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沙场君莫笑……”他手上沾了千万人的血,还有他的兄弟们,倒在战场上永远没有再站起来的兄弟们。“古来征战几人回!”

竹筷再次轻击在茶杯上,顿时白瓷杯四分五裂,茶水向四周溅去。

古来征战几人回!

楼丞冷冽的目光转向齐颜沾着茶渍的雪颜。

司修祁陷入了呆滞,他不知道齐颜现在心里想到了谁,只知道一定与十三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有关,而他想到的人……真的没有从战场上回来……

“小二,结账。”楼丞只关心齐颜,司修祁不分场合地发呆,只剩下战旭一人面对整个酒楼的好奇目光。

“终于回来了!”单飞手里拿着一根木棍,瞧见齐颜四人回府,兴冲冲地迎了上去。“司修祁,前几天你使的那招回马枪我琢磨出来了,来来,去武场,我练个你看。”

司修祁面无表情地看了单飞一眼,越过他缓缓地朝后院走去。

“诶?”吃了闭门羹,单飞一脸错愕。

“他怎么了?”单飞转身问战旭。

战旭的脸色没比司修祁好看多少。“你……有遗憾吗?”

“啊?”单飞一时无法理解战旭的问题。

“他有。十三年前他说过一次,他说他很羡慕我,彼时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直到今天少将军念了一首诗,我才明了。修祁他羡慕我最后能与少扬并肩作战,他还羡慕我能有机会去救自己的兄弟,即使……”

高少扬!这个永远与齐家将连在一起的名字,即使他已经战死沙场十三年,但到今天仍是没有人忘记他。他很敬佩他。单飞拍拍战旭的肩。他们没见过高少扬,但在三十二骑看来,这个年纪比他们都要小的男人是个英雄,他拥有英雄的一生和英雄的死法。

“你们王爷会吟诗作对吗?”战旭突然问。

“嗯……”单飞一愣。“还行……吧……”

“真希望我们少将军不会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战旭苦笑。短短数十字,就把他们心中的脆弱都唤起来了。

“你们老大今天到底说了什么?”三十二骑跟着承欢和司修祁对齐颜的称呼。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战旭看了单飞一眼,决定大家“有难同当”。

果然,单飞也怔愣在原地。

“怎么了?看你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骆天涯轻揉着齐颜的背,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

齐颜背对着骆天涯侧躺着。“他每一步都算得那么好,连我的反应都能算得那么精准。”

骆天涯无言。

“前些日子听到一个传言,本不想理睬,可还是忍不住派人去打探了。”齐颜转过身,将头埋在骆天涯的胸膛。

“什么?”

耳畔是骆天涯说话时胸腔传来的浑厚的共鸣,齐颜缓缓睁开眼。他盯着骆天涯雪白的里衣衣襟,目光深沉。“他的骨灰,在皇宫。”

作者有话要说:TOT

我从没这么勤劳更过文………………

今儿有孩子提到了V这个话题,晋江的VIP要求很高(要有口碑、有人气,硬性指标极高),其实这也无可厚非,是为了保证VIP文章的质量,我只能说,等我达到这个要求后再说……

JJ在抽,我现在发第N回了……

TO小莲:

发完文之后看到你的留言,看到现在在看第三十几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看到这章,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耐性和勇气看下来(虐啊,我也觉得虐。小莲,你哭的那几章,我也是哭着写完的)。是我的功底不够,无法在笑语嫣然的情景中表现一个人想要表达的这种生命的厚度——一个人成长的过程,要经历许多,也许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的这个故事这么惨(我想几乎没有了吧),但即使是细小的伤害,我也希望能成为成长的启示——这是我想要在齐颜身上表现的。

这个故事,在我脑海里两三年了,好多次把它写成了文字,有短篇的,还有BG的,最后选择了耽美这个方式。

结局在这个故事构思之初就已经在我心里了,我想那样的结局,无论是喜欢小尘的还是喜欢小骆的孩子们应该都不会失望吧,还有希望小颜幸福的。

之前我的嘴一直很紧,不肯透露有关结局的任何信息。在这里我想告诉每一个关注这个文的读者,我承诺给大家一个HE。

——好长的唠叨,不知道有几个人能耐心看下来。哈哈~~

第六十五章

“他的骨灰,在皇宫。”

彼时他怪过自己,为何连他的尸身都不能找回来,即使只是为了年迈高堂。齐严,他是不是早就料准了他会无视他的临终嘱托;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即使不会谅解他,可他仍会想要……想要……

他想带回齐严的骨灰,该死地想!否则他会遗憾一辈子!

