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二太太只是微微挑眉,将手中的茶碗送到嘴边,低头掩饰住了眼中的惊讶。

大太太,似乎对这两个小丫头的态度,太过和煦了。

锦绣忙与红玉一起给二太太见了礼,待得二人起身,二太太便在大太太的笑容里拉着两个女孩儿的手,翻看着,一会儿便与大太太笑道,“到底是嫂子疼爱的丫头,看看这小手儿水灵儿的,只怕素日里,嫂子也舍不得使唤她们呢。”

“她们还小呢。”大太太疼爱地看了两个孩子一眼道,“这院子里,多少的丫头,想要什么没有人能干,何必叫她们也跟着被拘束了?”她指着二太太笑道,“你别说我,你院里的那个腊梅,不是就叫你惯的不像么?”又对着锦绣与红玉招手道,“怎么来这儿了?兰芷不是放了你们半日的假?”

“罢了罢了,我只说了这一句,嫂子就有无数的话等着我。”二太太颇见爽利,假作哀怨地说道,“知道这一回,是碰到了嫂子的心肝儿,且饶了我一回吧。”

“怎么饶呢?”见锦绣与红玉扭捏,大太太便拉过了锦绣道,“锦绣丫头是个老实的,你来说。”

“二太太喜欢我们呢,我们欢喜都来不及,如何叫二太太了去?”锦绣抿嘴笑道,又将大太太手边冷掉的茶捧起来,轻声道,“我给太太换茶去。”

“看看,嫂子这贴心的人儿,叫我羡慕的不行了。”二太太掩唇笑了几声,这才道,“既然这样,我这里越发的不敢怠慢了,腊梅,”她扬声对着外头一唤,便有个十四五岁的漂亮丫头进来,一张小脸儿圆圆的,喜气极了,二太太果然很喜欢她,只说道,“去我的库里,取四匹上回江南供上来的料子,给你妹妹们做衣裳。”这才对着大太太笑道,“嫂子,如何?”

“听说你的手里,有几匹金缕桃花纹锦?”近几日,锦绣与红玉颇见贴心之处,看着大太太的目光也极为孺慕,虽然比不上六姑娘叫大太太处处上心,然而却也是真心疼她二人,平时也喜欢叫两个女孩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我手里有些好东西,嫂子都惦记着呢。”二太太假作心疼,又对着那笑得两眼眯起的腊梅道,“快去取来,不然,你大太太,又要想起别的来了。”那腊梅对着锦绣和气地一笑,便应了一声,告退挑帘子出去了。

锦绣就见二太太这样文雅的人,却在大太太面前言笑无忌,便知她二人的关系不错,看着二太太与大太太同样的年纪,看起来却比大太太活泼年轻许多,不由在心里暗叹造化弄人。

二太太出身清贵,家中的祖父致仕前已是一品的宰辅,位高权重。家中男子皆有功名,娘家父亲如今任着江南总督,又富贵又是一方封疆大吏。却硬生生地自己看中了当时还是个翰林院庶吉士的二老爷,非要嫁给他不可。据兰芷说,当年二太太可把她亲爹愁坏了,不提国公府根基浅薄,就是那二老爷,竟还是个庶子出身,如何肯叫自己唯一的嫡女嫁过去受苦。然而却舍不得打骂,又不忍心真的看爱女去死,不得已,才许婚与二老爷。

这一场婚事,如今看来,真是二太太很有眼光。

结缡十几年,二老爷竟然是与世间男子完全不同的性子,不纳妾不养通房,只与二太太这样伉俪情深,半点儿往外头发展的心思都没有。便是当年二太太因生了一对双生子伤了身子不能再生,他也不在乎。这般深情,自然碍了老太太的眼,明里暗里地给二老爷塞丫头。可是就是这位二老爷也是个行事与众不同的,国公爷是将那些丫头收了,他却不走寻常路,反手就将这些漂亮丫头塞给了身边的小厮,还专逮着丑的,娶不上媳妇的给。

不过几次,老太太院里心比天高的姐姐们,就哭着喊着不肯去二老爷的院子了。见二老爷这么混不吝,只将老太太气得倒仰,叫了他来质问,二老爷只说道,“老太太赏的丫头,自然就是儿子的了,想要做什么,莫非老太太也要插手?今日插手儿子的房中事,来日,不知老太太又要管些别的什么了。”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又有些恶心,老太太被气得病了好几日,到底比不过二老爷这么大白话,丫头是不敢管了,只叫二太太日日来房里立规矩。一站就叫她站一天,不到天黑绝不放她回去,如是几日,二太太,就病了。

