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二郎回来的三年前,也就是巧月十五岁的那年,当时江京知州马熙荣的小公子马浚到山清水秀的怀渝踏青,在怀渝县城的街上一眼看见了去集市买菜的巧月。也是巧月命不好,平日都是母亲杨氏去买菜,当日杨氏正好受了些风寒,巧月代妈妈出行,才撞见了马公子。马浚见巧月天姿国色,淫心顿起,立刻命手下爪牙将巧月拉到怀渝唯一的烟花之地“凤满楼”,逼着巧月陪酒。

巧月是未出阁的黄花闺女,一向家教规矩,哪里经过这等羞辱,到了凤满楼后,仍是哭喊着拒不卖笑陪欢,这一折腾反将马公子的欲火拨旺,即在楼内对巧月施暴。巧月也非软弱之辈,见马浚面目狰狞,也愤而反抗,竟和马公子扭打在一起,打斗中马浚恶向胆边生,将巧月推下高楼。

凤满楼虽曰高楼,不过是现在楼房的三层楼那么高,只是因为在扭打中身体本就不平衡,巧月落下时头正好着地,当场芳魂杳杳。马浚见出了人命,也着实惊吓,随从买通了凤满楼的老鸨和歌妓们,再三叮嘱缄口为安,一行人匆匆离去。

消息传到正在店铺中忙碌的董裁缝耳中,无异晴天惊雷,老裁缝急忙忙赶到凤满楼,看着女儿娇嫩的身躯倒在血泊中,险些背过气去。他尤其无法理解清纯的女儿怎么会惨死在这藏污纳垢之处,为何又会衣冠不整。县里的巡捕和仵作立刻赶到,验尸、做现场调查,但在场的一众妓女老鸨,一来已收了马公子的好处,二来唯恐日后遭报复,都说不知情。街上虽然有人看见一个公子哥儿的下人抢走了巧月,但没人说得清那公子哥究竟是谁。县令、师爷和巡捕们明知凶手来头不小,正好怕惹麻烦,假装努力工作了一阵后,顺水推舟地宣布此案无解。

还是应了那句老话,没有不透风的墙,包括凤满楼的花墙。悲哀愤恨中的董济忠还是得到了稍有良知者的同情,马公子的暴行不胫而走,董济忠闻讯后到县衙击鼓鸣冤,要求巡捕立刻将马公子绳之以法。

问题是,没有证据。

没有人证,没有物证,只有巧月已寒的尸骨。巡捕和县令去了趟江京府,和马公子一起喝酒,席间问起巧月之死,马公子矢口否认,说自己连怀渝都没去过,何来的大闹凤满楼?定是有人穷疯了,用女儿的死打秋风。撃县太爷回县后找来董裁缝,说在没有任何人证的情况下,这事儿怎么也难找到马公子头上。

可惜,凤满楼中将真相流露出去的人没有足够勇气面对可能惨烈的报复,保持着匿名。董济忠四处求恳知情者出来做人证,在无人响应后无奈闹入州府,反被扰乱公堂之由打了二十大板。董裁缝本就体弱,这一打挨得几乎半死。他中年得女,对巧月爱如掌珠,经此磨难,一口气接不上来,竟一命呜呼。可怜杨氏,夫死女夭,也觉了无生趣,还没来得及自尽,却疯了。

毫不知情的杨二郎在江京州府安顿下后,兴高采烈、快马轻蹄地赶到怀渝,却发现姐夫的裁缝铺已经变成了一家肉店,姐姐的家园也成了一片废墟。他向邻舍打听董氏夫妇的下落,这才听说了姐姐一家的惨痛遭遇。他在县城外一堆荒坟间找到了衣衫褴褛、已经全然认不出他的杨氏,看着姐姐未老先衰的面容、呆滞的眼神,看着姐夫的墓碑,甥女的墓碑,脑中浮现出巧月如花的笑颜,天真的话语,不禁悲从中来、愤由心生,暗暗发誓要为姐姐一家报仇雪恨。

他先是去了凤满楼,用他木工工具中最尖的锥子逼着老鸨,说出了那天的真相。确定马浚是罪魁祸首后,他回到了江京州府,开始仔细规划如何复仇。

活该马浚遭天理报应,一个绝好的机会呈现在了杨二郎面前。这几年里,马浚继续完善其纨绔子弟的人品,应举了两次都名落孙山。知州大人知道指望这小子由读书走上仕途已是一场春秋大梦,于是拿出一部分“应得”的“十万雪花银”,让马浚开了一家酒楼。当时的江京州府凭借着一江一湖的便利已成为繁荣的商道商埠,开酒楼,尤其借着知州的名望开酒楼,是稳赚不赔的买卖。马浚一手策划酒楼的建筑和布局装帧,说既然要盖就要盖成全江京最高档的酒楼。最高档的酒楼需要手艺最佳的木工师傅。知州府上的师爷捻须微笑说,真巧了,江京府新来了一位顶顶高明的木匠,莫说在江京首屈一指,即便在全国诸州内也是排得上名次的高手。

