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份,还补了一块儿给瑶华大姐,耀宗哥也有。”李知远看看陈夫人,笑道:“师母和柳五姨说儿子跑来跑去辛苦,也给了块地。那个地也不在清凉山,离着皇城的围墙怕是还有五十里远吧,地方倒是很清幽,周围盖房的也不少,我那块地一片山坡都是竹子,儿子想在那里读书甚好,所以琢磨着盖几间书房。”

  富春县城离清凉山也只有八十里地呀,柳家给的地够偏僻了,何况只能盖几间书房,又能大到哪里去?柳家在曲池府有多少暴发大家都快要习惯了。陈夫人不懂儿子说话的精妙之处,看儿子说的坦然,也没往心里去,提过就算。

  吃罢晚饭李大人在庭院中闲走消食,李知远挨挨蹭蹭挨到他老子身边,苦笑道:“爹,柳家给我的那地,差不多有一百亩。”

  “多少?”李大人脚下一歪。李知远还好站的近,忙把他老子扶到一边坐下,轻声道:“整个半边山的竹林,差不多有一百亩吧,具体多少我看不懂柳家的图册,不太清楚。英华妹妹说那片山地离着京城太远没人要,山上又没有值钱的木植,拿下来的价钱极便宜,摊不到一两银一亩。”

  李大人听说一两银一亩,才松了一口气,道:“听讲最近有人收新京城那边的地,一亩喊价足银五十,富春县里有数的几个地主都没舍得卖!若是一两银一亩,一百来两银的小人情的确不值什么,就是乍一听怪吓人的,那个地契你自家收着罢,经了你母亲的眼又要大惊小怪。”

  “儿子想交把英华妹妹收起,”李知远羞答答低头,“我自家收起来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李大人哈哈大笑,指着儿子道:“臭小子,还没娶亲呢,就晓得怕老婆了,这个是不是你先生教的?”

  李知远和他老子私底下开玩笑也是惯了的,故意装出一副腼腆的模样说:“家传的。”惹得李大人追着他凿了三四个暴栗。

  一夜无话,第二日早饭后李知远奉着父亲到三省草堂,连东院门都没进,直接就进了二门,一来他是亲传弟子,二来他是女婿,二门上直接让他进去了,还好意指点:“李姑爷,我们大娘子和大姑爷前脚才进去,您老紧走几步还能赶上。”

  李姑爷听了这个话,只能老老实实赶上去,跟大姨子和连襟一起先去问候先生和丈母娘。翰林早到东院去了,柳氏夫人正要去府城,在院子里撞见了,由着他们仨行了礼,待笑不笑的把李知远上上下下瞅了好几遍,瞅得李知远两腿都打抖了才走。

  等柳氏走了,梅姑爷极是同情地把手搭到连襟肩上,笑道:“吓人吧,害怕了吧,还好她老人家现在没空盯我了。”

  王瑶华没理论,道:“你把那个一日三省的条幅在心里默念几遍,该干嘛干嘛去。”

  哎哟,大姨子这是叫姐夫滚去读书啊,李姑爷低头闷笑。梅姑爷估计还不清楚那横幅是谁挂的,笑一笑,冲李姑爷拱拱手,朝外头去了。

  瑶华听说李知远是来接英华去他家逛的,不禁笑问:“是不是英华调皮又让令堂晓得了?”

  李知远笑着摇头道:“舍妹和陈家表妹们聚会,提到和英华妹妹半年多未见,邀她一会。家母和沈姐也说许久不见她,甚是想念。家母和舍妹出门还可,沈姐却是不大好出门的,所以趁着姐妹相娶,让知远来接英华妹妹去逛一日。”

  前朝曾有未婚夫妇婚前不许见面的旧俗,可是东京这几十年的风俗是有了婚约要常让小两口见个面,三元佳节拉个小手看个灯什么的,先培养下感情,总要叫两个小人欢欢喜喜成亲,若是真合不来,两下里好商好量散伙另找的也不少。总而言之呢。陈夫人道学之名不在她小姑子之下,连陈夫人都从俗要给儿子创造和未婚妻相处的机会,可见陈夫人对儿子的疼爱了。

  瑶华想到这里,便觉得妹子未来的婆婆就是看上去严厉古板了些,其实肚子里一片慈母心肠,对这样的人最要紧是以诚待之,所以她就想了几句话,拿定主意一会儿要吩咐妹子。

  英华嘴也疼了半宿,还好当时使女们避在门外,没人看见,所以她捂着嘴装牙疼也没被识破。早上起来她心里还是乱糟糟的,都忘了跟父母说要去陈家做客的事。倒是王翰林记着亲家昨日跟他说过,只说女儿这个心不在马的样子是怕见婆婆,很是打趣了她几句。柳氏怕女儿露怯,留下老田妈陪她出门。

  这会儿,老田妈正在英华的院子里检查跟着出门的小的们的衣裳妆饰呢,看到大娘子和二姑爷同时进来,她是晓得二姑爷是来接二娘子的,大娘子此时来,想是有话要和二娘子说,所以她就示意小海棠把姑爷请到西厢暂坐。

  李知远自进了这个院门儿,就觉得本来不疼的嘴唇又隐隐做痛,后背开始一粒一粒冒虚汗,看谁都好像在看着他笑似的—— 所以小海棠一请,姑爷就老老实实奔西厢房去了。

  瑶华进门看见妹子坐在镜前发呆,手指头还在嘴唇上划来划去,也只说妹子怕见婆婆紧张害怕,拉着妹子的手,把泉州府官太太们夸陈夫人的话都说把妹子听,又把她揣磨出的陈夫人的脾性说给妹子听,劝她:“我瞧妹夫待你好是真心实意的,陈夫人待妹夫是真心疼爱,她老人家看儿子面上也不会为难你,别怕。”

  英华呆呆的,只晓得点头。瑶华叹气,从前天不怕地不怕,多伶俐一个小人儿,怎么怕婆婆怕成这样?偏偏她和人家儿子还挺要好的,不然拆散了另找个软弱婆婆多省事儿。现在能怎么办?瑶华看着妹子魂不守舍的模样,她也哎声叹气,比妹子自己还难过。

  好一会,英华回过神才发现她姐姐坐在她身边叹气呢,她就把牙齿和嘴唇的旧事放下了,关心的问:“姐姐,你怎么了?”