二老爷跟死了亲爹似的,满城的大夫都叫到府里来了,第二天,国公府的老太太苛待儿媳致其重病卧床的话就满天飞了。二太太娘家也不是省油的灯,七八个堂兄弟一起打上了门,堵着国公府的大门就骂。那都是读书人,嘴毒的跟刀子似的,刀刀要人命,老太太又气了一场,几乎吐血,最后看够了热闹的二老爷才冒着“危险”,“诚惶诚恐”地出去,指天立誓不敢叫二太太再受委屈,这才算完。

吃了几次亏,老太太对这位庶子媳真是眼不见心不烦,然而二太太却是个守规矩的,日日与大太太一同去给老太太请安,被无视也无所谓,坐个半日再与大太太结伴回来,又因当年在京城中各家小姐们宴会上都是相熟的,十几年下来,两位太太的交情就极好。

况二太太是聪明人,日后,她所出的大少爷二少爷,也需要世子的帮扶,因此越发的不肯与大太太生了嫌隙。

心里觉得二太太命好,锦绣一晃神儿的时候,便感觉身边有人轻轻推她,她一抬头,便见红玉笑道,“想什么那么出神呢?太太问你咱们为什么来呢。”

果然就见大太太眼中含着笑看着她,锦绣忙红了脸,嗔了笑嘻嘻的红玉一眼,这才靠在大太太身边,抱着冷掉的茶碗小声道,“婶子送来了些有趣的玩意儿,我与姐姐想给太太看。”这里的婶子,就是宋氏了,听了她的名字,大太太眼中一亮,与红玉嗔道,“你娘也是有趣,既来了,为何不来见见我?”

见红玉只是笑,二太太便在一旁说道,“连这个都想着嫂子,这两个丫头,倒还真值得嫂子这么疼。”

锦绣一低头也不答话,便出了屋子,到了隔壁的茶房添了两碗热茶,却见此时,绿珠进了来,冷冷地看着自己。她微微皱眉,然而到底不愿与她在此吵起来叫二太太听见,只对着看炉子的小丫头轻声道,“看着些,不许叫这屋子离了人,虽姐姐是个忠心的,兰芷姐姐只怕也要问的。”果见绿珠目中生恨,听着那小丫头的保证,便绕过她出了茶房。

将两位太太的茶都换过,锦绣便立在大太太的身后。二太太在这个时候找过来,显然是有所求的,她二人的那点儿事儿,真不是太重要。因此大太太只叫锦绣与红玉陪在自己的身边,对二太太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说,有什么事儿?”

“嫂子猜着了。”二太太也不是扭捏的人,闻言便将自己的烦心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

却原来她的一对儿子里,大少爷齐文人如其名,当真是文章极好,据说今年便能下场考试,有那么多的文人舅舅,自己老爹也是进士出身,自然没什么发愁的。叫二太太发愁的,却是二少爷齐武。这位虽然与大少爷一母同胞,可不也不知随了谁,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倒更喜欢舞刀弄棒,还颇见火候,真叫二太太愁白了头发,毕竟二太太的娘家于军中毫无根基,可是若去求国公爷,她想起老太太,就觉得恶心。

这些府里皆知的,二太太也不隐瞒。见大太太做倾听状似在思考,她便苦着脸说道,“如今,我也只能厚着脸皮来求求嫂子了。”

“求我?”大太太不解道。

“峥哥儿不是与太子关系不错?”二太太求道,“听说安国公过几日便要领兵往西北去,我也不怕武哥儿吃苦,请峥哥儿与太子说一句,叫他做个兵卒即可,只叫他自己去搏个前程。”安国公是太子的母族,必然不会拒绝与英国公府交好的机会。

大太太微微犹豫。

她愿意帮助二太太,毕竟妯娌十几年,她们两人之间十分和睦,二太太也是这后院里难得干净的主子。然而想到要叫自己的儿子去求人,她却有些不舍,忖思半晌,见二太太还在紧张地看着自己,想到她一番慈母的心意,便心中软了,敛目道,“这个,不必峥儿去,我去与我哥哥说去。”