杨二郎就成了新酒楼的木匠总监。当年的高明木匠,也是整个盖楼过程的总设计师、总建筑师、工地主管。他这个人,前文说过,对木匠手艺是如痴如醉地沉迷,一旦担当起新酒楼的主建人物,就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当然,为姐姐一家的仇人做事无疑极端痛苦,但杨二郎将他的心境调整得极为出色。他假想,自己并不是真正在盖一幢为恶少赚钱的酒楼,而是花着知州的“血汗钱”,在盖外甥女和姐夫的纪念堂,马浚的坟墓。

酒楼建成后,恢弘的气势结合着细腻的勾画,顿时成为江京一大景观,也成为杨二郎事业巅峰的标志。酒楼还没有开张,就有无数外州游人争相观光。酒楼开张日,整个江京州府如同过上元节般热闹,从一早起,楼下就有川流不息的观光客。

那天,也成为马浚短暂丑陋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天,他在顶楼招待着同城的两名将要进京赶考的举人,还有两名江京府最炙手可热的歌妓作陪,他还时不时地走上酒楼最高处的阳台,对着楼下观光者举杯致意。

其实,观光者看的是无与伦比的建筑,没几个在意楼顶上那个公子哥,但少数看见马浚的人却突然惊叫起来。

马浚突然消失了!

前一秒钟他还举杯微笑,一眨眼的工夫,人就彻底消失了。

原来马浚的脚下是一道下陷的暗门,或者说,一个陷阱。他从阳台消失后直接落入暗门,斜斜地滑进楼里。这是杨二郎增加趣味的设计。他躲在暗门下,待马浚走到暗门正中拉下暗门,马浚怪叫一声,一口气滚到二楼和顶楼间的夹层中。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马浚的双腕就被杨二郎飞快地拴上了手指粗的麻绳。

杨二郎将马浚拽上顶楼宴厅,随手关紧了门,当时,顶楼有那两个举人、两名歌妓、一名茶水丫鬟,一名端菜的小二,和一个马浚的跟班儿,看到一柄锋利的锥子对准了马公子的喉头,都吓傻了。

其中一个叫尹靖才的举人最先镇定下来,叫道:“杨师傅,有话好说,如果是欠了工钱,知州大人一定会补上。”

杨二郎说:“欠了钱会补上,欠了人命呢?”

马浚叫道:“杨二郎,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杨二郎说:“错不了。不过,还是你自己承认最好。”他将锥子尖抵上了马浚喉头的皮肤,鲜血开始渗出。“救命!”马浚叫道,喉结一抖,更多的鲜血,已滴在前襟。杨二郎说:“你说实话,就在这里说,是不是你将董巧月推下凤满楼?你实话说出,或可饶你性命。”“我说了,你还是会杀我!”马浚叫道。

尹靖才说:“杨师傅,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你看,何必呢!你正当壮年,又是顶尖的木匠,今后不知有多少好日子可以过,何必逞一时之气,耽误青云直上的事业。”

杨二郎冷笑说:“要是天理不公,我又何必青云直上?”

这时,楼下马蹄声大作,看来那少数看见马浚消失魔术的人已经报了官。

杨二郎显然早就料到事态会走到这一步,不为所动,说:“其实我已知道是你所杀,有人亲眼看见的,和你无冤无仇的人,没必要嫁祸于你。你罪本该死,我剐了你不会皱一下眉头,但今天我就是要看你是否良心未泯。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你若承认了,也算对得起死者,我保证不会下手杀你。你们这几个举人、小姐,都做个证,只要你承认,详述当日情形,我就放过你,食言者天诛地灭。”楼下传来叫声:“楼上歹人听真,速速放下马公子,或可被饶不死……”尹靖才说:“小二,你先下去和官兵们说一声,请他们少安毋躁,耐心等候,我们这里还在秉礼相谈。”

小二看不出尖锥子和鲜血的“秉礼”之处,但还是飞快地跑下楼去传话。楼下暂时安静下来,大概小二对险情描述得足够绘声绘色,让官兵们不敢轻举妄动。

杨二郎说:“马公子,请吧。”“你当真不会杀我?”“你一旦说了实话,我即可将这锥子抛出窗外……你信不过我的毒誓?”“毒誓?”马浚冷笑一下,他显然是个没有信仰的青年。“快说,我不会长久等下去。”杨二郎把锥尖横里挪动了一下,马浚的脖子上现出一道血痕。“我忘了告诉你,如果你拒不说实话的后果。我会拉开你脖子,一点点放血的同时,一锥一锥,先钻你十根手指,然后钻你十根脚趾,直到你说实话了为止。从现在开始。”

“别!我说。其实,我真是后悔死了……”杨二郎闻到一股尿骚味儿,马浚显然憋不住了,开始一边抽泣一边坦白,将那日事发经过一一说了,和凤满楼老鸨的回顾完全一致。

杨二郎听着,身体在微微颤抖。马浚讲到巧月落地后,杨二郎直起身。他将锥子扔出了窗外,丝毫没有食言。他对举人、歌妓们说:“你们都下去吧,但暂时不要让官兵们上来,就说马公子还有危险。”马浚叫道:“你发过誓的!”

