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兰还坐在矮矮的凳子上,泡茶师也微笑地迎着他。

“怎么样?”那兰关切地问。

“还好,没什么大不了的。”梁小彤一挥手,“估计是一些地痞无赖看到潇湘黑着灯,主楼那儿又是一片废墟,觉得正好趁火打劫,落井下石,跟着起哄扔了两块砖。”

“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那兰气愤地说。

“真的没事儿!都处理好了。”梁小彤摇摇头,摇走晦气,摇来艳福不浅,“咱们接着喝茶。”看这架势,自己接电话的那几分钟,两个人都没动窝,只要茶仍在,那兰跑不过他的温柔。

两人一起举杯,那兰遵着喝功夫茶的规矩,一小口一小口地将茶喝完。梁小彤这才放了心,自己那杯茶,他只是轻轻碰了下,对茶师说:“要不就到这儿吧,我们要好好谈谈话。”

“可是……”茶师想告诉他这功夫茶的程序还未结束,梁小彤说:“真的,我说得还不明白吗?撤了,都撤了,赶紧,需要我找你们老板亲自来求你吗?”

女泡茶师不再多说,急忙将茶具都收了,放入推车,吱吱扭扭地离开包间。“我怎么有点儿晕。”那兰想站起身,险些跌倒,梁小彤立刻扶住,扶她到沙发上。

梁小彤将门关严,微笑看着已睡眼蒙胧的那兰。

几块窗玻璃,车上几个坑,都值了。

“那兰,那小姐。”梁小彤轻声呼唤。

那兰朱唇微启,似乎想应声,但显然已渐入梦乡。梁小彤想,一定会是美妙春梦。

他用手推了推那兰,没有触电般地抽搐躲避,药效已遍布全身。

他走到临湖的落地窗前,将窗帘拉上,灯不能关,一要欣赏美色,二要拍照。

今晚过后,那兰你就会对我百依百顺,我并不只是个好色之徒,我这样做是一举两得。甚至可以说,我这样做是迫不得已的,真的。

他开始将鳄鱼T恤拉出裤腰,宽衣解带的第一步,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把相机设好。包间壁橱里取出三脚架,架上佳能的单反5DMark3,对准沙发的方向,自动调焦。他对只拍女方已经没了兴趣,好汉做事好汉当,要拍就一起拍进去、录上去,事后看着会很过瘾,比毛片好看。纯做要挟用的裸照,最后拍几张就行了。

他脱去T恤,解开皮带,望着那兰痴痴地笑,幸福生活就要开始了。

敲门声忽然大作。

他还未及穿上T恤,门就被撞开了,梁小彤怎么也没想到,走进来的是依旧吊着绑带的戴世永。

后面跟着谢一彬。

“哟,你在忙啊。”戴世永说,目光自然落在瘫软在沙发上的那兰。

“你们怎么……”梁小彤正要发作,发现楼梯口站着另外三五个汉子。

戴世永安慰说:“别担心,那几个都是自己人,不添乱。梁总,我向你保证我只是个小生意人,不是黑社会。”

“你们……”梁小彤已经大致明白,知道多问无益。今晚自己满盘皆输,只怪自己大意。

谢一彬说:“我们怕你赖着不发抚恤费和虎皮的医疗费和住院费,所以今天一直跟着你走南闯北,看到你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下努力工作,我们也就放心了。”他环顾包间,“瞧,这儿连一张床都没有,多寒碜哪。”

“少跟我来这套。”梁小彤冷笑,“要想敲诈勒索,先掂掂彼此分量,还想不想在江京继续混下去了。”他皱眉看着戴世永:“谢一彬这样的小刁民这么做还不算太奇怪,你为什么也跟着凑热闹?”

戴世永说:“凑热闹是一种境界,一种习惯,还用问为什么?”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戴世永说:“先把那兰扶回宿舍吧,然后……当然是再继续谈我们的商业合作。”

5月19日20:05

戴世永公司的小弟兄把半旧的大众商务车开上往市区方向的高速,问:“去哪儿?”那兰说:“潇湘会所,听说过吗?”司机兄弟呵呵笑了两声,坐在副驾位上的戴世永说:“我给你指路。”扭头问那兰:“去那儿干吗?”

那兰说:“不是说要找回记忆,必须要先回到失去记忆的地方吗?试一试咯。”戴世永明知那兰别有用心,也不再多问。谢一彬就坐在那兰右手,煞有介事地说:“没错,失忆是悬疑小说和悬疑剧用滥的套路,很多剧情都有回到失忆发生点开始回顾的桥段,就算没有科学依据,也算是传统偏方。”斜眼看看那兰,似乎存心为难地说,“我记得秦淮也用过这种套路,是不是?”

