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我进去了。”绮罗转身往府里走。

陆云昭直到看见她的身影消失,才举步走向街外。两个人不动声色地跟了上来,他皱眉道:“我说过,不要跟着我。”那两人却不肯走,还是不紧不慢地跟着。

“你们究竟要如何?”

其中一个跪下道:“公子如今名声太响,恐怕有人嫉恨生事,对公子不利。我等只是奉命保护公子安全,希望公子不要为难我们。”

陆云昭没有理他,继续往前走。钟毅与他在街角碰头,拿最近庄子和铺子的收益给他看。自他声名大噪,诗集书画都成了抢手货,有了些薄产,都交给钟毅打理。

陆云昭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钟毅说:“公子真的要买城西的那片空地吗?现在地价的确是很便宜,可是没有任何的发展…公子是因为表小姐说的,才要买吗?”

陆云昭脸上有了点笑容。那丫头前阵子听说他要买地,居然说做了个梦,梦里城西那一带数年之后会成为寸土寸金之地。他当然是不相信什么怪梦,但还是让钟毅去把她说的那块地给买了下来,免得她不开心。

钟毅叹了口气,公子自小就极有主意,做的决定很难被什么人左右。表小姐的一番戏言,居然也能被公子如此认真地对待。公子真是极为重视她。

“钟毅,手上的事放一放,先去查一个人。”

钟毅看陆云昭的表情不对,关心地问:“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今日在悦来楼跟一个人对弈,几乎战成了平手。”

钟毅从陆云昭出生就照顾他,是他的亲信,自然也就知道清莲居士的事。公子这些年来,可从未有什么对手…他拜道:“那小的这就去查。”

“此人身份应该很高,若是遇到困难,也不必执着。”

“是。”钟毅恭敬地退开了。

金乌西坠,院子里踏地金黄。绮罗摸着被陆云昭敲过的地方,心神恍惚地往自己的院子走。宁溪跑过来,低声道:“小姐,京中的国公爷出事了。”

朱明祁出任度支使这些年,虽无建树,但也算是稳妥。哪知这次被台谏官李茂给参了一本,说战事刚平,南方有灾情。朝中上下都提倡节俭,偏偏靖国公府尤爱奢靡。国公的子女出行讲究大排场,府中的姨娘公开斗富。这一本参下来,顿时龙颜大怒。皇上最见不得人铺张浪费,遂罢了朱明祁的官,让他回家静思己过。

长公主进宫求见皇上几次,都无功而返,一下子就气病了。哪知皇帝一回头,又给朱明玉来了一张调令,要他进京述职,实在是圣意难测。

郭雅心一边命丫环婆子抓紧收拾东西,一面安慰朱明玉:“官人不要忧心,皇上召你进京,应该不是坏事。”

“国公府表面看着风光,可当年父亲并不拥护现在的皇上,大哥也一直谨慎小心。这次的事情,摆明了是有人针对。今次回京,母亲要我们住回国公府…我总觉得不妥。”朱明玉担心地望着郭雅心,“你…真的不要紧?”

“母亲大概是思念你了,所以才让你住回国公府。你不回去,便是不孝。”郭雅心靠在朱明玉的怀里,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我有什么要紧?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朱明玉环抱着她,心中始终无法踏实。

当年,朱明祁娶了赵阮之后,又接连纳了两房姨娘。不久老国公爷去世,朱明玉守孝三年,郭雅心才嫁给她。嫁进来半年便怀孕了,当时长公主是很高兴的。可孩子莫名其妙地没了,府里还来了个法师,硬说郭雅心是不祥人。

朱明玉自然不信那些,但到处都是流言蜚语。郭雅心因此受到极大的压力,身体每况愈下,朱明玉想分家出去住,长公主却不肯。直到三年之后,郭雅心才又好不容易地怀孕。朱明玉立刻通过岳父郭松林奏请外调,这才从国公府分了出来。后来,郭雅心到了应天府,艰难地生下绮罗,却被大夫告知,此生恐怕再难生育。绮罗也是从小体弱多病,四岁的时候还差点病死,这两年才健康了。

国公府对于朱明玉来说,不啻于龙潭虎穴这四个字。他又怎么放心再把郭雅心和绮罗送进去?

