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娘不晓得嫂嫂是让着她,只说自家嫂嫂当年在京城女孩儿里也算出挑的,嫁到她家又是出了名的贤惠,都弄不过她,可见梅十五娘的本事。她心里格外把自己当一回事,在梅家很有些说一不二的女王风度。今日算是有生以来头一遭和嫂子过招,大败而走,憋了好大一团火气在肚子里,正愁无处发作,莫氏就自己撞上去了。

  莫氏在家塾里上几年学,也就是识得几个字会记个家用帐。陈家规矩晚辈不许和长辈抬扛,她又和侄女儿们处得来,说道理讲规矩这种事,莫氏是真心做不大来。莫氏问的不太上道,梅十五娘就露出端庄含蓄的微笑,说:“婶子既然知道有些话不当和女孩儿说,就该去寻我嫂嫂理论,和我一个女孩子儿说这些,不合适。”

  莫氏当场就臊住了,梅十五娘还很有风度的对着两位陈小姐福了一福,微笑道:“我替我嫂嫂向两位姐姐陪不是,她说的全是糊涂话,你们别和糊涂人计较。”

  明明人家说的很有道理,那两个精明点的都被骂醒绕开她们仨啦,这两个倒霉孩子反倒觉得梅小姐说的很对。只讲是非不论亲疏,当着外人的面可以坦承自己亲嫂子不对,还替她嫂子陪不是,梅小姐还真是大度呢。要不是小婶婶在一边,估计就上去跟人手拉手恢复友谊了。莫氏的脸还绷的紧紧的,两位陈小姐被莫氏一扯,只能对梅小姐友好的点一点头,大家各自走散。

  时近深冬,叶落枝枯,午后暖阳和风,向阳处有几点绿草在阳光下招摇。路边的菜园子里,一畦畦的白菘绿莹莹的,远处三省草堂的茅草屋顶在日头底下好像都冒着暖气。梅十五娘娇养在深闺里,似这样出门用走的还是头一遭,没一会就香汗淋漓,啐喘吁吁。使女看前头半山坡上有个茶亭,一个先跑过去占座儿,一个扶着梅十五娘慢慢走过去歇息。

  那个茶亭离着三省草堂只有二三里远,也没少接待专程路过三省草堂的女客,经验丰富。一看生意上门,茶博士就把预备好的细果子好茶送上来,又极是贴心的说:“前头不远就能雇到轿子,要不要小人帮着喊抬轿子来?”

  梅十五娘端坐在茶桌边,朝茶博士微笑点头,“有劳大叔。”十八岁的女孩儿,明眸皓齿,妆饰入时,待人温柔客气,风姿颇为动人。

  茶博士受宠若惊,撒着欢儿跑去帮女客喊轿子去了,另一桌两个军爷喊他添热汤都没听见。喊人的那个嗳了一声,笑一笑也没作声,另一个没说话,站起来提汤司令添茶。因为梅十五娘在的缘故,这两人都没大声说话,吃过热茶把茶钱搁在桌上,出了茶亭,两军爷看外头并无男仆跟随,还愣了一下,其中一个就回头扯住梅十五娘的使女,说她:“曲池府满城都是外地来的客人,你们女孩儿孤身出门怎么使得,还是回家喊几个男仆来罢。”

  军爷说话原是好意,然梅十五娘是被她嫂嫂呛出门的,听不得“女孩儿孤身”几个字,此时再叫使女回家叫人,不是正好被瑶华说中“被男人冲撞了”?一向只挑别人不守规矩的人,被两个灰扑扑旧战袍的下等军官挑着毛病,梅十五娘心中又恨又恼,立刻没了好风度,冲军爷翻了个白眼,说:“男女有别,交浅言深,客人慎言。”

  两位军爷真是好脾气,人小姐不领情,他们自己笑笑,丢开手出门罢了。

  等茶博士唤来轿子,梅十五娘慢慢吃过半盏茶,会过茶钱,叫轿夫送她到府城曾任泉州知府的李大人家去。轿夫应的响亮:“天波府杨元帅亲家李府嘛,大家都晓得。”

  梅十五娘坐上轿子,前头那个抬轿子的大叔还跟她搭话:“小娘子是李家亲戚?啊晓得李家小姐的聘礼有多少?”

  梅小姐皱眉不理,后头那个抬轿子的问:“有多少?”

  “常熟府上等良田六十八顷!”前头的大叔啧啧又啧啧,“虽然常熟府的田没有咱们曲池府的田值钱,六十八顷哪,光田租就够养活我全族了。李家小姐真是好福气呐,婆家晓得李家没有田,聘礼就送田,还没嫁过去就疼爱媳妇成这样!”

  梅小姐面上不显,心里实是有些酸的。论出身,她和李芳歌都是一样的本地进士女儿,从前在女学,先生夸她十句也夸不到芳歌三四句。她嫂子也是王翰林的女儿,王家亲戚杨家有儿子要说亲,虽然她不稀罕嫁武夫,可是她比李芳歌出挑许多,王家就没想到过她,这样轻一个重一个,明显是因为她嫂子不是柳氏夫人亲生的嘛。偏偏她那个嫂子糊涂,一心一意只晓得顾娘家妹子,人家根本没拿她当数。

  梅十五娘冷笑数声,摸摸藏在袖子里的小锡盒,那里头有一枚珠簪,是她准备好给李芳歌添妆的。

  李家才到富春就打过一回臭虫,亲戚们除了陈夫人娘家,就只有亲家王家。芳歌上午定过亲,柳夫人自己抽不开身,便叫英华去送添妆。杨家的聘礼那六十八顷良田,原来就是柳三娘的。所以英华去给小姑子添妆,除了代她母亲和舅母姨母送礼,她自家送了一套小首饰,还把原来管田庄的管家带了来。

  陈家女眷们坐在后宅二门以内的小花厅里,柳家的几个管家站在阶下。英华拉着有点害臊的芳歌坐在靠门边的两张椅子上,陈夫人坐在上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沈姐搂着小女儿坐在下手,眼圈儿还红着呢。

  英华正说:“那六十八顷地是这三个庄头管,这位田七哥就是管那几个庄头的,衙门里上档子,交公粮,夏秋收租,冬春收藏耕种都问他。府上若有人手,马上就能办交接,府上若是暂时抽不出人,先叫他管着也行。我们庄上是三套帐,庄头和田七哥那里走一套,收粮的米铺子那里走一套,还有巡帐的帐房那里也走一套,三帐核计大数无误就可以不用管他,若是哪套的帐不对,还有另两套的人马去查他,规矩都是定好的。前几年的帐我都带来了,芳歌妹妹得空看两眼。”

  管个庄子还要走三套帐,有这么麻烦?陈夫人皱眉,沈姐茫然,芳歌没什么主意,看着英华没话说。

  恰好二门上来说有一位梅小娘子自称十五娘是小姐同窗,问小姐见不见。梅十五娘陈夫人也是晓得的,芳歌就说:“我们家就没有田,这些事我不懂,英华好嫂嫂,你和母亲商量着办吧,我接十五娘进来。”她就甩手跑了。

  陈夫人上回和丈夫吵了一架,还在深刻的反思:女孩儿温柔顺从,把二门以内照顾的妥妥贴贴,难道还不够?芳歌管家务,送礼什么的都做的不错的,她自己还能下厨做一桌子菜呢,嫁到谁家都合适啊。为什么李大人还觉得女儿这样不够好?