  瑶华看妹子缓过劲来眼亮有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我怎么了,我还想问你怎么了,方才和你说话你都不答。”

  “哦…我在想事情。”英华眼珠一转,从妆台上把几张图移过来给姐姐看,“那,我们家的几块地,我正在想怎么和出营造图纸的管事大叔们说。”

  瑶华扫一眼那几张纸,每一个字她都认得,但是凑在一块表示什么意思她猜不出来,类似的东西以前她替柳氏收拾东西时也看见过,柳氏说过这是柳家的秘语,只有柳家管事的人才看得懂。英华在杭州替柳家管事大半年,晓得这些是理所当然的事,瑶华也不管这些,只笑道:“我和你姐夫昨日回家商量了许久,那块地留着山顶盖四五十间房子,足够我们一家住就成。旁的地方也别空着,多多的种些果树,将来孩子们嘴馋,也省得他们去你家偷果子吃。”

  “娘那边什么都是现成的,为何不多盖几个院子?”英华觉得姐姐是怕多花钱,笑劝道:“你总要给我生十个八个外甥吧,把住的地方都准备好多省心。”

  瑶华苦笑道:“我公公婆婆都是老好人,搂钱是不大会的,散钱把穷亲戚们从不退后。凭我公婆的脾气,有多少空屋都要借吧亲戚们住。便是要花银子要周济亲戚,也要你姐夫自家去挣,啃妻子娘家不算本事。再者我说句刻薄世人的话,我小叔还没有娶亲呢,家里住满了穷亲戚,要说亲就为难了。算是一大半为着我们两口子的虚面子,一小半为着我小叔将来娶亲计,我们绝不能治大宅让亲戚们进门。”

  英华笑道:“为人太好了也不好,可见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婆家。”

  瑶华啐妹子一口,叹息道:“梅家亲戚们多是老好人,可是为人太老好就弄不到钱,一穷穷一窝呀。我和你姐夫也不晓得商量过多少次,说我的嫁妆不算少了,家里又过的节省也不需要我补贴开销,投出去弄几个铺子做个股东什么的,让死钱变活钱多好。每回话递到公婆那里,公婆都不许,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让你姐夫专心读书,休沾铜臭气。”

  英华听得这话,也不觉得奇怪,曲池一府几县多的宁肯读书穷死也不肯弃儒从商的人,梅家老两口这样才是常态嘛,要是个个都跟她舅舅姨娘一样热爱做生意,柳家就赚不到钱了。

  英华本来想说瑶华还有钱在二哥手里收着的,后来想一想,姐姐回来也有两三天了,爹娘都没有提钱的事,想来是打算让二哥来家之后亲自和她说的。这个话也只有二哥说最合适,所以她决定还是先不提,便问姐姐盖房子时要什么样花墙,种什么果树,要不要打井之类的话。瑶华回忆公婆的喜好,一一说了,便问:“这个工价和材料钱,是一总包了去最后结算,还是先付?”

  “最后结算,又不要雕栏画栋,几间村屋也花不了多少钱。我还给舅舅姨娘做长工呢,拿我的工钱抵就好了。”英华笑,柳家送地还帮盖房子,根本没打算收钱。柳五姨那边早算过帐,占的这个地,卖的那一半就能把这边的本钱赚回来还有的多,何况柳五姨送地也不是白送的,自有她的用意。收地的也不是白收的,必然要付出代价。梅姐夫娶了瑶华姐姐,他两口子早就打上了柳家的标签,柳家发福利算她们一份,怎么可能还要她们出钱。

  “成,就拿你工钱抵。”瑶华看妹子说话的样子,也晓得这个钱八成是母亲替她掏了,她也不矫情,笑道:“妹子你专心替柳家舅舅扛活去,家里有什么事,交把姐姐。”

  “有啊有啊。”英华跳起来喊杏仁取帐本来,忙不迭的说:“东院照管中饭,西院早晚饭,浆洗衣裳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交把姐姐管。对了,我们家的家用帐在嫂嫂那里,家用帐你不用管,娘每十日在家歇半日帮她看帐的。”

  提到黄氏嫂嫂,瑶华也抚额,这两日她和嫂嫂相处,也看出来了,这个嫂嫂不大能干,她笑着把帐本接过去,道:“我先看看,等你从妹夫家回来,我们两个办交接罢。妹夫在西厢等你,怕是等急了。”

  “啊。他几时来的?”英华不自觉又捂嘴,因瑶华瞪了她一眼,她又把手放下,慢慢理衣裳,还没有一会又着忙,说:“怎么办怎么办,今日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去了李家,不晓得几时才能出来。”

  “你做完再去就是。”瑶华在英华额头弹了个崩儿,笑道:“去了老老实实道个歉说有事来晚了。老人家没有不喜欢老实孩子的,莫扯谎就好。”

  “哦,那我先去母亲那里办事。”英华捂着额头,极是老实送姐姐到院门口。回头李知远已经拘谨的从西厢出来,隔着老远,结结巴巴问:“英华妹妹?”

  英华没理他,转身进屋取了梅十五娘给芳歌的信纳在袖里,出来离着李知远总有三丈远。李知远晓得英华是恼他了,当着老田妈的面他也不敢凑过来说话,蔫头八脑骑个小毛驴跟在英华的马车后头进城,眼看着英华的马车拐个弯朝柳家商行去了,他也不敢跑上去说走错了,老老实实跟到柳家商行去,在人家帐房外坐了一个多时辰的冷板凳。

  英华看着管事们把几家的营造图纸都绘出来了,还蹭到柳氏身边帮她娘写了好几封信,柳氏催她她才慢慢吞吞离开。

  李家这一日喊陈家女孩子儿都来,然陈家小姐们大半都去了针线会助忙,只得三个赴会,加上芳歌四个人正好打叶子戏。英华到李家先拜见陈夫人,陈夫人怕扫了女孩儿们的兴致,又有体己话打算和英华说,也没喊芳歌出来。