“对,我说过,不会下手杀你。我把凶器都扔了,你还有什么可怕的?”尹靖才说:“杨先生,我们再商量商量。”杨二郎叫道:“如果你不想要我改变主意,就不要废话了!快下去,确保所有人都滚出这个沾满血、沾满民脂民膏的酒楼!”

尹靖才唯唯诺诺地下楼去了。

杨二郎摊开双手,对马浚说:“瞧见没,我不杀你。”

“放了我!”

“当然,这是我毒誓的一部分,你说实话,我就放过你。”他在酒席上抓起一只碗,在桌沿敲了一下,碗裂开,裂口锋利。杨二郎蹲身用碎碗片把马浚腕间的麻绳切断。

然后一转身,跑到了阳台,纵身跳下酒楼。

在空中的一刹那,他用打火石点起了火绒——全江京估计只有他这样的巧手可以在如此短暂的一瞬间打起火石点起火绒。火绒烧在酒楼旗子上,烧在他的一块浸满了油的方巾上。他落地之前,两小团火已经飞进了酒楼的窗户。

盖楼的木材,很多都事先被他在油中浸泡多日,他为此倾家荡产,因为他看到无法相认的姐姐后就知道,他已无家可归。酒楼瞬时成为一座火楼,楼下官兵四散逃开,大乱中竟没人听见楼上传来马浚的凄厉惨叫声。

5月20日下午4:00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那兰讲到这儿停下,说:“这是《昭阳纪事》的版本,现实版有不少出入。或者说,我还没讲完。”

巴渝生说:“离完整真相还远着呢。李万祥是杨二郎,梁小彤是马浚,跟这个档案袋里的案件有关。十年前的冬天,怀渝县的一个女高中生袁曼芳,被三名公子哥硬拉去陪酒,后来又被带到酒店开房,不久袁曼芳从酒店八楼坠下,坠落时身体半裸。三名公子哥立刻被带到当地公安局,每个人都醉得很厉害,验血验出极高的酒精浓度。问询中三人众口一词,说袁曼芳喝高了发疯,自己剥光了衣服跳下楼。尸检发现袁曼芳血内也的确有较高浓度的酒精,所以被定为酒后跳楼的意外事故。因为三人都大有背景,而且都咬定袁曼芳是故意‘缠’上他们的,怀渝县公安局就没有再深究,草草处理了事。”

“袁曼芳的父母就这一个女儿,如今死因不明不白,自然不依,要求县公安局再查,追究那三个公子哥的责任。他们完全有理由对当地公安局的处理不满,因为从现有的记录看,处理的确很草率,从笔录、现场勘查取证都很不规范,明显地‘装糊涂’。最令人觉得有猫腻的,是酒店门口的监控录像带,当晚事发前后的三个小时的内容分装在两盘录像带上,警方作为物证带到公安局,谁知在流程中丢失了。这是个很重要的物证,尤其能准确地反映袁曼芳进入酒店时的状态,是被胁迫,还是主动,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可惜,丢了。”

“笔录中有一个很不合逻辑之处,也没有被深究,三个小子都说袁曼芳喝多了自己脱衣跳楼,但同时又都回忆不起来细节,都说跳楼的当时醉得昏睡过去,等袁曼芳跳楼后,他们才被酒店保安叫醒,也就是说,三个人都没有亲眼看见袁曼芳跳楼。问题是,那他们凭什么说袁曼芳自己脱的衣服,自己跳的楼?”

那兰说:“很简单,其中一个在说谎,或者所有人都在说谎。”

“你坚信她是被推下去的?会不会真的是贪杯乱性?”

“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人人都夸的乖乖女,小学霸,会跟三个陌生小伙子贪杯乱性?好像缺了些环节,有些牵强。”那兰摇头,“只可惜我们不知道最初是不是三个家伙胁迫袁曼芳喝酒,如果是,说明三人事先就心存歹念。”

说到心存歹念,她想到了他,“三个公子哥中,有一个是梁小彤?”

巴渝生说:“没错。而且梁小彤和另外两人说什么都一致,足以证明他们被教唆好,从家长那里或者律师那里。”他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那兰,又说:“说到教唆,我想你并不陌生。”

5月18日,潇湘主楼主宴厅,大劫案实时现场李万祥径直走到梁小彤面前,将剔骨刀在他面前晃了晃,说:“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吗?”

梁小彤脸色大变,脑中急速扫过所有和他纠结过的女子,至少是他认为有纠结的女子,哪个女子的老公或老爸会是这个烧菜的疯子。奈何越想越没有思路,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人,又一个都不像。他拼命摇头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好像,跟大家处得都不错,没得罪过什么人,要这么苦大仇深的。”

李万祥叹口气说:“这么难猜,难道你害死的人还不止一个?”

梁小彤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头摇得更厉害了:“没有,我没有害死过任何人!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李万祥说:“我用整整十年在认的一个人,你说认错的可能性很大吗?”