见二太太一怔,她便慢慢说道,“咱们家的孩子,怎能做个兵卒?”她点着桌面儿道,“安国公去西北的事儿,我也知道。据说是西北不太平。虽然我哥哥这次不去,不过提武哥儿做个校尉,还是可以的。”她笑道,“况行军虽然辛苦危险些,不过军功却极厚,没准儿,武哥儿还能给你挣个爵位回来。”

“只要有个前程,我便要谢谢嫂子了。”二太太只念佛道,“这事儿,我厚颜,就全托付给嫂子了。”

大太太自然含笑应承下来。

第 12 章

既答应了二太太,大太太自然是要倾力去做。过了两天便收拾齐整,准备回娘家一趟。

说起大太太的娘家,那也不是寻常府第,乃是自开国便流传下来的南阳侯府,正经的显赫世家。如今的南阳侯正是大太太的嫡亲兄长,如今手握兵权,权势赫赫,娶的又是宗室郡主,等闲人不敢招惹,也就国公爷和老太太敢这样欺负大太太。至于南阳侯府的旁支,大多以科举晋身,其中颇有几位在清流中有几分名望,因此每每听兰芷与锦绣说起大太太的娘家时,锦绣都十分好奇。

这样的世家,为何眼看着大太太在国公府中受苦呢?

连二太太家的兄弟们都知道为二太太张目,为何南阳侯府,这些年却没有半分动静?

害怕英国公手中有兵?可是,南阳侯也是有兵权的。

虽然心中好奇,然而锦绣却也明白,此事中应该牵扯到秘辛,聪明人想要好好地活着,好奇心就不该那样大,因此便是与红玉相处,哪怕知道宋氏当年是大太太的心腹丫头,锦绣也没有问过半个字。

这天服侍着大太太换了衣裳,又给大太太点了一点胭脂,将一根雕成白兰花型的簪子小心地插到大太太的头上,果然就见大太太的脸色好了许多,锦绣这才扶着银镜与大太太笑道,“太太觉得如何?”

饶是在府中万般不在意,大太太也不想回趟娘家叫家里人也因为自己再担心,见锦绣不过给自己抹了些胭脂,就叫自己看起来多了几分清艳明朗,便含笑道,“你的手艺倒好。”她素来是不喜欢涂脂抹粉,总觉得脸上厚重一层十分难看,不想锦绣不过在她的脸上拂了拂,竟有些看不出上了妆的痕迹。

上辈子的那点儿手艺,如今竟然还有了用武之地。

锦绣心中苦笑一声,只笑道,“太太本就是美人呢。”这倒不是奉承。大太太的确清艳脱俗,较之旁的太太小姐,有一种脱尘之气,也不知是否因为对一切都看淡了的缘故。

大太太却笑道,“看见你们,我才真觉得老了。”她今日心情极好,与锦绣红玉说笑了几句,便在自己的桌上取了两只一模一样的镶珊瑚的金项圈往锦绣红玉的身前一挂,便见鲜艳夺目的珊瑚映得两个小丫头越发的脸色白皙,便觉十分得意,又从妆奁匣子里取出了珊瑚手串叫两人戴起来,越发觉得这两个女孩儿眉目似画,便笑道,“今日,便你们与我回去。”

因如今已经过了三个月,锦绣也不再偏执于素色衣裳,她惯来喜欢将两个丫头打扮得一模一样。且因六姑娘不能养在身前,自己也很有主意,虽然亲近,到底有些不足,大太太越发地喜欢打扮二人,这才两日,便又裁了好几件衣裳给锦绣红玉。如今便说道,“就穿那件大红百蝶穿花对襟袄子,再配一条……”她正带着几分兴致想着,便见帘子一挑,兰芷进来与她笑道,“世子来给太太请安了。”见不多时锦绣与红玉的脖子上就挂了沉甸甸的金项圈,她也并不嫉妒,只笑道,“太太不如叫她们两个穿上回那条水影红蹙金海棠花的裙子,再披件火狐皮的坎肩儿,正好看呢。”

“是了,”大太太满意道,“既如此,你便去我那里把前儿刚做的那两件火狐皮坎肩儿给她们取来。”

兰芷在大太太身边多年,知道入了她的心里眼里的,那是给什么都不心疼的。况这点儿东西她也并不看在眼里,便笑着答应了一声,便往一旁的里屋去寻大太太所说之物。锦绣却在心中犹豫。

大太太这么打扮她与红玉,其实真是有些过了。寻常的这样的衣裳,连姑娘们都不能得,如今她与红玉大咧咧地穿出去,竟也显得轻狂不知轻重。然而想到大太太如今也就这么点儿乐趣了,不忍叫她那样冷清地过日子,她便强笑道,“太太,世子等着呢,不如一会儿我与姐姐穿好了,给太太看?”