戴世永从副驾位上扭过头,瞪了谢一彬一眼,仿佛在说:“想找抽啊你?”车中黑暗,只是偶有路灯闪过,那目光仍如利刃。那兰喝了一口旅行茶杯里的茶,淡淡地说:“说实话,我没怎么看过他的书。”之前,戴世永就听说过那兰,昨天在劫案现场见识了她的胸怀,今晚见识了她的犀利,完全可以用“怵目惊心”来形容。今天中午,那兰闯进戴世永公司的办公室。公司在青萍路一座仍挂着“招商出租”大竖幅的写字楼里,办公室里七八个业务员,大多数在打电话或者在网上忙碌着。那兰在外面和空下来向她打招呼的业务员闲聊了几句,戴世永从里间办公室走出来,惊讶不已后又将那兰带进了里间办公室,听她讲完了今晚的计划,摇头说:“那小姐,你要是真觉得不方便不放心,可以把这个约会推掉。我可真不希望卷进这种事里面。”

那兰说:“戴先生可能误解了,这约会只怕不是简单的‘那种事’。我虽然对昨天在潇湘发生的事记不得了,但我看过诸位的笔录,尤其梁小彤的,感觉有很多需要澄清的地方,今晚是非常好的一个机会。同时,我从昨晚收到请柬后就开始动用一切关系,很可怜的一点点关系,打听他的口碑。”那兰在这里狠狠地谦虚了一把,她打电话给一个叫阚九柯的人,就是她所谓的“一点点关系”。阚九柯目前掌管一个源自广东、但植根江京的大集团,集团的主人邝景晖年过七旬,三年前和那兰在一个大案中相识,对她生出父爱亲情,自愿担当那兰的保护人,阚九柯是具体操作的CEO,现代师爷。

戴世永说:“口碑一定让你发毛了。”

那兰说:“发毛加鸡皮疙瘩,那些年他追过的女孩,加在一起可以筑成新的长城,据说他成功率惊人的高,所以有谣言说他不停变换‘招数’,知道‘招数’的深意吗?”

戴世永依旧茫然,想了一阵才恍然大悟:“哦……知道了,哇,严格说,那是非法的!”

“据说招数用到妙处,可以没有痕迹,合法非法,更与谁人说?”那兰抱歉一笑,“不好意思,不知怎么,酸不溜秋起来,一定是脑震荡惹的祸,我平时不这样的。”

戴世永说:“可是,我还是没听出来,我为什么要掺和进来,也还是要劝你跑得越远越好。”

那兰一叹:“可那样就不是我了。我很想知道,昨天的事究竟怎么发生的,缘起、突变,是不是有人暗暗设局。我们昨天经历的很可能都只是表象,真正的大劫案在我们的身后发生着。”

繌“听明白一点了,你怀疑梁小彤?”

妣“谈不上怀疑。只是想进一步了解一下这个人。”

酔那兰从和戴世永的短暂接触中以及他的笔录中看出此人精明能干,可以合作。她终于说服了好公民戴世永。梁小彤派来的路虎接上那兰后,戴世永一伙的商务车就跟着去了沁荷。之前戴世永给了那兰一枚老掉牙的折叠小手机,戴世永的手机号已在其中设成了快捷键,两人说好,那兰需要帮助的时候,就暗点那快捷键,戴世永做呼应。

ロ昌因为那兰猜到梁小彤多半是在饮食中做手脚,便事先制定了一首“两部曲”,第一次求救戴世永,让他调虎离山,第二次求救戴世永,就必须集体出场。可做手脚的饮食中,那兰猜测可能性更大的是茶水,因为酒是可以推的,尤其带自我保护意识的女性和大量本身就不能喝酒的女性;某种菜肴的可能性也不大,首先厨房备的菜梁小彤很难有机会经手,而“下毒”的关键在于控制,其次任何菜都可能被人不待见,放了药也可能没人碰。而茶水是最广泛接受的饮料。很多人会说“我不能喝酒”、“我不会喝酒”,但极少会有人说“我不能喝茶”。如果梁小彤更敬业一点,甚至会了解到那兰在潇湘会所入座后点了红茶。

呯既然押注押在梁小彤用茶下药,设计对策就容易了很多。那兰临出门时在旅行茶杯里泡了红茶,茶杯塞在包中。泡茶师做茶道的整个过程中,那兰仔细观察,都没能看出破绽,梁小彤更是袖手旁观,不可能有任何机会“作案”,所以等到了品茶的环节,那兰不得已奏响第一曲。