  今天杨家聘礼都没有用布帛礼物,直接甩过来六十八顷良田,李大人和亲家表态说这个田添妆嫁里头去,陈夫人也觉得很合适。她还没想到田庄的管理问题,儿媳妇就把人马拉来了,说杨家规矩一向如此,聘礼都是田庄,娘家要留下也好,要添在嫁妆里也好,反正送出去杨家就不管了,这份财产就算儿媳妇自己的私房。杨家儿子多,各房份例都是一样的,要是觉得不够用,添添补补都在这个田庄上自己找补。所以田庄经营的好不好,就看儿媳们的本事怎么样了。除了三郎的妻子娘家穷,留下十顷田补贴了娘家,那几位都把田庄经营的还可以,名下的田产数目都有增加。

  这次给李家下聘礼,八郎晓得李家是没有田的,怕芳歌管不来,他出的主意,央母亲和柳三娘换的常熟府的地,就是要借光的意思,还悄悄给英华捎了封信。因此英华就把原来管田庄的人都给带过来了,还把各项事项都说把婆家一家人听,总要把八郎体贴芳歌的心意摆出来给婆婆看。

  英华说事情简洁干脆,条理清楚,既看到了芳歌的难处,也照应到了陈夫人和芳歌的面子,陈夫人听她说话,既舒服又满意。和儿媳妇一比,女儿的那点本事简直不够看。那六十八顷良田的聘礼,现在是陈家的面子,将来就是杨家儿媳妇的面子和里子啊。芳歌不晓得多问多记多跟嫂子学学,居然甩手跑去见什么旧同窗,陈夫人心里这个怄哟。

  在儿媳妇面前,做婆婆的不肯塌女儿的面子,提点了沈姐一句,说:“如今时兴用田庄下聘,你也替芳龄记一记。”

  沈姐无奈点头。要说把沈姐听,英华也有点无奈,只能把田庄什么的注意事项细细再说一遍。陈家人多田少,又不做生意,全家老小都系在那几顷田地上,管田庄是男人们的大事,不许女人插嘴。嫁到李家来之后,李大人为了防本族臭虫,当官发财之后也没置田产,陈夫人在二门以内女王范十足,出了二门就抓瞎,她也不会管啊。英华说的越细,婆婆大人越头疼,听不得几句捂着额头道:“等州试完了,让远儿上你们家,你和他办交接去。”

  英华低头称是,小花厅里居然冷场。沈姐有点不大好意思,借着要给小女儿换尿片就告退了。少时芳歌笑吟吟牵着梅十五娘的手进来。梅十五娘端庄给陈夫人行礼,陈夫人还烦芳歌不会管田庄的事呢,都没正眼看人家,嗯一声就说:“我们家和梅大人家早就认得,现在又是姻亲,你们女孩儿们没事多走动,芳歌带着你嫂子和梅小姐回你那屋里玩去吧。”

  方才没外人时,婆婆待她还是很和颜悦色的,英华晓得婆婆正为什么心烦,体谅婆婆的心情,也不计较陈夫人现在态度差。芳歌觉得母亲这个态度有点对不住梅十五娘,抱歉的笑一笑,领着梅十五娘和英华到她屋里去。

  英华是真忙,杨家已经看好了地方,盖房子出图纸的事是柳家师爷们在办,就是她和杨九妹协商,杨九妹叫齐了师爷们,立等她一起去清凉山呢。她拿定主意要绕开梅十五娘,也没必要在这种应酬上浪费时间,所以到了芳歌的屋子里,她就说:“天波府杨家的房子是我舅舅盖,现在这事是我管着。芳歌妹妹喜欢院子里种什么树,布什么景?”

  芳歌在英华面前一向爽快,虽然不大好意思,还是说:“我一直想要我住的院子里挖个小池塘,养两茎荷花,池子里再能养两尾红鲤,边上弄个小亭子。好嫂子,若是你不嫌我麻烦,就那样弄。”

  “好办。”英华笑了,“杨家占的那地有眼活泉,我和你小姑子商量去,八郎那院的图纸出来,我弄一份捎把你看,要怎么改你说了算。”

  “英华妹妹,你还不曾嫁到李家,芳歌妹妹也还没有嫁,但是你们两个都出嫁了,你喊人家夫婿八郎也太过亲热。”梅小姐正色说她:“女孩儿说话做事,先要自己晓得尊重。”

  芳歌倒是晓得梅小姐这个脾气,不过数年不见,人家还和她这样亲厚,她还是惊到了,看着梅小姐哑口无言。

  英华得过瑶华指点,早就拿定主意要绕开梅小姐的,干脆不理她,笑一笑拉着芳歌的手就道别。

  芳歌还没说话呢,梅小姐又说:“英华妹妹,女孩儿在二门以内显能干就足够了。似你这般,镇日在外头跑,便是不替你父兄留点脸面,也要替你婆家存点体面。你虽问心无愧,旁人不知,说话难听,家人受你连累被人褒贬,你与心何忍?”

  芳歌觉得梅十五娘说的很有点道理,这个话她母亲背着人也和沈姐说过,虽有抱怨,并没有当着英华的面说,这几次见到英华,只说英华她替外祖父家办事自家要晓得多歇息,不要太累着了。似梅十五娘这般当面说话,实在是跟指着英华的鼻子骂她没区别啊,这人真是…芳歌心里十分后悔把梅十五娘让进内宅。

  便是梅十五娘自己都觉得,她说出这一番话,必教英华脸上上不来,当场就能让英华翻脸。

  英华对着梅十五娘福了一福,笑道:“多谢姐姐指点。曲池府是乡下地方,女人抛头露面的少,被说几句闲话在所难免。姐姐也在京城住过,晓得京城风俗如何。过几年高门贵女云集新京城,似我这般的就显得平常了。英华的父兄心胸虽不甚宽阔,几句闲话还受得。若是因为英华的缘故,让梅姐姐受了闲气,还请梅姐姐担带。”

  说完还故意和芳歌说:“你嫁妆田的事,令堂说等你哥哥州试完了和我商量,等他来家你和他说一声儿。京城又有几家熟人来清凉山选府邸,不是当家儿媳妇来,就是当家姑娘来,都得我陪着去转,我忙的很,晚上回去晚,碰不到他的面。”

  梅十五啊梅十五,你是能说,我嫂嫂收拾你还不是小菜一碟。芳歌的笑意都差点没藏住,借着送英华出去,狠狠笑了一回。进来和梅十五闲话,芳歌和她久别重逢没什么话说,只能挑安全的话题,说:“再没想到离了泉州咱们还能见面。你说巧不巧,萧清居然是英华的表姐呢,她也嫁到杭州沈家去了,和贵本家十七娘做了妯娌。”