世子在的时候,锦绣与红玉寻常是不往前头凑的,大太太看在眼里,虽嘴上说“竟这般刻板”,然而心里却是满意的,不然也不会这般看重锦绣红玉。

她只有这一子,谁敢打世子的主意,别看大太太秉性冷清淡泊,顷刻间就可以化成母老虎。

这说了几句,兰芷便捧着两件鲜艳无比的坎肩走了出来,与大太太笑道,“坎肩有些厚了,倒是方才奴婢还见着屋里收着两块珊瑚牌子,不如叫这两个丫头挂在身上,就更鲜亮了。”又将这些往锦绣的手上一放笑道,“再点些胭脂。”她笑着摸着自己的脸道,“打扮得水灵的,也不枉太太烦了咱们这张烧糊的卷子一场呢。”

“这么牙尖嘴利的,日后有了婆家,全家都要服你的一张嘴了。”大太太撑不住,指着兰芷笑道。

“太太说得奴婢都臊了。”兰芷一捂脸,哀叹了几声道,“况有了妹妹们,太太是要撵我出去呢。”

“既然这样,我便多留你几年,只怕到时,你又求着我撵你出去。”大太太一边命锦绣红玉去换衣裳道,“坎肩且收着以后再穿”,一边与兰芷道,“你和芳芷的人家儿,我都看好了,都是好的,到时候,我都叫你们风风光光的嫁出去。”锦绣退出去的时候,听到了这个,心里就生出几分羡慕。

以大太太的性情,能赞句好,也必然是真的看好了的。只望日后,自己也能得这一场好姻缘,不说什么富贵,只要能夫妻一心,平安度日便可。

刚刚出屋便见了候着的世子,锦绣忙拉着红玉低头施礼,便匆匆的走了。却听老实地站在世子身后的长兴突然就扑哧一声笑,古里古怪的,世子便忍不住问道,“笑什么?”却并不见责怪。

长兴伴着世子一同长大的,并不拘束,只直言道,“我这两个妹妹看着了三爷,就跟看着了老虎似的。”那真是见了就跑啊,活像世子能吃人一般。

“红玉是你妹妹,锦绣何时成了你的妹妹?”听了长兴这话,世子却并不对锦绣红玉离他远远的这种事生出不快之心,反而越加地高看这两个女孩儿一眼。他成长的环境极为艰难,自小就见父亲的身边无数的姨娘通房叫母亲寒心,之后又有老太太赏下的丫头心怀叵测,因此更亲近这样对自己无所求的丫头。

“锦绣认了红玉做姐姐,我自然就是她哥哥。”锦绣小小年纪就一个人在府里,也十分可怜,长兴多少有些怜惜弱小的意思,便理直气壮地回道。

“都是你有理。”世子便摇头笑道。

不过到底是大太太身边的丫头,与他关系不大,世子便将这些当做了玩笑抛在了脑后。

锦绣却是不知长兴在身后这么“评价”她们二人的,匆匆地换了衣裳,微微犹豫,便将自己与红玉的头上挽了一个双髻,镜子里的女孩儿越发像个喜气洋洋的娃娃,这才与红玉锁了卧房的门,回去复命。果然大太太一看两个人的装扮就笑了,片刻摇头道,“一团孩子气,穿成这样倒有些老气了。”不过锦绣与红玉虽小,长得却精致白净,并不俗气。

一时外头已经套好了车,一众丫头婆子便奉着大太太上了车,只锦绣与红玉陪她一起坐,旁的便跟在一旁,浩浩荡荡地出了府门。

自重生起,锦绣这还是第一次出来,一时便十分好奇。就见极宽敞的长街上人来人往,两旁酒楼店铺热闹非凡,比之国公府里的压抑,竟是叫人感觉在这嘈杂的声音中敞亮了许多。隔着帘子虽然看不清,然而对于锦绣来说却已经足够,留恋地看着四周的景色,锦绣的脸上就露出了期盼之色来。