十年?梁小彤有些坐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大概知道李万祥在说什么了。

但他还是努力摇头。“听说过袁曼芳这个名字吗?她怎么样了?她的父母怎么样了?能不能向大家汇报一下?”梁小彤的头已经摇得像拨浪鼓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搞错了……你听到的,都很片面……公安也总结了,不是我。”“袁曼芳坠楼的时候,你是不是和她在同一个房间?”李万祥问。

梁小彤一愣:“是,是,她是自己跳下去的,我们三个人,都没有……”

“这位老师……”那兰开口了。

“没有你什么事!没有你们什么事!”李万祥咆哮着,仿佛做错事的是那兰。“我告诉你们,谁也别乱动!否则我一刀捅死这小子!包括你那兰!”那兰一惊:这厨师认识自己!李万祥继续叫道:“我知道你们好奇,可以告诉你们,十年前,这小子和另外两个混蛋强迫我的外甥女去陪酒,晚上还逼她去酒店开房,不久她从酒店八楼掉下来,十六岁的姑娘……在客房里发生了什么?他们三个小子都说自己睡着了没看见,说小芳自己脱了衣服跳下楼,警察居然就相信了!因为他们个个都是官二代富二代!”

他再次凑近梁小彤,这次剔骨刀抵在了富二代脖颈的皮肤上,轻轻用力,梁小彤“啊”的叫出了声,李万祥说:“而且就有那么巧,出事那段时间的监控录像被县里的公安弄丢了,你是不是觉得天在助你?鬼才相信是‘丢’了!我姐夫为了这件事,四处申冤、上访,但在一次上访的路上出车祸死了;我姐姐受了这样大的打击,成了精神分裂!是不是都能算在你的头上?不过没关系,今天是你洗清罪过的机会,如果你还有那么一点良心,就在这儿给我个交代,哪怕就在我耳边轻声说也可以,是不是你,或者你们当中的一个,把小芳推下了楼。如果你说了实话,我可以让这里所有人作证,饶了你的贱命一条。但如果你拒不承认,还把那些不合逻辑的话来搪塞我,我只能假设你就是罪魁祸首,我会在你脖子上拉一个口子,让血慢慢流光,同时一个个砍下你的手指,然后一个个砍下你的脚趾,直到你给我个满意又解释得通的回答。”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要!”梁小彤叫着。“从现在开始!”李万祥怒吼。他把刀往前一推,血顺着刀锋滴落。“别,不要!我说!我说实话!”梁小彤涕泪横流,李万祥鼻中一股尿骚味,知道梁小彤上千元的裤子被糟蹋了。“我没有对警察说实话,我们……都没有……都没有说实话。”远处一阵警笛声突然传来。李万祥冷笑说:“快说,警察来得越快,你说实话的机会越少,活命的机会也越少。”那兰忽然说:“因为刚才报了警,所以警察不会轻易上来。”这话乍一听丝毫没有逻辑,但后来事实证明那兰没有猜错。报警电话里的枪声表明这是个重大劫案,对有枪支在场、人质挟持的劫案,警方在解决危机的初始阶段,绝不会贸然闯入。李万祥说:“他们什么时候上来我不管,我有足够的时间把你剐了。警察来了好,让他们看看不秉公办案的结果!”

梁小彤此刻已泣不成声:“别……我说还不行吗?我们……那天晚上,的确是喝高了……喝得太多,胡来……乱性,对不起你外甥女,但我们没有强暴她,更没有杀她!”

李万祥怒道:“说半天还是老一套,那就对不起了。第一根手指!”

“别!我是说真的……我是说谎了,我们说谎了,你外甥女坠楼的时候,我们没有睡着……我们……是想做坏事来着,喝多了胡来……她反抗,我们……拉拉扯扯的……过程中,衣服拉掉了……我们在屋子里追她……恶作剧,她……喝得也有点多,跌跌撞撞地在逃,大概是被追急了,就在我们快要抓住她的时候,她突然跑到了阳台上,一纵身就跳下去了!”

主宴厅里一片沉默。李万祥喘着粗气,拿着刀的手在颤抖。显然,他在努力回味,梁小彤在濒死时说出的这番话,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鄢卫平说:“李老师,请允许我说两句。我不是什么刑侦专家,但梁小彤刚才说的那些,听上去有一定的可信度。”

那兰在沉思,感觉随时要被抓住、可能要被轮奸的受害者,无路可逃的急迫感……并非全然无路可逃,路在八层楼下,跳下去,是一种解脱,一种虚无的逃脱,逃脱迫在眉睫的危险和无法想象的虐苦,代价是生命。

那些火灾中从二三十层高楼跳下的人们,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想法?

她不知道。

鄢卫平的话显然多少对李万祥有所触动。他手中刀离梁小彤的脖颈远了些,目光中的怒火未息,但还在思忖。他很快又问:“那你再说一次实话,小芳不过十六岁,又一直是好孩子,怎么会跟你们在一起喝酒?你跟警察说是自愿,除了不想揽责任的警察,有谁会相信?”

