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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爷看向桃姑所住的屋子,那间屋子虽是在靠近内院的角落,并不和旁人住的屋子连在一起的,但靠近路边,总还是有人经过,王老爷微微摇一摇头:“娘子想的极是,只是这妹妹住在这里,总是有些不方便?”

刘夫人重又坐下:“我早想到了,索性就把这妹妹的住处放到陈大爷所住的院子,一来,小婉可以服侍他们两个,二来,这妹妹平日想学下佛朗机语,也可去和陈大爷请教。”只是这样吗?王老爷盯住妻子,刘夫人由他去看。

桃姑此时面上更是烧红,搬去陈大爷的院子,他是个男人,这单独和个男人住在个院子里面,和一群男人住在一个院子里面,到底是哪个更让自己不好意思?

刘夫人用扇子点一点椅子,让桃姑坐下:“你放心,那个院子就在后面,自带一扇门可以出去的,有五六间屋,你住了一间,陈大爷住了一间,再就是小婉这几日过去住一间,并没闲杂人等会出入,比这里好了许多。”

王老爷也在旁边点头:“陈兄弟一向爱清静,那个院子一直只住着他一人,不过就是打扫的人每日进去一遭,你住那里极好。”

是好,但是陈大爷难道不会把自己赶出来?桃姑不由脱口而出,刘夫人差点笑出来:“你放心,陈大爷人极好的,等我命人去和他说。”

说着就叫小婉,王老爷已经转身出去:“我恰要去找陈兄弟,顺便和他说了。”桃姑还怔在那里,这样就行了?

刘夫人目送着自己的丈夫出了门抬头见桃姑怔在那里,用扇子掩住口:“妹妹可是怕陈大爷?”桃姑顿时被问住,但又不好意思承认,刘夫人眉一挑:“妹妹,我说句话你别嫌我托大,此时是自己出来行走江湖,怎还能似当日在家时候,什么人都要去见,什么话都要说,不然日后回去,纵能报了仇,其它事情可还难说。”

刘夫人所说,恰点中桃姑心事,她频频点头:“我才疏学浅,当日不过是出于义愤,才改装出来,这几个月也前后思量过,虽说之后遭遇算是顺利,但那不过是运气使然,只是闯荡江湖,也要有些才能才行,昨日一见夫人,就觉得似天人一般,今日夫人又这般说,还望夫人不吝赐教。”

说着桃姑起身,又行了礼,刘夫人也没还礼,只是端坐在那受了她的礼才道:“万事开头难,妹妹现在即已出来,就比旁人要好多了,要说提点,也没有什么,只是行走江湖,总要记得胆大心细,再则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千万不要贪多。”

这道理很简单,桃姑点头,刘夫人看着她,眼中似有无限感慨:“妹妹经历这些,还能挺的起身,真是羞惭我了。”桃姑不由奇了,听小婉所说,刘夫人是当日闺中娇滴滴的女儿家,和自己这种穷家出来的女子全不一样,定是吃了无数的苦,才能有了今日,怎么现在又这样说。

桃姑的眉微微一蹙:“恕我冒昧,听的小婉说的,夫人也是娇滴滴的闺秀,都肯到这天外来,能在绝境时想起法子并不稀奇,能舍下富贵才称难得。”刘夫人似有感慨,微微叹了一声:“想不到我的知己竟是你,不过那些都是往事,其实当日我,不过一点不甘心,再则或许如妹妹所说,还有一点运气罢了。”

背后传来王老爷的声音:“娘子,你们倒在这里互相恭维?”桃姑急忙起身,刘夫人嗔道:“谁有你这样的,进来不出声,倒在那里听我们闲话,实在不该。”

王老爷只是呵呵一笑:“这不是怕打扰你们闲话。”刘夫人一双眼只是瞧着丈夫:“你啊,难道是见我和人说话,怕我在你背后说你坏话不成?”王老爷转头去看她,眼里似有无限情意:“坏话?似我这般,可还有什么可挑的?”