  熟人里头,大家说亲的说亲,嫁人的嫁人,是个人都嫁的都很不错,连萧清那个剑人都嫁的那样好,唯有贤良淑德出了名的梅十五娘还悬在半空要自己奋斗呢,老天何等不公!梅十五娘的脸,瞬间黑了。

130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下

  第一百三十章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下)

  芳歌虽然不似梅十五能说会道,看人脸色还是会的。梅十五这样,分明是不该和她提梅十七嫁了嘛,她真心和梅十五这样的说不上来话,就叫使女煮茶待客。

  两位小姐没滋没味吃了两碗茶,梅十五就请辞去,还非要绕到陈夫人那里辞行。芳歌晓得梅十五的爱好,领着她去母亲处见一面。陈夫人倒觉得梅十五一言一行规矩颇好,还有点替之前待人家冷淡过意不去。她老人家自律甚严,在梅家小娘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待梅十五娘很是亲切,亲亲热热叫她得空常来玩,又叫芳歌趁着还没嫁,多和亲戚姐妹们一处玩耍,没事也到三省草堂逛逛,寻英华和梅家小娘子一起耍。

  梅十五娘听得道学偶像叫女儿出门耍,脸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芳歌却是心里有数,原来在富春她还能由哥哥弟弟陪着出门逛逛呢,自从母亲起意将她嫁回娘家,不让她出二门,就是怕有闲话传到陈家去。如今她和杨八郎定了亲。京城人家行事又是一种规矩,女孩儿们当家理事抛头露面都很平常,她母亲就舍不得拘着她了,总要叫她在出嫁前快活几天。

  芳歌心里又酸又甜,送梅小姐到二门外,她就习惯性止步。梅小姐拉着芳歌的手,亲亲热热说:“你要备嫁不便出门,腊月初九我来瞧你。”

  “我得空也去瞧姐姐,”芳歌觉得也当央哥哥带她去三省书院瞧那个滚去读书的条幅,到时候去回拜一下梅十五娘,全了礼数人家脸上也好看。

  梅十五娘回家颇为老实,足不出户不说,每日早起还在梅家的小厨房转一圈,梅四郎那里她插不上手说不上话,还有一个梅十九郎那是亲兄弟,她就亲自照料弟弟的衣食。梅十九郎被姐姐训多了,这样温柔体贴的被照顾还是头一遭,幸福的哎,见人就说。

  便是王瑶华和梅四郎两口子说私房话,梅四郎也觉得是妻子把妹子骂醒了,狠狠的在床上致谢数次,谢了还要再谢,王家大娘子自然尽数笑纳。梅家内外一团和气不提。

  那一日莫氏带着两个侄女挟气至三省草堂,打算先找梅四郎告状,行至滚去读书廊,被拦腰一道高墙上的守门铁将军一拦,还说掉头回转去骂王瑶华,正好在大门外看到两个女孩儿被本家长辈数落,骂的那些话儿,比起王瑶华骂她两个侄女儿骂的狠多了,围观的很有几个考生家人,俱都喝彩,还有人说:“你们这些女孩儿,打扮的跟狐狸精似的日日在这里晃,是生怕学生们心思都在考试上,来给人家逗闷子来了?”

  那人话不正经道理正经,说的那两个女孩儿都大哭而走。本家长辈满面通红,还要拱手谢他。莫氏本来就是个精明人,再看她两个侄女脸上也讪讪的,二话没说,带着侄女就回去了。

  腊月初一转眼即至,各县学生重聚府城州试。李知远这回又是头一个交卷出来抄草稿。王翰林和李知府这一回没有把他的卷子贴出去。后头学生们6续交卷出来,王翰林和李知府把有望过州试的卷子拢到一处收起。把那八成是考不过的卷子逐条评析,又都贴墙上去了。

  曲池府足足有四百多人过县试,州试定规只取四十人,绝大部分都是要落选的。那二百多人都跑三省草堂来要看三省草堂这回能贴出多少张卷子,看到的却是各种评卷分析。长廊上还有一堆三省草堂的学生,几个人拼一个桌,在那埋头抄评语呢。

  能过县试的,还真没几个脑子不好使的。这次州试考不过还有下次呢,没有机会让王翰林评卷子,看看王翰林怎么评卷子也是学习的机会嘛,当即就有人把考篮里的笔墨纸砚取出来,趴到长廊另一边的美人靠上抄写评语去了。

  三省草堂的学生们也算大气,让出一半桌子把外来的书生,大家和和气气一起做考后分析。王瑶华如何不晓得这是她老子收买人心的高招,马上就挪了两个大炉子到长廊边,煮一锅热姜汤一锅热茶,碗排在桌上任人自取,又叫大厨房包萝卜丝馅的素包子,一笼一笼热腾腾的包子流水价送到考完还不舍得回家跑来三省草堂打听敌情的苦逼考生手里。

  别说这些考生了,就是那几个阅卷的考官,都是带着一肚子的不爽跑三省草堂来,在滚去读书廊上看了半天文章,被王家的热茶热汤热包子把肚皮和心都捂暖了。

  这一回人家贴的是各种考不上的,有望考上的那二三十个一个都没有贴,考官们心里还是蛮舒服的,王翰林这回把考得起的卷子留着给考官评,尊重考官的态度摆的很端正嘛。考官们满意的走了。考生们在三省草堂足足的抄了三日,都不舍散去。

  到腊月初五,杭州翰海楼送书到三省草堂来,运书的车队第一辆车左边插着“翰林小姐指定陪嫁”,右边插着“要教儿孙读书好,先教女儿读好书”的彩旗,车队最后一辆车的车屁股上还挂着一面大旗呢,上头写着翰海楼现售翰林小姐陪嫁书藏全套,翰林小姐陪嫁书房,翰林小姐陪嫁精选书架,三款价位不同,针对土豪、大户、中等人家的消费水平。藏和书房只接受订单,书架现货,现在买还送货上门哟。

  这个车队从码头到三省草堂足足的走了三个时辰,绕曲池府并周围两个镇一个大圈,从清晨走到午饭后啊,一种披红挂彩敲锣打鼓闹热非凡,顺便还接了六七个土豪、三十来个大户的订单,卖出去两百来个精选书架。

  别人不论,陈夫人听说先笑了个肚皮疼,带着芳歌和沈姐出来看人家秀她儿媳妇的嫁妆,还很大方的掏银子定了一个藏,翰海楼的主人跟着车队送货,也很大方,听说这是翰林小姐的婆家,打了八折,还说船上就带了一套备用的,马上就叫人装车送到李家。翰林小姐的嫁妆还没有到家,翰林小姐小姑子陪嫁的藏已经又在府城游街了。

  这一套书一水儿的上等竹书箱封装,大红洒金纸压在箱盖上,还扎着红绸带,也不多,只有九十九箱,在李家大门口下货就搬了小半个时辰。人家顶多买一套,李家陪嫁出去一套还能照样收一套!围观的人那个羡慕哎,陈夫人那个风光哎。

