来,景元帝看着狗啃过似的大殿,十分糟心。

往前两步,视线触及双面绣的高大屏风,他突然怔住,拳抵唇前轻笑了一笑。

“你是好心体贴我,不让我翻车,还是不想你自己翻车?”

你也……不想被皇后讨厌吧。

“每次较劲难受的都是你,真的爽么?”

他修长手指伸到襟口,慢慢解开扣子,脱下身上玄色睡袍。

同晚上那个不一样,他脱下不喜欢的衣服也没随便扔,好好的挂在了屏风上,顺手拿过白色里衣给自己换上,慢条斯理整理袖口,将一切整理的整齐端正又不失自然。

干净的白色,一尘不染,优雅又灵透。

这样的朕……

“她怎会不喜欢?”

景元帝站在铜镜前,唇角微扬,眉眼温雅。

“吓着别人不好,你还是太冲动,这烂摊子,还是交给我来的好。”

转身行至龙案前,拿起第一本折子,景元帝开始了今天的忙碌。

巳时初,墨阳殿宣国公杜砺风。

杜砺风是已废皇后的父亲,已逝太后的表哥,也是太后当政时最大的助力,以异姓获封国公,可见其根基之深。若非太后慕权,他只怕会成为摄政王一类的存在。

只是如今太后已逝,新帝也已长成锋芒毕现,他也老了。

杜国公走进大殿时似是眼神不好,没看清路,脚底趔趄了一下,泛着灰边的胡子都跟着抖。可这位国公骨相生的极好,年轻时以俊逸出尘闻名朝野内外,年纪大了也儒雅端方,就算这样的尴尬,他做出来也不会不雅,反而十分勾起人们的恻隐之心。

“来人,给国公看座。”

景元帝都眼神温和的问候了一句。

杜国公满面感激的跪拜行礼:“谢皇上。”

大殿寂静无声,只屋角三足兽鼎袅袅燃着安息香。

景元帝翻着手里的折子:“将将炎夏,北部狄族就蠢蠢欲动,青瓦堡来报,说发现了一具女尸,相貌……和朕的废后很是相像。”

突然一阵夏风刮过,屋檐下铃声大作,殿内纱幔齐齐一荡。

窗外阳光渐被乌云遮挡,有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景元帝声音缓慢又优雅:“往事已矣,别人的错是别人,国公仍是朕之股肱之臣,不必多虑,和以往一样直言便是,朕以后,还要仰仗国公襄助成事呢。”

杜国公站起来,激动拱手,眼底似有湿意:“臣惭愧。”

景元帝放下手里折子,看着他,目光平直,似充满诚恳:“你之忠心不必多言,朕都懂,只是这件事于朕有些烦恼,实不得解,想要问一问国公——这具女尸,你说朕应该惋惜还是庆幸?”

屋角铃声清脆。

又是风起。

伴着鸣蝉,催的人心慌。

杜国公并未思考太久,直接拱手,面容严肃:“臣以为,皇上该高兴。臣女性左,固执不懂事,一念之差犯下大错,皇上仍念少年情分,留了她一条性命,可见吾皇乃仁善之君。天子仁善,是社稷之福,是百姓之福,却不该成为别人利用的工具!”

就差直说这女人死的好了。

“这样啊……”景元帝话音里带着笑意。

杜国公垂眉束手,后背似乎松了一分。

景元帝轻轻叹气,看向杜国公的目光充满了满意和期许:“国公果然高瞻远瞩与众不同,朕只是介意这具女尸同废后肖似,恐处理不好会有麻烦,万没想过,她会是别人用来对付朕的工具。”

杜国公只顿了一刻,就掀袍下跪:“臣不才,定为皇上找出这恶行源头!”

景元帝微笑:“那就麻烦杜国公了。”

……

从大殿出来,一步一步,杜砺风的脚步越来越稳,脊背也渐渐挺直,不见半分可怜老态。

这小皇帝越来越厉害了。

他转身看着刚刚离开的宫殿,以前还能看清,现在竟也慢慢看不透了,方才那些话,看似诚恳,又似引导,皇上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知道,知道多少?还是都知道了,故意表现的不知道看他态度?如果他反驳,找理由躲避,是否失了先机,一切无可挽回?

杜砺风从不觉得小皇帝是好人,真的为民谋福不顾自己,可帝王心术,首要考虑从来不是正直仁慈,而是保住自己的位置。

真正的威慑不是暴戾杀戮,那只会一时让人生惧,长久定会失民心,真正的威慑是让所有人看不清,你以为他在笑,实则他笑里藏刀,笑里有坑,他是最精明的猎人,知晓一切,做下足够陷阱,让你提防都不知道从哪里提防,一旦失手,便是身死滑消。

以后的路,怕是要好好想想了。

杜国公慢慢转过长廊,远远看到青瓦船坞,突然想起来,这是皇上亲为新后选的住处。

对焦氏,小皇帝真心不知有几分,宠爱却是做在明白面上的。

听闻焦氏近来过的有些不好……

杜国公皱眉:“刘器的女儿是不是经常找焦家麻烦?”

长随不知为何有此一问,恭敬拱手应是。

杜国公不满:“叫刘器管管女儿,手别伸的太早,太长。”

“是。”

“还有咱们的人——”杜国公眯眼,“得紧紧弦了。”

……

今日天气很怪,早上晴空万里,近午乌云密布,几阵风来,乌云竟又散了,一滴雨都没下,阳光依然耀眼灿烂。

行宫里气氛也很奇怪。

晨起,焦娇听说死了那么多人,直接就吓到了。

怎么就……杀了那么多人?

她不确定天子为何大怒杀人,但其中肯定有她有一份顶撞,她没法不害怕,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庆幸自己运气好躲过了,还是后悔不该那么顶撞,否则或许他不会那么生气,大开杀戒。

她不安,别人也惶惶,到处,所有人都在躲她。这一次连私语小话都没有,大家看到她就跑,好像他是什么不祥瘟疫,沾之即死。

焦娇知道,这些人是怕她告状。天子怒火,没人敢也没人那么好奇想要沾一沾撞一撞。

她本身不怎么合群,可自己不喜欢,和被别人嫌弃孤立避之不及,是另一回事……

焦娇垂眸,深深叹了口气。

待到午后,随着天气转晴,四外内侍突然活泼起来,脚步轻快,打招呼都带着笑,各夫人小姐们也是,见人大方从容,就像早上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

焦娇感觉无比神奇。

虽然不懂为什么,心里还是轻松了很多。

看望完祖父,回去的路上,焦娇远远看到了予璋。

她左右看看,脚尖转了个方向。

决定做下就不会更改,这件事上她不会后悔。可远远看着,她就发现予璋嘴唇很干,似乎走了很久的路,有很多烦恼悬而未决,很久都没有喝水,或者想不起来喝水。

焦娇想了想,招手叫甘露过来,冲了壶淡蜜水,留在予璋必经之路。

没有记号的壶盏,没有痕迹的行为,她并不觉得对方会猜到是她。

可她不知道,予璋这个身份,景元帝只在她面前用过,纵使什么痕迹都无,他又怎会不知?

修长手指拿起长颈细壶,倒在杯中的密水浅浅莹莹,波光粼粼,一如她清透的眼睛。

“小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