桃姑的脸顿时又红了,从没见过这样在人前的夫妻,她虽成亲五年,深记得床上夫妻,下床君子,裘世达对自己,能有好声气已是难得,当日去裘家说理,见裘世达对江玉雪轻言细语已是酸楚不已,当世上夫妻能做到那样已是极好。

哪曾见过这样?心里顿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原来世间夫妻,并不是只有哪一方占上风的,也有似眼前这般你敬我爱,互相体谅的。

刘夫人回身见桃姑站在那里,忙拉一下王老爷的袖子:“瞧你,有什么话不能回房里说,只在这里说,羞不羞?”这话倒说不清是嗔还是怪?王老爷咳嗽一声,正色道:“方才我去陈兄弟那里,已经说准了,等会就把行李搬过去,只是娘子。”

这后面的话已经是对着刘夫人了:“这妹妹还是别叫出口,等叫惯了,一时改不出来,倒落了幌子,日后还是称楚二爷好了。”刘夫人连连点头。

桃姑见他们夫妻事事想的周到,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那眼泪眼看又要出来,强忍住道:“本当再没生路,谁知连逢贵人,只是也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说着就拜下去,刘夫人急忙把她扶起:“这话就说的生分了,同在异国,本该互相帮了,哪能越说越生分呢?”

说了一会,伙计把桃姑行李搬到陈大爷住的院子,这小院果然和别的不一样,正屋三间,厢房两间,陈大爷既占了那三间正屋,桃姑也就在厢房栖身。

刚铺陈好,就见陈大爷慢慢的踱进小院,虽说刘夫人已经说过,见了什么人都不要怕的,桃姑见了陈大爷不知怎么的,总是怕他那双眼,原来在船上时还好,不常见面,这住在一个院子里面,怎么都要碰面,难道是第一次见陈大爷的时候,他的那双眼一直盯着自己看落下的毛病?

桃姑一边想一边笑着对陈大爷行礼:“忝在一院,还望大爷不要嫌在下扰了清静。”陈大爷只是嗯了一声,望桃姑脸上看了看,并没说话就径自进了正屋。

桃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手心又有汗出来,每次他往自己脸上瞧时,就怕他一开口就说自己骗了她,把自己赶下他的船,正在思索时候,进来个伙计对桃姑垂手道:“家主人请楚二爷到前面去,说有客人想要了楚二爷的货。”

第十四章 做生意

桃姑收回思绪,对伙计笑一笑,就随他往前面去。店面里除了王老爷和伙计,还坐了两个佛朗机人,正在和王老爷说的火热,见桃姑进来,王老爷起身笑道:“这是佛朗机国来的商人。”说着说了个名姓,那名姓听起来奇怪的很,桃姑拱手行礼,那两人也起身还礼,等坐下后,桃姑才细细打量他们的穿着。

和中国人平日穿的衣衫不一样,他们连绸衣都没有一件,只是很厚的布衣,那外面的衣衫直到膝盖,看起来倒是短打扮,那衣衫上花花绿绿缀了些亮晶晶的东西,听刘夫人说过,那些叫扣子,穷人家就是布扣,富人家有用铜扣的,还有用金银做扣子的。

他们的坐姿也不同,竟是双腿叉开而坐的,桃姑心里不由嘀咕,难怪说他们是蛮夷,坐没坐相,穿的衣服也不成规矩,高鼻梁,凹眼睛,老一些的虽说满脸皱纹却不觉和蔼,年轻些的可能有些不耐,一直在转着脖子看,见到桃姑打量自己,一笑露出一口牙来,桃姑这才见他眼角似乎有没干的血迹,难道说还和人打架来着?

桃姑急忙垂眼,还说别人,自己不也一样毫不礼貌的打量着吗?王老爷和那个年老些的想是寒暄完了,对桃姑道:“楚二爷,这两位想要你的货物,价钱也开在那里,你瞧如何?”桃姑一时被问到,顿觉心慌意乱起来,这可还是头一遭,小心的问王老爷:“这价钱是?”

王老爷的手在桌上轻轻一敲:“他们看中的是你那二十担茶叶,给出一百两一担,循例,本行还要从中抽一担三两的抽水,出关的时候一担也有二两的税,你觉得如何?”那二十担茶叶就是王三爷抵的那二十担,当时是按三十两一担的价格,这样算下来,就算是按当时的价格,再除掉抽水和税,也能有一千两的赚头。

桃姑在心里筹划,尽量让脸上神情平静些,但手心已经慢慢冒出汗,一千两银子,虽然说这个利息没有当时小四说的那么大,但已经是翻倍的利了。

那佛朗机人的眼就没离开过桃姑的脸,见桃姑垂下头在那里挪动手指,他还当是谈不拢的,正要说话时候那年轻些的想是等不及了,叽里咕噜的说了句什么,王老爷想是没料到,放下茶杯往那年轻男子脸上望去。

这年老些的急了,开口正要说话就见到桃姑探询的眼光,就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对王老爷说了什么,然后带着那个年轻男子走出去了。

王老爷这才呼一口气:“方才这两个是父子两人,做爹的是跑了二三十年这边了,儿子今年才头一次来。”桃姑点头,想起方才见到那年轻些的男子眼角有血迹,不由奇怪问道:“难道这做儿子的还在这里惹是生非不成,怎么那眼角还有血?”

