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兰终于感觉出他的话中话,说:“谢探长如果发现了什么,就请总结发言吧。”

谢一彬说:“三年里戴总一共出差旅行九十七次,对一个集团老总来说还算正常,如果你把这些旅行简单分个类,其中的国际旅行是二十一次,从这二十一次国际旅行,我们可以看出一些规律。你现在看看吧,我已经将所有国际旅行用彩笔勾出来了。”

那兰再次展开那两张纸一看过,缓缓说:“除了一次欧洲,两次美国,其他都是东南亚……都是泰国和澳门!”

“想一想,泰国和澳门有什么共同点?”

“都是东南亚?”

谢一彬做出一副欲晕倒状,那兰说:“好了好了,逗你玩儿的。泰国和澳门共同点肯定不止一二……但我猜你指的是,它们都有赌场!”

“正是如此!”谢一彬指着纸上其中一条,“你看,就连有一次去香港,还拐去了澳门。再看那两次去美国,都是洛杉矶登陆,想必是看老婆孩子,但在美国境内后,有一张机票是从拉斯维加斯飞到大西洋城。看出名堂了吗?”

“从一个大赌城飞到另一个大赌城!”那兰沉吟着,“莫非,这说明戴向阳是个赌徒。”

“我看你是书读得越多越磨叽,什么‘莫非’呀,我看就是!好,这条消息你就继续消化吧,现在看下一条,”谢一彬难掩得意地拿过另外几张纸。“这是最近一个月集团老总的日程安排和出车记录。刚开始那秘书死活不肯把这些给我,说都是私密信息。我说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如果连你,一个普通秘书,都能从系统里调出来的记录,会有多私密呢?我觉得这话击中要害了,所以有了这几张纸。日程安排是从他们系统里老总的电子日历打印出来的,我让他们压缩了,否则太废纸。出车记录是他们集团司机室那边要来的……话说我们的前期工作显然不够到位,因为我几乎被秘书们嘲笑了一顿,说我居然不知道,戴向阳从不自己开车,每次出车都用公司的司机,或者鄢卫平。这消息对我们有利,说明这些记录相当全面地反映了戴向阳的行踪。”

四张纸上,密密麻麻都是打印的字。那兰说:“这我真得慢慢看了。”

“我不拦你,我刚才也没时间研究?”谢一彬再次正式进入就餐状态。

那兰没什么胃口,索性低头开始仔细看那四张纸。

第一印象,很明显,戴向阳日理万机,从他的日程安排至少可以片面地猜测他是个在认真做企业的人。可以想象一下梁小彤同学的日程安排表吗?仔细看,过去一个月里,戴向阳在工作时间都在工作,无数的会议,无数的面谈。他的午餐经常是饭局,在某某酒店,或某某餐厅,相信在公司高层,饭局也算是工作餐,也在谈生意。午餐饭局的地点没有太多规律,唯一较常出现的是“大金莎酒楼”,过去一个月里一共出现过四次。

“听说过‘大金莎酒楼’吗?”那兰问谢一彬。不管陶子怎么揶揄,那兰还远非夜店女,也不是资深吃货。对面的吃货头都没抬说:“当然,老江京都知道。”“明知我是外省妹。”那兰嘟囔一声,并没有刻意伪装自尊心受伤害的调调。

“彼此彼此,”谢一彬看出那兰“我以为你是土生土长的小江京”的微惊神情,补充道,“我隔壁那对老夫妻当年也是外省哥外省妹。”他想了想,又说:“我们的李大厨师以前就是‘大金莎’的主厨。我还记得以前经过那饭店,看见楼外的广告,‘特级金厨激情奉献,大马美食风尚周’。特级金厨说的就是李万祥,东南亚美食算是他的专长之一。”

“他有多少专长?”那兰随口问着。

“几百个吧。”谢一彬暂停了一下激烈的咀嚼运动,不知为什么,双眼紧盯着那兰,“李万祥是我们厨师圈子里人人都知道的多面手,这家伙嗜厨艺如命,也去过世界各地很多国家取经,比如‘大金莎’不久后又出广告‘金厨魔毯归来,阿拉伯神秘之旅’,也是拿着李万祥一手高明的中东美食做文章。”那兰点头说:“看来戴向阳喜欢大金莎主厨做的菜,自己开了会所后,就把大金莎的主厨挖了来。”

谢一彬冷笑一声,想说什么,明显咽了回去。那兰假作不知,继续看手中记录,自言自语:“很明显的,戴向阳肯定是喜欢大金莎的菜,才会一个月去四次。”

“还市局顾问呢,就这逻辑?我不喜欢隔壁老夫妻的饭菜,一个月也得去个十次八次。依我看,很明显的是,大金莎是戴向阳的主场。”

“主场?”