  陈家亲戚真是心肝全碎掉了。这套藏,精装版卖九百九十九两,典藏版卖八百八十八两。不管是哪一版,折成现银,到外府买一顷好地,还能剩四五百两打家俱打首饰买衣料,那也是曲池府头一份的好嫁妆啊,就是大户人家的儿媳妇,省着点也够一辈子了,女人们羡慕妒忌恨,个个眼睛都跟兔子似的。

  陈家男人们也有眼红的,九十九箱书啊,搁家里能传几辈子,儿子孙子重孙子重重孙子灰孙子,只要识个字,请不起好先生也没关系啊,经史子集家里多的是,自己慢慢读吧,自己领悟的比先生教的还好用嘛。

  别说陈家现在勉强算是中等人家没有闲钱,就是家藏几万银的大户,也舍不得掏九百九十九两买书留家里呢。买书已经很贵,还要配套打书架,九十九箱极少也要四五间大屋子装,还要两个人专门照管,这个奢侈配置,绝对只有土豪才用得起哟。

  便是一向在守义守拙婚事上持保守态度的陈家大舅太太,也和陈大舅感叹:“错过芳歌真可惜,别的不论,只那套书陪嫁过来,儿孙们不只有书读,弄个藏,陈家人气质都要变一变呢,外头人说起陈家来是书香门第也好听。”

  陈家大舅也甚惋惜,不过他是男人,目光还看到二门以外,陪着老妻叹息几声,就说:“儿子和侄子肯上进,亲戚们肯拉扯,总有出头之日。错过就错过了吧,娶进来的儿媳妇再有钱,也抵不上自家子侄考出头做官。姑老爷昨日跟我说,守义守拙州试是肯定没问题的,就是殿试也有一二分指望。他问我讨主意,部试过了也能得官,若是咱们家指望就出个官,他就托人去打点。若是指望孩子们金榜提名风光进士,明年的部试就无所谓了,咱们家这两个再用八*九年苦功,能考上一半要看实力,还有一半得看运气。”

  就做官马上就能看到好处,等八*九年也不见得就一定能考到进士吧。姑老爷自己从十七岁考到三十来岁才考中进士呢。陈家大舅妈在心里算了许久,不能取舍,好半天才说:“孩子们自己心里怎么想?”

  “姑老爷说现在不能问他们。”陈大舅叹息再三,“咱们家现在地也多了,又分了家,我们攒点钱,我和老九拼着老脸不要,带几个大的跑两趟西北贩牛马,娶妇嫁女的钱就有了,叫他两个多考几次罢。我们家的靠山只有姑老爷一个,俩孩子就是考中进士,太年轻压不住,得官也做不长久啊。你不记得隔壁府的胡致锡?二十五岁中进士,做了半年知府被削官回家也就算了,跟着他去捞钱的亲戚们,去充军的就十来个。现在他家亲戚提起来还骂他呢。”

  陈家那几房论见识都稍逊,舅太太们生的儿子没有大房和九房的守义守拙两个有出息,虽然各房儿子们都在府学读书,但是县试都没有过。守义守拙跟着姑老爷读书,县试州试易如反掌,那几房的/forum-26-thread-1196137778舅太太们觉得姑太太拉拨她们没用力,都不太淡定。大家提起芳歌的陪嫁,又不能吃又不能穿的书本都能掏一千两,别的东西还能少陪送?杨家的聘礼六十八顷良田啊,眼都不眨一下就添到嫁妆里去了,她自己的嫁妆,绝对不会比六十八顷良田少,少说也有二三万两银!嫁女儿都这样舍得,李家得有多富!李知远这个好女婿,怎么就半路被王翰林家截走了呢?

  哪位舅太太没有到年纪的女儿?除了淑琴的娘只剩一个小女儿才六岁,不管她们闲事,连九舅太太想起来,在心里都恨王家恨到咬牙切齿。要不是和王家结了亲,也没有大道通杨元帅家,芳歌脱不了还是嫁到陈家来呀。老妯娌们希望太高太大,从半空中摔下来那个难受,有事没事说起来,当人面不好说姑太太怎么样,说起王翰林家,什么暴发户,怕老婆,没规矩,满身铜臭,一句好话都没有。

  这天淑琴的一个舅舅到陈家来探望姐姐和外甥们,提到守义守拙念书出挑,又说起文才州试也考的不错,明年到京城赶考肯定有他份儿,陈家婶子就说王翰林家那边已经连文才赶考的铺盖考篮都送到女婿家了。至亲姐弟不说见外话,这位陈家婶子心里偏着女婿,自然是向着王家的,和弟弟抱怨陈家妯娌们说话难听。那个舅舅也才三十岁,是个调皮的,就道:“你们大姑太太家又不是只有一儿一女,底下那个青阳也很不错嘛,还有才生的那个小女孩儿也还没有定亲,嫂子们还有的指望呢。”

  “青阳?”做姐姐的心里算算,那孩子过了年要喊十二岁了。乡下地方,十二定亲的也有,不过她家里除了一个九岁一个十五岁俩儿子,只有一个六岁的女孩儿,和人家年纪差的太大,怎么算都没她什么事儿。这位婶子不只淡定,觉得自己还可以看看妯娌们的笑话。转过背妯娌们又说王家不讲规矩抢了陈家女婿,她老人家就笑道:“青阳还没定亲呢,二嫂你这回可看的紧些,虽说王亲家再没有小女儿来抢,保不准还有别家盯着。”

  二舅太太可不是还有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儿,生的很不错,人也聪明,叫她一提醒,心思活络起来就停不下来,没一会,她弄了坛子酱萝卜干儿,都没喊莫氏,自己就提着去了李家——莫氏也有女儿哇,已经九岁,配李青阳也可以嘛。

  陈家也不只二舅太太有和青阳年纪相近的女儿。结亲嘛,大两岁小两岁都没什么要紧。二、八、九、十、十二这几房,女孩儿们从九岁到十三岁不等,还有六个!机会还有,这一次一定要抓住。二舅太太是个行动派,那几位脑子转的也不慢,二房酱萝卜干儿酱的好,八房晒的雪里蕻也不差,九房的腌生姜那是一绝,十房还会泡个腊八蒜呢。

  自从芳歌定亲之后,娘家弟妹们都不大上李家门,突然又来的勤起来,这是想通了吧。陈夫人收小菜到手软,很欣慰,和李大人商量,等州试成绩出来,横竖几个出来考的都是能考得过的,腊八那日放榜,就把亲戚们都喊到李宅来,吃顿腊八宴好好热闹下。

  别州只取四十名,然前日官家旨意下来说建新京城打搅到曲池学生备考,曲池府额外多取二十名。腊八日放榜,曲池府州试取六十名,在三省草堂备考的取了三十五个!连王翰林和李知府都没有想到能考出这么多个,春天施药跑腿的十来个,一个都没落下,梅四郎和十五郎都取了,王耀祖也取了。连王耀芬都考上了。皆大欢喜啊。

