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是真被气笑了。嫡女与庶女能比?况三姨娘还向来对大太太不恭敬,看在姑娘们都得了,愿意给她东西就不错了,还敢与六姑娘比肩不成?这样的女孩儿,竟也是自己的妹妹。大姑娘见六姑娘的嘴角露出了极淡的讽笑,更觉得脸烧得慌,生怕叫六姑娘也将她当成三姑娘那样的人,然而又因为身份,说不出更重的话来,只站在一旁看着那三房庶女的二姑娘畏畏缩缩躲在一旁,四姑娘被三姑娘一甩手险些翻倒,咬了咬牙,便说道,“三妹妹的身份,能与六妹妹相比?”

也只有大姑娘方能说这样的话,若是六姑娘这么说,便是实话,也得叫人编排一句不敬长姐。锦绣飞快地抬头看了大姑娘一眼,却见她这话一出口,便似乎如释重负了一般,接下来的话便越发轻松,“六妹妹的身份贵重,不是三妹妹能比得上的,况妹妹也该学学道理了,素日里从不往太太处请安,莫非是忘了,太太才是你的母亲?”

然而见三姑娘一脸愤恨,她便晓得,这是未将自己的话听在心上。

这话,她也是真心为了三姑娘好。

别看三妹妹在老太太眼前得意,可也越不过三房嫡出的五少爷。三姨娘是个目光短浅的,再与大太太结了怨,日后,哪里还有她的好果子吃?这么一根筋的跟着老太太走,别哪天被老太太给卖了,还在做梦呢。

因得了大太太的恩惠,大姑娘更加发现大太太虽冷淡些,却心思清正,又想再劝三姑娘几句,到底人多,只能作罢。却在此时闻得六姑娘笑道,“大姐姐向来是极明白的。”她将手中的茶碗往一旁一放,立时便有个神态恭敬的丫头接过,只笑道,“姐姐喜事儿近了,只忙着这些也就罢了,哪里还有时间顾别的呢?”

大姑娘心中一凛,便再也不看犹自忿忿的三姑娘,只笑道,“若是忙不过来,还要妹妹房里的好丫头帮衬呢。”

“大姐姐只管使唤她们。”六姑娘目光在三姑娘的身上转了一圈,这才不在意地说道,“只别忘了,我的丫头也是娇养大的,比些主子还要尊贵些,大姐姐且爱惜些。”这一声主子,便带了几分意味深长,三姑娘心里本就忌讳这个,闻言便大怒道,“妹妹这是在说我?”府里头,谁不说三姑娘是个丫头生的,三姨娘也是生了她之后几年方才由通房做了姨娘,因这个,三姑娘便对自己的出身极为在意。

眼见六姑娘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竟像极了那任三姨娘上蹿下跳,只在一旁如看猴戏的嫡母,又见她一张小脸虽还未长开,然而却带着自己没有的气度,三姑娘心中恨恨,只恨不能给那张脸上几下方才出气!

见三姑娘脸色不对,竟有些阴沉,锦绣心中便是一突,唯恐她暴起伤到六姑娘,便一拽红玉的衣袖,两人不引人注意地动了动,便插在了两位姑娘之间。见了她的动作,六姑娘目中闪过几分笑意,却只淡淡道,“三姐姐这是怎么了?莫非还叫妹妹我请你坐下?”又对着大姑娘笑道,“前儿个太太赏了我几匹料子,竟还有雀金呢哆罗绒哆罗呢倭缎,都是舶来的西洋料子,虽然不值些什么,到底与咱们素日里用的不同,倒也有趣,姐姐且去挑几样儿。”

“太太赏的,如何使得。”大姑娘便惴惴道。雀金呢她听都没有听说过,然而哆罗呢她却是知道的,在老太太身边服侍,她也曾见过有门下献上来过几匹,因是舶来品,因此十分贵重,一匹便值一二百两银子,老太太处自己收着还来不及,只赏了三太太一匹,余者如今还收在老太太的私库里。

“大姐姐喜欢,就是我的心意了。”六姑娘并不将这些放在眼里,况大姑娘向来对大太太恭敬,她也不吝啬做好人,见大姑娘也很欢喜,便微微一笑,又瞥了身旁那丫头一眼。那丫头是她心腹,立时便拉着锦绣与红玉的手到了一旁笑道,“早就听说太太身边来了两个伶俐的妹妹,如今见着了,可真是把我们这样粗笨的比下去了。”