  大半年不见,英华个子略微高了点,看上去更苗条了,眼神清亮,说话沉稳大方,衣饰得体又不张扬。见了面老老实实道歉说明来晚的缘由,陈夫人很喜欢她诚实的态度,说些见面的套话,就劝她多吃饭,又提沈家大郎求娶她的误会已澄清,叫她别往心里去,有委曲不要闷在心里等话,待英华很是亲切。

  英华一边感受婆婆给她的温暖,一边在心里感叹:萧明真能哄人啊。她婆婆多严厉的一个人,把小姑子禁在家都不给出门的,沈大郎嚷着要娶她这种事儿,萧明跑来跟她婆婆聊一聊,她婆婆居然都能安慰她了,真不容易哇。难怪树娘姐姐会被萧明哄的非他不嫁。萧明这个王八蛋,以后一定不许李知远跟他玩。

  陈夫人东一榔头西一锤子轻轻敲打,看英华不停点头如小鸡琢米,甚是乖巧,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可以上重锤重擂了,便和英华说科举考试,侧面提李知远的前程远大,说她和沈姐对李知远的期望,又说李知远小时候学习有多刻苦多认真,在泉州又有文名,人人都说他是考得起的等语。

  李知远考得起,英华自然知道,虽然没有人和她特别提,但是她在柳五姨书房里看多了人情来往,心里早就明白,这科李知远和她姐夫梅四郎都是没指望的。

  赵元佑那人防赵恒跟防贼似的,官家不见得心里不清楚。太子未定,这个时候若是让赵恒的同窗至交中进士,就是官家存心挑拨两个亲儿子争斗。赵元佑的手长,绝不会让赵恒的人捞到好位子。赵恒的师兄弟们捞不到好位子,他也没法混了,只能争。

  如果这科李知远或是梅四郎得中,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赵恒马上当太子。但是官家这个皇帝的位子是才从兄长那里继承过来的,先帝的儿子还有好几个呢,一时半会也绝无可能弄个太子出来闹得官家自家坐不稳龙椅。以英华自己的分析,只要赵恒一直保持被欺负又不还手的状态,拖个三五年,一边是忠厚老实打不还手的赵恒,一边是使劲手段要除掉对手的赵元佑。只要不是傻的,都会支持厚道人当太子好吗?赵元佑太有手段太厉害,在他手下做事人也怕哇。

  英华觉得梅姐夫和李知远都是考得起的,考进士只不过是晚几年的事情,没必要那么着急。而且在全民备考的紧张气氛当中,李知远还有空闲教她侄儿念唐诗呢,闲事一样没少管,可见他心里也是有数的。所以未来的婆婆在她面前跟念经似的论李知远考上进士的必要性,她只是很认真的点头再点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陈夫人念了半天经,看英华这个认真点头的模样,稍解李知远这科不能中的闷气,从书柜里把她珍藏的前朝《女训》翻出来,让英华带去熟读。

  英华恭恭敬敬接过来,转手让杏仁小心收起。陈夫人便叫人带英华到芳歌屋里去耍。

  英华一进门,就觉得三位陈小姐面熟,好像旧年都去富春耍过。见礼毕,三位陈小姐一个说要去陪姑母说话,一个说要去更衣,还有一个干脆什么也没说,跟着前两位的脚印就出去了。她们仨一走,芳歌就活泼许多,扯着英华的衣袖撒娇道:“嫂嫂,你回家都不来看我。”

  英华啐她,从衣袖里掏出烙铁似的那一封信甩到桌上,笑道:“我专程给你送信来的。”

  芳歌惊喜交集,顾不上和英华说话,扑上去扯开蝴蝶结儿,一看抬头失望的把信丢下了,没精打采说:“原来是梅道学的信,她怎么托你捎信?”

  英华便把梅十五娘昨日傍晚堵在三省草堂门口让李知远捎信的事说了。芳歌惊到了,捂着嘴连声惊呼:“怎么会!她是最讲规矩的一个人呀,她怎么会在大门口拦我哥哥?我哥哥都没见过她。”

  英华诚心实意的附和:“你哥哥昨日见她两回,也像是不认得她的样子。”

  芳歌又把那封信拾起来重看,一边看一边读。女孩儿给女孩儿写信,多半是说说久别思念,再说说谁定亲了谁做了新衣裳什么的。这个梅十五娘写把芳歌的信,却没有这些内容,只说她自回曲池,回想从前女学中时光,甚想和芳歌见一见,约定腊月初九登门拜访。

  芳歌念完了信,道:“这人怎么一阵一阵的?从前在女学她就这样,有一阵她对我特别亲热,过了那阵又不理我,我生日请她到我家来耍她也不来。我还以为她永远不理我了呢。”

  芳歌这样一说,分明梅十五娘和李知远并无半点瓜葛。英华颇觉得自己心里积的那点醋吃的没道理,想来这位梅小姐就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吧,不晓得什么叫做避讳。既然如此,她就把这事放下了,和芳歌说说杭州的趣事,又说昨日去清凉山的见闻。

  芳歌极是羡慕英华随意出门,道:“从前在富春时还得出门逛逛,自到曲池府居住,母亲总禁住不许我出门,我这大半年,连二门都没有出过呢。”

  英华轻声笑问:“我瞧府城里大家小户的妇人出门都很随意,为什么府上规矩这样大?”

  芳歌涨红脸没说话。沈姐捧着一盘糖枣圈儿从外头进来,笑接道:“曲池几府不是有踏月望歌的风俗嘛,夫人这是怕人家直接把芳歌拐走了。”

  芳歌和沈姐撒娇,沈姐推她道:“我来时看到三位陈小姐在花坛那边找花籽,你去那里找她们去。”芳歌依依不舍瞧了英华一眼,顶着比苹果还红的大红脸走了。

  英华便让沈姐坐。沈姐也很直接,正色道:“好英华,我只问三句话,你直说与我听就是。第一,杨家规矩大不大?第二,杨夫人心地好不好?第三,杨八郎将来会不会上战场去打仗?”

