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谭子束着手,姿态恭敬又有些焦急:“皇上今日亲狩,带了弓箭,偏忘了带这个,小的手上忙走不开,皇上见到也未必开怀,实在没办法,这才来请焦姑娘……”

焦娇垂眸,想了片刻就答应了。

眼下这不就是个机会?

再害怕,也总是要补救的,越晚,效果就越差。

最好还要快一点,扳指护手,别的时候用处不大,拉弓射箭却是最佳助力之物,不用很可能会受伤,如果她去的晚了,皇上已经受伤,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焦娇问清方位,立刻走向林子。

当然,她不是一个人去的,身后跟着下人以及小谭子分过来的侍卫。可不知怎的,林子里小意外不断,先是跟随的人接连被她派去办事,后来干脆有野兽冲过来,她的队伍冲彻底散了,密林方向难寻,她渐渐的迷了路,四周只剩自己一人。

她有点害怕。

森森大树遮在头顶,伸出的枝干就像一只只大手,逮住一丛丛不懂礼貌胡乱飞过的鸟儿,绊倒一只只冲破范围瞎蹦达的小兽,没谁是确定安全的。

明明是晴天,明明天光那么亮,焦娇却觉得眼前越来越暗。

她攥住了手里扳指,紧紧的。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别过来!”

焦娇吓了一跳,可能也是听到的晚了,随着心尖这一紧,脚下一滑,蹬蹬蹬——她顺着地势朝前蹿了好几步,明显没有远离别人提醒的‘别过来’的方位。

心有余悸的抬头,不想是熟人。

“予璋?”

焦娇软软杏眸看过去,眼底带着湿气,惊讶漫上,余怯未消,看起来就像个小可怜。

景元帝看着小姑娘,悠悠叹了口气,声音极尽低柔:“不是说了叫你别过来?”

“我……”

焦娇感觉自己的嗓子有点哑,说不出话。

予璋的眼神……她有点看不懂。男人眼梢修长,形状优雅的像水墨画,只是这水墨画深入眸底,有浓浓墨色在里沉浮,似卷着惊涛骇浪,又似藏着千山万水,有不忍,有愧疚,有说不出来的期待,又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心翼翼。

为什么要小心翼翼?

这样子就好像他做错了什么事,期待她的原谅一样。

可明明他提醒过了,是她自己肢体不协调没刹住脚,怎能怪他?

焦娇感觉自己是不是误会了,看不懂就不再看:“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苦笑:“ 重点不是我怎么在这里,而是到了这里,就出不去了。”

焦娇心头一紧:“为何?”

景元帝:“你看看左右。”

焦娇这才环视四周,观察身处环境。

就在不远的地方,有藏起来挂着的网,稍稍露出一点角的钳,地上还有略略伸出树枝的浮土……她就是不懂捕猎也明白,这是别人做的陷阱!还是陷阱圈,专门坑杀大群猎物的!

眼前看到的已经这么多了,看不到的暗处不知道还有多少。还真是走不了,就怕走一步不小心自己碰到哪,成了那献祭的猎物。

焦娇有点想哭。

“是别人做的陷阱群,”景元帝看着小姑娘,声音温煦,“看出来了?”

焦娇抿着唇,可怜兮兮的点了点头:“嗯。”

景元帝拳抵唇前清咳一声,声音里带着笑意:“别怕,陷阱下这么多,主人一定花了大心思,志在必得,大约不久就会回来看看,等人回来,我们就能出去了。”

焦娇有点不太敢抱希望,这种撞运气的事……她从没赢过。

景元帝:“这些陷阱明显有连续触发机关,就算设陷阱的人不回来——只要有小兽撞来,我们仍然可以隔岸观火,待机关破坏,我们就能顺利过去了。”

焦娇:……

景元帝手负在背后,站姿挺拔,衣襟一丝不苟,衣领正正束到喉结:“幸而秋狩正当时,此林猎物肥美,数量良多。”