  腊八宴上,李陈两家济济一堂,东男西女,坐了足足有十桌。当中一张圆桌坐着李知远和张文才守义守拙,还有才过童子试初试的李青阳。大家轮番劝酒。九舅太太喝的有点高,借酒盖住了脸,拉着青阳的手就当众说:“我们家青阳最有出息,青阳呀,九舅母把你淑媛妹妹许给你,你给九舅母做个小女婿罢。”

131 做官那点小事

  李知远觉得自己一定是喝多了在做恶梦,他直接面朝酒碗倒桌上了。陈守义直接溜桌子底下去了。陈守拙也想溜桌子底下去,可那是他亲妈,他只能站起来架着九舅太太,说:“娘,你喝醉了。”

  陈大舅瞪亲兄弟一眼,陈九舅放下酒碗,从另一边架住他老婆,两个人想把九舅太太架出去。姑太太和姑老爷都没表态,乐呵呵的看着这桌,九舅太太觉得自己还可以抢救一下,一边挣扎一边说:“青阳,做舅母的女婿啊。”

  小青阳向来是个调皮胆大的,冲赵恒挥拳的事儿他都干过,区区一个九舅母,他是不怕滴,他只天真活泼又无邪可爱的问:“淑媛妹妹有没有我英华嫂子能干?我可不能被大哥比下去,一定要找个比我嫂子能干的媳妇儿。”

  哄堂大笑哇,李知府笑骂:“臭小子,人小心大,还想找个比你嫂子能干的媳妇,你做梦去吧你。”

  小青阳跳起来放赖,“我怎么找不到?先生说我学问在曲池府数一数二,明年我还能去京城考试,我才十一岁,我哥十一岁时能上京城考试?”

  李知远用手臂撑着桌面爬起来,笑道:“青阳比哥哥厉害多了,将来一定能找个比你嫂嫂还有本事的媳妇。”

  陈夫人脸色不大好看,若是青阳和淑媛都有十六七,淑媛也出挑,两人又合得来,她是不介意给青阳定娘家侄女的。现在两孩子都只有十岁出头,给两个没定性的孩子定亲十分之不靠谱。九弟妹不晓得背着人和她私底下商量。当着全家上下的面说这种话,被妯娌们笑话也是自找。所以她虽然脸色难看,还是夹了一筷子菜到小碟里,自顾自慢慢吃着。

  陈夫人装看不见,九舅太太的挣扎就显的没什么力量,陈守拙都没顾得上等他爹,半扶半拖就把他娘弄出去了。剩下的人该吃吃该喝喝,大家看陈夫人脸色,都不敢提方才的事,只当九舅太太是真醉。

  陈大舅和李知府商量孩子们过完年去京城赶考的事儿。因为青阳过完年要去金陵参加江南六省童子试的复试,到时候李大人和陈夫人肯定要有一个陪着去,芳歌明年五月要嫁,,还得留个人在家,所以李知府就请陈大舅走一趟京城。陈大舅答应了,李知府就使人和王翰林那边说。

  腊八放榜,王家也摆庆功宴,连耀文两口子都从杭州赶过来了,儿子侄子女婿陪着老翰林坐书房外间,柳三娘带着女儿们和儿媳妇侄儿媳妇坐里间。至于梅十五娘,王瑶华留她看家,柳三娘替自家王二郎着想,也觉得没必要喊外人来家吃这个饭。

  大家至亲骨肉,吃饭说话没什么忌讳。说起翰海楼吹吹打打送翰林小姐陪嫁藏到三省草堂来,瑶华笑话英华没嫁出去,嫁妆已经在府城游过街了。英华就瞅着玉薇笑。

  玉薇极是得意,笑道:“咱们家的十套书是七折拿来的不算,我还和他们订了合同,三年之内他打我们家翰林小姐的招牌卖的书,利润三七开,这三份利润英华取二份,我厚着脸皮取一份,半年结一次帐。英华,这次赚的不错吧。”

  英华啐她,笑道:“劳驾你还价,你就把我卖了换钱,有你这样做嫂嫂的!”

  这个堂嫂真能干,人家买书最多还价,她不只便宜买到书,还能替她们家英华扬名晒次嫁妆,还给英华和她自己挣到钱。能人啊,王瑶华真心佩服,冲玉薇拱拱手,谢她道:“多谢多谢。”

  玉薇还礼道:“哪里哪里。”因为这次好处没给瑶华弄上,她就说:“贵本家出嫁的女孩儿想必不少,若是要买书陪嫁,大娘子写个字儿把我,咱们赚别人的钱就算了,亲戚们还是老老实实叫翰海楼打折罢。”

  瑶华领她的情,举杯谢她,两个聪明人含笑对饮,满室春风。

  黄氏今天非常满足,丈夫州试考过,也算是有出息。轰动曲池府的藏嫁妆,不只她大姑子小姑子有,她也有两套到手。英华还把自己的嫁妆匀了两份儿出来给侄女玉珠和雪珠,婆婆连单子都给她看过了,家俱,首饰和衣裳衣料虽然都没有,但是这半套份量可不轻,全是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的好东西,一千两银都不一定能置办得来。这套藏书,值钱不必说,最要紧是风光体面。曲池府里没有几个女孩儿陪嫁得起。本来黄氏还替两个大点的女儿犯愁,不晓得这个嫁妆怎么攒。没想到婆婆和小姑子不声不响就给凑了两份体面的嫁妆,黄氏心里感激的很,添酒添菜十分殷勤,便是对着玉薇,她都客客气气地。

  外头桌上,王翰林一边吃酒,一边和子侄婿们说赴京赶考的注意事项,过几日去府衙领路引,还要给知府大人和学官送礼,照着王家的家境,送知县他们几个都是规定的八大十三小那二十来样,现任学官家境不太好,就直接送米票,所以明日王耀祖还要亲自去府城粮店写米票。又教他们送礼收礼的诀窍。这些事情休说王家子弟听着新鲜,就是梅四郎,他老子是任过一任扬州知府的,他都听出了神,一边在心里默记,一边在桌上画圈圈。

  梅大人做官搂钱不在行,一来是读书人的风骨犹在不肯从众,二来,有好心人要指点他潜规则他嫌污耳,久而久之人家晓得他迂,也不来烦他。梅大人在家当然不会说这个教坏儿子。梅十九郎头回听说很是惊奇,他年纪小长辈都疼他,所以他胆子也大,直接问:“为什么送礼送一样的,人家要是全收就是不喜欢你,点收几样就是与你留体面?”