123 条条大路通东京

  英华情知李家现在使人去东京打听消息也来不及了,所以她的话是沈姐和李家唯一了解杨家的途径。她也分外慎重,思量了好一会,才答:“天波府杨家的规矩很大,犯了错罚的很重。我舅母小时候曾被罚过打扫半年马厩,好像那会儿她老人家只有七八岁罢。”

  英华的舅母是是老太君的幼女,老太君生了四五个儿子也只得这一个女儿,极是疼爱的。英华看沈姐微微皱眉,像是不大清楚她舅母在娘家有多受宠爱,解说道:“我舅母娘家上几辈子都没生女孩儿,我舅母那辈杨家只她一女,听说杨家上下惯她惯的没边儿了。她小时候和秦国公夫人打架,打不过回家哭,现在的杨元帅那会儿也不年轻了,他能提着棍子去打人家老子。”

  “杨…八郎的爹?孩子们便是吵几句打两下,过几日又会好要,怎么能因为这样的小事揍人家爹…”沈姐的眼睛估计这辈子都没有现在睁的这么大过。

  “嗯,其实我舅母现在和秦国公夫人可要好了。杨家规矩犯错儿罚的重,杨家子弟大事都没有敢犯错的。”英华看沈姐脸上微露怯意,赶紧说:“其实他们家规矩大也是跟京城里别家王公大臣家比,有一年我爹不是跟着沈大人出使西夏嘛,我娘不放心也去了。我姐姐带着我二哥和我仨人在杨家寄住了一年多,我觉得他们家规矩跟我外祖父家差不多的,就是吃饭的时候不许说话这条难捱。”

  若是在杨家过的不舒服,英华根本不会抱怨吃饭不许说话这样的小事,反而只会说杨家好。沈姐的心放下三分之一,眨巴眨巴眼,盯着英华等她说下文。

  英华笑道:“八郎的母亲李氏夫人是个心地极好的人。看上去她是有点凶,说话又直接,不熟的人都不大敢和她打交道。其实呢,她老人家儿女心最重。沈姐想是怕她做婆婆太严厉,其实杨家除去大郎娶的是和他们差不多人家的女孩儿。从二郎到五郎,都是自家看中回去请李夫人请媒的。那几位嫂嫂家世和我们家也差不多,三郎娶的三嫂,娘家是在东城外兵营门口开胡饼铺子的,三嫂出嫁前一直当炉卖饼,李夫人也没有介意,正经三媒六聘娶她来家。”

  芳歌嫁过去肯定不是垫底的那一个,沈姐分明松了一口气,眼睛由圆变弯,微露笑意。

  “至于将来上战场打仗…”英华迟疑了一下,斩钉截铁的回答:“八郎一定会去。咱们还有幽云十一州在外族手里,仗是非打不可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沈姐脸色顿时变成雪白。

  “八郎从小就念有朝一日能和他的父亲兄长一起收复幽云十一州。”英华扶住摇摇欲坠的沈姐,关切的问:“沈姐,你老坐下来说话。”

  沈姐软软的靠到椅子上,未语泪先流。

  哎,上战场打仗有那么可怕吗?英华就忘了她连写大字都是要蹲马步的,她相与的多是杨九妹这样的将门虎女,提到上战场打仗,便是女孩儿们都跃跃欲试。英华还记得她们女学里打架,被揍的那个多半会骂:“你有本事你揍契丹狗去,你冲自己人挥拳算什么巾帼英雄?”在英华的世界里,男人要是不能在战场上证明自己的价值,那是窝囊废好吗?要让英华理解上战场打仗的男人不能嫁这一条,实在是太难了。所以沈姐以袖掩面哭的好伤心,英华围着她左转右转,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合适的词儿来劝解。

  一个侍女送茶进来,看到沈姐在哭,没说话退出去了。过了一小会,芳歌一脸担心地小跑进来。英华一向待沈姐客气有礼,芳歌并不担心英华会对沈姐不好。沈姐哭的这样伤心,肯定是她问英华什么话,英华的回答让她伤心了。芳歌这么一想,脸也白了,她看着英华,想问又不敢问。

  明明说的就是芳歌的婚事嘛,英华觉得完全可以让芳歌听一听。她便拉着芳歌朝外头走几步,把沈姐怎么问她怎么答说给芳歌听。芳歌起先脸色稍缓,听说杨八郎肯定会去打仗,脸色也不大好看,她犹豫了一小会,坚定的说:“不管八郎会不会上战场打仗,我应他来提亲,他提亲我就许嫁。”

  沈姐猛然抬头,芳歌扑到她怀里,轻声道:“我不要嫁到陈家去,虽然陈家的表哥很好很好,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陈家那两个表哥,我喜欢八郎呀,妈妈。”

  这一声妈妈叫的又低又轻,就连旁听的英华都觉得肝肠寸断,沈姐如何受得,搂着女儿的头哇声大哭。

  英华是真想不明白沈姐为何这样伤心难过。杨元帅的儿子怎么可能不带兵打仗?从来富贵险中求,不冒风险又怎么可能有收获?英华张嘴想劝,芳歌才从沈姐怀里抬头,对着英华微微摇头,英华只有默不做声守在一边。

  屋里这样热闹,外头的婢女们都吓坏了,一个跑去请陈夫人,一个跑去喊李知远。陈夫人和李知远前后脚进来。陈夫人进来瞧英华站在一边,小人儿脸上的尴尬足有十二分,叹了一口气道:“芳歌,英华虽然是你嫂嫂,到底还没有进门,你倒是不和她见外,当着她的面就和你沈姐撒上娇了?”

  陈夫人和英华相处时,虽然和颜悦色,可是婆婆的架子端的也足,讲话都很直接。似这样拐着十七八个弯说话,生怕英华会生气,拐着弯替芳歌向英华致歉,每个拐弯里都透着对芳歌的疼爱啊。可惜沈姐只是哭的小声些,并没搭话,芳歌倒是从沈姐怀里爬出来了,摸着块手帕揉眼,也没敢接话。英华觉得自己该上场搭句话,才不枉婆婆绕这许多弯,忙道:“是我的不是,我说错了话…”

  哎,英华一向不是很精明的嘛,怎么就把错儿揽她身上去了?

  李知远站在陈夫人身后,眼珠子都要转成溜溜球了,可惜对面和他最亲近的三个女人,他亲生妈只是哭,他妹子低着头还在抽泣,都不拿正眼看他。英华低着头也是一副做错事的样子,两只手缩在腰间还不老实,动来动去,一会儿捏成两只拳头,一会儿偏要缩起大姆哥,那八只手指头还哆嗦——八?原来是因为八郎的缘故?