“官人,一切等回京再说吧。”郭雅心抚平朱明玉紧锁的眉头,柔声劝慰,“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总归是一家人,艰难的时候还是要同舟共济的。”

朱明玉终是点了点头,无限怜惜地说:“夫人,委屈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表哥党们,我拿本本把你们一个个记下来!!!到时候千万不要飞奔去我大男主身边!!╭(╯^╰)╮不许霸王我不许霸王我,快来给我浇水!

表心意

绮罗那儿也是一团忙乱,徐妈妈已经拉着宁溪等几个丫环在收拾东西了。徐妈妈说:“这次调令下来得急,要老爷赶在半个月内进京述职,小姐恐怕来不及跟表公子当面道别了,就写一封书信吧。”

绮罗心里隐隐有些担忧。这些年日子过得简单快乐,全因为爹身边只有娘一个。可是去了国公府就大不一样了,上有长公主,大伯,大伯母。大伯还有三个姨娘,总共生有六个子女,五个都比她大,还有一个才三岁的小弟弟,人口之复杂难以想象。

她把做好的钱袋附在信中,要徐妈妈派个人给陆云昭送过去。那个钱袋其实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这些年陆云昭去外地游历总要给她带礼物回来,她没有别的东西回赠,只能送个亲手做的东西聊表心意。

可这东西落在旁人的眼中,意思却大不一样了。尤其是徐妈妈,她看着绮罗跟陆云昭从小青梅竹马,感情深厚,陆云昭对绮罗又与旁人很是不一样,难免动了些别的心思。

今秋陆云昭要考发解试,前三是探囊取物了。来年礼部试要是考个一甲…凭他的学识相貌,说亲的人还不踏破门槛?他虽然出身不好,但是这些年喜欢他的姑娘可绝不少。

徐妈妈心里头着急,跑去问朱明玉和郭雅心,郭雅心嫌谈这些还太早,朱明玉却斟酌着说:“我们不能护着皎皎一辈子,若是云昭能答应下来,以后皎皎便多一份依靠。你可是介意他的出身,配不上皎皎?”

“自然不会。那孩子着实稳妥聪明,对皎皎也很好。我不希望皎皎将来嫁到显贵人家受气,云昭这样的反而好。但皎皎才九岁…云昭却已经是个大人了。”

“所以才要问问他的意思。”朱明玉把徐妈妈招到面前,交代了几句,徐妈妈便拿着东西去书院了。

晚些时候,徐妈妈从书院回来,郭雅心连忙问她:“如何?”

徐妈妈把一支银镯子交给郭雅心,面露疑惑:“表公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给了奴婢这个,要奴婢交给夫人。然后说他这几年没打算成亲。”

郭雅心接过来一看,是二姐曾经的贴身之物。可云昭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朱明玉想了想说:“云昭给这个镯子显然是已经明白了我们的意思。但皎皎毕竟还小,他只把她当妹妹,恐怕还没想到男女的事情上头。他的意思大概是等皎皎大一些,再谈婚事不迟。他愿意等皎皎几年。”

郭雅心恍然大悟,小心地把镯子收好了。

许先生知道绮罗和宁溪要离开应天府,心中极为不舍。他打心底里喜欢这两个聪慧有礼的女孩子,但天底下无不散之筵席,他送了绮罗几本书,又叮嘱了几句,便结束了最后一堂课。

绮罗一家正式离开应天府,箱子装了几辆牛车,一些用久了的丫环婆子也一并带走。朱景禹现在是应天书院的上舍生,书院里头课业繁重,先生不肯放行。他只能托人送回来一封信,要朱明玉代为慰问祖母,他就不能一并回去了。