  王翰林笑道:“大家都那么干,反正就是个意思。你能把这套礼备齐全了送出去,表示做官的那套你差不多是晓得的。官儿呢,点收你几样,就表示他晓得你懂做官的那套,要是他愿意和你结个善缘,就是固定那几样他收下。要是一样都不收,或者是嫌你的礼轻了,那是贪官,或者他抱的大腿跟你家的靠山不是一路人,虽然他取了你,但是不想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心里有数自己就不要往上贴。全收的呢,要不是他又傻又贪,肯定是够精明,看穿你没靠山,将来不会有大出息,不收白不收你的。所以你们以后去送礼,都不用跟人打听,只要在人家大门口守着,看送进去的礼,看他收谁的,收了几样,又肯不收谁的,顺着藤儿就能把人家的关系理出来。”

  梅四郎若有所思,王耀祖皱眉为难,王耀文倒是笑嘻嘻的,王耀廷和梅十九都有点茫然。

  王翰林指指耀文,又指指梅四郎,笑道:“你们两个不要愁,耀文娘子是个能干的。瑶华也懂一点。”又指耀廷和梅十九说:“你们两个也不要急,官儿做的兴头的人家的女孩儿多少都懂点。将来说亲时让你们师母把把关,给你们俩挑能干的姑娘为配,这些事都不用你们自己去操心。”

  王耀祖脸上皱纹都出来了,他老婆可不怎么能干。王翰林看着大儿子叹了口气,说:“你若是得了官,我和你母亲跟着你到任上去罢。”王耀祖这一回才松了一大口气,站起来说:“多谢爹爹。”

  耀廷听说王翰林要把柳氏给他说亲把关,甚是为难,鳖了好半天才说:“二叔,我听人家说京城作兴榜下捉婿,专捉我这样的。若是被人家捉了去,我又不晓得人家的女孩儿能不能干,我怎么办?”

  外头桌上还没怎么样,里头桌上瑶华笑的连酒杯都跌地下了,玉薇扭过脸笑的花枝乱颤。英华一口酒喷她自己的裙子上了。柳氏笑的那没么厉害,筷子上夹的那块豆干掉桌上了,筷子尖儿还在颤。

  耀廷和他嫂子关系不错,因为里头那桌他嫂子的笑声最响,他就吼了一嗓子,问:“嫂子,你笑什么?”

  玉薇笑道:“你就是中了状元,也无人敢捉你去,死心罢。”

  “你小叔子除了穷点,又高又帅又有学问,人家怎么可能不要我!”耀廷脸皮厚的很。

  王翰林笑着冲二货侄子招手,“你坐下来罢。榜下捉婿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打算榜下捉婿的人家,考生进京就要开始打听。捉进士回家不是送你个美娇娘那么简单的事。你娶了人家女儿,他家扶持你做官,你要替他家谋好处,人家不只要你有本事,还要你身家清白无依无靠。你们几个都是楚王的人,进京考试,楚王的人自会照应你们,榜下捉婿这种好事轮不上你们。”

  “这次曲池州试多取二十名,其实就是楚王替你们求的。”耀文老婆有本事,他晓得的事就多一些,“不然咱们全都取了,,曲池府的考生一定会闹起来的。”

  若是只取四十个,三省草堂能考三十多个,估计几个阅卷子的知府知县就要集体被参了。发榜前礼部发文,借着扰民的理由让曲池多取二十个,又明写是楚王求的皇帝。这二十个名额是给谁的还能不清楚?所以曲池府的知府知县们收到公文凑在一处核计,干脆拆了名封把春天聚在一起施药的那十来个的卷子都找出来了,顺便连王家的关系户都翻了一下,凑够了二十个人,剩下的再公平评卷录取。他们以为三省草堂这十来二十个挪开,三省草堂的卷子又经过他们的眼,有印像的他们都不取,便是偶有漏网之鱼,能再取一两个,对曲池府别的考生来说都很公平。一个三省草堂能取二十人,虽然人数有点多,但是也说得过去,他们也没想到居然又取了十来个。

  王翰林狡猾啊,他也怕三省草堂考得起的人太多,考官们怕麻烦会人工涮几个下来,所以州试他把有指望能考上的卷子都藏起来。阅卷的大人们就是来三省草堂看过,也不晓得他们录取了几个三省草堂的学生。他这一招比上一回逼考官们公平录取还损。一百来人在三省草堂复习备考,县试全中,州试能取三十多人,哪怕有水份呢,有关系也是实力的一种,本朝除了他王翰林和李大人,还有谁能办得到?

  王翰林等州试录取的名单一出来,就把考取的那三十来位的卷子都贴出来了,一个字评语没有,就等没过州试的考生拿着卷子来比一比。他这个问心无愧的姿态一摆出来,本来还有些须小声音小动静,都偃旗息鼓。三省草堂得过州试的那三十来位,绝大多数都是考得起的,偶有两三个人家觉得他考的不大行,但是——春天的时候人家带着郎中带着药满曲池府送药来着,人家命都不要为全府乡亲奔波几个月,曲池府本府没人敢说他不是。便有没长脑子的说,听的人都要骂他:他文章就是比你好,就该取他。

  曲池府考生和百姓在州试发榜之后情绪稳定。别府听说三省草堂考出来三十多个,相当一部分考生情绪很不稳定。凭什么曲池就要多取二十名?凭什么三省草堂就取三十多名。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隔壁曲江府落榜的考生组织了有十来个去学督那里告状。学督觉得自己是真无辜,人家那二十个名额就是讨来的人情啊,人家面子大我也没有办法啊。可是考生来告他又不能不处理,老大人把曲池府的州试录取名单拿来看够一整天,又把幕僚搜集来的资料看够整半天,总算发现突破口了——王耀芬,这个家伙德行有亏,可以把他涮下去!

  于是学督官署大门外张榜公布:曲池府考生王耀芬有才无德,取消部试资格。下面还罗列了父病嫖娼,滥赌气死老父,没有分家产给兄弟,对二叔王翰林不敬,孝期定亲这类的罪状,有的没的给他凑够十款,还禁考十五年。

  曲江府来告状的考生们先看抬头,发现被处理的王耀芬是王翰林的亲侄子,都表示满意。一条一条往下看,看到对王翰林不敬的那一条,倒霉孩子全被气得不行。明明是来告王翰林操纵曲池府州试的嘛,你来个对王翰林不敬都成了取消部试资格的理由,学督大人你什么意思啊?来告状的考生中间有个机灵人,对着有才无德和不敬那两条揣磨了一小会,拉着和他要好的几个人打包回曲江府去了。剩下的几个琢磨一宿,懂了,都默默的回去了。

  学督大人的公告行至曲池府,曲池知府觉得他也解脱了,高高兴兴把这个告示城门贴一份,府衙前贴一份,学宫前贴一份,各县送一份叫贴县衙门口。王翰林的亲侄子,不是因为考的不好,是因为德行有亏被涮下来了,学督大人可没有给王大人面子,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王耀芬被涮下来比他考上还惊人。柳三娘私底下对英华表示:很好,这家伙完蛋了,以后可以完全无视他。

  州试考完,三省草堂州试没过的考生们因为翰海楼送来的那两套书,都没舍得回家,大家依旧每日清早过来看书。王家也依旧提供茶饭。临近过年,州试考过的那几十个人都回去准备进京赶考去了,三省草堂还是很热闹。倒是清凉山那边,因为天冷结冰,柳家的工程进度变慢,虽然没有放假,但是英华不必跑工地,空闲稍多,每天可以在家多逗留一两个时辰。

  这一日午饭后英华得空在家,因为日头正好,就带着两个侄儿出门爬山耍子。远远看见梅十五娘穿着雪青地绣银缠枝莲团花的袄儿,系着嫩黄的缎裙,妆扮娇俏可人。她身后跟着两个使女两个男仆,她的使女还夹着一个大拜匣,一行五人朝府城那边去。梅十五娘也看见英华在山坡上,绕了好大一圈远路来约:“英华妹妹好闲,咱们去寻芳歌妹妹说话去?”