王老爷轻轻一晒:“贤弟这你就不知道了,你知道走海路除了遇到风浪之外,时间长了,还会得种怪病,先是牙齿出血,再是眼角和脸上也会出现淤血,时间久了,命都丢掉的人不少。”

原来还有这等怪病?桃姑恍然点头,王老爷叹道:“只是商人逐利是本等,所以这些佛朗机人远隔了千山万水也要往这边来,虽说危险,利息也是大的多,方才那些茶叶,拿了回去,在他们本国足足可以卖出三百两一担,他再把从本国的货物一出脱,这一来一去就是八九倍的利息。”

听了王老爷这番话,桃姑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不由低下了头,随即又想起什么,笑着问道:“既这么大的利息,那怎么无人往他们本国去了,反倒把银子让他们赚了?”

王老爷摇头:“我们这里最大的船最多不过就是能到波斯那边,也不知这佛朗机人的船是怎么造的?他们的反而可以一直远航,到了波斯那边的话就要趁了佛朗机人的船,但这样的事情他们也不答应,所以也少有人到那边去。”

那也就是说有人到过那边?桃姑的眼不由变的晶晶亮,不能做生意,去那边游历下开了视野也好,王老爷已经看穿桃姑所想:“他们信的不是佛,而是天主,要趁他们的船,必要信了他们的天主,受了洗礼才可,不然就趁不了,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

桃姑不由泄气,难道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去往异国吗?那两个佛朗机人重又走了进来,王老爷止住谈话上前重新行礼,老一些的坐下后又嘀咕了几句,王老爷点头对桃姑道:“现在他肯出到一百二十两一担了。”

一百二十两,也就是说又多赚了四百两,桃姑没想到不过瞬间,这钱数又往上跳了,咬下下唇对王老爷道:“我是不懂的,还请王老爷替我拿个主意。”王老爷没想到桃姑会这样说,反倒愣住,不过既然桃姑这样说,王老爷也就回身对那人说了几句。

听了王老爷的话,那人顿时喜笑颜开,看来生意成了,果然王老爷吩咐伙计拿过一张纸,这纸好像是合同样的,却是印出来的,而且一半中国字是桃姑能看懂的,另一半想是佛朗机字,桃姑就看不懂了。

王老爷饱蘸浓墨,在空白处填了双方的姓名,所买的货物还有价钱,又让他们在骑缝处盖了章,签了双方的名字,王老爷也落了个名字,这才从骑缝处剪开,一人一半。

这佛朗机人收了另一半合同,从随身带的匣子里取出个钱袋样的东西,从里面倒出一些银子来,这银子不是成锭的,也不是散的,竟是一块块圆的,上面还铸了人像,背面有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桃姑知道这些定是佛朗机国所用的钱币,无需大惊小怪,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心,王老爷接过那些银钱,数了数重新放到钱袋里交与桃姑:“这是定钱五十两你先收好,等明日他们去船上拿货时再把剩下的银子带来。”

桃姑接过钱袋,却又觉得不好,把钱袋又递于王老爷:“不是说一担要抽三两银子吗?这些就先拿去。”王老爷一愣,随即又还回去:“你先拿着,等拿了银子再说旁的,况且,”王老爷顿一顿,并没说下去,桃姑不觉又有些脸红,王老爷定是明白自己手上没多少现银才这样说的。

生意谈成,佛朗机人也没多耽误,说了几句就告辞了,直到送他们走后,桃姑才觉得放松下来,手里的钱袋已经被自己捂出了汗,手心热热的,不知道是天气热还是自己紧张的缘故,王老爷正要进去,见到桃姑这样,笑道:“你这是头一遭,等日后熟了就没什么,当日王兄弟初来的时候还不如你呢?”