朱明玉在应天府为官几年,施行仁政,广结善缘,许多当地的官员都来送他。曹通判更是与朱明玉连饮了三杯,扶着他的肩膀说了许多话,最后时辰到了,两人才依依惜别。

应天府距离京城并不算远,只五天的路程。绮罗前世没机会入京,只听过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园圃,百里之内,并无闲地。粉墙细柳,芳草如茵。

等入了城门,她挑开帘子一看,官道广阔,约两百余步,两旁挖有河沟,遍种芙蓉,此时未到季节,却可想见夏日繁盛。两岸种桃、李、梨、杏等树,杂花相错。在两条河沟以外的东西两侧都是御廊,店铺鳞次栉比,百姓熙熙攘攘。

国公府坐落在内城西的金柳巷里头,虽然说不上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占地和豪华,但也算是上等了。马车停在朱漆铜环的大门前头,朱明玉扶着郭雅心和绮罗下来,门口只站着一群下人,管家孟四平从石阶上小跑下来,弓着腰说:“二爷,小的恭候多时了。路上可一切都好?”

朱明玉面色微凝,点了点头。绮罗心想这国公府果然是谱大,他们好歹算是远道而来,主人家竟然一个都没有出来。

国公府里头金碧辉煌,楼宇敞阔,庑廊相衔。四平带着朱明玉一家走入名为鉴明堂的开阔堂屋中,三面俱开着联排的横风窗,采光极好。正面摆放着一个云头纹底座的长方形单屏屏风,上面画着写意的山水图。屏风前放着一把花梨木圈椅,一个头戴乌角巾,身穿皂罗衫,束角带,登革靴的男子坐于其上。

他的眉目与朱明玉有几分相像,甚至更为英俊好看,表情十分严肃,正在出神。

四平上前低声禀报道:“国公爷,二爷来了。”

朱明祁这才回过神来,立身而起,身量挺拔,如青松玉树。他表情缓和了些:“你们回来了。”

朱明玉拱手行礼:“大哥,你受苦了。”

朱明祁摆了摆手,眼神快速地掠过郭雅心,然后停在绮罗身上。他走过来,屈尊降贵地蹲在绮罗面前,眼睛里有笑意:“你是绮罗?长这么大了。”

绮罗没想到堂堂国公爷竟然如此,忙行礼:“伯父好。”

“乖。”朱明祁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起身对朱明玉说:“母亲等你许久了,跟我来。”

郭雅心本来要跟着一起去,朱明祁却说:“你和绮罗就先不要过去了。我已经让四平把鹿鸣小筑收拾出来,你们去安置吧。”他说话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不愧是一家之主。

四平领着郭雅心和绮罗一路沿着偌大的花园到了鹿鸣小筑,原本以为就跟应天府的家一样,是个独立的小院子,却没想到竟是三个院子并在一处。难怪朱景禹和朱成碧都嫌弃朱府小,跟恢弘庞大的国公府比起来,可不就是小门小户么。

中间的院子,屋前屋后都种着青竹,茂密如林。竹子是朱明玉最为钟爱的。右边的院子有一座海棠园,小溪流淌,环境很是优美,自然是为郭雅心准备的。而左进的院子,花园里头基本上空着,只种着几棵树,放了一个花秋千,应该是给绮罗住的。

四平一边命下人们搬东西,一边笑着说:“中间和右边的院子都是二爷和夫人在府中的时候住过的,东西基本保持原样,只是叫人翻新了一下。左边的院子是特意为六小姐添的,只不知六小姐的喜好,花园才空着。”

郭雅心道:“有劳你们费心了。”

“哪里。都是国公爷吩咐的,我们只是照办而已。”

郭雅心听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吩咐带来的下人一起帮着去收拾东西。刚才在鉴明堂,她连眼睛都不敢抬,直到他离开了,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松香味,这还是当年她亲自为他挑的。

绮罗没看出郭雅心的异常,跑到秋千上坐下,大声叫郭雅心过去。郭雅心走过来轻轻给她推着,不敢荡得太高,怕她摔着。

“娘,京城里是不是有一条街叫马行街?”