  英华笑笑,指着一个猴在树上一个抱着树干朝上拱的两侄子道:“我大哥和我嫂嫂去金陵接我侄女去了,我要带他们玩。”

  “青阳也在家,正好带他们两个去寻青阳耍。”梅十五娘热情的像是邀请英华去她自己家。

  梅十五娘的亲近让英华心里略有些不舒服,不过英华也没真往心里去,想一想可以跟芳歌聊一聊天波府的事,就答应同去。梅十五娘这一次一点也不道学了,亲亲热热拉着英华的手要一起走。英华几次想甩开她她都不放手。直到陈夫人面前,梅十五娘才依依不舍地把手松开,抢在英华前头跟陈夫人问好。

  这些讨好卖乖的小手段英华上女学时,也看见过有人在先生或是那几个帝姬面前用过。不过,在先生面前耍这种手段的,都被打了手心,在帝姬面前耍这种手段的,脾气好的帝姬也只是一笑。明白人遇到这种人,都当是看耍猴。英华不慌不忙等她行过礼,才笑嘻嘻的跟陈夫人行礼问好,又叫两个侄儿喊奶奶。

  梅十五娘到陈家来过几趟,陈夫人待她确实很亲切的。但是陈夫人吧,显然更喜欢自己的儿媳妇,看到英华领着她两个侄儿上来喊奶奶,她老人家觉得这是得孙之兆,格外快活,把金声和玉振一手一个搂在怀里亲亲热热问他们功课,又说了许多闲话,才喊人把他们两个送到青阳那里去。

  梅十五娘还没来得及搭上话呢,陈夫人又拉着英华的手坐一块去了。英华晓得陈夫人喜欢哪一款的闺秀,坐的笔直,笑的温柔,陈夫人不管问什么,她都老老实实大大方方回答。陈夫人待英华那个亲热劲儿,跟待梅十五娘的亲切客气完全不同。

  梅十五娘在中间插几次话,都被英华不着痕迹的绕回去了。陈夫人也略有察觉,梅十五娘处处想抢英华的风头,她是真不喜欢。不过梅十五娘与她虽是旧识,到底还算英华的亲戚,梅十五娘不懂事,英华大度不计较装没事,她也就装没看见,只和英华闲话。

  梅十五娘倒是好脾气,接不上话头她就不说话,自己走到一边倒了一盏茶送到陈夫人手边。

  梅十五娘是客人,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倒茶啊。陈夫人愣了一下就皱眉。英华也愣了一下,看婆婆像是要发作,她就不作声。

  梅十五娘换了戚容,把那个匣儿取来,捧到陈夫人面前跪下,脸却向着英华,伤心道:“英华妹妹,我对不住你,非是姐姐要抢你夫婿,实是我和李慎之已有婚约。”

132放一个大雷

  梅十五娘和李知远怎么可能有婚约?在座的两位先惊后笑。英华为人还是很厚道的,梅十五娘虽是直挺挺的跪到陈夫人脚边,也差不多是跪在她面前,她带着为难的笑容就先站起让到一边去了。

  陈夫人也站起来,走到一边,冷笑说:“梅家十五娘子,有话起来说,我当不起你行这样大礼。”

  梅十五娘珠泪成行,跪行至陈夫人面前,把手中那个匣儿又举起,泣道:“非是十五娘不知羞耻,实是鸳盟在前,不敢欺骗夫人,也不忍让英华妹妹…”她说到一半又哭起来,把那个匣盖儿揭开。那个拜匣儿里头,有一块玉压着一叠旧纸,纸底下好像还叠着一件旧衣裳。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英华站在一边真心有点好奇,伸着头朝前看。陈夫人担心地瞅一眼她未来的儿媳,英华那个表情,哪有半点惊和怒,分明是在看热闹嘛。这个孩子不枉她公爹夸她,做人是真大方。陈夫人把提着的心放下去,从梅十五娘那个举的高高的匣儿里头先把那块玉捡起来,细细看了两眼,居然转过身对英华说:“这块玉是李知远的。”

  英华的心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李夫人既然和她说这个话,难道李知远真和梅十五娘暗通款曲过?可是上回碰见,李知远分明是不认得梅十五娘的模样啊,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英华现在瞧还跪在地下的梅十五娘就相当不顺眼了,她就端庄地对着未来婆婆微微一福,笑道:“愿闻其详。”

  “小青阳周岁生日时,你公公弄了块好石头,特为请的工匠到家,弄了一模一样的三块玉牌,知远自己画的寒江钓叟图,叫工匠雕成三块玉佩,三个人一人一块。芳歌和青阳那两块现在我处,因为远儿那块头一回带到府学去就丢了,他还挨了我的板子。”陈夫人非常镇定,只和英华解释,看都不看半截人高的梅十五娘。

  英华细看那块玉佩,也就是个两指宽半指长的青玉牌,顶上是镂空的岁寒三友花纹,拴着一根打如意云结的酱色丝绦,底下雕的花纹是一个盘坐在石头上的老渔翁,老翁脚下还有一个鱼篓。虽然画面上人物是完整的,但是打底的远山背景延伸到边缘处,一座高山只有一半。只看一处,就能猜得到,这肯定是一对玉牌里头的一块。

  若是一对里头的一块,确实可以做得定情的信物。可是,陈夫人说是三块!英华微笑道:“岁寒三友,知远哥哥好心思。”

  陈夫人赞赏的点头,就把那块玉塞她自己袖子里去了,还很客气的对梅十五娘说:“这块玉是我家小儿子生日的纪念,我们家孩子一人一块,丢了这块,那两块只能收起,难为十五娘给我们送回来,以后可以让他们兄妹三个一起挂起来了,多谢费心。”

  梅十五娘含着眼泪的眼睛里满是惊讶。难道王英华听说她和李知远有婚约不该生气哭闹吗?难道陈夫人看到玉佩不该大怒把她赶出去吗?为什么王英华还能笑嘻嘻的在一边看热闹?为什么陈夫人还谢她?