这个说法倒更容易接受。

小兽多了,总有那么一两只眼瞎的。

焦娇再次环顾四周,发现她们站的位置还挺幸运,不管这些陷阱发不发动,她们只要不动就是安全的,一定不会被波及,可要是乱走,走到了陷阱区域不自知,再不小心碰到了机关——

总之还是倒霉,只是倒霉的少一点。

“姑娘走一路可累?要不要休息一下?”景元帝递出身后竹筒,翠绿沁凉,一看装的就是水,“干净的。”

走了这么远的确很渴,焦娇没客气,道谢接过,抱着竹筒喝了几口。

小手白生生,柔软又干净,像最好的羊脂玉,翠绿的竹筒一映像会发光一样,让人移不开眼。景元帝突然觉得喉头有点干,视线十分君子的避过。

可避过这个,避不过另一个,他视线猝不及防的看到了小姑娘的唇。

唇瓣樱粉柔软,一小口一小口的喝水,清水沁润了她的唇角,却没有不雅的溢出来,她喝的很乖,很满足,眼睛都舒服的眯了起来,就像这水有多甜一样。

景元帝喉头更干。

他突然想尝一尝这水,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甜。

焦娇喝完水,注意到左边不远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下放着箭囊和牛角弓,石头上非常干净,还垫着细布,一看就是人为打理出来的。现场除了她就是面前这个男人,答案一想便知。

看样子他陷入这种窘境已经有一会儿了。

见她看出来了,景元帝也不否认:“云静风轻,有花鸟相伴,此处还算惬意。不介意的话,过来一同坐坐?”

焦娇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随他过去,坐下。

景元帝亦潇洒掀袍坐下。就算在这种狼狈境况,他仍然从容优雅一丝不苟,一举一动看起来那么舒服,几可入画。

“我观姑娘神色微郁,是否遇到了什么难事?”

焦娇没说话,嘴唇微抿,抱紧了手里竹筒。

“我并无窥探之意,只是眼下坐在一起,什么都不说……好像更尴尬。”景元帝眼梢微垂,苦笑一声,“姑娘今日不愿意也走不了,我亦没办法再做处处周到的君子。”

焦娇都懂。境遇如此,她没办法介意。

她将手里竹筒递回去:“多谢你的水。”

“不必。”

竹筒在二人手间传递,不小心手指相碰。焦娇的手抖了一下,眼看竹筒要掉,景元帝眼疾手快接住,这才没洒出来。

焦娇耳根有点红。

这个男人板正克制,任何时候都不会逾矩,哪怕慌乱中做出这种抢救动作也是优雅的,衣角不摇,发丝不乱,带着淡淡的疏离感,和那个狗脾气的人一点也不一样。

实属意外,她反应太过了。

景元帝梢微垂,滑过自己的手。

他没有占便宜的意思,只是想好好说个话,不想把小姑娘逼进壳里,谁知发生这样的意外……气氛陡转,看起来有点弄巧成拙了。

“抱歉。”

“不……没有,是我不小心。”

焦娇垂下头,纤白手指攥的紧紧。

景元帝便知气氛不对,不好硬说,干脆以自己为引:“其实近来我也颇有些烦心。”

焦娇轻轻应了一声:“嗯?”

景元帝眼眸里倒映着小姑娘的身影,安静声音在空中延展:“我好像让一个人生了很多误会,惹她生了气。”

焦娇瞬间想起那位他说‘想折枝花,送给一个人’的姑娘,有些好奇,清润杏眸看过来:“生气?她气得很厉害么?”

景元帝颌首,长睫在眼下落下两片阴影,似乎就像他的心情:“嗯,应该是很厉害。她不想见我了。”

焦娇脸色瞬间严肃:“那是有点严重了……”

“我该怎么办?”景元帝真诚发问。

焦娇眉心微蹙,她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办,感情里的事,外人问太多也不好:“那位姑娘喜欢什么?你要不要陪个礼道个歉?”