“姐姐们若是粗笨,我们可就是白活了。”给这姑娘们身边带着的丫头们团团福了福身,锦绣便抿嘴笑道。

“就凭这一句,便知道是个明白丫头。”那丫头只笑道,“日后咱们也常见的,妹妹们只唤我一声淡墨姐姐便好。”又有一旁看着姑娘们眼神的,都围了过来,将锦绣与红玉簇在了其中。三姑娘见了这个,气得脸皮紫涨,又见六姑娘这一次竟是半分面子都不给她,只命自己的丫头不许与锦绣红玉说话,一边坐在一旁盘算如何与老太太告状,责罚六姑娘。

一圈儿的姐姐认下来,锦绣与红玉的手中便多了几个精致的荷包,摸了摸其中,多是戒指耳坠子之类,正想着日后如何还礼,锦绣便感到衣摆被人一拽,一偏头,便见一个与自己年纪仿佛的女孩儿,正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自己,见锦绣看过来,便一笑,微圆的脸颊上现出了小小的酒窝,越发可爱。

锦绣一怔,之后便恭声道,“七姑娘。”这女孩儿正是三房嫡出的七小姐。

“你尝尝,这是什么茶?”七姑娘一摆手不叫锦绣施礼,却将一碗茶放在了她的手心上,目光殷切。

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锦绣手上这碗茶上。

第 8 章

主子给的东西,就是毒药也得谢恩喝下去。

虽不知七姑娘叫她饮茶的缘故,然而锦绣只不动声色地饮了,便觉这茶入口清冽温软,清香至极,哪怕是锦绣不通茶道,都觉得这茶极妙,微微犹豫,却还是轻声试探道,“七姑娘?”

“知道这是什么水冲的么?”七姑娘摇头晃脑,用老气横秋的模样问道。

雪团儿一般的小人儿,故作老成便极为可爱,一旁的几位姑娘都看着她撑不住笑了,三姑娘刚刚露出了几分笑容,却猛地想起了些什么,脸色一沉。

老太太如今虽然还是疼她,可是天真可爱的七姑娘,越发地得宠了。

“泉水?”锦绣不过是个丫头,哪里知道这个,只轻声问道。

“你也是个俗人,”七姑娘便大声叹气摇头,“这是旧年的雨水,真是个没见识的丫头。”

“自从永丰侯家回来,咱们每一个都叫七姑娘试过一次。”唯恐锦绣尴尬,淡墨便笑着说道。似乎她与七姑娘关系极好,戳穿了七姑娘的心思,也未见她恼怒,只对着淡墨办了一个鬼脸儿,之后便泄气道,“不过是个泡茶的东西,多金贵不成?莫非她们喝了雨水,便真比我们风雅了?真讨厌!”

锦绣也觉得七姑娘很是可怜。

天可怜见,当年的老国公爷也不过是一介泥腿子,连个大名儿都没有。只因当时圣人刚刚即位边疆不稳,又不敢放那些根基已深的大将前往,这才叫他出了头。拼杀了十几年,立了赫赫战功方晋了显爵,新荣之家,倒是有钱,可是却短了礼仪。姑娘们能读书便很了不得了,哪里还连喝个茶都唧唧歪歪挑三拣四?谁懂这些呢?

便是养着姑娘们长大的老太太也是不通这些的,老太太又不肯叫大太太二太太与姑娘们亲近,自然就不知道人家素日里都在研习什么。与那些簪缨大家的姑娘们凑到一处,果然就被在各处上被笑了几次,这一次,便是永丰侯家的姑娘在茶水上埋汰了一下几位姑娘。

“太太身边的丫头,也喝不出来?”三姑娘便在一旁冷笑道,“都说太太是最风雅的人,怎么贴身的丫头,竟连这些都不知道?真丢了太太的脸。”

她连着发难,六姑娘脸色就是微微一冷。如今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若是还不出声,竟显得大太太也是好欺的了,想着这几日太太待她的关照,锦绣便只淡淡道,“奴婢才到太太身边几日,自然学不出太太的风采。来日奴婢学完了,便来姑娘处请姑娘看看,姑娘也就知道主子的风雅了。”

她说得不卑不亢,便是大姑娘在一旁都流露出赞赏之色。见三姑娘已然又要拍案而起,便横眉道,“三妹若是身体不适,便自去休息罢!”若是还未定亲,惧着老太太,她或许还让着三姑娘几分。如今她已有了前程,还怕三姑娘?简直就是笑话!