“是啊,谈生意的,也有主场客场之分,比如鑫远集团和望江集团谈生意,很少一次谈妥的,假设他们谈四次,会两次在鑫远主场‘大金莎’谈,两次在望江主场‘明秀文登’谈。武汉的客户、石家庄的客户、任何外地客户到江京来找鑫远互利互惠,多半是吃在大金莎酒楼,住在大金莎酒店。据说大金莎的老板是戴向阳的老战友,谁知道呢。”

那兰说:“看来一定有主场优势。”

“那不是废话吗?在你的主场,怎么叫菜、怎么上酒、怎么下药、怎么提供特殊娱乐项目,都在你的掌握之中,这里名堂很多,不是这一顿饭的功夫可以讲得完的。”谢一彬坏笑。“听出来了吧,昨晚的沁荷,就是梁公子的主场。”

那兰继续保持迟钝,只是随口说:“你们几个敢去砸主场,胆子也够大的。”她开始翻看集团司机室的用车记录,看了很久才翻译出了一些天书般的条目。她用笔圈出出车的时间,都是诸如“1812”、“0937”这样不甚亲切的写法,圈到一个“2329”,她愣住了。

难道自己理解错了?

她的理解是,1812就是傍晚18:12分,0937就是上午9:37,按照这样的理解,很多出车时间都是清早,因为目的地都是“半亩园”,连外省妹那兰都知道的高级住宅小区,戴向阳的家,估计是去接集团老总戴向阳上班;还有几次是上午,目的地包括市政协、嘉柏会议中心、市侨办、展览中心、招商银行,大概是出去开会或办事;很多次午饭时间,目的地都是酒楼餐馆;十几次晚餐时间,目的地也大多是酒楼餐馆会所。

如果翻译准确,2329代表着深夜23:29,这么晚出车,绝对例外。和2329对应的目的地却并不陌生,大金莎酒楼。那兰指给已经结束战斗的谢一彬看:“是不是有些奇怪?”“有什么好奇怪的?将近半夜是好男儿夜生活真正开始的时候,老婆孩子远在美国,戴总也是人哪。”谢一彬不屑一顾。

那兰摇头说:“你是不是吃得太撑粉蒸肉都进到脑子里去了?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这整整一个月里,戴向阳可能只深夜去‘主场’一次?据我所知,喜欢这口的好男儿不可能一个月只快乐一次。”

谢一彬说:“有点道理,那天是……正好两周前,五月五号,星期一晚上。”

那兰说:“这是所有材料里最有价值的一条了,当然也有可能就像你说的,戴向阳就是压力大了突然想去喝杯酒,找个红颜知己一夜情排遣一下。但至少可以是个调查点。比如,我们怎么样能了解到他是自己去,还是和谁约会。可以直接去问司机,不过司机未必知道大金莎里面发生了什么;也可以直接问那天晚上招呼戴向阳的服务员,不过那得费一点周折,要找到合适的人。”

谢一彬说:“甚至可以去看大金莎门口的监控录像。如果是晚上十一点半左右出车接上戴向阳,可以算出来到大金莎正好将近午夜,调出那个点儿附近进出的人像,说不定会有帮助……你说的,问服务员的办法,也好使,这让我想到一个人。”

那兰也想到了:“李万祥!”