总之送礼物一定是对的。

景元帝怔了片刻,姑娘?

她怎么……

看着小姑娘眼神,他突然明白,她又想多了。

看来那日清晨给她的印象很深刻……她把他记的很牢。

不知为何,景元帝心情突然变得不错:“礼物……以前送过不少,但好像她都没有很喜欢。”

随着圣旨赏过去的东西很多,衣服首饰香料难得的珍品,不一而足,可他从没见她很开心很炫耀的戴出来用过。

他的小姑娘,到底喜欢什么呢?

焦娇有点想笑:“女孩子一定有喜欢的东西呀,以前送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不一样么。你既中意人家,就得好好花心思,不管因为什么,有了矛盾一定要好好沟通,不好拖的,小矛盾拖成了隔阂,以后就更难圆了。”

“嗯……听起来很有道理。”

男人眼梢带着笑,温柔有包容,好像她真的帮了什么大忙一样。

焦娇有点脸红,她自己知道自己,感情上最不聪明,着实帮不上什么。

景元帝:“只顾说我了,你呢,有没有被人气到这样过?”

焦娇瞬间想起昨天晚上,何止气的不想说话不想见面,她当时甚至想杀了他……至少不让他好过的心思是有的。

大脑瞬间警醒,似乎有种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焦娇警惕的看向身边男人。

他正抬头眺望远处天空,眼梢修长,目光清澈,周身萦绕着一种说不出的通透灵贵。他聪明,睿智,却也有自己的难题,他神秘,与世疏离,也有想靠近的人。

只要他想,他大概能蛊惑任何人,可没有理由,他没有理由这样骗她的话,在这里,这个时间。

焦娇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想信任他,看着他久了,就有种想倾诉的感觉。心里太苦太闷,好些话没办法说,也没有人说,好像对着他,可以说出来。

“我……做了一件很后悔很后悔的事。”

景元帝偏头看他:“嗯?”

焦娇缓缓抱住膝盖,微微抿唇,学他一样看向远方天空:“我做了一些不合规矩的事,惹了一个不能惹的人,他现在大概……想杀了我吧。”

“咳咳咳——”景元帝突然咳嗽出声,好难才止住,“不是,你说什么?”

焦娇奇怪的看着他,她说了什么特别吓人的话么?

好像没有啊……

她伸手把放在男人背后的竹筒拿起来,递给他:“你先喝两口水。”

景元帝也确实很需要喝水,压下喉咙痒意,也掩一掩脸上不合适的神情。

原来仙到君子,好看到没别人的人也有慌乱尴尬的时候,焦娇注意到,这个男人好像忘了,喝水的一边正好是她刚刚喝过的的!

“那是我——”

“什么?”

焦娇:……“算了,没什么。”

她的口脂印子,还在竹筒上呢。

她脸有些红。

如果没人提醒没人脸红,景元帝也想不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眼下么……他垂下眼帘,看了看手里的竹筒,小姑娘绯色的唇印还在上面。

他本想掩住自己的尴尬失态,没想到让场面更尴尬了。

焦娇:……

是啊,他那么聪明,怎么会想不到呢?

脸更红。

景元帝见她总看竹筒,伸手将竹筒递过来,声音有些犹豫:“你……想喝么?”

焦娇用力摇头。

不要!

她不渴一点都不渴!就算渴也不会喝了!

小姑娘脸颊绯红,像天边的云朵,粉红色的,柔软又可爱。这样的小姑娘,就该被男人好好护着,疼着,一点委屈都不能受。

景元帝指尖微捻,觉得心里好像也钻进了一块这样的云朵,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一颗心柔软成一团。

原来她不是气他恼他不见再见到他,她是害怕,怕他非要跟她讲规矩,治她的罪。

可他怎么可能会治他的罪?心疼还来不及。

“不会有人想杀你的,信我。”他认真看着小姑娘,“所有事都有解决办法,不要把别人想的太极端,也不要把自己困住。”

焦娇愣住。

她把自己困住了?