今日是讨不到好了,又见姐妹们神色冷淡,三姑娘只冷笑了一声,便起身就走。见她头也不回,招呼都不打一个,四姑娘便赔了个罪急匆匆追了去。一时间众人便沉默了起来,之后七姑娘不乐道,“三姐姐总是这样,掐尖要强,如今越发的不将我们看在眼里了。”

“她性子不好,你多让着些。”大姑娘劝道。

不过是个庶出。七姑娘这句话本都到了嘴边,然而却见了眼前的大姑娘,不愿叫她听了跟着没脸,只嘀咕了一声便低下了头去。片刻之后,也不再管什么三姑娘,只撅着嘴道,“宋画那死丫头又下帖子了,只怕还是要在这水上笑我一场,我,我不要去了!”一群人凑在一处什么吟诗作画的,她都要困死了!

大太太那样的人,竟然也会养出七姑娘这般干净人儿,锦绣便在心中称奇。

之后又想到关于这旧年雨水的一件趣事,便不由脸色一动。

六姑娘虽然冷淡些,然而三姑娘七姑娘没脸,她也不光彩。况七姑娘虽然是三房的,然而心胸开阔,与她最为亲近。如今有心想要找个机会叫她在那永丰侯家也显一显,却想不出好主意。见锦绣若有所动,想到前几日关于自家兄长的流言最后偏到了始作俑者的头上,听太太说起就是这丫头的主意,便在心中一动,笑道,“你想到了什么?”

“并没有。”又不是在大太太跟前,锦绣并不想着露脸。

“只是随便说说,也是叫我们心里得些主意。”六姑娘只笑道。

微微犹豫,又见几位姑娘并无不虞,锦绣这才轻声道,“再是旧年的雨水,也比不得雪水。”她敛目想着从前那书上的记忆,便继续道,“到了冬日里,取了梅花儿上的雪装起来埋进地里,存上几年,用那个泡茶,茶水轻浮无比,也极风雅。”她对那些记得不多,因恐露怯,便闭口不言。这竟显得锦绣谦逊,六姑娘便在心里满意颔首,觉得大太太这回挑的人倒是个懂事明白的,只笑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古书上看到的。”锦绣轻声道。

“你竟识字?”六姑娘诧异极了,然而又见锦绣虽然恭敬,却并不十分卑微奉承,便生出几分好感,颔首道,“读书能明事理通世情,跟在太太的身边,也是你的缘法了。”

“大伯母身边儿的人儿,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得了锦绣的计策,七姑娘只觉得万分的好,抚掌笑道,“这一次,也叫宋画没脸一回,叫她知道知道,也不是她永丰侯府才知道什么是风雅的。”又忙与锦绣道,“好姐姐,你还有什么好法子没有?都告诉我。”

“若不是凑巧那古书里提到了这个,奴婢这等榆木脑子,哪里会想到这些。”锦绣只含笑道。

今日她的风头出得够多了,并不是她的本意。若是可以,她还是更喜欢闷声发大财,多服侍太太,偷偷攒银子,也不招谁的眼,年纪到了就出去,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似乎想到了锦绣的心思,六姑娘只微微一笑,便与七姑娘岔开了话题。七姑娘年纪小,被旁的话题一引立时便忘了这件事儿,锦绣与红玉在一旁跟着服侍了一回,等到了几位姑娘都倦了,这才散了,自与红玉一同回了碧梧院。

刚刚回了自己的屋子还未歇口气,便听得外头有人笑了一声。一探头,便见七姑娘身边的丫头惠香笑嘻嘻地走了进来。锦绣忙请她坐,又取了今日太太赏的两盘果子给惠香端来,这才听红玉问道,“姐姐怎么来了?”几位姑娘身边的大丫头都年长些,就是为了更尽心妥帖地照料姑娘,这惠香就已经十五,听说已寻了人家,转年就嫁出去了。

“姑娘疼你们俩,刚回去就叫我取了东西给你们送过来。”锦绣与红玉是太太身边的丫头,与姑娘们身边的丫头没有利益冲突,交好自然没有坏处,因此惠香便极和气地命身后的小丫头将两套茶具放在了桌上,又指着一旁的几个罐子道,“那是姑娘房里几种好茶,姑娘说今日你们受了委屈,却很识大体,这几样儿虽不值什么,到底是姑娘的一番心意。”