“是啊。那里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有天南地北的小吃…皎皎怎么知道?”郭雅心记得她从未提起过马行街,绮罗更是在应天府出生长大的,不应该知道才对。

绮罗轻笑:“表哥跟我说的。”

郭雅心听到绮罗提起陆云昭,便试探地问:“皎皎喜欢表哥吗?”

“自然喜欢。”绮罗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他要是我的亲哥哥就好了。”

郭雅心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母女俩正聊得开心,忽然一群人往院子里走过来。

为首的一个妇人,相貌明丽,气质高贵,穿着杏红色妆花缎背子,里面白色锦衣的袖子边绣着金色花纹,藕色的拖尾十二幅裙。她扶着身边的婆子,在郭雅心母女面前站定,神情倨傲。

“大嫂。”郭雅心敛住笑容,没想到赵阮这么快就找来了。

赵阮上下打量着郭雅心,心里很不痛快。没想到将近十年未见,这女人非但不见老态,反而更显得风姿绰约,宛若十八岁一般。郭家的女人不愧天生就会勾人。宫里头一个郭贵妃得宠于圣前,这里一个郭雅心专房独宠,当初那位郭二小姐若是不跟人私奔,恐怕如今也是贵不可言。这些年国公爷刻意不提往事,谁知道是真的忘情了,还是情根深埋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你们都对男主好奇死了(居然问我生了没,哈哈哈哈)来啊,你们都冒出来,我就考虑把男主放出来跟表哥pk,到时候你们再看看站在哪边~~谢谢每章都留言的小天使们,补分的那些我也都看见了,就不一条条回复谢谢了。心意已收下。

谢谢雪的霸王票。

曾经沧海

绮罗很明显能感受到这位伯母所表现出来的敌意。她并不知道大人之间往昔的恩怨,只是觉得这位伯母像是来示威的。

赵阮移开目光,看了看四周,随口问道:“对这住处可还满意?”

郭雅心柔顺地说:“让大嫂费心了,十分满意。”

赵阮微微偏着头,似笑非笑地说:“我没费心,费心的是国公爷。不过这国公府里规矩多,你们没事不要随便乱走。这次让你们回来住,是母亲的意思。见见二爷,她的病也能好得快些。”

绮罗不喜欢这个大伯母说话的方式,但初来乍到的,又不好当面顶撞她,只能撇了撇嘴。她听徐妈妈说过,这位大伯母是赵太师的女儿,她的亲姐姐是皇后,赵家的门楣也是贵不可言。赵太师当初拥护皇上登基有功,赵家满门都得到重用。

赵阮看到绮罗胖胖的样子,心情没来由地好了些:“这个便是绮罗吧?听说在应天府的时候,二爷特意请了许先生来教功课,想必功课应当很好?”

郭雅心连忙说:“这孩子功课只是一般,怕辱没了先生的盛名。跟阿碧她们自然是没法比的。”

赵阮脸上有些得意:“女孩子不爱读书也是正常的。只不过我们国公府家教甚严,阿碧从小又聪明,现在就已经通读了《论语》和《孟子》,女先生常常夸她。”

绮罗看到赵阮那炫耀的样子,就想起前世继母在人前夸自己的女儿贬低她的事情,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宁溪站在旁边,看到绮罗不屑的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两本书,别说是小姐,连她都能背诵还能释义,也不知道大夫人为何这么得意?可能寻常女子,读了这些就已经了不得了吧?

这时,一个丫环从院外疾步走进来,附在赵阮耳边说了一阵。赵阮面露喜色,将走之时,回头又叮嘱郭雅心:“你们就呆在这里,不要随便乱走。听见了吗?”

郭雅心点了点头,一大群仆人簇拥着赵阮离去。

等下人们把院子都收拾妥当,郭雅心又亲自到厨房做了一碗汤,朱明玉恰好回来了。他解下外衣给玉簪,对郭雅心说:“母亲没什么大碍,就是气结于心。皇上现正在气头上,旁人说什么也听不进去。母亲的意思是,先看看给我安排的职务,而后再想个法子帮衬大哥。对了,你猜猜我在前头看见谁了?”