“没错,李万祥在大金莎奋斗了三年,上上下下一定很熟,服务员和保安那里,说不定他都能说上话。”谢一彬掏出手机,“我这就给李万祥打电话。”

谢一彬给李万祥拨电话的同时那兰已离座给巴渝生打了个电话,暂时没有提戴向阳的行程表,只是汇报了戴娟在鄢卫平电脑上的发现。然后她问:“你们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巴渝生说:“正要告诉你呢……胡建伟失踪了。”

那兰收起手机,正好听见谢一彬说:“李万祥失踪了。”

5月20日下午1:30左右,江京市益民新村36号楼5单元那兰的手机里已经输入了所有人质幸存者的联系方式,有些她恨不得早早删除,比如梁小彤的,有的可能永远用不上,只是有备无患。

李万祥是一定要联系的。

在出租车里,谢一彬给戴世永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胡建伟失踪和李万祥失联的情况。胡建伟因为二度烧伤一直在六院住院观察,今天中午医护人员突然发现他的病床上已空无一人。到场刑警听说他早间还曾和隔壁观察室里的华青闲聊,向华青询问,她丝毫不知情。医生说如果他自行选择离开医院,又不去其他医院换药,控制感染可能会成问题。警方正开往他的住处,估计扑空的可能性更大。

那兰问:“为什么要告诉戴世永?”

谢一彬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侧身盯着那兰的脸看了几眼,过了一阵才说:“你在昏迷的那阵子,我们这些共同受难者彼此都有交流,戴世永这个人……毕竟是做生意的,挺有活动能力和组织能力,把我们都大团结了。”

“他怎么说?”

“他说现在下结论还太早,尤其李万祥,可能只是暂时联系不上,如果我们去他家找不到人,再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我看迟早也要通知警方。”

出租车在益民新村36号楼前停下,那兰和谢一彬下车后立刻进入5单元,到三楼敲响301室的门。无人响应。

谢一彬把耳朵贴紧了门聚精会神听了一阵,皱眉说:“没人,没脚步,但好像有种奇怪的声音。”他再次贴耳到门上,突然整个人倒了下去。

原来那兰拧动门把手,推开了门。

谢一彬狼狈地扶住门,怒道:“你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那兰说:“我只是试一试,根本没想到门没有锁!”

两人走进门,同时惊呆了。

小小客厅正中的一张太师椅上,绑着一个人。

一个二十多岁的胖小伙,寸头短发,头脸脖颈上,横肉和赘肉共生,嘴中含着一块抹布,手脚用塑料绳扎着,谢一彬所说的奇怪声音,就是他嘴里喉间发出的呜呜声响。

谢一彬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说道:“哥们儿,我可以帮你把嘴里的尿布抽出来,但你不准嚷嚷,要跟我好好说话,听懂了吗?”

胖小伙点点头。抹布被抽了出来,谢一彬说:“这可是大厨的抹布哦,最有油水的。”

“妈的,狗屁混蛋大厨,快给我松开。”胖小伙怒骂。

“给你松开?我欠你啊?”谢一彬非但没去松绑,反而在旁边沙发上坐下来,跷起二郎腿。“你心态真好,到这份儿上,不庆幸自己因为太肥没有被我们李老师当乳猪烤了,反而粗声大气地摆谱。”“真的,哥们儿,”胖小伙好像才发现自己处在劣势,嘴开始软了些,“帮我松开,我给你两百。”“两百?两百能干啥?五斤猪肉,四头卷心菜,三根茄子,两只西红柿,一瓶掺水的二锅头,你打发要饭的还是怎么着?”那兰说:“你能不能不要废话。”问那胖小伙:“你是谁?为什么在这儿?”“你又不嫁我,管我是谁啊?”胖小子尖声叫着,显然比较害羞。谢一彬再次提起抹布:“你什么态度?健忘啊?刚才怎么说的?快回答问题。你要不回答,留你这张嘴也没用,我就把这布塞回去。”

“别,别,我告诉你,你保证放了我,行不?”