是吗?桃姑眨眼,王老爷不由一笑,看她的年纪和自己离开时候妹妹的年纪差不多,不过自己的妹妹已经是一个后院的当家主母了,而她?想起自己妻子所说桃姑的身世,王老爷微微摇头,能在走投无路中找出一条路,她也算个奇女子。

这里既已无事,桃姑回了自己所住的屋子,这时方把那些银钱拿出来,细细的一个个瞧,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的?银钱上的人物真是栩栩如生,竟连胡须都能数的清楚,看完了正面又翻到背面去看,背面上的字就不认识了,桃姑皱眉在上面摸,这些银钱拿回去还要重新化掉了才能用出去,不然还会让别人觉得奇怪。

“这些银币等到了爪哇岛时,可以换成香料,或者去换成宝石,这样就不用要化掉这么麻烦。”陈大爷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桃姑一大跳,抬头去望,原来是陈大爷恰好经过她窗前,桃姑急忙要站起身,偏生越忙越乱,把那些银币掉了一地。

桃姑又觉得脸热热的,倒不知道是要先行礼呢还是先捡钱,愣在那里,陈大爷已经走进来,弯腰捡起一枚:“这正面的像是佛朗机人的国王,这背面的是他们的年份,就和我们的年号一样,不过佛朗机人不用年号,而是用他们的主诞生时候做年开始的,今年是他们的一千六百三十九年。”

午间的阳光照的那枚银币亮闪闪的,桃姑不知道是太阳光刺眼还是眼前这个男人刺眼,她伸手接过银币,忙乱的把银币放到钱袋里面,但是这样总是不大礼貌,定一定心桃姑问道:“大爷知道的这么多,在下却不知道何时才能似大爷这般。”

逆着光,陈大爷的脸似乎在黑暗里面,他似乎笑了又似乎那张脸的表情没有变,桃姑觉得自己的脸又开始有些热辣辣的,但是想起刘夫人所说,自己现时既着了男装,就要什么人都见,随即补上一句:“在下还想讨教大爷佛朗机语,也不知大爷可否有空?”

陈大爷的眉挑了挑,难道陈大爷嫌自己什么都不懂,还是嫌自己太贪婪?桃姑心里出现了无数个可能性,就在要把说的话收回的时候听到陈大爷的声音:“讨教不敢当,既是乡里,帮衬是应当的。”

桃姑的心这才落了下来,对陈大爷唱个大喏:“既如此,还请师父收了我这个徒弟。”陈大爷被她的举动惹的忍俊不禁,张口轻轻说了一句,桃姑疑惑抬头,陈大爷抛下一句:“那个就是师父,你记好了。”

说完就离开桃姑的屋子,师父,桃姑轻轻重复刚才听到的那个词,努力的把它记下来。

第十五章 楚陶

次日那两个佛朗机人依了昨日说定的时辰到了王家商行,随行还有两个仆从模样的抬着一个大箱子,当了王老爷的面把箱子打开,里面都是银子,却不是昨日那种银币,而是一块块的银块,桃姑自下生到现在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块,觉得手心里又开始出汗,但面上依旧镇定。

上前随意拿起块银块掂了掂,差不多一块银块也有五十来两,想起离家之前为了三十两银子挣的艰难,而现在这么多的银子摆在眼前,桃姑心头一酸,差点流下泪,吸一下鼻子对王老爷点头示意。

王老爷早带着伙计在这等着,见桃姑点头,伙计们上前把箱子里的银块拿出来放到另一口箱子里,一霎时搬完,再在箱子上贴上封条。

这银子就算交完了,佛郎机人看向桃姑,桃姑对王老爷行一礼:“还请王老爷帮着把茶叶交了。”王老爷点头,对着佛朗机人叽叽咕咕说了几句,桃姑竖着耳朵去听,不过就是一两句打招呼的话能听懂。

王老爷对着桃姑做个请的手势,大家一起出去,桃姑此时的心情可以说是无限舒畅,没想到这么顺利,这笔茶叶出了,还有别的货物,照这个行情,最少也能有万把银子,到时再如陈大爷所说,换了香料和别的货物回去,等到了故乡,又能换数万银子,虽没有当日船上所想的三十万两银子之多,却也是个富户,到时裘家那里自然好处置。

桃姑心里想着,面上的喜色也露了出来,王老爷是看的熟了,只是微微一笑,此时已到了陈家船上,张大叔早得了陈大爷的吩咐,带着水手在那里等着,见了王老爷,抢前一步行礼。

王老爷双手紧紧搀住,嘴里说着,就从袖里摸出个小荷包递给他,张大叔恭敬谢过,佛朗机人也丢了两个银币给他,张大叔接了银币,面上的神情了没有对着王老爷那么恭敬。桃姑见了,脸又红起来,怎么就忘了这个?