是了,自来到这个世界,时时听到的是规矩,刻刻要遵守的也是规矩,所有人把自己框在一个框子里,不准出格,也不准别人出格,慢慢的,这个框子好像成了压在头顶的大山,是不可逾越的存在,不管什么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它。

可……生而为人,有思想,有脑子,不是为规矩活着的。

她的未婚夫很霸道,脾气很狗,从某个意义上是有点极端,可予璋说的对,所有事都有解决办法,那人未必会想按规矩杀她,就算真想,在刀没架在脖子上之前,都有可以争取的时间。

她不应该害怕,也不应该把自己困住。

有风从林中穿过,拂起她的发丝他的衣角,调皮的转个圈,又回来轻拽她的衣裙。

天光那么暖,岁月那么温柔,让人很想一直活下去。

景元帝看着小姑娘渐渐开朗的眉眼,心底也跟着开阔。倾诉和被倾诉,开解和被开解,这里头慢慢变得释然自如的,又岂止一人?

这日的风,是她的,也是他的。

……

这边气氛渐渐和谐,远处有个人却不行了,害怕的浑身无力,瑟瑟发抖。

刘云秀用力咬着自己的手才能控制住不喊出来。

昨天晚上的事她看到了,她以为自己知道了一切,皇上的小游戏很有趣,姓焦的整个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这贱人算什么,玩物罢了,她才是知愁一切的真命天女!老天注定的最后赢家!

可她忽略了一些事,当时没想起来,现在才发现要命。

喜欢皇上,是因为多年前的一个夜里,她遇到不明危机,正好经过的皇上顺手救了她。皇上脾气不好,似乎有些不耐烦,但人是温柔的,只是一个不小心,还是让歹人伤了她。皇上过意不去,第二天让人送了礼物到刘家,指定给她。

自此之后,她再没见过他。

那夜无月,星光暗淡,可他的样子一直深深印在她脑海,她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只要一见面,必定能认出来,结果并不是,她早在之前就见过皇上了,可她没认出来!

这次她暗暗关注,看到皇上先戴着面具,后来摘了面具,引姓焦的过来……她看的清清楚楚,皇上那张脸,比之当年她遇到的样子成熟了几分,和之前同她吵过架的予璋一模一样!

那时刚刚到达行宫,她看姓焦的不顺眼,正好他经过,她就……骂了他,倒让姓焦的护他一回,占足了便宜!

刘云秀一口血哽在喉间,觉得自己蠢死了。

可事情已经发生,接下来怎么办?

刘云秀咬着指甲,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最终狠狠一跺脚,事已至此,没别的法子,只有用力一拼了!原来的计划不行,必须得更大胆,更直接,最好直接成了事……只要成了他的女人,他总不会在为前事生气了吧?

脑海里的场景让刘云秀有些害羞,这不是一个闺阁姑娘应该想的事,可已经到这地步了,她也没办法……

心内作出抉择,刘云秀目光变得坚定,最后朝景元帝的方向远远看上一眼,提起裙子就跑了。

她的所有动静,隐在暗处的金甲卫都看到了。没有插手管,是因为刘云秀一直离得很远,来回两次朝皇上的方向走来看起来也像个巧合,并未干出什么不对的事,也未对皇上造成任何安全隐患。

女子肖想帝王,手段变化多端,御前当差见到的太多太多,什么时候应该管,什么时候最好暂时观察,心里早有杆秤。而且今日旁的都是小事,暗里的凶险危机才更重要,他们必须小心谨慎,皇上的安危——才是第一位。

核心问题既然已经明白,景元帝这边就不再耽误,打了手势,让隐在暗处的护卫放一两只小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