  李知远明悟,八郎家提亲这个事儿吧,其实他昨日和英华聊了那一会之后,已是想明白了,芳歌的出身上略有欠缺,嫁到哪家他都是不能真正放心的,既然如此,为何不让她嫁给和她真正相互喜欢的八郎?

  八郎说声要娶,李夫人是元帅夫人,又是皇后的亲姐姐,这样的门第和人家,她老人家亲自从京城到富春县来相看提亲,可见对这门婚事的重视。更何况他和八郎情份更好,更说得上来话。八郎若是对芳歌不好,他一个人提拳揍他是不成,不是还有王二哥做帮手嘛。妹子要是嫁到陈家去,只能是母亲替芳歌出头,他一个做哥哥的,挥拳什么的显然是不能够的。可是,自家的女孩子儿受了欺负,玩什么阴的啊,还是直接上门开揍来的畅快。上次到杭州砸人家金字招牌,他到现在想想还快活呢。

  不能不说,李知远哎,你是被你丈母娘教坏了。

  李知远一向行事果断,既然已经决定好,他可不能让英华出头说话惹他母亲生气,于是他抢上一步,把英华遮到身后,也低下头,小声说:“这事儿是儿子的错。儿子胆小,没敢先跟母亲说。”

  陈夫人瞪了一眼李知远,寻了个座儿坐下,挥手道:“都坐下都坐下,怎么把你沈姐惹哭的?说!”

  这个坐下想是体贴才站起来的沈姐。英华忙把伤心欲绝的沈姐扶到一张软榻上歪着。李知远可不敢坐,芳歌心里虚着呢,更不敢坐。英华看他两个这样紧张,自然也不好坐,靠着榻首扶着哭的全身发软的沈姐,算是个半靠半坐。

  “儿子的同窗杨辉,呃,就是杨八郎,”李知远小声说:“见过芳歌几次,他和儿子说有意娶芳歌为妻,会央他母亲来提亲。儿子不晓得妹子心意,所以…也没理人家,只说东京到富春这样远,他又去了半年没动静,想是他在家提过杨家没答应。可是,没想到杨家真来人了!”

  李知远编不下去,吸气呼气再吸气。英华在他身后使指头轻轻捅他,小声说:“我来说。”

  李知远还不让。英华急了,直接就隔着李知远说:“杨家是英华舅母娘家,英华小时候在杨家寄养过一年半,所以八郎的母亲李夫人到杭州去探望我舅母,就抽个空儿把这事和英华说了,打算先和府上见一面。”

  “芳歌说不定不愿意呢。”李知远大声道:“英华和我说这个事儿,我就想着,先让英华问问她…芳歌不愿意就让英华不要和母亲提了。”

  “英华你是怎么和芳歌说的?”陈夫人觉得儿子处理的不错,她老人家到现在都没发现她已经被儿子绕进去了。

  “就说了说杨家规矩大,不能出错儿,出错罚的重,李夫人看着…”这回换李知远把手放在身后捅她了。李知远后脑勺上也没张眼睛,他又有点急,那手指头一个劲朝英华腰眼上捅,英华还不能躲,她要一让,陈夫人就知道李知远捅她了。

  不过英华显然小看了陈夫人对李知远的了解,她不动陈夫人是看不到,可是陈夫人看得到李知远把手伸背后去,那小子的肩膀,还在轻轻抖呢。

  “李知远!”陈夫人喝道:“站一边去!”

  李知远灰溜溜挪开几步站一边去。

  英华在心里替未来婆婆喝彩:这坏胚,就该凶他。她脚下也不慢,赶着就上前半步,说:“李夫人看着还有点凶,而且,八郎的父亲是元帅哎,他们一家都是要上战场打仗的。我这么一说,就…这样了。”她说完还很无奈的看着陈夫人。

  “你这个傻孩子,有你这样替人家说媒的?”陈夫人不住摇头,就差直接说英华二了。看着怪精明的一个姑娘啊,说话做事怎么这样实在?明明是替她舅母娘家来说亲的,也不懂挑好听的说。她老人家就顾着摇头了,愣是没注意到她儿子暗暗冲二小姐挑大拇指,二小姐还回了一个得意的眼风呢。

  沈姐的哭声是没有了,可是芳歌看上去是不大乐意的嫁杨家的,英华一说话她就拿袖子掩着脸又开始抽泣。

  陈夫人心中稍定,觉得自家养的女儿还是不错的,晓得挑人家了,她把芳歌拉过来伴着她坐下,轻声劝她:“莫哭,莫哭,母亲必叫你嫁的称心如意。”又说英华,“杨家替咱们守住西北边界,世上的女孩儿,难道应为杨家儿郎上战场打仗,都不嫁他们了吗?”

  英华和李知远一齐起点头,李知远做翻然悔悟状,英华做恍然大悟状。

  孺子可教也。陈夫人又说:“杨元帅位高权重,家里若是规矩松了,孩子们教不好,出门都是祸害。便是李夫人凶些,哎,英华你就是个皮的,她老人家对你管得严些,也是心里疼爱你才会如此,不然理你做什么?”

  英华低着头轻声应道:“李夫人不凶,实是疼爱英华才管着英华的。”

  “夫人,不能让芳歌嫁杨家八郎啊。”沈姐挣扎着要站起来,就是站不起来。“万一杨家八郎上了战场…他回不来了,叫我们芳歌怎么办?”