往袖子里一摸,她是个穷惯了的,昨日得了那五十个银币,紧紧藏在屋里,摸了半天,才摸出一个银币来,还是觉得好看才带在身边的,拿出那个,桃姑满面通红的递给张大叔:“大叔,累了你,这个拿去玩吧。”

张大叔见她这样,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桃姑见他不收,脸都觉得快要烧起来了,好在原本就黑,被这海风吹了几个月更加黑了,红也只能微微看的出来,张大叔见她如此,想了想行礼接过:“谢过楚二爷。”

桃姑觉得自己的耳根都在发烫,王老爷他们已经进舱,张大叔也赶到前面伺候,桃姑长出一口气,这怎么赏人还真是学问。

到了货舱,把茶叶交于佛朗机人,陈家的船货舱里面封的紧密,佛朗机人是内行人,只看货舱就知道这货绝无问题,点清数目,把货搬下了船,桃姑看着杠夫把货搬下船,心这才落了下来。

昨夜欢喜过后就开始害怕,怕佛朗机人回去后觉得价格太贵,今日又要还价,还怕这茶叶出了问题,佛朗机人立时就不要了。竟是一夜在枕上翻来覆去,方才虽见佛朗机人把银子送了过来,但没交货,现时见他拿了货去,这笔钱这才算进了自己的腰包,心一松,人也觉得发困,下船时候差点摔倒。

幸好桃姑走在最后,直起身的时候王老爷他们都走在前面没有看见,桃姑扯一下衣服正预备继续走的时候,抬头却看见陈大爷走了过来,顿时有些慌乱,也不知道方才他看到没有,不过桃姑还是停下脚步拱手,陈大爷和王老爷行礼寒暄必,见了桃姑,只微拱一拱手就走了。

桃姑等他走后才想到,自己现时是和他一样的,并不是原先那个要投了陈家为伙计的,可是为什么见到陈大爷还是不由自主的害怕,而不是像刘夫人所说,可以大胆的抬起头来?

回到王家,王老爷把方才那只箱子拿出来,又重新验过银子,桃姑也把那一担三两的抽水付了,因还不走,这银箱又重新上了封条,却不是王老爷的,而是桃姑的封条。

当桃姑在封条上落下最后一笔才长出一口气,这些银子,现在真真正正是自己的了。看着伙计把贴上封条的银子重新放到库房,桃姑轻轻的掐了自己一下,能感觉到疼,看来这不是梦,自己的确做成了第一笔生意。

似梦游般的回到屋里,桃姑直到坐到椅子上时才觉得心情有些平复,剩下还有十五匹绢匹和三箱瓷器,就等着这些出脱了,有人轻轻敲门接着小婉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些东西:“我家夫人遣我送些椰子汁过来,这地方酷热,要时时喝水,不然就会中暑。”

桃姑急忙起身谢过了:“劳你家夫人费心。”小婉把椰子汁放到桌上,除椰子汁外,还有一碟椰肉,看起来洁白可爱,来此数日,椰子汁喝的不少,椰肉是见过没吃过,挑了一块放入口中,闻起来是淡淡的清香,吃起来这香味要浓烈些,不过这有些软,倒有些像是吃熟透的桃子一般。

见桃姑连吃几块,小婉笑道:“这地方虽说扔下把种子就能活,只是这离家万里,带的种子不多,可惜这么肥的地,当地土人竟不知好好耕种,只以打渔为生,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地。”

见小婉健谈,桃姑索性请她坐下,问些刘夫人的事情,只是小婉提到刘夫人的往事时候,口风却极紧,只不过略略说了些,听她话里,倒像是刘夫人和王老爷是父母不允,这才结伴来到这里,初到此地也是吃了无尽的苦,才有了现在的基业。

不过从小婉口中,桃姑知道佛朗机人并不喜中国人来到此地,他们生性蛮横,离国万里跑来占了别人的地方,偏生当地的土人又不习耕种,商贾之道更是不成,只可驱使奴役,要做别的就不成了。

只得招来中国人帮着耕种商贾这些,虽如此他们自然也当别人和他们一样,以横行霸道占地为乐,时时提防着中国人来抢这块地方,万历年间还两次下令驱逐中国人,并大开杀戒,等中国人被杀被撵的差不多时,佛朗机人这才发现没了中国人,耕作商贾等事都没人做了,又招揽中国人来此。

商人逐利为本,再说吕宋这边的货物总比运去倭国等处利息要大的多,渐渐又有人来,只是来虽来了,定居者少,似王家这样的,实在不多。

桃姑听的心中暗叹,这些小国之民,怎么如此的见不了世面?中国地大物博,圣天子温和仁慈,对化外之民只有施恩的,没有寡恩的,别说这样一块地方,就大上十倍,也不想来抢的,这些人想的真是眼皮子浅。

想到这,桃姑不由道:“这佛朗机人若再说话不算话起来,又下令驱逐中国人并大开杀戒,这可如何是好?”