“先说,根据你表现。”谢一彬说。

“好,我说,我是被那家伙、就是住这儿的那个老小子,给绑起来的。我就是从他家门口经过,莫名其妙地,就被他敲懵了一下,等明白过来,已经被捆上了。”

那兰冷笑说:“恭喜你,和我一样被脑震荡了。”

谢一彬差点笑出声来:“‘从门口经过’?你他妈太无辜了!这三楼一共两间房,你‘经过’去哪儿?楼上哪家?”“我二舅就在五楼住。”胖小子索性无辜到底。谢一彬说:“五楼两户,一户是位单身妈妈带一个八岁半的孩子,另一户租给了一对刚成家的小夫妻,他们哪个是你二舅?”那兰说:“真的没必要和他废话了,报警就是了。”“别!我求你们了,千万别!”胖小子崩溃在即。谢一彬说:“快,我耳朵支棱着呢,一听见实话,立刻放人……其实你不说我们也猜得出,只是希望你能帮我们核实一下。”胖小子见无路可退了,只好说:“你们猜到不就是了?我就正式告诉你吧,你们猜对了。”

5月18日,潇湘主楼主宴厅,大劫案实时现场电话拨出了,建伟颤抖着对接话员说:“我……我是潇湘会所主楼的服务员,我……我们被劫了!”话音一落,劫匪丙一脚踢在戴世永脱臼的胳膊上,戴世永剧痛之下立刻叫出声来。

随即一声枪响。

对天鸣枪,没有人受伤。

劫匪乙说:“好了,警察应该在五到十分钟内就会来,接下来就看你们自己的了。这钥匙是万能的,可以开所有手铐。”将一把钥匙往地上一扔,和劫匪乙往主宴厅外跑去。

戴向阳叫道:“你们这两个混蛋,难道就这么走了?有没有搞错!”

众人质依旧面墙蹲着,只有厨房的两名伙计看见,那钥匙正好落在李万祥面前。

两名劫匪尚未出门,李万祥就捡起了钥匙,一边站起身,一边给自己腕上的手铐开锁。手铐立刻开了,李万祥活动活动手腕,看一眼屋内众人。众人也都扭转头,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李万祥,都希望自己是第一个被释放的幸运儿。

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李万祥走到厅角暂时摆放茶水和盘盏的小桌边,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柄剔骨刀,厨师专用、打磨锋利至极的剔骨刀。

他说:“现在,是我开始行凶的时候了。”

5月20日下午2:10左右

“你的高见,李万祥可能会去哪儿?”那兰问谢一彬。谢一彬好歹管李万祥叫师父,对他显然更了解。“需要不需要报警?”“别别,千万不要报警。让我想一想。”谢一彬抓着脑袋静静想了一阵,说:“可以试试……那里。”

“哪里?”

“我也不知道。”谢一彬认真地说。

那兰沮丧地摇头:“你比李万祥家里的那位小胖没好到哪儿去。”两人离开时,还是让小胖继续保持原位,只不过没把抹布塞回去,明知他也不敢乱叫。

谢一彬委屈地说:“我真不知道,我说可以试一试小真那里,但又不知道具体地址。”

“小真?”

“就是虞宛真,前台迎宾小姐,长得像白雪公主的那个。”

那兰说:“这好办,我有她地址……可是,你凭什么说李万祥可能在她那儿?”

“这个不知道吧?内部人士给你透露一下,李万祥师父是个老光棍,但有强烈父爱,目前他父爱的对象就是小真姑娘,明白了吧?而且是纯洁的,完全精神层面上的爱,这个只有像我这样明察秋毫的未来悬疑小说家能看出来。”

那兰自己也在承受着邝景辉类似的“父爱”,说:“今天你的话,都是品质保证,值得信赖。”掏出手机,找到了小真的地址,轻声惊呼:“我以前还没注意,她家就在余贞里!”

谢一彬说:“不奇怪,余贞里的巴克楼本来就是十间有八间半在出租,她在那儿住,上班多方便。”

那兰沉默了足足两分钟,说:“麻烦你再给戴班长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的发现,请他也去余贞里一趟,无论是否能在小真家找到李万祥,至少我们几个可以再合计合计。”然后随口把地址告诉了谢一彬:余贞里扶松巷167号。

两人在益民新村门口叫了出租赶往余贞里,车上谢一彬又打电话联系戴世永,转述了那兰刚才给出的地址。下车后两人在余贞里兜兜转转,终于找到了扶松巷,和小真租的巴克楼。戴世永已经等在楼下。