调打砸潇湘会所玻璃的报案是戴世永一位小兄弟的功绩,纯属杜撰,成功地将梁小彤引开了一阵,这段时间里,那兰和泡茶师聊了几句,套出了一个致命真相:茶道的贡品茶叶是梁小彤提供的!那兰豁然开朗,原来手脚不在泡茶的过程中,而是在茶叶里!谁又会想到,以香茗为特色的高档私人会所,来喝功夫茶还自己带茶叶来?小彤同学,做人不能太厚道。

于是那兰麻烦泡茶师去找服务员拿一条温热的面巾来,说看没看见我脸上的伤痕,昨日受的伤,为了不致容颜受损,要经常温敷。茶师去找服务员之际,那兰将刚才泡出的茶水倒在屋里一盆君子兰中,取出包里自泡的红茶,倒在茶盅里,摆在茶几上一看,和梁小彤的那杯颜色接近,几可乱真。

泡茶师手脚利索,两分钟不到后就带着蒸好的热毛巾回来,给那兰敷脸,全未留意那兰身前茶水的改变。两人又聊了两分钟,梁小彤进来,自然也没有注意到那兰的小动作。

直到那时,那兰还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梁小彤在茶里使坏。然后她特意关注梁小彤品茶的动作,只做了样子,一滴未入嘴,又急急地赶泡茶师出门,这才信心十足地开始装昏迷。果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梁小彤可恶,但还足够“单纯”。

此刻,那兰靠在椅背上,闭目默想:这梁小彤,到底能做出什么样的事儿?商务车开到了江兴中路上余贞里的入口停下,余贞里是步行街,只有少数巴克楼的商家允许将车开进来,还必须得是晚十点之后和早七点之前。那兰提起事先就放在车里的背包,和谢一彬、戴世永以及公司里的一位小兄弟跳下车,直奔潇湘会所。走在余贞里的旧巷中,戴世永这才注意到那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套上了一条紧身运动裤,旗袍也早脱去,此刻她上身是一件运动背心,腰间系着的似乎是一件运动衫,半尺高跟鞋也变成了跑鞋。

由于消防大队的灭火及时,潇湘的东西二楼只有少量损毁。今晚整个会所三座巴克楼都是万灯齐暗,唯独东西二楼的值班室还亮着灯。那兰说不需要打扰保安大哥,因为她的目标并非东西二楼,而是主楼。

谢一彬说:“看来你不但失忆,而且失脑,你看这主楼已经基本上烧成了骷髅,我们要干吗?”他知道那兰早有具体想法,只是逮着机会就要煞煞她的威风,这是他谢一彬的小本性,无法控制。

那兰说:“你是未来悬疑小说家,听说过现场勘查吗?”谢一彬不争辩了,只是嘟囔道:“还专拣黑灯瞎火地来,这可是要出工伤事故的。”

那兰说:“黑倒不怕。”她从背包里取出三个大功率LED手提探照灯,其中两个递给戴世永和他的小兄弟,另一个递给谢一彬。自己打起一个略小但光线强度丝毫不弱的手电,径直跨过黄色警戒线。走了几步,回头看见仍在犹豫的谢一彬,说:“你在这儿望风也可以,但我可以保证你进来后绝对没有杀人磁场。”

戴世永的小兄弟问:“兰姐,我们找什么?”

那兰反问:“我真比你大吗?非要叫姐。”

小兄弟嘿嘿一笑说:“这是我们地方风俗,我管我亲妹妹都叫姐。”

那兰说:“我们找任何警察没找到的东西。”

戴世永说:“这两天来做现场勘查的好像都是警方专家吧,我们还能有啥新发现?”谢一彬早些时已见识过那兰的心计,冷笑说:“你们还真把自己当业余侦探了?兰姐早已经有了想法,我们几个不过是跟班保镖打下手的而已。”戴世永说:“就你最聪明,那兰要到这儿来摸黑搞调查,找两个朋友做跟班保镖难道不很正常?”

“这个我理解,我是说她的态度……”

那兰轻声招呼道:“唉你们,两位亲,态度够好吧?等会儿回车里再吵吧。能不能先帮我扶一扶这脚手架,到底隔行如隔山,这警察的脚手架搭得不够专业呢,梯子也撤了,只好做美猴王了……对,再帮我把灯打起来,往上照,谢谢!”