锦绣见那茶具一套是山茶花粉彩茶具,一套是绿地粉彩珐琅茶具,俱是内造,寻常不得见的。她今日跟着芳芷学习辨认这些东西,自然认得,虽觉这贵重得有些过了,却也不好驳了七姑娘的好意,只得受了,只记在心里与大太太交代此事,又与红玉一同道,“还请姐姐回去替咱们给姑娘道谢。”

惠香只略坐了会儿便走了,她放走,红玉便兴致勃勃地与锦绣问道,“你要哪个?”

“姐姐先挑。”

红玉见锦绣推让,脸便红了,低声道,“总是叫妹妹让我。”她头偏到一旁说道,“若是你不挑,这两套我都不要了。”

“咱们俩说这些岂不是生分。”锦绣并不在意这些,却为红玉的心意动容。只随意将那套山茶花图案的收起,又见红玉收了另一套,这才将那几罐茶摆在外头等着来人的时候用,便听红玉叹道,“七姑娘可惜了。”那样的人,却有三太太那等不晓事儿的,只怕三太太再闹腾忌讳,七姑娘的名声就臭了。

“咱们这样的丫头,也只能盼着七姑娘好,别被毁了名声。”三太太是逮着个高门就想结亲,这样的行事,寻常那些有爵人家儿,谁会看得上。

只是这些,到底离锦绣红玉还远,况比起三房庶出的二姑娘,七姑娘命还算好的,不过感慨了一下,两人便丢在一旁。之后的几日,两人都觉得,该被可怜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兰芷芳芷年纪大了,如今便拼了命地给两个小丫头灌输往来常识。国公府亲近的人家,大太太亲近的人家,都有几位女眷,都是什么品级,与什么人好什么人家不睦,家里有什么人做着什么官,有什么忌讳,送多少礼是亲近,是客气,是疏远,又该如何回礼。到了最后还有大太太手里的嫁妆私房,开篇就是十万两黄金和二百万两银子,良田铺子数不胜数,更不要提库中的皮子药材首饰布匹等等,到了最后真是头昏眼花,这才知道原来有钱也是一件辛苦事。

这一回刚刚与兰芷背了一回永定侯府家的谱系,又预备了一份礼给那侯府马上要过寿的老太君,并没有纰漏,锦绣与红玉这才得了半日的假,逃出生天般逃回了房里,正要好好一起睡一个大头觉,两个人刚刚爬上了锦绣的床嬉笑着抢被子,便听得外头帘子哗啦一声,一个女声道,“死丫头,青天白日的,你就敢偷懒,看我怎么收拾你!”

锦绣就见红玉的小肩膀,突然一抖。

第 9 章

两个女孩儿还没有反应过来,正呆呆地半坐在床上,便见帘子一挑,一位三旬左右的妇人便自己走了进来。锦绣见她打扮得极为素雅,虽是在笑,却带着几分精明厉害,只是却并不叫人讨厌,反而心生亲近。见锦绣红玉两个只在床上不知所措,便挑眉指着二人笑道,“还不给我下来!”她虽第一次见锦绣,然而语气却极为亲近,待锦绣与红玉并无不同。

不知为何,锦绣面对她竟然也生出了怯怯的感觉,仿佛是偷懒儿时被长辈撞见了一般。见红玉在一旁也是同样的表情,二人便对视了一眼,乖乖地披上了衣服下地,并排站在这妇人的面前,低着头,红玉还在口中小声唤道,“娘啊。”

这妇人正是当年为了大太太嫁到了国公府中的那位心腹丫头,如今被府里称作齐元家的。自己姓宋,因此也有丫头喊她一声宋姐姐。此时见锦绣红玉很是胆怯,目中便生出几分温和来,每人轻轻点了一下额头,这才温声嗔道,“两个小懒丫头,仗着太太疼你们,越发地学着偷懒了,今日是我撞见了,来日若是被旁人看见,只怕又要说你们仗着主子肆意了。”

“芳芷兰芷姐姐也只放我们半日的。”锦绣小声道。

她在大太太房里时间久了,刚来的那点儿胆怯便慢慢地抛了。况且芳芷兰芷和气,红玉与她亲近,眼前这人对她也并无疏离,更是叫她大着胆子说道,“您不知道,我们平日里也很勤快的,今日,真的是凑巧。”

“正巧被我抓住?”宋氏将两个女孩儿看得头又低了下去,这才哼道,“就算太太疼你们,可是也不能这样轻省。”她挑眉道,“这一时半日的,便是给太太做些帕子荷包儿什么的,莫非就累着了?”她提点道,“太太从不穿外头做的的衣服,以后你们两个就是太太屋里的尖儿,没了芳芷兰芷,太太怎么办?叫别的丫头做?”