梁小彤半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那兰猜他在权衡谎言和实话的利弊。李万祥的刀再次逼近,梁小彤叫了起来:“我说,我告诉你,我们没有说实话,是……”他的喉结剧烈抖动了一下,“是我们逼的,她当时一个人在外面,落单,我们……我们用刮刀,威胁……”

那兰几乎可以肯定,梁小彤在说实话。

这句是实话,并不代表前面一句是实话。

那兰说:“李老师,他是不是杀害小芳的凶手,还需要时间,真的,还需要时间,您也不愿错杀任何一个人,对不对?”

李万祥尚未回答,楼外传来了高声传呼:“你们已经不可能逃离现场,请立刻结束任何非法活动,在还没有铸成大错之前,请尽快释放人质,争取获得宽大处理的机会,如果需要和我们交流,请拨打我们的专线电话……”

那兰说:“一般这种情况下,过一会儿他们会试探性地推进,如果您需要更多时间,必须采取措施……否则,您的后半生可能会在监狱中度过,不值。”她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不靠谱”的话,也许是一时冲动——她能体会李万祥的苦楚,她不希望李万祥成为冲动的牺牲品。

更何况,纵然梁小彤有一万个可能是杀害袁曼芳的凶手或者凶手之一,哪怕只有一个可能他不是凶手,或者没有足够的证据说明他是凶手,李万祥不该成为那个猥琐少年的刽子手。

鄢卫平说:“这位姑娘说得对,你需要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合计。”戴世永也说:“鄢总也说得有道理,您这时候无论杀他还是放了他,事已至此,都很被动,不利于解决问题,更不利于您个人。”李万祥瞟了一眼窗外,看见一批特警已部署,不断变换方位,似乎正在一步步逼近。耳中继续传来扬声器里发出的喊话声。一声枪响,将楼内楼外的人都震了一震。主宴厅里的人质都惊讶地看着李万祥。李万祥提着一把手枪,只有少数几个眼尖的人看见那枪原本掖在他白色厨师制服里的腰带上。戴向阳、鄢卫平、梁小彤和那兰等几个接触过武器的人认出那是把类似9毫米弹径的Glock手枪,外面特警的喊话声突然停了,特警们的推进也立刻暂停。李万祥将枪口抵住梁小彤的太阳穴,沉默地怒视,但似乎已呐喊出声:“如果你是那害死小芳的凶徒,我可以有多少种方法让你入地狱?”那兰忽然说:“发短信给谈判专线,就说要谈判可以,找那兰。”李万祥吃惊地看着那兰,郭子放更是叫了起来:“那兰你吃错药了吧!”那兰说:“我们需要时间,就算解决不了杀害袁曼芳的真相,至少可以想办法不要让李老师背这个抢劫案的黑锅。没有人知道我在潇湘吃饭,所以警方会花一些时间找我,这段时间里,我们可以想一个办法,解决这个人质危机。首先,李老师,你要把我的手机电池拔掉。白色的,三星的那个。这样警方要GPS定位我,需要略多花些时间。”

李万祥将信将疑地看一眼那兰,找到了她的手机,卸下电池。

他又从桌上拿起一个iPhone,塞到梁小彤手中:“这个是你的吧,给刚才那个谈判电话发短信,就写‘再往前,杀一人。谈判,找那兰。’”

案发前九天,江京市郊宁湖乡富乐小区某单元劫匪乙和丙认为劫匪甲说的不改变抢劫日期、不提前抢劫,照样成功,完全是痴人说梦。

劫匪甲说:“有那么难理解吗?专业劫匪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我们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的计划,他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你说我们为什么要改日期?具体实施步骤肯定要重新合计,比如进入主楼后的第一步不再是各就各位,而是要把专业劫匪先搞定。”

劫匪乙和丙互视一眼:“非专业的搞专业的,好像有点关公面前耍大刀的意思。”

“古老的励志歌曲怎么唱来着?爱拼才会赢。”劫匪甲卷起袖子,像是在发动工人运动的革命者,“我们有三个,他们也就是三个人,而且他们一定跟我们想的一样,如何控制局面,克服抢劫的障碍,绝不会去想怎么躲开伏击。所以我们做伏击,他们措手不及,我们抢劫成功后,还可以想办法把他们放养在抢劫现场,增加警察破案对劫匪身份扑朔迷离的感觉,多好。”

劫匪乙问:“在哪儿伏击?”