  陈夫人皱眉,摇头,叹气。她待沈姐这个没有名份的妾其实是极好的。平常似李家这般,典个妇人来生孩子,三五年生下孩儿肯定就把妇人打发走了事。陈夫人留下她,一来是舍不得孩子离娘,二来也是怜沈姐身世孤苦娘家无依,打发她走,她娘家一家还要靠她养,八成她还要自典自身与人为妾,似那般就不如留下她守着孩子们。沈姐自到李家来,陈夫人并没有给她名份,替她留一条将来体面再嫁的出路,待她相当客气。沈姐也十分懂事,说话做事都很妥当,似这般强出头干涉芳歌的事情,还是头一回。沈夫人想说她,又不忍说她,一时之间真不好开口。

  李知远抛出去的溜溜球芳歌总算是收到了。哥哥和英华嫂嫂把正话反着说,两个人话搭话话赶话,让陈夫人只说杨家好是为何?还不是要让陈夫人说不出反对芳歌嫁到杨家的话。这会儿李知远给芳歌使眼色,一个劲冲她点头。芳歌虽然有点怕,可是这时候她自己不出头说话,她就别想和八郎在一起了,所以她鼓足勇气走到陈夫人膝边跪下,轻声道:“母亲不要生气,芳歌,芳歌…愿意嫁给杨家八郎。”

  芳歌方才哭不是因为不乐意?陈夫人愣住了。

  李知远还绕到陈夫人背后,对芳歌比“喜欢”的口型。

  芳歌将心一横,流着眼泪说:“女儿喜欢八郎。八郎回东京前曾问女儿,若是女儿愿意,他便回家请长辈来提亲。女儿喜欢他,就应他,他家长辈来提亲,女儿就嫁。”

  沈姐放声大哭,显然她老人家是真不乐意哇,是生怕陈夫人答应哇。

  李知远在陈夫人身后捏着拳头,比他妹子还紧张。依着陈夫人的脾性,芳歌嫁谁家都不如嫁陈家让她放心。可是,事实就似英华所说,芳歌嫁谁家都不能嫁陈家。

  陈夫人瞅着哭得梨花带雨的爱女,再瞅瞅一边哭的要死要活的亲妈。她虽然不是亲妈,想的跟亲妈一样,谁乐意把女儿嫁到杨家守活寡?可是她老人家方才把话说的太满了,芳歌现在又死心眼儿一门心思要嫁,她能怎么办?她是讲道理的官家夫人,不能似无知妇人一般见识,出尔反尔哪。她只能叹一口气,暂行缓兵之计,把杨家这样的人家谁乐意嫁谁嫁,我家女儿不嫁的话吞到肚子里,道:“等杨家人来了,先见见吧。”

124各人福气各人积

  李家的中饭自然吃的也不香。芳歌不肯出来见表姐妹们,英华和三位陈家小姐一来不太熟,二来旧年富春见面时曾经是对手,再见变亲戚大家都有点不习惯。饭桌上相对笑一笑,都把“食不言”三字祭起当法宝。陈夫人布菜就吃,陈夫人放筷就都吃饱了。陈夫人正烦着哪,吃饭时一直都在寻思怎么劝说芳歌打消嫁给杨八郎的念头,也没理论她没过门的儿媳妇和她的侄女儿们处不来。

  吃过饭陈小姐们就请辞去,陈夫人没心情留客,准了。英华也请辞,陈夫人便说:“三省草堂离城七八里远,你一个人回去怎么成,叫李知远送你回去。”

  三位陈小姐在一边相互使眼色,最小的那一个最是急燥,也没看陈夫人脸色不大好看,就道:“姑母,听讲三省草堂那边风景不错,我们能跟着嫂子一块去转转吗?”

  让儿媳妇和娘家人多相处陈夫人还是乐意的,她老人家也没多想,就应了。待李知远来,便叫李知远送英华回家去,顺道捎陈家表妹们去三省草堂转一圈再候陈守义陈守拙兄弟俩放学,让他们一块儿回去。

  有三位表妹同行,李知远脸皮再厚也不敢上英华的马车,更何况,一离了陈夫人的眼,英华看他都不带笑的,明显是嘴还疼嘛,他要现在蹭上去是找打吧,是吧,是吧。

  三位陈小姐来时都是坐轿,英华瞅一瞅李家下人就牵了一匹马出来,只能请陈小姐们上她的马车。所以,女孩儿们坐在车里,拉开窗帘就能看见马背上李公子的背影在南国冬天的黄草枯水中分外萧瑟。这三位陈小姐里头,就有一位还是李公子的粉丝,看见表兄这般模样,觉得表兄和英华小姐定了亲之后不幸福,再看对面的英华就有点儿鼻子不鼻子,嘴不是嘴了。

  那两位又不爱慕表兄,离了陈夫人的眼,又蹭了人家的车坐,总要说两句客气话。两下比较态度鲜明,英华瞅那位对她摆脸色的也脸熟,还记得人家从前在梅里绕着表兄转呢,所以人家不理她她也不理人家,只客客气气和另两位说话儿。

  可惜粉丝藏不住话,大家东扯西拉说句把闲话,她就说:“嫂嫂,妹子有一句话不晓得当说不当说,还请嫂嫂恕罪。”

  不当说就不要说嘛,这么客气做什么?还不是非要说出来,我要说生气难道你就不说了,说句得罪人的话还要给人下套,不许人家生气,真是不爽快。英华按着心里的不耐烦,含笑看着她,一副你说啊我肯定不会生气的模样。

  “你既然和慎之表兄定了亲,怎么还时常见面,难道就不晓得避讳?”表妹年纪不大,说话老气横秋。她的两个姐妹,一个对着英华苦笑一下扭头看窗外,另一个直直的看着英华,笑容微妙。

  英华哑然失笑,明明方才是她未来婆婆亲自吩咐让她未婚夫送她回来的,还拿这个说事,表妹没上过女学,没经过系统的宅斗训练,掐架的段数实在是不高啊。

  英华拿她白白嫩嫩的手指头指指外头,道:“你朝外头睢一眼,也能看到我出门极少也要带十来个人。你们说的定亲之后不见面的规矩呢,其实就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儿跟前没人使唤,怕孤男寡女人家说闲话才会如此罢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谁出门后头不是跟着一大串?若是我们还要避讳什么,令姑母也不会让令表兄送你我出门。我就是避着人和令表兄说句体己话都不能的,又有何可避?倒是你们,也太怕麻烦了,出门连个使女都不带,女孩儿总要带几个人才不怕别人说闲话呀。”