她虽然嫁了府里的管家,然而二管家一家得了主姓跟着姓齐,自然是得宠的奴才,整日里巴结的小官不计其数,也十分风光。况她的才貌,当年亦是从小跟在大太太身边学出来的,自然与寻常丫头不同,又生得美貌,识文断字,二管家一家得了她如得了宝贝,一家子拿她当做宝贝一样拱着,因着与太太的主仆情,长兴与红玉也有了前程,更是在家中说一不二,因此训起锦绣与红玉,并没有什么压力。

训了片刻,见两个小丫头的头都要垂到地上了,她在心里也有几分心疼,只是她如今虽然风光,然而却始终牢记自己的本分,从不在大太太面前逾矩,如今也不愿自己的女儿生出骄狂之心,更因这两个女孩儿小小年纪便得了大太太的青眼,她唯恐二人轻狂了失了本分,因此便狠下了心道,“得了这半日假,也该去等着太太的召唤,怎么竟自己享受了起来。”她指使道,“半日里,也够绣个图样儿的了,还不快去。”

听了要绣东西,红玉小脸儿一白,顾不得害怕,只拉着宋氏的手晃道,“我不会啊。”她最不会干的就是绣东西了,如今宋氏的一句话,就跟要她的命也差不多了。

宋氏是晓得自己女儿的本事的,闻言也是有些发愁,听了这个,便向锦绣看去,却见她的脸上也生出了几分心虚,不由问道,“你也不会?”她看锦绣灵秀,不似一般的粗笨丫头,便有些诧异。

“锦绣绣的荷包可好看了。”红玉忙说道。一边说一边对着锦绣偷偷眨眼睛,显然是想叫她应下这苦差。

“只会绣那一个。”锦绣却心知不妙,鼓起勇气掀了自己的老底,到底有些羞惭。

她是穿越而来,自小在老姨娘身边被书画教导着长大,虽然字不过一般,然而与作画上倒也颇有天赋,也算是穿越人士的一点好处了,只在这绣活儿上栽了跟头,竟是怎么使劲儿都不成,绣朵花儿都能花上半个月,还分不清是什么花儿。最后老姨娘也觉得头疼,费尽了心思给她想了一种,便是绣竹。竹干都是笔直,竹叶不过寥寥几笔,省了许多的弯弯绕绕,简单却极为雅致,算是唬了不少的人,便是当日红玉,也被锦绣蒙住了,以为她竟是个绣活的高手。

不过真要见真章,锦绣那点子小手段自然是不够看的,眼看宋氏这是要将“重任”交到自己的身上,她便不敢再装什么高手了,免得日后更叫人失望。

见两个丫头此时如小狗一样眼巴巴湿漉漉的表情看了过来,宋氏真是想晕过去算了。然而绣活儿这样的活计,看看红玉这几年不成器就知道,真不是努力就能如何的,一时死了心,便摇手叹道,“既然如此,你们便只专心服侍太太吧。”碧梧院还有旁的小丫头,大太太素日里的要求也并不多,能给太太做衣裳,便是不能成为大太太身边的心腹,然而能在主子眼前露脸,得赏,大把的小丫头冲上来。

不过是多赏些银子罢了,说起来,宋氏这点倒是与大太太一样,生于富贵之家,对于银钱并不是多看重。

只是说到了这里,她便想到当年的种种,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恨意,究竟是怕吓到两个孩子,缓了脸色,将惴惴不安的两人一起拉到自己的面前,抚着锦绣与红玉的头发,慈爱地说道,“这些都是小道,也就算了。只是你们要明白,府里多少丫头,偏你们两个能得青眼留在太太身边,也是有福的。日后,也不要忘了太太对你们的一片心。且既然今生你们能在一起做姐妹,便是缘分,日后,也要像现在这样守望互助,切不要生出嫌隙来。”

她说这样的话,并不是没有缘由。当年发生的一切,如今在她的心中叫她不能或忘,那种种的背叛惊变,如今大太太心若槁木一般的冷情,便叫她突然厉声道,“若是日后为了自己的私心前程背叛了太太!头一个,我就撕了你们的皮!”