郭雅心给他和绮罗各盛了一碗汤,用笑容询问。

“勇冠侯的世子林勋。”朱明玉叹了一声,“离京的时候看到才那么点大,现在都已经认不出来了。”

“哐当”一声,绮罗手里的汤碗没有拿稳,汤汁洒了自己一身。

她连忙站起来,抖了抖袖子和裙子。玉簪,徐妈妈和宁溪全都围过来,帮她擦身上的汤汁。

郭雅心走过来拿起她的手,手背微红,不禁心疼道:“怎么这般不小心?”

绮罗指尖微微发抖,尽量平稳地说:“爹,娘,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一下。”

郭雅心见她神色不对,但也没有当众追问,只吩咐道:“宁溪,你拿点烫伤膏药去屋里给小姐涂一下手。”

“是。”宁溪连忙跑去拿药箱了。

绮罗坐在窗边,遥望夜空中的明月,心中默念着林勋的名字,久久无法平静。后来的勇冠侯,只不过是他不愿提及的一个受祖荫的爵位而已。他文能治世,武能卫国,杀伐决断,从不手软。她死的时候,他已官至西府枢密使,统领全国军务,百官敬畏,权倾朝野。与素有贤名的陆宰相,并为当时两大权臣。

她早该想到,依照朱家的门楣,这辈子还是要遇见他。

初见他,是前世八岁的夏天。他是枢密直学士,京东西路提举刑狱公事,经过夏邑县,因与父亲是旧识,又要查案,便到家中拜访。

记得那天,他穿了一身普通的鸦青色襕衫,黑色的登云靴,走路有风,五官深邃,眼眸中凝着霜雪,不怒自威。她有些露怯,站在父亲身边不敢看他,直到父亲要她喊他:“林叔。”

“你读过什么书?”他的声音很低,那种沉稳厚重,有岁月打上的烙印。他周身还有一种压迫人的凌厉,让人无法顺畅地呼吸。

她吞吞吐吐的,没有办法好好回答。父亲维护道:“林兄,女孩子不用读那么多书。”

他却摇了摇头:“立身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你这样养女孩不对。”

为了办案方便,他在她家中寄住足足两个月,家里的丫环全都神思向往,尽管他沉默寡言,身上有肃杀之气,都无法阻止那些丫头争抢着要去他身边伺候。她则是有多远便躲多远。她喜欢如父亲一般温润的谦谦君子,并不喜欢那样凌厉的人。

有一天,她因为偷偷看书,没有照顾好年幼的弟弟,被继母严厉训斥,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忽然一道黑影压过来,她抬头的时候,他伸出的大掌里放着一方玄色的锦帕。她颤抖着伸手接过那锦帕,他便转身离去了,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后来,他便三五不时地招她去他的院子里。有时候他在,有时候他不在,就算在,也基本见不到,她可以在他的书房随意看书,不用再帮忙照顾弟弟,连继母也不敢有微词。有时候书房中会摆着好吃的糕点,或者是一壶清香的茶。他有个侍婢很擅长做这些。

三年后他升任同知枢密院事,京东西路转运使,又到了夏邑县视察。因为官邸修葺,还是寄住在她的家中。她记得那几日家中来往着数不清的大小官吏,人人自危。

父亲与他在正堂议事,下人本就不多,全都在那里伺候着。继母怕怠慢在偏厅等候的官员,便强迫她穿着简单的衣服去送茶水。那些人以为她是府中的丫环,多有出言不逊,甚至有几人还拉扯起来。

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低声呼救,却没有人来帮忙。

就在一个官员要把手伸向她胸部的时候,一股力量猛地把她拉到了身后。他狠狠甩了那官员一个巴掌,整个偏厅的官员都吓得跪在地上,看着那个高大威严的男人,脸上纷纷露出惧怕的神色。