“那,就去把他带回来。”骆天涯的声音轻轻柔柔。

齐颜不语,缓缓举起自己的右手,掌心是凌乱的纹路、纠结的曲线,还有,还有隐隐看见的烽火与血泪。

“如果不完成这件事,我想你一辈子都无法释怀。我要你了无牵挂地属于我。”骆天涯握住他的手,亲吻他的手心。“既然想做,为何又要犹豫?这不是我所认识的齐颜。”

“你……怎会甘心?”齐颜反握住他的手。“你看我,我什么都没了,不止失去了引以为傲的一切,我连勇气都失去了。你怎会甘心要这样的我……”

闻言,骆天涯轻笑。“齐颜,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那是以前的我。”他想提醒他,他迷恋的是曾经的自己。

“我知道。这个问题早在我刚带你回伏羲国时就想过了。”骆天涯起身,随手拿过薄衫披在身上。

晕暗的烛光燃起,一室温暖的光晕。

骆天涯伸手推开窗,上半夜疾来的风雨,吹落满庭芳华。

“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想世上也再没有第二个你。纵然是我,戎马半生,也时常陷入迷惘,回首过去仍会看到大片大片的空白。我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可有时我也不清楚自己存在的意义,我有亲人、有兄弟,我手掌权势,可是我没有想要守护一生的人,我没有家。”骆天涯直直站在窗前,凌乱的衣裳和散乱的黑发呈现出另一种颓废美,与平常的他不同。“可你不同,也许经历的一切让你很痛苦,可你有好多可以守护的人,你还有家,在你心里的家。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用血与泪描绘这个世界的轮廓,你的爱隐晦难懂,你的恨却有棱有角,你的生命那么饱满那么宽广。”

齐颜半坐在床上,下巴支着膝盖,有片刻的恍神。

“我曾经发过誓,要将曾经的你找回来,我想塑造一个属于我的齐颜。可,我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骆天涯转身坐回床边,伸手轻抚他的白发,苦笑。“你是齐颜不是吗?举世无双的齐颜。”

齐颜握住发上来回抚弄的手,握在手心。他微微俯首,红唇印上带着薄茧的手心。“你是我的……”他抬眼看他。“我是你的,你的齐颜……”

骆天涯不语,薄唇抿成刚毅的线条。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绝色容颜,眼中是极力隐忍的某种情绪。

“你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可你眼前的,却是你塑造出来的齐颜。”他看着他,满脸的泪水抑制不住凤眼中的笑意嫣然。莫怪有人说,哭着笑最甜。

“十三年前的齐颜,他告诫想要守护的人不许求死,他可以拿着银枪为心爱的人复仇,可他自己却绝望痛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他给了自己很多很多理由,他也确实找到了理由,可他还是绝望依旧痛苦……”回忆很痛苦。

“一十六年,一场好长好长的梦,似乎前一刻我还是那个一枝山花笑烂漫的齐颜,虽然痴傻,却没有忧烦,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有一天会站在那样一个位置,好像转眼就已在九天之上。”摇摆在悔与不悔之间更痛苦。

“让我告诉你答案。若十三年前的齐颜所向披靡,那今日的齐颜便是万夫莫敌,因为他又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也不再绝望了。”劫后余生,尤为甜美。他知道,自己要感恩。

“真的吗?”骆天涯轻抚他的脸,陪着他一起笑。

“莫道千古风流人物,谁耐独秀一枝万年长?”齐颜亦笑。“如果今生合该翻覆天下、叱咤九天,我又何须逃避?至少还有你会一直陪着我,不是吗?”