那兰说:“小真住三楼,我们一起上去吧。”三个人男士优先,那兰跟在最后面,好奇地打量着又一座巴克楼。巴克楼从理论上说应该都是相似结构,布局大同小异,但外行人身在其中,却觉得每一座巴克楼都很不一样。

谢一彬敲响了小真的房门。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谁啊?”“你的难友。我是厨房伙计谢一彬,同来的还有能源新星戴世永和脑震荡康复美女那兰。”

门立刻打开了,露出了小真的脸,阴暗的楼里微微一亮。她认出三人,随即将整个门打开了:“真的是你们!欢迎……真对不起,我这里实在太小了,连凳子都不够。”

谢一彬殷勤道:“没关系,我可以金鸡独立。那兰可能需要坐一坐。”

那兰说:“我也没关系的,站一下不至于晕倒。”

戴世永从墙边拿过一把折叠椅打开放到那兰身边说:“保险点,还是坐一下吧。你是侦破主力,不能倒下。”

小真好奇地问:“侦破主力?兰姐在破案吗?”

那兰摇头说:“别听他们胡说,我只是帮着公安局打打下手,也帮着自己恢复记忆,所以在查一些资料和背景,没想到正巧发现李万祥老师不在家,电话也联系不上……听说李老师对你很信任很友善,就想看看是不是在你这儿。”

小真脸上微微一红,轻声说:“李老师是很好的人,对我的确很关心……但他不在我这儿。”

那兰再次习惯性地观察小真屋内陈设,极简单朴素、寥寥无几的家具,和很多女孩子一样,桌上有几张美照,床头有只长毛绒小猫。很令她失望的是,墙上没有挂任何照片,桌上的照片里除了小真本人,没有其他社会关系。

“你知道他可能会去哪儿吗?”那兰问道。小真摇头说:“不知道……我们关系是挺好的,但毕竟刚刚认识不久……他都可以做我爸爸了,并不是那么熟的。”那兰望向戴世永,说:“那我们得好好讨论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办?要不要报警?胡建伟已经失踪了,如果李万祥再失踪,可不是好兆头。”戴世永在小小的房间里来回踱了几圈,忽然停下来问:“你说李老师会不会有生命危险?”谢一彬说:“这个说不准……应该还好,他真的会武功的?之前有个盯他梢的家伙被他发现了,一拳一脚就被揍趴下,现在关在他屋里呢。”

戴世永说:“稳妥点应该报警,但我担心,他选择消失,或许正是他自己的安排,我们报警,反而打乱了他的计划。”他看着那兰,“就好像那兰老师,你的调查,很多也是自己的安排,并不见得每一个细节都向警方汇报。”

谢一彬看着戴世永频频点头:“你眼光好,要不怎么选你做人质班班长呢。”

突然,小真的门再次被敲响。

小真开了门,险些惊呼出声。

门口站着江京市刑侦总队大队长巴渝生。

巴渝生没有急着进门,看着一屋子的“难友”,冷冷地说:“你们都麻烦了。”

案发前九天,江京市郊宁湖乡富乐小区某单元劫匪甲女友带来的消息是,潇湘开张日,有另一伙劫匪将光顾主楼,目标显然也是戴向阳的命根子。

而且是专业的劫匪。

至于女友是怎么知道的,劫匪甲说:“还能怎么样,当然是黑道。黑社会和人间社会一样,没有不透风的墙。”

劫匪乙和丙的脸色都有些难看,劫匪乙问:“那我们的计划也会被人在饭桌上传播吗?”

劫匪甲说:“当然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还不够专业,瞧见没?不专业也有好处。”此刻,在他们合租的小单元里,劫匪甲在小小的客厅里来回踱了几圈,剧烈地思考,女友不久前的那句话“一切都要重新安排”,像一个巨大引擎,推着他身体和头脑不停地转,终于停步后说:“重新安排是要的,但我们的训练、进楼的路径都不用变。”

劫匪乙说:“我明白了,最重要变的,是抢劫的日子。如果要首先拿到命根子,一定要提前。”

劫匪甲说:“日子也不用变。”

劫匪乙和丙互相看看,劫匪乙想的是:“老大疯了。”劫匪丙想的是:“老大精神病了。”