大太太正撑着头闭目养神,一张眼就见了锦绣这样的表情,想到她的境遇,便在心中一叹,温声道,“若是喜欢,哪日我放你几日的假,叫你婶子带你出来玩耍。”

“太太疼我呢,”锦绣忙从一旁的小几上给大太太倒了一杯茶,双手奉到大太太的身前,见她笑着接了,这才说道,“只是奴婢心里头,对出来,也怯呢。”这是心里话,满目无亲的仓惶感,在府里不显,可是一出来,新奇之外,便叫锦绣心里不安。

“这倒是实话。”大太太怜惜道,“你才多大,自小又在府里长大,自然觉得外头不似府里安稳。”她安慰道,“长大些就好了。”然而目光落在了两旁的人头簇拥的小摊子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便现出了怅然之色。

片刻,方对着锦绣笑问道,“听六姑娘说,你还在收拾什么桃花酒?”

“奴婢闲着玩儿,正好被六姑娘见到了,”锦绣就笑道。

桃花如今开得正好,这古代又没什么污染,十分干净,锦绣如今又有空闲,便想起了这个,玩笑般与红玉一同酿了两坛子,没有想到六姑娘竟是极感兴趣的样子,要走了自己的酒方子,似乎自己也开始鼓弄这些了。

“竟是个鬼精灵。”大太太笑嗔着点了点锦绣的头,却并不责怪。一时红玉也凑过来说笑,两个丫头特意说着孩子气的话,便叫大太太更加开怀,只觉这一路过得飞快,笑声中这马车就是一停,锦绣先起身挑了帘子,便见眼前,一座朱门高墙的府邸,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第 13 章

锦绣刚刚跳下车,扶着大太太下来,便见那朱门后头一个门房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躬身笑道,“姑太太回来了?”他一边殷勤地帮着府里的仆人停车,一边笑道,“小人已经打发人去通知郡主了,姑太太稍驻驻脚。”

“又不是外人。”大太太便微微摇首,扶着锦绣与红玉往里头走。还没走几步,便见朱门大开,一名浑身绫罗的中年美妇快步走了出来,后头一大堆的丫头婆子护着她,那美妇见了大太太,目中便微微发红,上前便拉住了大太太的手,红着眼圈道,“你这没良心的,这都多久没回来了!”一边说,便一边拉着大太太往府里去,口中道,“外头冷,咱们去里头歇。”

正是南阳侯的正室福昌郡主。

若不是不想叫自家兄嫂看到如今自己这副形如槁木的样子,大太太也愿意常来,然而口中却笑着道,“铮哥儿和柔姐儿离不开我,因此才……”

“我还不知道你?”才进了屋子,福昌郡主便将大太太按在了身边,冷笑道,“你那府里的老太太,整日家没个消停!铮哥儿不说,就说柔姐儿,不就是前些年多见了你几面,那老太太就往外头传出六姑娘不愿孝敬祖母,只知道与自己的亲娘亲近的话儿么?”想到那之后,六姑娘在一众亲戚的劝说下不常与这苦命的小姑子亲近,福昌郡主便忍不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的水光,说道,“莫不是就因为我当日劝了柔姐儿几句,你便连我也恨上了不成?”

“嫂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大太太想到当年的事儿,心里也难受,却叹道,“嫂子是为柔姐儿好,我是知道的。”一个女孩儿,若是连祖母都不孝敬,这样的名声传出去,那就算是毁了。如今六姑娘日日伴在老太太的身边,不管心里怎么想,可是在旁人的眼里,这不就是孝顺了么?

老太太这些招数,不就是为了叫她母女二人分离,拿刀子割她的心么?

见大太太面上怔怔,福昌郡主便心里难过。她嫁过来时大太太还没有出阁,虽然大太太行事淡然了些,不过却并不是找茬的那种小姑子。姑嫂两个人相处的便极好,又因着当年一些旧事,因此两人更似姐妹。却不想一朝错嫁,竟将这妹妹给推进了火坑,她日日受此煎熬,也觉得恨意难消,便骂道,“那老稳婆!当年咱们南阳侯府的小姐,出去了谁不说声好,就叫她生生给糟蹋了!”一边说便一边含泪道,“这些年,你回来的越发少了,可是怨了你哥哥和我,未曾给你张目?”