“我估摸着,专业人士们肯定也会设法避开监控录像,我们能想到的,专业劫匪也能想到,所以多半也会从楼顶的木天窗走。我们今晚就去把天窗附近打扫干净,不要留下人来人往的痕迹,然后开始跟踪观察。专业劫匪肯定也会事先踩点,是否从天窗走,我们很快就会得到确证。”“如果他们真的是从天窗走,那就好安排了。抢劫那天,我们早点去,埋伏在天窗下,如果那三个人同来,我们就先从后面开始袭击,干掉走在最后的那个,干净利索,趁前面两个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也一起下手,咱们都不是文弱书生,他们也未见得是武林高手,我们出其不意,成功的可能性巨大。”劫匪甲的信心永远都是那么十足。

劫匪丙听说能直接打架,还是很高兴的,笑着问:“这计划,老板娘会批准吗?”劫匪甲说:“实话说,那正是老板娘的主意。”

5月20日下午4:30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巴渝生说:“知不知道你拔下手机电池,也给自己增加了一份可疑?”那兰显然早已想到,点头说:“是,很少有劫匪有那份闲心去卸电池的。”

“然后你们就开始合计如何串口述?”巴渝生想象着当时的情况,“本来情况很简单,只要说劫匪抢劫成功后一走了之就好了,问题是你们需要统一口径,你们要叮嘱好所有人都不能把李万祥和梁小彤的过节说出来,因为那样就麻烦了。你们尤其要叮嘱好梁小彤不得轻举妄动,不得报复,你们对他要有足够的威胁,他更不愿旧日丑事重提,最终应该会听话。”

那兰点头:“这些话听起来容易,要一点点说透,尤其要所有人质都买账,并不容易。好在,这批人质都是很具有同情心的人,居然没有费太多说服的口舌,就答应了集体保下李万祥的建议。然后就是一些细节,比较费点力气,你一言我一语,最来劲的一个就是谢一彬,他好像有写悬疑小说的远大理想,想象力也的确比大多数人丰富,但也有一定的问题,有些细节扯得太远太戏剧化,比如李万祥跟劫匪搏斗,完全没有必要。”

“难怪在这条上各个笔录都有出入。”巴渝生说。

“尤其像梁小彤,吓得已经灵魂出窍,要让他专心记住每一个细节,的确勉为其难。”

“更何况后来事态又发生了突变。”巴渝生半试探地说。当然,他知道后来的确事态突变,只是,他希望那兰亲口说出来。

5月18日,潇湘主楼主宴厅,大劫案实时现场“大家都清楚该怎么说了吗?”戴世永问。

“哪有那么容易。”梁小彤还在浑身打战,“本来就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还被他,”他戴手铐對的双手指向谢一彬,“加了那么多毫无意义的枝节,我脑子已经乱了。嗷!”

李万祥狠狠踢了梁小彤一脚:“要想脑子不那么乱,今后少喝点酒,少想想女人!别以为你从今后就太平无事,我们还没完呢!”

那兰说:“大体记清楚就可以了,任何有经验的警察都不会指望所有目击者的口述一模一样,就算刚发生过的事,遗漏和差错也少不了,完全一致反而会引起警察疑心,所以我们不需要没完没了地核对细节了……最主要的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戴向阳忽然说:“他们不是还在找你吗?”

那兰微微一惊,因为这是整个过程中,戴向阳第一次开口!这和她预计得大相径庭:戴向阳是一个大集团的老总,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照理说会显示哪怕一点点领导力,却不知因为什么,自从对两名匆匆离开的劫匪叫骂了一句后,再无声响。偶然看他一眼,发现他目光呆滞,不知在看什么,不知在想什么,她甚至不能说清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是完全在另一个世界中。

她回答道:“对……不过,我相信他们不会无限制地找下去,甚至,他们有可能已经通过我手机的GPS历史记录发现我在这里。因此,我觉得,我们必须开始做好收场的准备。”她面向梁小彤,说:“请你再发一条短信,就说再给他们十分钟,那兰再不来,就取消谈判。”

戴世永说:“既然算是劫匪发的,就再真实点,语气更强硬些,你写‘十分钟,那兰不来,杀一人。’”

那兰皱眉说:“有必要吗?”

戴世永答非所问地说:“十分钟,应该可以准备好了。”又对梁小彤说:“小彤,等我们都解放了,咱们和李老师、和叔、和鄢大哥、和那兰小姐、和这里所有的同学一起,再聚会合计合计,下一步该怎么做,肯定不让任何人吃亏,行不?”

李万祥再次逼近梁小彤,冷声说:“你千万、千万不要以为,我们会都相信当年你只是个无知但无辜的青年,你比谁都清楚,你到底做了什么!”

戴世永说:“李老师,你放心,刚才大家都表过态,绝对不会让这事儿就那么马马虎虎地过去;小彤呢,如果小芳真的只是你们恶行的间接牺牲品,也不需要太害怕,你不会丢掉小命;而今天我们冒点险,就是为了能保证李老师不需要为小芳遇害的真相付出不必要的代价。大家说对不对?”

鄢卫平说:“可不是,李老师你是信不过小彤可以理解,但希望你相信我们。”

李万祥想了想,点头叹气说:“我现在还能怎么办?”