  英华笑嘻嘻地,话里的意思就差直说:你们穷人家孤男寡女容易出事啊,我们有钱人身边下人多,我们没机会啊。

  表妹满脸通红,嘴张开又合上,什么话也说不上来。若是再和英华争辩未婚男女需避而不见,本来就是她说话冒失了,方才明明是陈夫人当面吩咐表兄送她回家,人家正经婆婆都不介意,也轮不到她们说话。她再说什么倒像是存心找楂一样。可是要不说点什么,又生生被英华嘲笑她们家穷,女孩儿身边没人使唤,就这样还闹着要跟表哥出来耍,也不怕人家说闲话。反正不管她说不说话,英华这话都连她带两个姐妹都绕进去了,恼得她都想从车上跳下去了。

  英华看她难受的那个样儿,非常满意,打个呵欠装没看到,笑盈盈也看窗外。

  英华在陈家呆了大半天,陈夫人和她闲话时没少提陈家,便是她和陈夫人相处不多,也能看出陈家对陈夫人很重要。可是就是上回表妹组团来相亲就能看出,陈家人多心不齐,不是个个都似陈夫人对娘家一样对陈夫人的。

  陈夫人从前有心在娘家侄女里挑个儿媳妇。估计儿媳妇的事没成,她老人家就分外坚持把芳歌嫁回娘家去。就似李知远所说,若他是陈夫人亲生的,正大光明拦住不让芳歌嫁,陈夫人顶多生几天气也完了,陈家人也没话说。

  然李知远不是她老人家亲生的,又没有娶陈家的女儿,于陈家人来说他真是实打实的外人,他说话做事不触犯陈家的利益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一但和陈家的利益有冲突,陈家人会怎么说他?陈夫人又能怎么办?总而言之,李家的事情,只要和陈夫人娘家扯上了关系,于陈夫人之外的人来讲,小心绕开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可是别的事都好绕开,芳歌的婚事是绝对绕不开的。芳歌嫁到陈家去,只英华亲眼所见陈家小姐们对沈姐的态度,芳歌受委曲是肯定的。到时候,李知远管还是不管?管,势必会和陈家冲突,会让陈夫人难过;不管,芳歌没有好日子过,沈姐也难过,估计陈夫人自家心里也不好受。

  英华瞧着前头李知远分外萧瑟的背影,觉得他过的真是不容易,恼他的心就松了三四分。李知远偶尔回头,看英华瞧着他浅笑,晓得人家不恼他了,立刻精神抖擞,背挺腰直。过一会道边看到一个提篮卖红柿子的老太太,他就连篮买来,也不要小厮提,自家提着篮子凑到车窗边,很是狗腿的递到英华面前,笑道:“金声喜欢吃,英华妹妹带给他。”

  边上有表妹们在,送个果子还晓得拿侄儿做幌子,李知远还没傻到头啊,英华很是满意,伸出纤纤玉手把那个不算小的篮儿轻轻巧巧提起来,也不管篮底还沾着几点泥土,直接就搁到她那件白地青竹叶纹的织锦裙儿上,让对面的陈家表妹们小小见识了一下什么叫做不爱惜东西的柳家式暴发行径。

  陈家的地虽然多了几顷,总是耕读之家,日子还是过得本份朴素的,陈家小姐们在家都是荆钗布裙,出门的那几套行头都很爱惜,对面这个抢了她们表嫂职位的王家二娘子在她们面前这样糟塌东西,分明是故意的嘛。三位陈小姐脸上都有点下不来,相对无言到三省草堂,下车时英华虚客气请她们来家坐一坐,她们照例推辞,英华连再二坚请都没有,直接提着那篮柿子,领着她那一长串随从进门去了。

  哎哟,还没有嫁,就对婆婆娘家人摆上谱了?三位陈小姐恼的脸上顶着三面铁锅似的。

  李知远一瞧他三个表妹这样,就晓得她们没在英华那里讨到好。亲戚们相处总是你好换我好。陈家原来是极想嫁一个女儿到李家来的,不能如愿自然会看挡事的英华不顺眼。陈夫人要拉拨陈家,反正外头要跑腿他去就是。二内以内女人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是让陈夫人自己去烦吧,英华要是搀和进去,做什么都讨不到人家说一句好话。倒是现在这样最好,反正就是处不来,以后相处大场面上过得去,客客气气礼节不错,两边私底下不来往,才省得她遇事左右为难受夹心气。

  所以他看表妹这样,他还要加一把火,要叫人家晓得他就是偏心媳妇儿的,故意说:“英华在家里最小,大家都让着她,任性惯了。三位妹妹虽然要喊她嫂子,其实都比她年长,若是她不懂事,说她就不必了,让着她吧。”

  任性惯了,说她就不必了,让着她吧!有这么过份的吗?这小子偏心老婆也偏的没边儿了,表妹们脸更黑了,其中表兄的粉丝更是心碎,眼圈儿微红,看着表兄一直吸气,要不是在大门外,估计就要掉泪了。

  等陈守义和陈守拙被人喊出来,看到脸黑胜锅底的三个妹妹,他两个脸色也不大好看,陈守义就道:“你们要出来耍,喊上婶娘妹妹们去哪里耍不好耍,跑书院来添什么乱?”

  陈守拙年纪小些,更狠,直接说:“我没空陪你们逛,知远,你上回那张卷子,我觉得说梯田那几句不妥,王先生和姑丈都说你说得好,我们辩一辩去。”扯着李知远就掉头。

  陈家虽然不禁女孩儿单独出门,到底这里离着家门也有点远,又是青年男子云集的地方,也不能把三个妹子丢下不管。陈守义思来想去,送王翰林家后院吧,柳氏夫人白天是不着家的,王家二小姐呢,估计他那个一心想嫁知远表兄的妹子跟人家也处不来,何苦为难人家表弟妹,到是梅四郎家有王家大娘子在,可以把她们仨送去。他不问都晓得他三个妹子跑三省草堂来干嘛,人家都到年纪了,分明是来瞅一瞅有没有年纪合适的学生嘛。大家到这里来是来读书的好吗?要娶媳妇也要等考完试好吗?现在跑这里来,有闲心结识女孩子的学生都没有上进心不能嫁好吗?陈守义一想就头皮发炸,把三个妹子打包送到梅家,也跟火烧尾巴似的跑了。