刘夫人的声音已经响起:“小婉,叫你来送些椰子汁,倒坐在这里说个没完,吓到了可怎么办?”小婉急忙起身行礼,刘夫人今日不出门,依旧做了素淡打扮,桃姑也已起身,刘夫人款款坐下:“走一步行一步罢,这里不成就到别处去,实在不成就回故乡去,哪里不能安身呢?”

说的也是,倒是自己有杞人之忧了,刘夫人手里摇着扇子,眼一扫看到桃姑摊在桌上的纸上画的东西,拿起来一看,见是些数字和佛朗机的字,笑着道:“楚二爷真是好学。”

那不过是昨日桃姑睡不着时,拿了银币出来,用笔一点点照着画的,就像小儿初学写字时候一样歪斜,听到刘夫人赞她,耳都红了。

刘夫人提了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码:“这是佛朗机人常用的记数的字,就和我们的一二三四一样。”说着刘夫人还在下面注上了一二三这些,桃姑频频点头,刘夫人又教了她怎么读,笑道:“这些就是最方便的,就算言语不通,用这个字码也是一样的。”

见桃姑求知若渴的表情,刘夫人放下笔道:“其实我的佛朗机语还没陈大爷好,陈大爷还会说他们宫廷里的一套话,还会红毛国的话和倭人的话,你若真想学,还是和他请教的好。”

桃姑只顾着点头,等刘夫人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现时见到陈大爷总还是有些怕的,更谈什么请教?刘夫人摇头笑道:“这不对,你既要出来做生意,就要从最难的开始,以后才能独挡一面,若事事还是在人之后,那可怎么成?”

这话刘夫人昨日就说过了,桃姑点头道:“这话说的甚是,只是我心里总是。”刘夫人轻笑摇头:“凡事总是有开始,你既已出来,自然要好好的做,当日我在闺中,不也从没想过有今日之事?”

桃姑再次重重点头:“说的是,我此时既不是当日的闺中女子,也不是裘家媳妇,只是楚陶,楚陶自然和楚桃姑不一样的。”

第十六章 惊吓

桃姑既这样想,处事也要灵活些,见了陈大爷,也敢请教一些事情,陈大爷人虽不多话,却是桃姑凡有问的,他知道的都能答了,这样的日子倒也过的快,不觉来此已有半月,那些货物渐渐已经出脱完了,连那三十担的粗茶也每担二十两的价格出脱了,算一算,桃姑囊中已有了万两银子。

当那明晃晃的万两银子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桃姑还是觉得手在发抖,想是一回事,见到银子又是一回事,她有瞬间说不出话来。

刘夫人是瞧习惯了,只是抿着嘴不说话,王老爷在旁边呵呵一笑:“楚二爷的这银子,是要重新换成货呢?还是就带了这么多银子回去?”这问话声总算把桃姑从看到银子的震惊中叫醒过来,她愣了下才道:“这么多银子,路上也不方便,只是不知道要换货的话,可换成什么?”

刘夫人屈起手指开始算起来:“这可换的可多着呢,香料,宝石,各种佛朗机来的新鲜玩意,自鸣钟,做的好的玻璃东西,只是佛朗机国来的东西不多,买的起的人更少,不如你还是换宝石和香料,宝石要凑巧,这香料的话,陈大爷的船还要去苏禄和爪哇,你就趁他的船去。”

刘夫人说的快速,桃姑听的认真,等听完了又起身行礼道:“来此若不是有贵伉俪,哪里知道这些生意道路。”刘夫人扶她一把:“楚二爷,你别样都好,就是礼数太讲究了。”

王老爷在旁只但笑不语,等她们两都直起身来才对刘夫人道:“娘子,不是楚二爷礼数太讲究,是你离乡太久,不知道礼数了。”刘夫人的面微红一红,眼珠一转看着他似笑非笑的道:“去,嫌我礼数不周,你又好到那去?”