“同知院大人…下官…下官不知…”那官员浑身都在打颤。

“你就这点本事?给我滚出去。”他的声音如冰棱一般,刺得在场众人都不寒而栗。

“卑职该死!卑职知错了!”那官员连连磕头,身下一滩水渍。

他没有理会那官员,转过身来看她一眼:“这种事找个下人来做。”然后便阔步出了屋子。

她记得他逆光的背影是那么高大,犹如一棵树,从此牢牢地扎根在了她的心里。关于他的一切,她费劲心思地打听,字字刻入脑海里。尽管后来父亲察觉了她的心思,警告她身份和年龄的巨大差距,也无法阻止她对他的相思和爱慕。

往后几年,他三五不时地会到她家中小住,他与父亲的关系似乎很好。每当这个时候,便是她最开心的日子。她拒绝婚事,不愿意接触任何男人,她满心满眼都是他晨起练武的英伟身姿,还有手不释卷的认真专注。

这心思被父亲察觉,不知父亲与他说了什么,他便不再来了。她寝食难安,偷偷跑去找他,一路追着他的队伍,直至扑倒在泥地里,狼狈不堪。没想到,他竟亲自下了轿子,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拉起来,威严地看着她。

她也不顾满身泥泞,把抄了好几遍的诗塞到他手里,然后落荒而逃。她想着无论如何,要把这份心意告诉他。谁知没跑多远,他的护卫追上来,驾着一辆马车,把她送回了家。

父亲知道以后大怒,把她关在家里,不许她出门。她绝食抗议或是苦苦哀求都没有用,那是父亲最为决绝的一次。父亲说她,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那两年,她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后来父亲就出了事,他也到了应天府来。她连夜去求见他,可任她在暴雨中跪了两天一夜,他都没有出现。她想尽办法,买通了他的下人,颤抖地爬上他的床,只求他能够救救父亲。可他却无情地把她赶了出去,任他们自生自灭。

如果不是这些,或许她还是那个写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的傻丫头。

她曾经有多爱他,那时便有多恨他。若不是他见死不救,父亲怎么会被斩首?若不是他不肯施以援手,她怎么会被继母残害至死?他是天子近臣,权倾朝野。若他想救,难道就全无办法?

绮罗脑海里涌过那年的暴雨,他残酷的眼眸,流放路上的那些凄惨的画面,只觉得周身冰寒。她一直觉得他外表是冷的,内心是热的,至少那几年相处下来,他曾数次温暖过她。到最后,却也是他亲手打碎了她毕生的梦。

郭雅心推门进来,看到绮罗正在微微发抖,忙走过去抱着她:“皎皎,你怎么了?”

绮罗深呼吸了口气,回过神来:“昨夜做了噩梦,没有睡好。今天有些没精神。娘不用担心。”

郭雅心探了探她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热什么的,才问:“你可是认识勇冠侯的世子?”

绮罗立刻否认:“什么勇冠侯世子,我怎么会认识呢?”

“我也奇怪,还以为你是听到他的名字,才那般反常。”郭雅心摸了摸绮罗的长发,“娘这一生不求别的,只求我们的皎皎能够平安长大,嫁一户对你好的人家,便知足了。”

绮罗尴尬地说:“娘,现在就说嫁人会不会太早了些?”

郭雅心失笑,点着绮罗的鼻子道:“再小,过两年也要相看人家了。你当那勇冠侯世子来府上,你大伯母为何这般高兴?她想给你五姐姐定下这门亲事。”

绮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大伯母是想把五姐姐嫁给他?可五姐姐才十一岁!”

“女儿家早的一般十三四岁就可以出嫁,晚一些的等到及笄之后,遇上守丧可能便更晚一些。那勇冠侯世子文武双全,家世显赫,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想结亲。你大伯母大概怕再不下手,以后就没机会了。”

这些绮罗都知道。林勋十二岁随父上战场,打辽国,平西夏,战功赫赫。本朝重文抑武,勇冠侯要他考科举做文官,他一考便考出了个探花郎。文治武功,当世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