这一声简直就是雷霆一般,震得锦绣与红玉脸色苍白,然而见宋氏还在严厉看她二人,锦绣只强忍害怕道,“记得了,必不忘。”红玉也偷偷拉着锦绣的衣服飞快点头。

见了红玉与锦绣的情况,红玉年纪大,却不如锦绣有主见,宋氏便叹了一声,对锦绣道,“你这姐姐,是个心里没成算的,你且看着她些。”到底得了二人的话,脸上也温和了起来。

“娘,我是那样的人不是?”红玉便嘟着嘴跺脚道。

“姐姐心直口快,太太最喜欢呢。”锦绣便忍着还在狂跳的心抿嘴笑道。

“太太面前也就罢了,只是如今,府里可不止太太一个主子呢。”宋氏的目光,便投向窗外,冷笑连连,之后便转身,对着锦绣与红玉郑重道,“日后太太的衣裳做好,你们便不要先给太太,先自己查看,看看那衣裳里面有没有不干净的东西如粉末或是熏香。还有太太的小厨房,等着兰芷那两个丫头嫁出去,必不许给旁人,只你们两个看着。小厨房书房卧室,旁人都不许进知道了么?”

这简直就是在防贼了,哪怕是兰芷芳芷,也不过是在交代些太太的私库,并没有说及这样的事儿,便听得锦绣与红玉一愣一愣的,红玉还在迷茫时,锦绣脸色就是一白。

见锦绣脸上露出了惊容,宋氏便晓得她是明白了,心中便生出几分满意。她虽然疼女儿,然而却也是与大太太一同长大的情分,也不愿意日后太太身边都是红玉一般大大咧咧的丫头,更见锦绣虽然心思灵透,却并不是下作之人,更可在一旁提点约束女儿,十分难得,便有心叫她们知道些厉害,免得不将她今日的话放在心上,便坐在椅子上缓声道,“这些,也是当年之故。”

想到当年,宋氏真是恨不得一口咬死那些披着人皮不干人事儿的畜生,一时竟红了眼圈,哑着嗓子道,“不是我们刻薄,实在是这府里不给我们活路。”

当年大太太刚刚嫁过来,也是想着与国公爷琴瑟和鸣,孝敬老太太的,可是如何?竟叫他们作践起侯府的千金来。刚成亲就给国公爷纳了几个通房姨娘,每月里大太太多和国公爷相处一个晚上老太太便在外头说大太太是妒妇霸着国公爷不放,还非要什么雨露均摊。

大太太叫人议论了多久,若国公爷是个有良心的那也就甘愿了,却没有想到,国公爷竟也只听老太太的话。

给丫头就收,从不给太太做脸。

从那个时候起,太太就和国公也情分淡了起来,觉得和那么多的女人用同一个男人恶心,只是到底膝下无子,也只好忍了。这一忍就是三年,太太竟然一点儿信都没有。老太太就越发地上脸,指着说太太不能生便别拦着别人生,叫人停了姨娘们的药,大姑娘的亲娘就是那个时候得了便宜,抢在大太太之前有了身孕。

有了这个,老太太更闹腾了,将那姨娘接到自己的院子里,叫人都觉得大太太这是要谋害庶子一般,还和外头说大太太身子有毛病不能生孩子。婆婆都这么说,谁还能不信不成?竟是满城风雨,几乎将大太太逼死。

“后来呢?”锦绣与红玉哪里见识过这个,竟是听住了。

“后来?”宋氏只咬牙冷笑道,“后来?!”

第 10 章

后来,自然就有了要给主子“分忧”的“好”丫头。

那时候,看着一起长大的姐妹,跪在脸色木然的大太太眼前,娇怯怯地告诉太太已经得了国公爷的恩泽,求太太给个名分的时候,宋氏就知道太太是真伤心了。

四个姐妹,虽然是丫头,可是太太当真是没有半分的亏待。自小她们就跟着太太锦衣玉食地长大,哪怕是入了国公府,再艰难的时候,太太也没有想过将她们推出去与府里的下人联姻建立自己的势力。而是费心筹谋着,每个人都备下了丰厚的,可以殷实一生的嫁妆,想着放了她们的身契,嫁到清白的好人家去。

可是就是这样的丫头,给了太太当头一棒。

宋氏知道大太太那时并不对国公抱有期待了,伤心也是有限。叫太太伤心的,是她视作最亲近之人的背叛。

于是那丫头,就成了国公的通房。

剩下的两个丫头,倒是对做国公的妾没有什么兴趣,只心高气傲,顾不得太太失了臂助,求了身契便出府嫁了人。

何等决绝,良心都被狗吃了!