来此数日,桃姑已经惯了王家夫妻这样会当着外人的面开些玩笑,而不是她瞧惯的那种。说笑一会,把银子依旧寄在王家,桃姑径自去寻陈大爷,问他趁船同去爪哇的事情。

陈大爷却不在房中,房门紧闭,从开着的窗子那里望去,里面也是空空荡荡,难道说是回去船上了?桃姑心里暗想,从后门转出去往码头走去。

此时已是六月,沿着海边一路走去,海风轻抚,觉得舒服很多,桃姑边走边随意捡起海滩上的贝壳,不一时就捡的满把,想起小时候在家乡玩耍,用草把那些小野果穿起来,当做手镯在用,桃姑不由想用什么东西把这贝壳也串起来。

海滩上除了贝壳就没有别的,往袖子里一摸,好像还有条绸带,把绸带取出来,小心的穿过贝壳,穿过一个,剩下的就好穿多了,不一时那些贝壳已经被绸带穿成一串,桃姑举起这串贝壳,迎着太阳,这些贝壳光洁的有些透明,头挨着尾,看起来倒十分好看。

“楚二爷可着实有闲心,也不知穿了这东西,是想送给哪家的姑娘?”有调侃的声音响起,桃姑抬头一看,原来已快到码头,出声的是别的船上的人,自己此时做了男装,还举着贝壳望来望去,着实忘形。

桃姑忙把贝壳链子往袖里一放,对那人行礼:“不过是闲着无事做的,你们这是要回去了?”来人点头:“趁着海风先回漳州,楚二爷还要随陈家的船往爪哇吗?”怎么人人都知道陈家的船要往爪哇去?

桃姑心里暗道,但面上还是和平时一样:“也不知陈大爷让我让我趁船呢?这不就是来寻他。”那人手一指:“方才还在这里和我说话,才上船去了。”

那自己拿着贝壳链子在哪里看的样子陈大爷也看到了?桃姑心里的尴尬又开始加深,但还是谢过那人上了陈家的船。

陈家的货物已经出的差不多,那些水手白日也只有两三个当班的在这守着,旁的都上岸去了,桃姑一路上来,几乎无人一样,虽在这船上时间长,但除了自己的舱和货舱之外,别的地方都没去过,上了船竟不知道往哪里去?

站在船口定一定心,侧耳听听哪里有人声?但船里依旧寂静一片,除了偶尔能传来的海浪拍船的声音,这船上竟似没有人一般,和平时来的时候到处都是纷纷攘攘的人声不一样。

虽是大白天,桃姑却觉得有些害怕,小时候曾听过的鬼故事开始冒出来,她咬下下唇,小心翼翼的往里面走,脚步声放的越轻,就越觉得那些紧闭的舱门后面会不会伸出一支手来把自己抓进去。

已经走了一半,还是没见到人影,听到人声,桃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了,她一边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一边强自把那种想拔腿往回跑走的念头打消掉,快要走到船头,已经能看到船头光的时候,靠桃姑这边的舱门突然打开了。

这突然而开的舱门吓了桃姑一跳,难道真的有鬼?她强迫自己去看那舱门处出现的人,偏生那舱又开着窗,后面太阳照了过来,一时看不清楚,倒觉得那人的脸是苍白一片,自己吓自己本就恐怖,桃姑这下差点叫出声来。

已经听到那人开口:“楚二爷是来寻大爷的吗?”这一开口桃姑才听清楚说话的人是张大叔,忙把快要跳出腔子的心又咽了下去,对张大叔道:“不知你家大爷可在?”

张大叔呵呵一笑:“大爷就站在窗口,难道楚二爷没看到吗?”桃姑觉得脸上又一热,不过嘴上还道:“方才阳光炫目,确是没看到你家大爷。”说着走进舱,这舱桃姑从来没进来过,看起来比自己在船上的舱房要大一些,桌椅俱全,陈大爷正站在船口往外看,见到她进来,手微一抬:“楚二爷请坐,不知为何事来。”

桃姑方才那乱跳的心好容易才平静下来,也不落座,只是笑道:“听的陈大爷的船过几日要去爪哇岛,在下想去爪哇岛采买些货物,却不知能否依旧趁船?”