眼看着那兰“身先士卒”地沿着脚手架爬入二楼墙上被炸开的一个大坑,谢一彬也一时想不出留在地面“放风”的借口,索性抢在只有一条胳膊管用的戴世永之前爬上了二楼。

脚踩着烈火后的灰烬和破损的地板,谢一彬用手中强光灯四下照着,无法相信这是那惊心半个多小时发生的场所。门和窗已经失去了它们的定义,重新命名为“大窟窿”,原来居中显眼的大餐桌已经不见了,几根煤气管如枯枝般东倒西歪地指向黑暗。

火的力量,TNT的力量。

他说:“这里太压抑了,为什么不从一楼看起呢?”

那兰说:“嫌这里太压抑?跟我上三楼吧。”走出主宴厅的废墟,到了楼的另一侧,上三楼的楼梯有严重损坏,但警方在附近固定了一个铝合金的梯子,可以爬上三楼。众人齐上了三楼,那兰的手电左右照着,似乎在寻找什么。谢一彬说:“你在找什么,分享一下,我们可以一起帮忙找。”

那兰的手电光停在一个黑洞洞的小屋门口。小屋的门早已倒地,被烧成一块黑板,一条黄色警戒线拦在门口。她说:“找到了,就是这儿!”这原来是一间储藏室,还能看见一个没烧化的铁制杂物架和一座铁制工具橱,根据她对案情的了解,工具橱中发现了一具无名尸体,后来被查出是一位抢劫惯犯,真正的劫匪。

戴世永用手里的灯照了照说:“没想到,三楼这里也被烧得这么惨。”

谢一彬说:“火是往上蹿的,这个不奇怪。奇怪的是兰姐在这个黑窟窿里想找到什么。”他很快得出结论,那兰大概是想找个天窗,因为她的手电一直在熏焦的天花板附近逡巡。“找天窗吗?根据我最近一两天学习火灾现场的心得,这屋子烧得这么彻底,即使有天窗,也会被热浪冲击震碎,估计有任何缺口、门窗,都会被冲开。”

那兰说:“未必见得。”手电停在工具橱顶上方的天花板处。

戴世永说:“我是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那兰说:“要借你们的肩膀一用。”

三位男士都一愣。那兰解释道:“我要踩你们的肩膀,到柜顶上看看。”三人没有多做谦让,很快决定上肢俱全的谢一彬和小兄弟一起做人工升降机。那兰踩着两人肩膀,升到能触及天花板了,摸出一把小刀,开始在漆黑的木板上刮动。

嚓嚓嚓一阵响,细细碎碎的黑炭屑不停落下,谢一彬等着看那兰一无所获的狼狈相,将手里高功率LED灯照上去,轻轻叫一声:“妈的,邪门儿了。”

灯光照处,天花板上现出一个长方形的边界,那兰向上托了托,没有动静,她说:“麻烦你们站稳了。”然后用力向上一推,木板艰难地向上抬起了一点。谢一彬从地上摸了一个空铁罐,递给那兰说:“用这个支上。”那兰依言做了,在木板开口附近摸索了一阵,摸到了一根一端钉死的木条,立刻明白是支撑着木板用的。但再推木板,木板不肯再抬高,显然有重物压着。那兰再一用力,“嘭”的一声响,一定是自己成功移走了压在木板上的重物。木条支起木板,一个活动天窗形成了。

“巴克楼的特色之一,木天窗。”那兰望着窗外灰黑的天幕,捕捉着透出云层的月光,“大多数的旧巴克楼都有木天窗,而且大多数在天花板上就有把手或者插销。語显然这座楼在装修时将这小屋做成了储藏室,也将木天窗的痕迹抹去。”

谢一彬说:“好好,了不起,你找到了失传已久的木天窗,又怎么样呢?”

那兰说:“麻烦你们再往上推我,我要出去。”

半分钟后,那兰站在了潇湘主楼被烧得岌岌可危的屋顶上,手电光先照在脚下一块用来从外面堵住天窗的长条水泥板,然后往前后左右远远照去。

这时候,戴世永的好奇心也上来了,问道:“找到什么宝贝了吗?”

