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竹则在筹划茶楼的开张,因为她前世的母亲就是做这个,她对此一点也不陌生。经过一个多月的准备,宜竹家的茶楼“陶然居”低调的开张了。说是茶楼其实只是上下两间门面而已。装饰以竹木家具为主。一楼为通间,摆了十几张桌椅。楼上勉强算是雅间,用竹屏和木屏隔开。

茶楼所用茶叶是杨明成托了乡亲从蜀地运来,烹茶的茶釜用的是茶圣陆羽所造的风炉,状似古鼎,方耳、宽口、长肚。这种茶釜用起来方便,看上去典雅,据说其中还掺杂着儒家思想。

这个时代的茶点倒是挺丰富,小巧的粽子,绿豆糕、精致的饺子、肉脯、肉干、蜂糕、排叉、盆糕以及各种面点等等口味是应有尽有,宜竹又添加了茶叶蛋和鸡蛋糕等简单的点心,更复杂的她也不会。

宜竹在茶楼入口处,竖了一快大白板,旁边有笔墨,茶客诗情勃发时便可挥笔留下墨宝。本朝吟诵成风,但凡认字的人都喜欢吟上几句。而茶也有助文兴、壮诗情的作用,“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正是这种写照。宜竹还特意雇了一个粗通文墨的跑堂,客人不多时,就让他把白板上的诗词抄下,然后再让父亲抽空誊写清楚,将来好辑诗成集,摆在门厅充门面。

宜竹亲自裁纸、装订、编页码、包装封皮,制成了一本手工线装书。她没料到她这个很简单的做法后来倒是风行一时,原来这个时代的书一般都是轴形式的,宜竹起初还以为线装书早就存在呢,她的大伯倒是借此机会发了一笔小财。当然,“陶然居”也因此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

这些线装书做成后,她先是给每个题诗的原作者赠送了一本,剩下的全放在书架上供客人翻阅,她还给每个原作者发了润笔费——免费喝茶一个月。另外宜竹请人抄了些十几本典籍放在架上,供人随意翻阅。茶楼有时还会请些卖唱和说书的人来表演一番。很多清贫学子、悠闲老人、外地客商游子纷纷慕名而来,他们常常点上一壶热茶,几碟点心,或是朋友小聚谈心或是翻书消遣或是高谈阔谈一阵,或是听书看戏。陶然居的生意逐渐稳定下来,虽然不会日进斗金,但好在进项稳定,管理起来也颇为清省,有时还得听至些有价值的小道消息。宜竹时常身着男装,摇着扇子,坐在楼上的雅间中品茗读书看帐。

这日,茶楼里来了几个不速之客。这其中就有秦靖野和郑靖北,郑靖北是好奇心强,每有新开的酒肆茶楼他都会欣然光临。秦靖野认为自己是盛情难却,当然,他心里也十分好奇,这么久长时间无意的冷落,她见了自己会如何?

众人一进门厅,茶楼伙计连忙热情相迎:“几位公子是在楼下还是要雅间?”

郑靖北开口道:“雅间吧。”

秦靖野板着脸道:“本人姓秦。”

伙计不明所以,不知他自报家门是何用意,迟疑了一下只好道:“…小的姓王。”

秦靖野:“…”谁问他姓什么了?

郑靖北似笑非笑的解释道:“我们是你们主家的熟人。”

伙计恍然大悟,殷勤笑道:“明白明白,额外送你们两份茶点。”

众人默然,郑靖北一脸同情地看了秦靖野一眼。

不过两人谁也想不到,他们的“熟人”正坐在他们隔壁。杨宜竹起初还没注意,但对方说了几句话她就听出来人的身份了。不过,她并没有立即现身,而是继续坐在原处,侧耳倾听,她倒想知道听听那人嘴里会吐出什么象牙来。

郑靖北等人先是闲谈几句,无非是说些骑马射箭玩乐的事。话题慢慢神展开来,有的人开始状似诉苦实则炫耀得说自己太受女人欢迎,并感到为此苦恼。那人话音一落,旁边的人先是安慰一番,接着话锋一转开始说起了自己的风流艳遇。宜竹暗笑,果然女人和吹嘘是男人的两大永恒话题,古今概莫能外。

宜竹耐心地等着郑靖北和秦靖野的自我吹嘘和艳遇。不知这两人是过度谦虚还是经历乏善可陈,总之他们是一笔带过。

就在宜竹以为这场有关艳遇的吹嘘会就此打住时,不想,一直很少发言的秦靖野却突然来个神展开。

只听他用严肃的、一本正经地语调缓缓说道:“这根本不值得夸耀——这只是寻常女子吸引寻常男子的寻常手段而已。”

此话一出,顿时语惊四座。

其他人觉得这话十分佶屈聱牙,让人听上去如坠云雾。不过也有人听出了秦靖野的弦外之音,眼中流露出好奇的光芒,男人的风流韵事不足为奇,但秦靖野的韵事实在很有打探价值,几个人暗暗交流了一下目光,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最终落在了郑靖北身上。

郑靖北在众人的鼓励下,含蓄地向秦靖野发出了追问:“敢问二郎,什么才是不寻常的女人吸引不寻常男人的不寻常办法?”