将牙齿咬得死死的,宋氏便对着锦绣与红玉冷笑道,“背主的奴才,又有什么好下场不成?!”见两个女孩儿都噤若寒蝉的模样,显然是被吓住了,便带着解恨说道,“做了通房又如何?没两天就被国公厌弃了,又招惹了老太太,一顿板子下去就死了。”

只是那丫头,究竟是在死前幡然悔悟,悔不当初,说出了心中的隐秘。

那个时候,她与太太方知道,一直不能有孕,竟是老太太当年背地里命这丫头将不孕的药物磨成了极细的粉末揉进了大太太的亵衣里,天长日久,就算那药材很淡,却也影响了太太的身子,这才不能有孕。而老太太给那丫头的承诺,便是事成之后,抬她做国公爷的姨娘。

谁会想到,贴身的人也会背叛?

简直就如同晴天霹雳一样。主仆两个人躲在房里谁也不许进,一件一件地疯狂剪开所有的衣裳,于是就发现,每一件衣裳里,都有。

无子的女人,哪怕地位再高,到底都凄凉得很。

老太太,竟是要置太太于死地。

她与太太抱头哭了一场,偷偷将这些衣裳烧了,却不声张,只偷偷地往太太的娘家送了信。没几日便送来了一个精通此道的老嬷嬷,一点一点地细细查看,又发现连吃食里都下了药,然而又能如何?太太的姻缘,当年是女方家看好求来的,又另有天大的根源,只能掩下了此事只做不知,从此对这些上处处上心,又有老嬷嬷的调理,果然就有了世子。

刚有了世子,国公爷就纳了老太太的侄女儿做二房,那也是个贱人,不过生得好些,得了国公爷的喜欢,就敢不将太太放在眼里。若不是她这么多年只折腾出一个姑娘,当年又一定要和国公去西海沿子,宋氏都不知道会不会忍不住和她拼个同归于尽。

说起这些,宋氏就满腹的血泪,叹道,“也是这么多年,世子长成了,咱们的日子,也就好了。”府里的下人最是眼毒,见世子威势日重,如今还跟着太子在宫中读书,便慢慢地转过头来奉承起太太来,只是这样的人,又有谁敢放心呢?

到底放心的还是太少了。

揉搓着两个乖乖靠在她身边的女孩儿,宋氏只温声道,“就算跌了那么大的跟头,太太也并没有变了性情。看看芳芷兰芷,再看看你们俩,出去了,谁不说是金娇玉贵的大家小姐?别的院子,能这么随你们取用地做衣裳打首饰吃燕窝?”

“我们心里很感激太太的。”锦绣轻声道。

她心里知道,再是得宠的丫头,其实她与红玉如今的待遇,也真是有些过了。不说别人,便是那位三房庶出的二姑娘,只怕都没有她们的日子过的好。

“这就对了。”宋氏颔首道,“太太心里,只怕是将你们当半个女儿来教养的,以后,切不可辜负了太太。”她是真被当年的事儿给惹怕了,一起长大的都能背叛,更别提别人。倒是太太心宽些,只说自己已尽了心,若是还不领情,那也是命中注定,她也就没有办法了。

见听了这些,锦绣与红玉都精神低落,宋氏也不愿因这些便叫还是天真烂漫的丫头们生出沉重的心来,又每人摸了摸发顶,轻声笑道,“这就吓着了?真是个孩子!”后院里这样的阴毒事儿,还少么?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继续笑道,“行了,今日是我话说得多了些,也只是当心你们不知轻重罢了,日后,只怕兰芷与芳芷也会提点你们些。”

一边说,一边便将手中的一个很大的包袱推到两人的面前,笑道,“长兴那小子,倒还知道心疼妹妹。你们玩儿吧。”她也不拆开,只对着想到前几日长兴所说的小玩意儿而面露笑意的两人说道,“你们俩的竟都是一样的,也难为那小子买得到。自己看看喜欢什么,若是还想要,尽去和你们哥哥说,叫他给你们寻来。”

果然锦绣与红玉面上虽还带着郁色,然而却都弯起了嘴角。知道自己在此叫两个孩子不自在了,宋氏笑着起身,也不叫锦绣与红玉送,自己便出了屋子。

锦绣目送宋氏出去,这才转头,就见红玉正对着那大包袱喜笑颜开,见了她的笑容,便觉得方才心里那股子冰冷冷的感觉消散了些,有心逗红玉说话,便问道,“姐姐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么?”