怨么?

大太太心中便泛起了一丝波动,许久,方淡淡道,“我知道,咱们府里也艰难。”南阳侯虽然还掌兵权,然而却并不受如今的圣人信重,行事便颇有忌讳。更何况如今得圣人信任的,正是她那薄情寡义的丈夫,因这,南阳侯便不能擅动。

更何况,当年她与那人,是得圣上赐婚,一旦南阳侯对这婚事不满,那就是对圣人不满,到时候一家老小,也就完了。

赐婚啊。

大太太的目光飘远,仿佛见到当年,她知道要嫁给那人时,羞涩与欢喜的面容。

当年隔着帘子看到了那人,英武挺拔,仿佛是一座山一样叫人心安。她多么喜欢他啊,还有荣耀的赐婚,哪怕是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可是那个时候,当他掀起她的盖头,对着她微微一笑时,她也憧憬过幸福的吧。

新婚的时候,他们也曾经琴瑟和鸣,柔情蜜意过的。

只是这幸福失去得太快。他有了通房有了妾室还有了表妹做的二房,从前的情谊,就仿佛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叫人寒心。

“是我和你哥哥对不起你。”福昌郡主垂泪道。

当年他们两人,一心想要给这唯一的妹妹挑一个世上最好的夫婿,那真是看遍了京中一切适龄的勋贵子弟,却都带着几分不足。不提别的,这些子弟,从小,都是有通房丫头的。

南阳侯府几代以来,府里的主子爷们都是不染二色的,因此为了妹妹以后的幸福,夫妻二人便一门心想找一个不纳妾,可靠的男子。这一挑就挑到了大太太十七岁上,年纪就有些大了,正在夫妻二人都有些焦虑的时候,当时的英国公齐闵,就出现在二人的视线中。

二十岁了,据说连个通房都没有,况当时齐闵已是国公,这样的人才,可不就应该配南阳侯府的小姐么?细细查过,确定了齐闵是个老实的,南阳侯方才稍稍透了话儿过去,顺便提点了一下那英国公,他们大家士族,满门簪缨,很应该得圣人赐婚一下的。当时只是为了抬高大太太的身份,叫那国公府更看重一些,却没有想到造成了日后大太太的悲剧。

天知道当年知道二太太的娘家能堵上门畅快地大骂时,南阳侯夫妇心里是什么滋味。

“哥哥嫂子疼我,我是知道的。”当年的旧事,每每想到,就如同是在大太太的心里捅刀子。如今年纪大了,有了儿女,又对英国公没了期盼,大太太竟觉得日子过得松快了许多,见自己的嫂子是真心难受,便在一旁噙着淡淡的笑容道,“况当年,哥哥嫂子分了一半的家当给我,如今,日子也过得并不艰难。”嫡枝的一脉,只有她与南阳侯二人,出嫁的时候,她的哥哥咬着牙平分了家财,凭着这些嫁妆,她也不必去靠着那靠不住的国公府,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见大太太微微敛目,锦绣与红玉便无声地站在她的身旁。

这些她们参合不了,倒不如做个透明人。

“我们只你一个妹子,怎么做都是应该的。”福昌郡主按了按眼角,便叹道,“罢了,不说了,好容易你回来一次,竟是惹你伤心。”她一抬头,便见到了身上穿得一模一样的锦绣与红玉,便是一怔,显然是觉得这两个丫头穿得有些太好了。

方才入府,她只顾着拉着大太太,便没有看到这两个丫头的一身行头。如今看她们衣襟上挂着珊瑚牌子,脖子上珊瑚项圈,寻常的小姐都没有这般贵重,便微微皱眉。有心说些什么,却见大太太在锦绣给她递茶时难掩的温和,想到六姑娘也是这般年岁,便在心中一叹,强自将满腹的话咽了下去,只笑道,“这是新来的丫头?怎么不见芳芷兰芷?”

说起了这个,大太太便露出了几分笑意。锦绣稳重,红玉活泼,言谈间却有是一派小孩子的天真可爱,便叫大太太觉得这日子过的还有几分鲜活气儿,此时便指着红玉笑道,“嫂子看看,她是谁?”手中却将锦绣拉在身边摩挲。

“这个,倒也有些面善。”福昌郡主细细看了笑嘻嘻的红玉,便迟疑道,“可是在哪里见过?”