那兰叫道:“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谢一彬问。

“劫匪进入这座楼的路线。”

案发前十三天,晚11:30左右,潇湘主楼今晚是三名未来的劫匪第二次集体到潇湘主楼踩点。劫匪甲和女友设计的进入主楼的路径可谓绝妙,概念却很简单。对巴克楼略加了解的人都知道,巴克楼的特色之一就是“三重天”:天伞、天井和天窗。天伞是指巴克楼中西合璧的突出屋檐和门廊,天井和天窗顾名思义;天窗的特色则在于木制天窗,天窗木板和屋顶之间有深槽嵌合,避免了雨水渗漏。日头好的时候,巴克楼的住户可以撑开天窗,通风兼得日照,一举两得。

余贞里的一众巴克楼和当年大多数巴克楼的聚居区一样,基本上楼楼相连,至少楼与楼之间离得很近。巴克楼的屋顶虽然有坡度,但从来不会陡峭,所以未来劫匪们从和潇湘隔了七八幢的某一巴克楼开始,爬上屋顶,然后轻轻地一幢一幢地飞檐走壁(听上去很武侠,其实难度并不大),一直走到潇湘主楼。

劫匪甲已经观察过,平时白日里,巴克楼的楼顶上时不时会出现人迹,搞装修的,修电路的,维修电话线和电线的。所以届时他们在楼顶上现身,应该不会引起轰动。

木天窗一般开在顶楼楼梯侧面的空旷处,和阁楼遥遥相对,潇湘主楼也不例外,只是在装修时,天窗下的空间被围了起来,成了一间储藏室兼卫生清洁用具摆放室。潇湘的两位老板,都是对巴克楼狗屁不通的人士,戴向阳根本不懂,梁小彤不懂装懂,所以谁也没意识到木天窗的重要性和其代表意义。负责装修的人偏偏对巴克楼也不甚了解,因此竟将木天窗原有的插销敲掉,把木板窗关紧扣严后用胶泥封堵,最后天花板刷成一色,算是将天窗废弃。

三人走到一块长条水泥板前,那是前天第一次踩点后他们做的记号,免得再费力寻找,更是预防一脚踩得太重,将木天窗踩成木陷阱。搬开水泥板,掀起木窗板,三人陆续钻入天窗。进窗后,脚正好落在一个工具橱柜顶上,然后再从工具橱柜顶上跳下来,一路顺利。

储藏室里已经堆满了东西,其中有大量的清洁用具。劫匪甲带头拉开了储藏室的门,手电四下照照,对面是阁楼,同层另外还有两个小包间,一些家具已经搬进来,都还蒙着塑料布。劫匪甲轻声说;“那天我们就是这条路线,在储藏室里换上黑衣黑裤,蒙上黑布,然后从楼梯一路走下去,越轻越好。”他对劫匪丙说:“记得吗,你要怎么样?”

劫匪丙说:“我冲到二楼就停下。”

“对。你在二楼停下,先不要冲进主宴厅,只是在外面等着,做接应。我和老二一直走到底楼。”三人继续往下走,都走到底楼门厅。劫匪丙说:“然后你们把保安干掉?”劫匪甲没有多解释,只是说:“估计这里只有一个前台小姐,保安应该在办公室里,或者在门口,他一出面干预,立刻解决掉,速战速决。”

“真的下手啊?”劫匪丙问。

“打伤就可以了,一举多得,既避免了拖延,又给其他在场的人一个下马威,保安都被打伤了,你们还打算反抗吗?”劫匪甲用手比划着拿手枪设计的动作,“气枪子弹也是可以打伤人的,对不对?就打腿,钢珠弹可以把腿打骨折,但如果打到肉多的地方,比如大腿或小腿肚,至少会影响站立和走路,更何况一般人猛地挨一枪,吓也吓傻了。”

劫匪丙说:“但那可不是一般人,是保安哦。”

劫匪甲说:“保安又不是特种兵,跟你我差不多业余。”

“打伤后呢?”劫匪乙问。

劫匪甲站在门厅想了想说:“这里又有个小难点。打伤保安容易,但枪响会引起楼上顾客们的警觉。”

劫匪乙说:“要不找一找消音器,把枪声压下去?”

劫匪甲自言自语说:“不就是把声音压下去么?”他又点点头说:“那天不是开张日吗?开枪打伤保安后,我们可以紧接着放一串鞭炮,这样就没人会怀疑那声枪响。”

“不得不说,是个有想象力的好主意。”劫匪乙说。

劫匪甲说:“谈不上吧,我觉得专业点的劫匪都会这样触景生情。二哥,”他对劫匪乙说,“接下来就要辛苦你一下,押着保安和前台小姐上楼,和三哥汇合。我就手去把厨房里的人拢过来。”

劫匪乙想了想说:“还是觉得你一个人去比较危险,以一敌四、五?危险。我们两个对付上面那么多人,也悬。我看,要不咱们一起先上去,把楼上搞定,局面稳定住,再摆平厨房里的那些人。到时候,甚至只要一个人在楼上盯着,我们可以有两个人去厨房办公。”