“都是些小东西,翻来覆去总是那几样儿,我都腻了。”就算这么说,红玉还是两眼放光地去解开了包袱皮,往里头急忙地一看,便叫道,“哥哥真偏心!”她转头与锦绣抱怨道,“从前抠门的要死,如今你来了,竟舍得好东西了!”

知道这两兄妹总是这样拌嘴的,锦绣只微微一笑,“姐姐忘了?是长兴哥哥先买了你的,又怕失礼,才给我补了一份。”她轻声道,“到底是亲兄长,到底是记挂姐姐的。”从前都在家,自然就抠门。如今红玉进了院子服侍主子,想必长兴就心疼了,想着买些好的叫妹妹开心。

如今她孤零零地在这深宅大院中,见了这样的兄妹情深,便叫锦绣心中生出羡慕来。

见锦绣的难掩羡慕,红玉想到她的境遇,心中便生出同情来,不由说道,“咱们两个,分什么彼此呢?我的哥哥,不就是你的哥哥么?”

“还多了个姐姐呢。”见红玉眼露关切,锦绣便笑着拉住了红玉的手。

两个女孩儿手拉手地翻看包袱里的东西。就见里面各式各样的面人儿,扇子,数珠儿,香珠,扇坠,胭脂,根雕的笔筒,虽然不如府里用的金贵,然而却更有趣味。将两个面具盖在脸上嬉闹了一阵,红玉便好奇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锦绣也累了,便与红玉往床上一躺,看着上方的纱幔,淡淡道,“不记得了。”当年那女孩儿被卖的时候,不过四岁,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家中艰难,一个寡母拉拔着三个孩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又舍不得卖了上头的两个哥哥,这才将她给卖了,从此以后,便再无音讯。

这些虽是当年那一缕魂魄消散了的小锦绣的,可是锦绣每每想到,都心里难受得很。

怎么就,非要卖了她呢?

那么小,卖了她的时候,她的那娘亲,就应该知道,这样的孩子是活不下去的吧?

“你还有我呢。”红玉安慰道,“以后,我是你亲姐姐。”

锦绣看着这女孩儿坚定的目光,心里暖洋洋的,然而想到宋氏方才所说,想到如今,若是兰芷芳芷与自己红玉都不在,大太太宁可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屋子里,也不叫别人进来服侍,便知道当年那一切给她的创伤何其深刻,便叹道,“我只心疼太太。”

说起来,大太太待她们两个是真好。这才几日,便又赏了衣料首饰,又抓了一把小南瓜小花生小如意的金银裸子说给她们玩儿,如今她的手里,单是各式花样的金裸子就有二三十个,在外头都能买二十多亩上好的良田了,更不要提银子料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对大太太,锦绣如今是真放在心上的。

“不然,我们去和太太说说话?”红玉眼睛就是一亮。

锦绣也觉得这样儿好,便急忙点头。两人想了想,整理了衣裳,又从包袱里挑出几样儿生动有趣的,一起袖着便往正房而去。便见此时院中的小丫头们都在自己干活儿,见了锦绣与红玉,虽然年纪比她们大些,却还是赶着叫姐姐,有殷勤的还引着两人往正房去。

都不过是丫头,何必摆出高人一等的模样,锦绣便含笑谢过,对着挑帘子的那丫头道了一声谢,这才进了屋,便听得屋里此时竟然有说话声儿。见有人进来,先是停住,待得看清是锦绣与红玉,那方才停住不说话的人方才笑道,“嫂子屋里,何时来了这么两个干净丫头?”

锦绣一抬头,便见得面上带着几分笑意的大太太的身旁,正坐着一位年轻的妇人,凤目微挑,端得是神采飞扬。

第 11 章

“过来见过二太太。”大太太见锦绣与红玉有些无措,便温声提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