5月20日下午3:25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161号那兰忐忑但努力镇静地问巴渝生:“巴老师怎么会到这儿来家访?”巴渝生没有穿警服,斜挎着一个皮包,倒真的更像个家访的高中老师。巴渝生说:“当然是找家长。”脸上却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屋内众人面面相觑,还是小真先说:“巴队长,要不,请进来坐吧。不过,我这里真的没有家长,就我一人住。”巴渝生说:“我们在找李万祥,听说他很关心你,就打算来看看,你是不是知道他的下落。”他并没有要进屋的意思,只是冷冷地站在门口。那兰心想,巴渝生和我一样,不先打电话,而是直接过来,显然是想突然袭击,立刻找到李万祥。但巴渝生为什么要找李万祥?

巴渝生又说:“刚才,我们的队员在李万祥家里,发现了一个被绑在椅子上的家伙,向小区的邻里四周取证后,都说曾经看见这样两个人进出。”巴渝生掏出手机,把屏幕对着那兰,上面一张模模糊糊的照片,但足够看清是那兰和谢一彬。

谢一彬也凑上去看了,嘀咕了一声:“我怎么看上去没有侦探相,反而像个贴小广告的。”那兰说:“天哪,什么在邻里取证,你们根本就是在跟踪我!”巴渝生淡淡一笑,不知是真心笑,还是冷笑。那兰若有所悟,回头对难友们说:“我可能要和巴队长单独谈谈,回头再联系吧。”就在门关上之前,巴渝生说:“既然你们这里是个难友小聚会,我就再告诉一个关于你们难友的消息吧。梁小彤也失踪了。”

第六章

5月20日下午3:30左右,江京市思同路43号通常,梁军在书房办公的时候,林淑静从不进去打扰,即便偶尔送点心,她也轻轻地进出,轻如狸猫。但此时,她成了热锅上的……她怎么也比蚂蚁要大气雍容点,但一样地团团转。从客厅转到厨房,从厨房转到客厅,再转到梁小彤的卧室,再转回楼下,转到梁军书房的门口。

她已经有整整六个小时没能联系上儿子,任何一个有爱心的母亲都会急成这样,不是吗?当然,那些生了七八个孩子的奶牛般妈妈例外,量变到质变,从物理学和生理学上看,她们都已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一个孩子身上。

梁小彤昨晚破天荒地10点不到就回家了,可以再次感谢那恐怖的“5?18大劫案”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短视地看,好像真是如此,但现在想起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祸。

她知道儿子昨晚去了沁荷会所,一个她认为相当安全的休闲娱乐场所。

当然她更希望儿子呆在家里,但她明知那是强求,有些猫再怎么给它居家的温柔富贵,它还是一心要往野地里跑。这是性格使然。

她也知道儿子昨晚去沁荷,一腔心思都是在那个叫那兰的女孩儿身上。

难怪他。昨天她发了疯般找儿子的时候,在六院急诊ICU病房里看见过那兰,即便躺在病床上如具尸体般一动不动,看上去仍那么入味。更不用说晚间打扮打扮,柔和灯光下,带点阳气的男人都会迷倒。

她甚至知道小彤做好了准备,不用她提醒,小彤也知道那兰算是小有名气、浑身冰刺的冷美人,所以小彤会用上他的十八般武艺。近来,他好像从没有犯错误惹过麻烦呢。那兰愉快顺利地答应赴约着实让她担心了一阵,生怕儿子被牛油蒙了心,真的堕入所谓情网,那才是最恐怖的——没感觉那兰是那种黑寡妇克夫女吗?没看见和她瓜葛上的男人的下场吗?秦淮出家了,她的初恋男友被杀了,她老爸也死了,还要让这统计数据延续吗?

从这个角度看,儿子的铩羽而归不但是在意料之中,更值得额手相庆。

六个小时联系不上,那才是真正的坏消息。

给公安局的电话已经打过了,对方只是冷冷地告诉她,对成年人,失去联系超过48小时才能按失踪立案。

可是……

请问您有任何理由认为您儿子可能会受到生命威胁吗?

没有。废话,我要是知道有威胁,不就太晚了!