劫匪甲不置可否,绕过楼梯,经过一小段走廊,到厨房看了看,打开几个灶台的煤气,又打开了抽油烟机,抽油烟机猛地嘶吼起来,他虽然有思想准备,还是吓了一跳,随即脸上露出笑容。他转回前门厅说:“好,就按二哥你说的。厨房这里隔音条件比较好,外面的折腾,里面听不见。先处理楼上客人们,只要我们手脚快,问题应该不大。”

5月20日上午10:30左右,江京市平湖区威尼斯花园别墅小区那兰一早去市局指挥中心报到,8点半,潇湘爆炸案办案组的进展报告会准时开始。过去一天中警方已将所有幸存者的身份核实过,每个人的背景都相当干净,没有任何人有前科,也没有任何可疑的身份认证。三具“柜中尸”的主人身份也被进一步核实和调查,亲朋好友接受了询问。不止一人报告说曾看见保险柜中的两位梓宝乡亲贾继宏和卢康在一起,一起在梓宝,一起去江京。但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彭尚这个外乡人,更没有看见过彭尚和两位梓宝兄弟在一起。

当然这不能排除三个人私下联系。

而爆炸致死的老劫匪,身份依旧是个谜。

究竟是几人团伙作案?

众人在商议中得出一致结论,下一步的调查,除了继续发掘三位柜中人的故事,还要把重点放在戴向阳身上。劫匪的目标是戴向阳的命根子,最后引发爆炸也是因为戴向阳的“英雄行为”或者“疯狂行为”,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看。

戴向阳的遗孀和儿子已经在回国的班机上,今天下午会在江京着陆。同时,对戴向阳社会关系的深度调查已经在进行,而且要继续。

那兰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说一句话。她没有汇报昨晚在沁荷的历险,也没有提潇湘主楼木天窗的发现。她为自己设了限制,有些要紧的发现,应该汇报,有些发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会议结束后,那兰准备悄悄地走,正如她悄悄地来,和悄悄地开会,但被巴老师叫住说:“你今天够安静的。”

那兰说:“不敢不安静啊,你们在核查幸存人质的身份,我那么多前科居然都没被发现,正暗自侥幸,哪还敢声张。”

巴渝生笑道:“没揭你的前科,给你个面子而已。”

那兰说:“我是说真的,如果你们只是用一天核查,数据库什么的,大家肯定都很干净,但别忘了,身份背景有很多种,有些不见得在公安的档案和数据库里。”

巴渝生轻轻说:“有道理。”点了点头,又想了想,说:“今天你有具体任务了。请你去一趟戴娟家,她一早打电话给我,说有些发现,她也不知道和案情是否有关。”

“为什么没在电话里直接告诉你?”“看来她是比较小心谨慎的那种人,说有些内容还是当面说比较合适,尤其,有一些账务上的东西,要亲眼看会更容易解释。”那兰说:“没问题,正好……她两位亲人过世,这两天是最难熬的,或许我可以帮上她。”抬头看见巴渝生微微点头,突然明白这正是巴渝生叫她前往的心意。她要了戴娟的地址,坐地铁直接赶往平湖区。

戴娟的家是套欧式的联体别墅,后院正对着漂着几片初荷的一条人工河。戴娟显然不是个户外享受型的,如此大好春日,却并没有坐在后院,而是在客厅招待那兰。客厅的家具摆设都朴素典雅,以浅淡色调为主,似乎都在陪衬戴娟此刻愈显苍白的脸色。

“真抱歉,一早又吐得天昏地暗的,妊娠反应,现在看上去肯定还是无精打采的,不是不想见你哦。”戴娟叫保姆去泡茶,请那兰在双人沙发椅上坐了,自己也在打横的沙发上坐下,拿过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

那兰又习惯性地看了几眼客厅的布置,看到窗台上的文竹,看到墙角的秋海棠,看到沙发边地上立着的黑石灯,和她一向最敏感的视野:墙上摆成扇形的一组照片。照片以戴娟和鄢卫平夫妻俩的为主,另有几张他们和一对老夫妻的合影,那兰猜那是鄢卫平的父母。她很快收回目光,说:“巴队长请我转达致意,你刚失去亲人,身体又不舒服,还在想着帮我们调查。”

“帮你们,也是帮我自己。”戴娟低沉着声音说,“两天过去了,我还觉得自己仍在一个噩梦里走不出来——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比喻了,真的。相信我,我肯定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究竟是谁导致了劫案、爆炸,导致我失去卫平和叔叔。”