戴世永说:“就像刚才商量的,从现在起,这里又只是那两个劫匪在主持局面,他们还在等那兰的出现,等会儿那兰就会出现,再让他们谈判个十五分钟吧——太短了不真实……就假设他们在那小包间里谈吧。”

谢一彬说:“我很专业地提醒一下,如果那兰等会儿正式宣布为谈判员,她的手铐必须解锁,这是国际惯例。”

那兰苦笑说:“这个我真心不反对。”

戴世永说:“当然可以,就请李老师到时候给那兰自由,那段时间我们也可以继续商量今后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那兰问:“谈判,谈什么内容?这个我们好像还没有商量过。”

主宴厅里一片静默。

谢一彬说:“免死金牌类型的,不准追捕、不准起诉、完全放人什么的……”

那兰说:“这个一点也说不过去,他们完全可以不报警、完全可以在警察来之前逃走——实际上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为什么要冒了风险谈免死金牌。”

谢一彬想想说:“这个倒是……”

戴世永说:“就说他们打算用人质换更多的钱,就说那两个劫匪生怕他们的老大拿到保险柜里的宝贝后把他们给踹了……叔,我可不知道是什么宝贝,就是瞎说而已。所以他们想要再得一笔赎金,你们看怎么样?最后没谈妥,他们就溜了。”

戴向阳的目光望向主宴厅包间的门口,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戴世永对他的提及。

谢一彬说:“这个我们也还没协商好,楼已经被警察重重包围了,他们怎么溜?”

“这个不重要。”戴世永说。

“不重要?一个大劫案,劫犯从警察眼皮子底下溜走?可信度高吗?”谢一彬几乎要叫起来。

戴世永说:“一分钟。”

谢一彬一愣:“什么意思?”

“小彤,发短信,提醒警察,还有一分钟,一定要找到那兰。”戴世永说。

“哦,我忘了这茬儿。”谢一彬说。

“劫犯怎么走的,当然不重要,因为我们都是人质,我们动不了,劫匪的专业素养又高,神通广大,我们怎么知道他们是通过什么秘道撤离的?你们都知道劫匪怎么进来的吗?不知道吧?我在上厕所肯定不知道,但我敢保证他们不是大摇大摆从大门口进来的,对不对?”戴世永看一眼身边的吉三乐,吉三乐明显还处在劫案之初被枪击后的惊惧中,抱着伤腿,头埋在双腿间,仿佛那是他自己营造的一个安全小穴。他只好再用问询的目光望向小真,小真点头说:“不是从大门进来的。”

戴世永说:“所以我们就让警察去琢磨劫匪们怎么逃走的吧……小彤,再发条短信,就说‘不用了’。这样他们可以理解为太晚了,不用和那兰谈判了;或者可以理解为,不用找那兰了,那兰已经出现了。”梁小彤发去了短信,很快收到了警方的回复,要求立刻和那兰通话。那兰说:“现在只好不理。”华青忽然怯生生地问:“那……我们……就算没事儿了?可以让警察上来了?”

“不是刚说了吗?”谢一彬有点不耐地说,“那兰还要和劫匪们谈判谈个十五二十分钟。不过,师父你可以给自己戴上手铐了,别忘了,你还曾跟劫匪搏斗过一番哪。”

戴世永说:“我一直认为这条有点画蛇添足。”梁小彤问:“哪一条?”“好了好了,”谢一彬提高了声音,“都到这个时候,就别再把故事变来变去地好不好,刚才怎么商量的咱们就怎么说行不行?”华青又问:“既然我们都说妥了……能不能打个电话,给家人报个平安呢?”

建伟也说:“可不是,我爸妈要听说了,可要担心死了!”

谢一彬说:“你们是没脑子还是怎么回事?你们家人收到电话,四处一宣传,警方肯定觉得我们这里充满猫腻,你们两个就再忍一忍好不好?”

鄢卫平说:“李老师,你给自己戴手铐之前,能不能把你手上的枪给我?”

李万祥一愣,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刀一枪,一副关东响马大劫匪的气势,苦笑摇头。他回身将那柄剔骨刀塞回门边墙角小桌的抽屉里,又将手枪里的钢珠子弹退出膛,递给了鄢卫平,问:“你要这枪干吗?”

鄢卫平的左手和戴向阳的右手铐在一起,右手能自由活动,在左手的辅助下,很快就将那手枪的枪管卸了下来,他说:“这是仿真枪,造枪的材料不同,但结构和真枪完全一样,所以我还算有点经验。”他将枪管揣在裤兜里,拿着枪柄问:“谁要收藏这份烫手的玩具?”