这件事有什么不可以,陈大爷却没回答,只是看着桃姑,半天才道:“去爪哇岛的海路比往吕宋的海路要险,楚二爷的胆子,只怕还是在吕宋等我们吧。”

桃姑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原来方才的一切他全看到了,这也是,哪曾见过大男人害怕一条空船的道理?桃姑此时也不想追究他怎么看自己的行动,只是红着脸道:“在下在家中是幼子,少时祖母带着,为了不让乱跑,总是要吓唬下说那些地方有鬼怪之类,并不是生来如此。”

说完这话,桃姑自己都觉这话听起来很有破绽,陈大爷微微一笑,开口道:“你是幼子,家里长辈又宠爱,现时被你兄长赶了出来,话里对你兄长还无怨忏,实在是个君子。”这话说的桃姑不好意思起来,当时是朱三编的身世,没想到此时被陈大爷拿出来说,这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坐在那里手心却又开始出汗。

陈大爷也不等她回答,只是对张大叔道:“这里的事快完了吧?”张大叔恭敬答道:“银子都已入舱,该采买的货物也采买好了,后日就能开船。”

采买货物?桃姑的眼又亮了起来,张大叔对桃姑道:“这吕宋也有些香料,宝石,银子还能兑成金子,楚二爷何不也在这买一些,省的那许多银子不方便。”

桃姑看向陈大爷,陈大爷还是那样淡淡的神色,桃姑刚想托张大叔,张了嘴又闭了起来,张大叔倒笑了:“左右现时我也没事,不如就陪楚二爷走遭。”

桃姑连连点头,这可是好事,辞了陈大爷就出来,等和张大叔走到码头上才跺脚道:“怎么忘了,陈大爷还没许我随船而去。”说着就要重新回陈家的船,张大叔也不拦她,只是笑眯眯的道:“楚二爷,既让我随你而去,自然也就允了。”

桃姑松了一口气,对着张大叔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又继续跟着张大叔走,没看到张大叔在她走后的摇头。

第十七章 宝石

在张大叔的带领下,桃姑头一次踏足了专门做交易的地方,这里的人不多,就算桃姑和张大叔衣着朴素,里面的伙计也一样的恭敬。

照样商行老板迎出来,这商行主人却不是中国人,但穿着和佛朗机人又不一样,桃姑来此半月,知道这里什么样人都有,所幸此人讲的一口官话,虽然生硬些,比起桃姑那三脚猫的佛朗机语好了很多。

寒暄几句,当知道来意的时候,商行老板打量了眼桃姑,桃姑不由又有些发憷,自己的穿着和这屋子里其他的来客比起来可有些寒酸,不过这主人还是吩咐伙计拿来一包包的宝石。

当布被打开,宝石呈现在桃姑面前的时候,她差点尖叫出来,就算是最美的美梦里面,都没见过这么灿烂夺目的宝石。

那似血一样鲜艳的红宝石,还有天空一样蓝的蓝宝石,桃姑使劲忍住才伸出手很淡然的摸了下那些宝石,宝石触手很清凉,只是不知道成色如何?可是这也不会看啊?

桃姑学着别人的样子拿起一块宝石凑着阳光看起来,只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反倒对着阳光的时候拿眼被刺的有些疼,也不知道行情,桃姑转头看看张大叔,张大叔自从进来就站在桃姑身后,垂手侍立,一副唯主人之命而从的仆人模样。

见张大叔这个神情,桃姑放下宝石,那主人的眉不由微微挑了挑,这是个面生的人,还当他什么都不知道,谁知对自己的货却不声不响,难道说自己这双眼也有瞧错的时候?

主人还在思量,桃姑牙一咬,起身道:“这些货还请收了,在下先行告辞。”那主人不由愣了一下,这些货的确不算上好,但看着眼前这人的打扮,想来这样成色的货已经够了,主人站起身,想开口留住桃姑,转念一想又止住了。

等出了商行,桃姑才气吁吁的问张大叔:“大叔,你方才为何一句话也不说。”张大叔抬起眼皮瞧了瞧桃姑,脸上的神情有些变幻莫测,桃姑心中不知道张大叔这是什么反应,只得耐心等候。

半天才听到张大叔开口道:“楚二爷,小的斗胆问你一句,你这做生意是想长做呢还是只做这一次?”这倒问住桃姑了,她满心想的是赚到钱怎么复仇,从没想过此后的事,张大叔见她沉吟不语,手捻了捻颌下的胡子:“照这样的话,楚二爷不过是只走这遭,那小的就劝楚二爷也别采买这回头货了,留着银子回家去吧。”

若是没有去看过那些宝石,张大叔说这些话桃姑也不着恼,现时既已看过,怎么才来说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