那兰见她双眼又红了,柔声说:“你能帮我们最好了。”至少可以从痛苦的牛角尖里暂时钻出来透口气。

戴娟点点头说:“还记得前天和你们聊完后,巴队长嘱咐我注意一下我叔叔临走的时候有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书信、邮件什么的。我在家仔细找了,没有。叔叔家那里我虽然有钥匙,但我没有去,一是不敢去,怕……怕睹物思人——叔叔对我,像父亲一样——你可以理解吧;二来我婶婶和堂弟马上就会回来,我想等他们到了再一起看看。”“同时,我还得对付自己在这家里的睹物思人……到处都是卫平的东西,他的影子……对不起。”戴娟用纸巾拭泪,喘息了一阵,“好在出事当时,他的行李已经锁在潇湘后面的一辆车子里,那些车子在警察开来之前就被其他员工移到别处,所以没有被火灾损坏。后来我就把这些行李带回来了。这就是卫平的电脑。”她的手指下意识地轻抚着膝上的电脑,像是抚着鄢卫平残留的印记。

“我也是昨晚……实在是睡不着,才打开了它,想从他电脑的文件、他备份的email里间接查找任何同我叔叔相关的资料。刚开始,我觉得是大海捞针,很盲目,除了一些集团生意相关的文件和讨论,没看到任何有关我叔叔的内容,更没有任何征兆叔叔会突然……那么冲动。”

那兰说:“也许他当时只是单纯的见义勇为,要带头反抗。”

“我了解叔叔的,不是说他胆小,他胆子一点儿也不小,但他是做事很慎重、很顾及后果的人。你想,他还有太太和未成年的孩子,他也知道卫平有我和将出生的宝宝……”戴娟摇着头又说不下去了。过了一阵,她才再次开口道:“但后来,我看到了这个。”

戴娟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几上,屏幕转向那兰。

一张金方财务软件系统做出的报表。这是那兰一眼看去能看懂的全部内容。她说:“我是个财迷,一见财务的东西就犯迷糊,满眼只看到阿拉伯数字大军。”

戴娟歉意一笑:“瞧我,自己是个会计,就以为所有人都是会计。要不我给你解释一下。”她移坐到那兰身边,指着那报表说:“要说,这应该是相对来说最容易懂的报表了,因为它是一张总结表,是几百张明细报表综合在一起得出的总表,一般是给决策者看的,比较一目了然。我得先强调一下,这张表很有意义,因为它是张内部财务表,所以是最真实准确的表。”

那兰说:“难道还有虚幻的表?”她明知自己有点“假天真”,连她这个书呆子都知道,没有哪个公司哪个单位会将内部财务表展示给外人。戴娟说:“当然,任何单位都这样,包括一般的企事业单位和上市公司,都有内部表和公开的报表。所以,当我读完这张给‘自己人’看的报表,惊得目瞪口呆。”“怎么了?”戴娟指着一些条条框框里的数字说:“瞧,这是过去几个季度集团在能源方面的销售额和盈利额,看出什么趋势吗?”那兰说:“节节败退。”戴娟说:“要我看是全军覆没!”

“这么严重?”戴娟说:“如果真只是全军覆没,的确不好,倒并不是那么可怕,因为你总可以东山再起。最可怕的是这些。”她指着屏幕左下方的一串数字说:“你看他们的特征是什么。”那兰仔细读过后说:“也是递减,甚至成负数,这些是什么?”

“这些是资金链数据;你看,还有这排数字,几乎呈级数递增的,是债务;这些数字的疲软说明,鑫远出现了资金链断裂的问题……这本身并不很突然,最近是本土矿业的冰川期,不少大小企业都出现了资金链的问题,只不过我没想到鑫远受到的打击这么大,因为以前听卫平提到过,鑫远的优势在于有很不错的现金储备,当年为了拿下一个采矿权,一两亿花出去,用的都是现金。但我从这张报表上怎么也看不出来。”

那兰想,难怪戴娟跟巴渝生说,这些发现在电话里讲不清楚。她问:“鑫远……抱歉我这个外行人才会这样问,鑫远会有倒闭的危险吗?”戴娟的脸上现出一片悲哀的神色,但显然不是觉得那兰的外行有多么悲哀,她说:“鑫远不是有倒闭的危险,而是已经撑不住了,已经倒了!”那兰大惊,想想又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这么大的事……这怎么可能?怎么没有任何人提到?警方、媒体,好像谁都不知道。”