众人面面相觑,那兰说:“不可能会有人怀疑到我,要不就塞到我包里吧。”那兰的包就在桌上,李万祥将枪柄塞入,顺便将那兰的手铐打开。

然后给自己戴上了手铐。

他在一只椅子上坐下,轻声说:“谢谢你们……我想,我是以前积的恨太深、太久,才做了这么个选择。现在就怕让你们也惹了麻烦,那我亏欠就大了。”戴世永说:“李老师不要客气,这里大家都是凭着良心做事,没什么欠不欠的。”这时,楼梯上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案发前八天,江京市轧钢三厂职工新村

劫匪甲轻轻走上斑驳的水泥楼梯,似乎在担心脚踩得再重一点,更多的水泥块就会脱落。这是幢已有五十多年“高龄”的老楼房,能依旧屹立不倒已算奇迹,市里几年前就放出风来要拆迁,集资盖小产权的福利房,但至今没有下文。劫匪甲每次踩着这茶叶蛋壳般的水泥楼梯,心里就一阵阵酸楚:我早已长大成人,而爸爸一天天老去,比常人更快地老去,都因为自己。

他走上楼的时候,一直在想怎么给重病中的父亲带来问候和安慰,父亲看到他来的时候,总是摸着他的脸说:“可怜的孩子,爸一直没让你享受过家庭的快乐,连妈都没能留住,什么都没给你留下来,很对不住你。”他每次都是同样的安慰。今天,或许他可以再加一条:“爸,等这次项目做成功了,我就有钱能给您买个新点、大点、舒服点的房子。现在这套老公房,卖掉可以,租出去也可以……”

目前他还没有足够的钱,但很快就会有了。

戴向阳的命根子,可以实现他所有的愿望。

关于戴向阳的命根子到底是什么,不知有多少种说法,比较流行的是岳飞《满江红》的真迹,戴向阳做煤矿挖出的第一块煤、甚至有人说是戴对付异己而养的小鬼。

但他此刻已经知道,潇湘会所保险柜中的秘密。

他用钥匙打开门,跟住家保姆打了声招呼,保姆说正好她要去买菜,将小小的公寓留给了父子俩。“爸,今天感觉怎么样?”

爸爸六十岁还没到,但多年的含辛茹苦和近期的手术加化疗,他看上去已像是古稀之外的老人,他说:“还行,没什么过不去的,不就是肚子里一个长疯的肉团嘛?”

劫匪甲知道父亲的坚忍和骨子里的乐天是支撑老人走过这十几年噩梦的动力源泉,他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而舒坦多少。该受的苦,父亲还是受了。“医生说化疗还要做多久?太遭罪了,”劫匪甲嗅了嗅,没闻出苦辛之气,“中药在吃吗?”

“在吃,你少担点儿心行不行,上班还不够累吗?来,看看这个。”父亲起身下床,颤巍巍走到衣柜边,艰难地弯下腰去拉最底下的抽屉。劫匪甲忙将他扶住,说:“我不就站在边上,跟我说一声不就得了。”替父亲拉开了抽屉。

爸爸还是坚持弯腰在抽屉里摸索,摸出了一个旧曲奇酥的饼干盒,他抱着那铁皮盒在老藤椅上坐下,打开了盒盖。盒子里是一堆发黄的旧剪报,劫匪甲不用一一翻看,就知道这些报章的内容,双眼有些湿。

“本来我琢磨着,这些都是挺好的纪念,但你这不回来有两年了,我最近哪……尤其生了这破病以后,我突然有点儿想开了,你说这日子一直都是往前过的,说不准哪天一觉睡过去就见马克思了,干吗要那么苦大仇深呢?能不能换成学会感恩呢?”他把那饼干盒塞在劫匪甲手里,“我现在每次看见你,就特别感恩,感谁的恩我不知道,当年我烧过香、拜过观音、划过十字架、求过关帝爷,能想到的神灵都打过招呼了,是不是应了我也不知道,但你回来了!这就是奇迹。我也知道那些年你吃了多少苦,但看着你一天天好起来,又有事业,又有人品……还是那句话,日子是往前过的,过去那么多苦难,自己记着就可以了。所以盒子里的这些旧货,我不留了,给你了。你看着办,掖着藏着也可以,撕碎了烧了我也很高兴。”

劫匪甲没有回答,随手从盒子里抽出一张剪报,《新江晚报》,标题是“走遍天涯亦无悔——全国范围内的寻子联盟在江京成立”。他没有读,因为以前读过不知多少遍,放回饼干盒,他又抽了一张,标题是“打拐力度加强,受害家庭齐声称快”。这个他也读过,他很快扫了一遍,爸,你听这个,‘当记者问到应当对抓获的人贩子如何量刑惩罚时,失去九岁儿子的本市轧钢厂工人吕广潭说:“枪毙,这是给人贩子最合适的惩罚,这样才能保证再没有父母因为这些没人性的混蛋失去亲生骨肉。”’这是您当时说的,如果现在假设您逮着了以前拐我的那个混蛋,您会怎么做?”

父亲哼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想了很久,说:“这个问题啊,其实我天天想,但是一天一个答案。要按我今天这个心情,我会狠狠揍他一顿……杀人这个字眼儿我已经不沾边儿了……只是揍一顿,但肯定揍到他后悔爹妈把他生出来。”

劫匪甲微微笑起来。他把饼干盒盖上,说:“我收藏吧,等我以后不再苦大仇深了,就把它们烧了。”

5月20日下午4:40左右,江京市余贞里抚松巷“那个老头,你们没有一个人见过?”巴渝生问。主宴厅里众人都商量好,替李万祥掩饰罪行,一切恢复成劫匪乙和丙离开时的样子后,脚步声响起,走上来一个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