  好,玉佩的事情解决了,还剩两下。陈夫人微笑着从那个已经不大稳的匣儿里取了一张纸先送到英华手里,英华微笑点头接过,她也笑着点点头,自家再取第二张。

  至于苦逼的梅十五娘,她是自己要跪下来的,不管是活泼跳脱的准儿媳妇王英华,还是古板严厉的准婆婆陈夫人,都觉得她还是接着跪着说话舒服。

  这两张纸上头,写的都是思春的小令,含蓄柔媚,绮丽巧思,不只写的好,英华还很耳熟,这两只小令是泉州名士苏小坡欠萧家酒楼半年酒帐,跟萧明抵帐的,她的树娘表姐曾经很得意的在她面前提起过,还一个字不漏的把这两只小令背给她听。英华笑吟吟的把那张纸搁到一边,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地伸手从匣儿里又捞了一张来看。

  这一张上录着一首五言律诗,写的是别后相思,还错了一个韵。若是李知远做的,估计她家翰林老子要打李知远手心了。李知远在诗词上并不擅长她是知道的,但是闲来在她爹跟前凑个趣接几个句子,从不翻韵书也没错过韵,王翰林不只一次夸过这个女婿基本功扎实。

  英华没忍住,高高兴兴评点:“哎,这个韵用的不大对哎,该用十三寒的。”现在是人家来抢你丈夫来了呀,不是诗会,你挑个错韵这么高兴干什么?

  此言一出,梅十五娘手里的匣儿哐当一声跌地下了。陈夫人哭笑不得,她手里这张纸上,确是李知远的笔迹,英华不一定认得,她是认得的。便是匣里那一叠二三十张,看着也都是李知远不晓得从哪里抄来的诗词小曲儿。李知远从前抄这些东西怎么没被发现?又抄了这么些,怎么都到了梅十五娘的手里?陈夫人觉得有些不妙,皱着眉走到门边吩咐:“把大少爷喊来。”

  外头候着的一个使女答应着去了。

  英华看陈夫人这样,倒像是个势头不对的样子,再看梅十五娘,刚才被她气没了的眼泪又淌出来了,粉面梨花带雨,泪珠晶莹,眼下粉红透亮,哭的十分好看。萧清哭起来也好看。难道泉州女学出来的女学生都是哭起来好看的?

  英华心里并不担心,一来李知远不认得梅十五娘的样子不似假装,二来芳歌无意中也说过李知远和十五娘是没见过面的。最主要的是,她和赵恒那个花心大萝卜相处最久,长大些从学校放假回来也是一块玩,赵恒做什么都不瞒她,花花公子们玩的那一套她熟的很。

  赵恒喜欢勾搭人家小姑娘是没错,他也不是随便勾搭的。明显一勾搭就非得明媒正娶的女孩儿们,赵恒那王八蛋连个好脸都不给人家。他调戏的都是跟晋王不对付的那些王公大臣家的女儿,比方潘晓霜,似杨九妹,要是杨家人不在场,赵恒看见她就躲得远远的。也不只赵恒,京城里的的少年公子们,只要不太傻,都不会跟家世相当的人家的女孩儿玩什么诗词传情的花样。这种明显容易被套牢的事,谁敢干哇,而且万一运气不好,跟你诗词传过情的小娘子成了你嫂子弟媳妇甚后妈,家里日子就没法过了。

  瓦子里明码标价的美貌小娘子一勾手指头能扑上来一堆,要什么样有什么样的。端庄矜持的不要太多,尽可以换着花样比着追求,事后非但不会半点被逼婚的麻烦,还会被大家夸会玩,何苦去找正经人家的女孩儿。李知远又不傻。而且李知远还因为被萧明陷害嫖倡的事又羞又恼呢,估计他是连勾栏都不去耍的,英华觉得他干不出来诗词传情这种风骚的事情。

  李知远来得很快,估计使女去喊他时透露了一些消息,他进来也不瞧半截戳地下的梅十五娘,先跟英华对行礼问过好,才问他母亲叫他来有何事。

  陈夫人也不提玉佩的事,弹一弹手上那张纸,问他:“这是你抄的吧,什么时候抄的,抄了多少?都给了谁?”

  李知远瞅一眼,老老实实答:“是儿子抄的。儿子捡到同窗一个小册子,大家一起抄着玩,我抄了有二三十张吧。时候太久,是给谁还是丢了我忘了。”

  “你!”陈夫人真想抡板子。儿子不是一向机灵吗?明明英华就在边上站着,就不晓得说几句让人家安心的话,这话说出来也不怕英华恼他!

  李知远是在打马虎眼,陈夫人看不出来,英华却是看得出来的,她心里确实有点不大舒服,觉得便是有什么隐情,此时也当直白说出。

  看到李知远进来,梅十五娘就伏到那个匣儿上哭,趁着李知远认帐的机会,她就抬起身体,轻声道:“慎之,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莫要装了,还是老实认了罢。”

  李知远惊奇地看她,陈夫人皱眉看她。英华挑眉看她。大家都盯着梅十五娘,梅十五娘把翻倒的匣儿翻过来,把本来压在最底下的一件衣裳抓起来,红着脸送到陈夫人面前,咬着牙说:“十五娘当年年幼无知,和慎之有了…有了夫妻之实。这是那日慎之的衣裳,上面还有十五娘的…”十五娘把衣裳掷出去,重又伏到地上哇声大哭。

  那件衣裳在匣中珍藏数年,确是一件男式外袍,下摆处绣着的松枝白鹤活灵活现,跟厅堂里摆着的那架屏风上的绣的松鹤一模一样。英华顺着陈夫人的视线也看绣屏,这件衣裳八成是沈姐给李知远做的。梅十五娘现在哭的涕泪纵横,还带着满腹的痛苦和悲伤,伤心并不像是假的。

  英华自己也住过校,玉佩和字纸这类的小物件丢了是不大容易找,但是外衣这种挡眼的东西,不是睡觉没人会脱下来,脱下来马上就有管家使女接过去,洗晒晾收都是有数的,丢了马上会发现。李知远的衣裳,若不是他自己脱下来的,怎么可能会到梅小姐手里?而且,梅小姐还说有了夫妻之实,这话能是随便说的吗?英华看着伤心欲绝的梅小姐,茫然了。

  陈夫人皱眉看看伏在地上失声痛哭的梅小姐,再看看不肯再笑的英华,又看看明显搞不清情况的儿子,沉默了一会,才道:“远儿,你送英华到你妹子那里去坐一会。”

  李知远眉头紧皱,犹豫了一小会,对英华说:“英华妹妹,我送你到芳歌那里去罢。”

  英华没作声,抬步先走。李知远赶紧跟上,出了陈夫人那院,他就三步并做两步,和英华并肩说话,苦笑道:“东西是我的。如果梅家小姐真跟人那什么了,肯定不是我,那种缺德事,我干不出来。”

  英华站住脚,定定的看李知远的眼睛。李知远坦然面对英华,露出苦笑,“我去查。”

  英华微笑,“我信你。”

  “英华妹妹!”李知远苦笑立刻变做甜笑。

  “杭州沈家那事,你能信我,此事,我自是能信你。”英华轻轻握住李知远的手,笑了,“我也不去芳歌那里,此事越少人知越好,我先带着侄儿回家去。你先去查罢。”

  英华到家没一会,李知府就被陈夫人请回去了,柳三娘也从府城来家,老两口关上院门,问英华怎么回事。英华一五一十说知,王翰林和柳三娘都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