大概听到林淑静歇斯底里的旋转脚步声,梁军拄杖走出来,听林淑静诉说了六小时失联的危险和顾虑,扔下了“神经病”三个字,又拐回了书房,关紧了房门。

5月20日下午3:35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那兰跟着巴渝生走下楼,见一辆警车就停在楼下,招来了路人和一些邻居的特殊目光。的确,除了极少数有特殊许可证的私家车外,警车是唯一可以自由进出余贞里步行街的车辆,而这两天他们已经见过太多。

巴渝生为那兰打开副驾车门,说:“在车里谈吧。”谈吐简约,不带怒气,也无喜感,这说明他在一种公事公办的状态中。那兰暗暗觉得不妙。说不定自己真的闯祸了。

诸多的知情不报,不闯祸才叫怪。

巴渝生在司机位上坐定后,整整一分钟无言无语,然后说:“忙了一个上午,知道我在干什么吗?”他从包里取出一个档案袋,递给那兰。

档案袋上盖着一个大大的L字印章,还印着一个红色圈形印章,怀渝县公安局。

那兰知道,是时候了。

巴渝生问:“在潇湘主宴厅,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兰说:“我不知道。”

“别再说……”

“不,我是说,我还没能完全理解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只能给你讲个故事,而且纯属杜撰。”那兰努力平静。

“纯属杜撰?”极擅控制情绪的巴渝生也有些毛了,“这么大的一个案子,抢劫、爆炸、凶杀,六具尸体,这是杜撰故事的时候吗?”

那兰颤声说:“你要相信我。真的,你要相信我。”

巴渝生深吸一口气,看着那兰双目,他看到了什么?如果换作别人,我连杜撰的故事都没有。她叹口气又说:“说实话,我还真没有杜撰故事的闲工夫和才情,《昭阳纪事》这本书听说过吗?”《昭阳纪事》是一本明清笔记小说集。巴渝生点头:“当然,这本书有点诡异,你过去牵扯到的几个案子都和它有关。”“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也是如此,在第二百七十页,白纸黑字,骗你是小狗。”巴渝生惊道:“真的这样?这也太玄幻了吧。”“要不怎么经常有人感叹,历史总是那么惊人地相似!真是那样的故事,我顶多小改动一下。”

巴渝生深吸一口气:“这是跟你合作以来,最艰难的一次。”

那兰苦笑说:“好像你每次都这么说。”

巴渝生说:“好吧,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明熹宗天启三年,江京府怀渝县

怀渝出美女,裁缝董济忠的十五岁女儿巧月又是怀渝最漂亮的女孩。美女都有基因,巧月的娘杨氏就是大美女。说来杨氏也是个苦命的女子,十二岁头上就父母双亡,她和十岁的弟弟杨二郎相依为命,手足情深,直到她嫁给了年长她多岁的董济忠后,杨二郎仍和姐姐姐夫一家生活。婚后两年,杨氏生下女儿巧月,杨二郎对小外甥女宠爱有加。

话说这杨二郎从小心灵手巧,什么东西到他手上,泥巴也好、枯枝落叶也好、针头线脑也好,他都能整出个模样来。稍大点后他跟着一位木匠师傅学手艺,没几年就比师傅做得都漂亮,怀渝数百里方圆,也都知道了一个年轻英俊的小杨木匠。很快,来给闺女向杨二郎提亲的媒人几乎要踏破董裁缝的门槛,(踏破了当然也没什么关系,谁让他有个木匠小舅呢。)有趣的是,杨二郎对早早成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并没有兴趣,他的满腔热情,已经在他的木匠手艺上。他觉得自己的手艺虽然已是一方翘楚,毕竟还是只井底之蛙,山外有山,生有涯,木匠手艺无涯,所以他在二十五岁头上,毅然决然地告别了姐姐、告别了他爱如珍宝的小花朵儿般的巧月、告别了怀渝,挑着一副担子,去远方学艺。

二郎一路打工一路学技,一走就是十来年,这十来年里他远到京城、西域,万水千山走遍,拜了无数名师,甚至参与了皇宫修葺的大项目,等回到江京府定居的时候,已经是帝国数一数二的匠人。

但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在怀渝等着他的,不是离开时姐姐姐夫甥女那其乐融融的一家,而是一片凄凉,一捧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