骆天涯轻轻点头,扶着齐颜的后颈将他按向自己胸膛。“我陪你,一直陪着你。”

他埋首于他胸前,挨着他的皮肤,他能闻见天地的气息——有种难于言状的默契,叫今生今世……

今生今世……

杨柳飞絮,他赤着脚立于思倾台上。雾雨沾湿美人的白发,银枪划破空气,杀气在四周回荡,罗衣纷飞,脚腕间璎珞如翡翠叮咚作响,他似飞天壁绘般纤罗绝尘,如梦似幻。

这样的美景,今生怎能忘?这样的美景,上一次见到似乎已是前世的事情……

聚集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甚至已经红了眼眶——曾经风起无月的战场上,他们是千军万马独身闯,一身是胆的好儿郎。

“少将军!”少年的哽咽声成了璎珞脆响与银芒破空外唯一的声响。

“少将军!”偌大院落中乌压压的人群面面相觑,众人齐齐跪地。他们甚少读书,都是些舞刀弄枪的粗人,他们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用下跪来表达此刻的心情。

银芒渐止,齐颜缓缓停下动作。他竟能将这些与他共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抛下……

“让兄弟们久候了。”环视四周,笑起。那一笑,依然风华绝代,眉宇间有说不尽的看破——所有悲欢,所有爱恨,那是生命的全部,那样都舍弃不了。

“我回来了。”片刻的停顿,然后是响彻千古的清响。他为自己选择了一条路,一条既不悔,也不愿再伤的路。

苍生疾苦固是重要,然,他不愿数十年后回首一生时有所遗憾。所以他还是那个自私、狭隘的齐颜,依然是那个扬眉淡看漫天烽火的齐颜。

齐严,我不怪你所为,尾生抱柱而死是迂腐,即使是我,亦有放不下的执念,忠义之说是你骨血中的养分。然,我要你看清楚,这个世上没有不灭的神话、没有绝对的对错,纵然我举剑斩断千日江山,非功过风云聚散后世自有评述。

你错了,你看着……

胭脂淡扫娥眉,铜镜中美人如昔。

她透过铜镜与他对视。她清晰地看见他眉目间的释然,然后,她的心似乎也突然裂开了一道口子,积压在心头的好多事情一件件落地……何时起,他在她心中已经如此重要。

“勿离……”千言万语,她哽在喉头不知该从何说起。十几年的相依相伴呐,这个男人,也是她活下去的理由啊……

齐颜看着她的泪眼,轻轻笑起。“夕颜,好久不见。”

“可见过无尘了?”听齐颜细细碎碎地说了好些这两年发生的事情,柳夕颜问道。

“离开伏羲国去了趟离宫,然后就来找你了。”齐颜轻抚她消瘦的脸颊。“你怎憔悴成这样?我可是要走在你前头的,你存心想让我少活几年吗?”

“不正经。”柳夕颜轻斥。

她握紧他的双手,又是泪眼迷蒙。“他治好了你的伤是不是?连同王爷造成的。”

齐颜回握住她的手。“我再世为人,是为了他。”

“我以为,我和你心中永远只装得下他一人。”她垂泪。

“是。”曾经他也这样坚信。

“可是,永远太长久了……”

“我知道。”他淡淡回答道。

“勿离,我好高兴。”她不愿他忘了他,却更不想他为他束缚了自己一生。这样的结果,她该高兴……

“傻瓜。”齐颜轻叹。“怎会忘记了他?”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她笑中带泪。

“怎能不知。”他拭去她的泪水。“只是他不再是我生命的全部了,夕颜,回忆很累也很痛,我还有漫长的一生要过……骆天涯,他是我的今生今世。”

柳夕颜不住地点头,眼泪不停地滑落。她要为齐颜高兴才是……

“那日离开前,齐严找过我。”突然想起要紧的事,柳夕颜抹干两颊的泪。她起身自隐蔽的橱柜中拿出一个包袱。“他交代说,你会来找我,我必须亲手交给你。”

“是什么?”齐颜并未伸手接过包袱。

柳夕颜摇头,将包袱放在桌上。

素色的包袱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件陈旧的棉褂。

齐颜瞬间陷入了回忆。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齐严,那件带着齐颜淡淡体香的棉褂,是他给他的第一个温暖印记。因为怕齐严冻到,这件棉褂在他身上没披上一个时辰便又回到了齐严身上……他不知道他一直留着……

他轻抚这棉褂磨损严重的线脚,一时无言。齐严,你料到我来找夕颜时已“重获新生”,已重新站起了?