“是容绣家的丫头。”大太太便在一旁笑道。

“竟然是她!”福昌郡主便抚掌惊叹道,“她的女孩儿,竟都这么大了。”之后神色就是一整,叹道,“当年,也只有她对你忠心了。”当年四个丫头,叛了一个,走了两个,她如何能不知道,便对着红玉招手道,“过来叫我看看。”见红玉果然走到她的面前,便摸着她的小脸道,“果然与容绣有几分仿佛。”又问,“你娘可好?”

“有太太在,娘过的很好。”红玉忙笑道。

果然听了这个,福昌郡主面上笑意更盛,对大太太道,“也是她离不得你。”之后便冷笑道,“那两个小蹄子,以为离了你便能将日子过的好了么?到底败了家业嫁错了人,前些年,想着投回咱么府里不成,又想着去找你,叫我知道了,连她一家子都丢出了京城,如今还不知在哪里打饥荒呢!”

“当年便是主仆缘尽,多说何意呢?”大太太便淡淡道。

“我就怕你心软。”福昌郡主叹了一声,面上扫过被大太太拉在身边的锦绣,微微犹豫,却还是唤过一个丫头耳语了几句。那丫头听了便挑帘子出去,不过一会儿便回转回来,手中托了一个盘子,上头是两份一样的东西,各有一个精致小巧的荷包,一副嵌红宝祥云纹饰手镯。这丫头含笑将这两样给福昌郡主过目,便听她笑道,“前儿外头献的,给两个丫头玩儿吧。”

红玉见大太太颔首,便脆生生地道了谢,收了其中一份。那丫头便将另一份给锦绣看,锦绣却晓得,若不是因红玉娘亲之故,这位福昌郡主也不会给两个丫头东西,一时便有些犹豫。大太太在一边看她不动,便笑着点她的头道,“平日里,是谁叫红玉姐姐叫得那样勤快的?今日竟不敢应承了?”

福昌郡主见大太太目中含着笑意,便在心中啧啧称奇,不知这两个丫头哪里竟投了这小姑子的缘法。却见此时那小丫头便微微红着脸给自己福了福,收好了东西便又依偎在大太太的身边,十分孺慕的模样,便在心中微微一叹。

若是此时,站在大太太身边的,是六姑娘,就好了。

心中正想着心事,便听得大太太抬头笑道,“今日,却是有一件事儿,求着嫂子与哥哥说一声了。”

“一家人,何必说个求字。”福昌郡主笑嗔了一句,便听着大太太将二太太央求之事说了,初时不显,最后,面上却露出了几分为难之意。

“嫂子觉得难办?”大太太疑惑问道。

扒拉着手上的茶盖许久,福昌郡主面上挣扎,到底一叹道,“罢了,不管如何,我应了。”只是面上,尤带了几分忧虑。

第 14 章

若不是兄嫂从来都有求必应,大太太都觉得这一回福昌郡主是在作态敷衍了。只是想到一贯自己这嫂子的作风,她便真知道事情不大好办,忙说道,“若真是为难,便算了。”与二太太再好,可是在她的心里,还是娘家亲近些。

“这个……”福昌郡主拧着手中的帕子,欲言又止。

见她目光闪烁,锦绣便知道有些事似乎她不应该知道。忙与大太太笑着央求道,“好容易回了府,好太太,你也叫奴婢见见世面好不好?”一边说便一边露出了乞求之色。

她心中也知道,这一回只怕是真有什么内情。只怕涉及的,还是上头,乃至宫里的争斗,这些于一个丫头而言,听了并不合适,甚至知道的多了,会有生命之危。

只因这福昌郡主出身极高,父亲乃是圣人唯二活着的两名异母弟中的一位,受封陈王,虽然在朝中并不担任职务,可是在宗室之中却很受欢迎,与圣人的感情也十分亲近,如安插一个校尉不过是件小事,朝中大臣多会给这个面子,如今却似乎为难,便必有蹊跷之处。

福昌郡主听了,目中就一闪,颇觉锦绣很会看人脸色。见大太太面上犹豫,便笑道,“还有红玉,就叫她看看,当年她娘住在哪儿。”一边说便唤过方才的那个丫头,只吩咐道,“带着你们妹妹好好的逛逛园子,不可拘束了。”