  王瑶华接了英华的手要忙的事不少,何况她们才搬来,家里还有东西要添要买,家当还要理,也没空待客,梅十五娘不管事,她就把三位陈小姐送梅十五娘屋里去了。

  恨嫁的陈小姐们和温良贤淑的梅小姐相处极为融洽,到傍晚陈守义来接妹妹时,四个女孩儿手拉着拉不肯分离,约了第二日一起去府城城隍庙烧香才算。

  晚间瑶华和英华对毕家用帐,姐俩正想说几句闲话呢,柳氏握着几只卷轴进来,笑道:“师爷们把咱们家宅院的营造图都弄好了,你们瞧瞧,要是没有改的,就叫人备材料打地基去。”

  英华忙叫杏仁她们几个过来收拾桌上的帐本,添烛移灯把几只卷轴摊开。先看瑶华的那张,进门处三间厅,靠着那座小山向阳朝山的山窝里盖了个带左右跨院的三进小宅。瑶华原来打算治宅的山顶却是空着的,标着一行小字,写明种杉树若干。

  柳氏等英华给她姐姐解说完,才笑道:“虽然房子够住就好,不过呢,过几年梅十九郎长大了也要成亲生子,不管他有没有出息能不能挣份家业,我估计你们兄弟俩也没那么容易分家,山顶那块地留给孩子辈们盖房吧,等那些杉木成材了,孩子们也长大了,盖房子的木料就出来。山那边那一大块地也不是白空着的,回头拨个会做农活的老仆给你,带几个人种菜养鸡。再加上边边角角的空地种上果树,家用也不用愁了…”

  “母亲。”瑶华抱着柳氏的膀子,感激的蹭着她,说:“母亲总当瑶华是小孩子,事事都替瑶华想到了。”

  英华眼红,赶紧巴着她娘另一边的膀子,“娘,还有我呢,还有我呢,你也不管我。”

  柳氏啐她,说:“你要的那块地歪七扭八,光石工就要比人家的多用十几倍,你还好意思说。”

  英华那块地也被大改过了,地势低的地方挖了一个半亩大小的池塘,池边砌着石台。有山石的地方照旧,略为平坦些的地方都要削成平地,在图上看去如云梯一般一级一级,每一级边都有小字,写着种何树。最高点平整之后扩大,除去三层高的藏书楼,还添了一栋五间的平房,一路到山脚下大门边,都是石阶游廊,还点缀了三四处亭台楼阁。看用处呢,这是个得闲可以小住十天半个月的地方,若是要饮宴也有地方,比英华自己设想的要周全多了。英华瞧了也喜欢,学她姐姐拿脸去蹭娘亲。

  柳氏满脸嫌弃地推开英华,道:“英华你给你二哥弄的那个不错,师爷们说不用改,倒是李知远那个,只盖几间草房,是不是省事?”

  “他说那片竹林长的太好了,在竹海里读书最美不过。”英华说完又补了一句,“横竖我那边有藏书楼,他那边弄几个读书的草亭子,再弄几个敞亮的地方给书生们结社赛文就够了。”

  柳氏晓得李家是财主,李知府极会做人家的人,还不至于要亲家帮忙治宅,李知远得了这块地,随随便便弄个玩意儿李知府才是真有面子,所以她也就不再提。把这几张小卷轴收起来,摊开一张大卷轴,笑道:“京里传来的消息,鼓励各州府自办书院。娘跟人家换了块地,打算把三省草堂挪的离京城近一点。”

  那一大张图纸上,西边横七竖三画着十来栋草房,规模比现在的三省草堂要略大一些,中间用湖泊树林隔开,东边是三进的青砖瓦房小宅院,西边草房与草房之间点缀着泉石花木,只看图就觉得一股清逸之气扑面而来。

  柳氏得意洋洋指着图笑道:“让你们的爹没事带着孙子外孙们读书,顺手捎几个亲戚家的孩子。咱们三省草堂不要书院的虚名,将来让天下书院的学生都觉得这里才是读书的圣地,多美。”

  英华还没来得及拆她娘的台,瑶华已经道:“娘,这个,很花钱的,还是不要了吧。”

  “学生只管半饱,要看书自己抄。别人要来教书也成,管饭不管饱,也没得薪水开。”柳三娘抱着胳膊冷笑道:“我们家这样是我们乐意,我们也供得起,想来沾光搏名声的,看他能坚持几年不要一个钱?不是进士,到三省草堂来,只能当学生!”

  柳氏这话是嗔着从富春书院自立门户的那几位先生了。富春书院关了大门,那几位的书院也没开多长时间,自从王家搬到三省草堂来,那几位托人捎过一回话,说要来帮忙教书管事,叫柳三娘一句:“你们又不是进士,能教什么?”给堵了回去。

  如今三省草堂只有王翰林和李知府两位是进士的做先生,这两个主儿,一个是不爱钱的,李知府是自家有钱的,又都是进士出身,正经学问闷在肚子里,估计要再在曲池地界找一个不爱钱又是进士又有学问的也难。

  英华对着瑶华笑笑,瑶华心知肚明柳氏把她公公也算上了,就试探着问:“这里离着我们那边远不远?”

  “离着你新家二三里路远。”柳三娘很开心瑶华这样问,喜欢道:“等你公公来家,请他没事也来转转,在家带孙子也是带,老朋友们在一处带孙子也是带,闲来打个谱弹几下琴,有事弟子服其劳,日子过的多舒心。”

  瑶华含笑点头,她公公学问是真有,要不然也不会和王翰林气味相投做亲家,他老人家是真搂不来钱,致仕回家,弄几十个学生教着,虽然不挣钱,将来有一两个有出息,四郎和十五郎的路就宽了,这个比手头有钱还要强。

  柳氏虽说是弄个草堂给王翰林给曲池乡亲考前辅导,一来是好心要为家乡做好事,二来,还是王耀祖大少爷不给力不会做人,现在王翰林收拢了一府的读书种子来培养,哪怕三年只有一个发芽呢,十来年下来也能给王大少攒几个靠山,将来他便是不得官,有事也有人主动伸手给他帮忙。柳氏和王翰林老了还要给儿女们铺路,瑶华这么想着,又有些心酸,她贴着柳氏,轻声道:“娘,你辛苦了。”

  柳氏轻拍瑶华,笑道:“傻孩子,各人福气各人积,有什么苦不苦的。倒是你,有几个月不见孩子们,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