“他,让你替他报仇。”柳夕颜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难道他以为他会像他那样在乎世人如何说他吗?为兄报仇……

他连造反的理由都为他想好了……

“他将包袱给我时,犹豫了好久。我原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柳夕颜轻叹。他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直觉的又是一笔糊涂账——直到其中一人逝去才浮上水面的糊涂账。

“一件破棉褂而已。”齐颜轻笑。

第六十六章

“一件破棉褂而已。”齐颜轻笑。他告诉自己,这是齐严制造的假象而已。

“是吗?”柳夕颜沉吟。“他来找我时,坐了很久……也许他隐藏地很好,可我能看出他是舍不得交给我的那个包袱。”

笑容缓缓自齐颜唇边敛去。

“彼时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离开前去齐严那里找一样东西留着,想哪一天也许你会需要。可是什么都没有。”

齐颜看向柳夕颜。

“一个活在世上三十多年的人,竟然找不到一样可以用来纪念他的东西,就好像,他随时准备好了要离开这个人世……”

握着棉褂的手紧了紧。

“也许他自己也突然发现了……这件棉褂,是他唯一拥有的有自己影子的一样东西。也许他也早就知道,你连唯一有他影子的东西都不会想要,所以他叮嘱我,如果你不要,就把它扔了……他说的时候在笑,可是勿离,那个时候我却莫名其妙想哭。”眼角有一丝湿润。柳夕颜突然意识到,这个世上最可怜的人不是自己,更不是齐颜,而是齐严

“勿离,你一直陷在痛苦中无法自拔,可活着不需要理由,活下去是本能,与对错毫无关系。”

齐颜慌忙地转头看向窗外,亮晃晃的阳光让他狼狈不堪,好似他索躲躲藏藏了很久的心思一下子被人撕裂外衣摊在了阳光下。

“我不恨他……”像过了万年之久,他才轻声道。“我骗自己的,我从来没有恨过他……我只是想为自己的懦弱找一个出口而已,所以我以为自己终于开始恨他了……”

“我知道……”

“你又怎知……他是……我永远都……”他告诉自己,不能再悲伤了。“他是第一个烙在我心上的人,只是伦理的魔障让我们彼此都选择无视而已。夕颜,对一个自己曾经爱过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的是不是?”

“是。”她点头。怎会恨不起来呢?只是傻勿离,是你不知道怎样去恨一个爱过的人而已。

“他有他放不下的执念,他一诺千金,他忠于自己的信仰,就像我放不下你,放不下无尘那样,可是有些事他自己又无法完成,所以用这样的方式求我替他完成,是不是?”他好像总在为自己的生命寻找各种理由。

“是。”柳夕颜不住点头。

齐严云淡风轻,对世事总是有着若有似无的距离,好似天地在他手中,又好像世界本与他无关。他最后想用一件旧棉褂告诉他曾经的心事,不管他是否会懂。

他想告诉他,他爱着他……

如他……

他不该告诉他,不该……

“我必须迎回他的骨灰。”齐颜释然笑起。“完成了这件事,我了无牵挂。届时叱咤天下还是云游隐居,随我兴致。”

“这是你答应了骆天涯的?”

“是。”他微笑。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到近,门被推开时带起了一阵尘灰。门外的少年风尘仆仆,甚至还未来得及褪去染尘的布袍——他自风口浪尖归来,只为一次重逢。

“爹爹!”无尘粗喘着起,额头不满汗水。

望向背光站着的少年,齐颜一阵恍惚。许久,他才回过神。“嘿,儿子……”

无尘激动地向前几步,可有硬生生地停住。他看看自己的手,不知道该上前还是该站在原地。也许他在嫌他此刻满面尘灰,也许他对一时间两人之间的生疏难以适应。

这个,在他怀里长大,寄托了他半世相思的孩子……

齐颜笑着朝他伸出手。“还不到爹爹这里来。”

犹豫着放进他掌心的手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柔软,而是让人感觉到了一种生命力,一种生猛的力量。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不知何时已悄然长大,甚至快要赶上他这个做父亲的身高了。

赖在怀里的孩子双肩微微颤动。齐颜低头望去,吊入云鬓的凤眼半闭,眼眶红润,孩子的泪水是隐忍的,可却一颗一颗快速掉落,下垂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惹人怜爱的委屈。

是啊,离家时,他真的还只是个孩子啊……

而他,不曾来看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