戴娟说:“所以说,这是张内部表,只有鑫远的少数决策者知道,任何像鑫远这样的大集团,都不会在一连串负面的数字前倒下,用百足之虫那样难听的比喻应该是可以的,比如鑫远分流的其他一些产业还在盈利,账面上还有些信用,给员工发工资或者维系十天半个月的生产还问题不大,但没人会相信这些问题在短时间内就能解决,所以从实际上说,鑫远已经垮了。”她颓然靠在沙发背上,揉着眼睛,揉着太阳穴,最后手无力地垂在沙发边的石灯上。

那兰忍不住对那石灯多看了两眼,灰色石体遍布金色斑块的点缀,和整个客厅淡淡青绿色调略略不合,但挂着一圈小灯,想象着点起来一定会有金灿灿的效果。她斟酌了一番,还是说出了不得不提的看法:“这么说来,你叔叔承受着空前的巨大压力……鑫远是他一手创办的,曾经轰轰烈烈的大企业,大厦将倾,他又无力回天,精神崩溃,并非不可能。”

没想到戴娟说:“还是不大可能。我是说,叔叔不会因为企业要倒就崩溃,以我的了解,他不是那样的性格,他是那种能扛住事儿的人,更何况,企业和个人资产分开,他这点基本常识总是有的,鑫远破产,他现有的个人财产不会少掉一分钱……这个具体我不好说,等我婶婶来了你们可以问她。”

那兰将这些话都暗暗记下,又问:“那依你的意思,戴总如果真的崩溃、或者想不开,一定另有原因?”衝戴娟点点头,说:“只不过,我不知道是什么。”

案发前九天,江京市富江路米米餐厅

三名劫匪今晚的任务是帮劫匪甲的女友搬家。她东西本来就不多,新租的房子比鸡窝都小,也放不下太多大件家具,所以搬完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书架、几把椅子,重体力活就结束了。四个人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女友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在嘈杂的小饭店里接听,听着听着脸色就有些不对。她放下电话后对劫匪甲说:“情况有变化。”

劫匪丙问:“有什么样的变化。”

“很严重的、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切都要重新安排起。”

5月20日中午12:30许,江京市东隅路鱼米香饭店午饭那兰被迫请客,按照谢一彬的说法,谁让她是老板娘呢。那兰说你能不能把“娘”字去掉,等我活到四十开外后再请你加上。

谢一彬冷笑说:“都说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类,看来也不能免俗啊。”

那兰不屑和他唇枪舌剑,问道:“你进入主题吧,有没有进展。”

谢一彬说:“没进展也不敢敲你的竹杠。”他四下看看,仿佛躲在这城南小路上的小饭店和五六十位形状各异的食客中还不够隐秘。等确定没有鬼鬼祟祟的特务盯梢后,他才说:“首先小赞你一下,还希望你不要骄傲。你猜得不错,警方的确已经在调查戴向阳,而且正如你所说,全面铺开,还没有深入到细节。”

“这些你怎么知道?”那兰好奇地问。谢一彬神秘地皮笑肉不笑一下,轻声但字字清晰地说:“因为我就是一个警察!”那兰不解地盯着他,盯了一阵,突然明白:“你假冒……”“嘘……你有没有点防患意识?需要这么大声嚷嚷吗?”

那兰往后坐直了些,说:“真没看出来,你还挺敢做的。不过,我是市局正式聘的顾问,我又是你的老板娘……老板,所以你马马虎虎可以算警察,至少是在为警方服务。”

“行,你也挺能扯。”谢一彬开始对着端上来的饭菜动手,“我今天打电话去的,打到鑫远集团秘书组,说是市公安局五一八大劫案调查组专员,需要了解一些情况。接电话的秘书立刻抗议说:‘你们昨天下午不是刚来过吗?’我问:‘你吃早饭了吗?’她说:‘吃了,你什么意思?’我说:‘你昨天不是吃过了吗?今天怎么又吃了?我们破案搞调查,和吃饭一样,不是一顿吃完就拉倒了,昨天得到的信息,我们消化过了,今天又有新问题了。’你别说,这招还管用,她居然有求必应,我要的东西,她都帮我复印好。”

谢一彬再次四下看看,然后从包里取出了几张纸。他拿过头两张,递给那兰:“这是你要的,戴向阳过去三年里所有的旅行记录,准确地说,是所有通过公司秘书部或后勤安排的旅行,都在这里了。”

那兰扫了一眼,说:“太好了,这顿饭该你吃。”把纸折起,往自己的包包里放。

“不看一看吗?”谢一彬问。

那兰说:“我下午慢慢看,这么多条,且得看一阵呢。”

谢一彬再次故作神秘地说:“如果我已经看过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