见她这般吩咐,大太太也并不是愚钝之人,立时便想到了几分,心中一叹,便温言与锦绣红玉道,“这是在自己个儿的家里,无需多礼。”又对着那丫头道,“这两个丫头我就交给你了,可看着点儿。”

“必不会叫妹妹们受委屈的。”那丫头便笑道,一边来牵锦绣的手道,“若是叫妹妹磕破一点儿油皮儿,您骂我。”

“竟在自己家里都不放心?”福昌郡主骇笑道,“莫非咱们这里,有人能吃了她们?”她虽然知道,显爵府中的丫头们,多有受主子心中宠爱的,寻常连一般的主子都比不上,然而却没有想到如大太太这样冷清的性子,也会对两个小丫头这般上心。

不露痕迹地打量着锦绣与红玉,福昌郡主便在心里默默估量。

这等丫头,如今年纪小还算好,多少知道知恩图报。只是就日后怕心大了,生出波折来。到底看在锦绣与红玉便是此时也目光清明干净,福昌郡主心中稍稍心安,只是想到红玉看起来还好,没什么成算,这锦绣倒是有几分心计,又只凭着自己,便能与母亲是忠婢的红玉并肩,就叫她生出些警惕来。

自己这小姑子重情,且心肠软,日后,可别被这丫头给拿捏了。

心中想着一会儿与大太太提醒一下不可宠爱太过,福昌郡主便笑道,“若不然,等回来,你好好检查,少了一根头发丝儿,我赔你。”

大太太脸上就有些不自在,用手中的茶碗掩饰着脸色,她缓了缓方笑道,“哪里是怕这些。”她只玩笑般道,“这两个丫头调皮着呢,就怕是因在自己家里,叫她们越发地上天去。”然而到底得了福昌郡主的保证,脸色微缓。

见两位主子有话要说,就又有一名丫头笑着一同拉着锦绣与红玉出去。三月里虽还有些凉,不过走了一阵子,锦绣便觉得有些热了。这一路的园子里初春的花朵儿盛放,空气中便带着几分清甜味儿,见远处还有一条活水引入园子,微微的水声掩在一处处的怪石之后,锦绣便顿住了脚,走到一处柳树下笑道,“好姐姐,咱们就在这里歇歇可好?”

带着二人来园子的丫头一名轻烟一名柔雨,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看着娇媚可人,不过福昌郡主敢将她们带在身边不怕被南阳侯看上,自然也是因这两人心中并无杂念的缘故。因着大太太,两人也对锦绣红玉十分温和,见锦绣不愿走,也只是笑道,“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只要不在屋里听着些不该听的,可不就是在哪里都一样?

红玉也是第一次来,不过在国公府里,这样的景色也是常见的,一时便也没有了兴趣,只与锦绣凑在一起,与轻烟笑道,“姐姐,咱们府里,还有什么还玩儿的地方么?”边说边四处看着,之后便皱眉道,“姐姐们听,是不是有声音?”

轻烟正想着带锦绣与红玉去哪儿看看,陡然听到这个,便侧耳去听,果然听到了一些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几分嘈杂,还不等反应,便见那怪石之后,转出了几个少年来,正中的两人皆穿着宝蓝色蟒袍,稍长的那少年年约十三,笑容跳脱,倒是年纪不过七八岁的另一个男孩儿,小小年纪却带着几分严谨,此时正与年长的少年争执些什么,身旁小厮模样的几人正在劝说。

见那两个少年面容有几分相似,锦绣便微微低头,向着一侧避去。

来之前她就听说过,福昌郡主共生三子,观这二人的年纪,应该便是南阳侯的第二子与第三子。

果然轻烟与柔雨便忙一躬身道,“见过两位少爷。”

两人和气地对着她们点了点头,便要越过四人去别处。正要与锦绣红玉擦身而过,便见那二少爷脚步一顿,转头好奇地看了她二人几眼,问道,“这两个倒是眼生,新来的?”目光落在二人的衣裳上,便迟疑道,“莫非是……”

见他以为是哪家带来的女眷,轻烟忙笑道,“是姑太太身边的妹妹。”

“姑妈回来了?”二少爷便是目中一亮,却听得三少爷咳了一声,带着几分不认同,忙仰天笑了两声道,“那什么,好久没见姑妈,咱们去请个安吧。”只是他笑得太过得意,便叫三少爷目中无奈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