秦靖野瞥了他一眼,神情高深莫测,众人屏息静待,半晌,却听他声音平淡地说道:“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郑靖北是好奇害死猫,他紧追不舍:“我不明白,你觉得谁会明白?”

沉默,冷场。秦靖野拒绝回答。

杨宜竹品着茶听得津津有味,就在这时,木制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婢女小麦的呼喊声:“二小姐,夫人和大小姐到了,就等着小姐一起去相看呢?”杨宜竹略有些埋怨地看了小麦一眼,这丫头怎么还是这么咋咋呼呼的。更为惊讶的却是郑靖北等人,他们没想到杨宜竹竟然坐在隔壁。

秦靖野微沉着脸,动手把木屏风挪开,两人四目相对。宜竹先声夺人地说道:“没想到你们竟会莅临敝店,我从早上开始就坐在这里查帐。”

其他几人一起惊讶而又好奇的打量着杨宜竹,他们的目光在两人脸上轮流巡视,触觉灵敏的人已经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郑靖北赶紧出声打圆场,他将陶然居从摆设到格调大力的夸奖了一番。他目光含笑、意味深长地总结道:“总之,这是一处不寻常的地方。”

第十七章相看他生厌

杨宜竹假装听不懂郑靖北的言外之意,谦虚笑道:“郑公子谬赞,小店仓促开张,器具简陋,让诸位见笑了。”他们家刚了城外的宅子,手头余钱有限,因此只能将就着开了这个茶楼,宜竹打算着等以后资金充裕了再重新修缮一番。

郑靖北一边跟杨宜竹说话一边偷眼打量着自家堂哥,他有些明白这人最近行踪诡秘的原因了。

秦靖野的神色十分肃然,那副不苟言笑的正经模样,很难让人与刚才的那番有自吹自擂嫌疑的不着调的话联系在一起。秦靖野的目光在杨宜竹身上打了个转,用秦靖野式的口吻对陶然居进行了秦靖野式的评价,只听他用耐人寻味的口吻道:“此处妙就妙在窥听毫无阻碍。”

杨宜竹神色怫然,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他什么意思?难道她是故意偷听的吗?

杨宜竹略略一想,就笑着重复一句:“秦公子,我从早上开始就坐在那里。”谁知道你会来这儿?她是闭门店中坐,二货自动来。众人兴致盎然地看着两人。

秦靖野上前一步,用清冽的声音,很是含蓄地轻声提示道:“可是,今早我在朱雀大街上接到了贵店的一张请贴。”

宜竹哑然失笑,正色解释道:“那是敝店的广告——广而告之小店开张。”

这时,郑靖北瞅准时机从袖筒里拿出一张怪模怪样的纸张:“二郎你说的请贴是不是这个?我正是看了它才知道陶然居的。”

秦靖野:“…”

杨宜竹暗笑,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她愈来愈喜欢郑靖北这个人了,他是好的猪队友。

不过,杨宜竹忘了世上还有乐极生悲这个词。她刚感叹完别人好猪一样的队友,她的母亲和姐姐却来了。

一听到两人那洪亮清脆的声音,杨宜竹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地一滞,她生怕两人当众出丑,便笑着跟向众人招呼几声,匆匆抬步下楼。

平氏一见了二女儿,便拉着她眉飞色舞、连珠炮似地说道:“…哎哟,你孙大婶真是个厚道人,她的那个娘家庭侄子果然不错。人长得十分俊俏,又能说会道,就是家境稍差些,不过也勉强过得去,他爹好歹是个八品…我和你姐姐正好在坊里碰到了他和孙立才,他一会儿来茶喝茶,你也帮着看看。”宜竹应了一声,她早知道母亲一直在为姐姐的亲事操心奔走,也知道姐姐经过几次打击后,已经不再想钓金龟婿了,她准备钓银龟婿。没想到最后却和孙家扯上了关系。不过,她也真心希望姐姐能觅得良人,这个人她自然是要好好看看的。

宜竹跟母亲说着话随意扫了姐姐宜兰一眼,对她的穿着打扮不禁暗暗摇头。她今日显然下了功夫装扮:上着朱红色交颈短袄,下系一条粉红间粉绿的间裙,这种间色裙是撞色搭配,十分挑人,宜兰根本撑不起来,将她的气色衬得很差。她的肩上缠绕着杏黄色披帛,额头上贴着梅花翠钿,抹了厚粉,双颊上点着面靥,嘴唇涂得血红,看得让人发憷。头上插着四五根钗明晃晃金灿灿的钗子。这么一通打扮将她原本的小家碧玉似的清新风致破坏殆尽,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感。

宜竹默默叹息一声,张口想说些什么,想了想又憋了回去。每个女人都不喜欢别人对自己的衣着打扮指手画脚,宜兰在这一点上更甚于别人,她还是回家后悄悄跟母亲说吧。

三人正说着话,伙计小王洪亮招呼声又响了起来:“两位公子,你们楼上还是楼下?”

平氏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她们要等的人来了,她悄悄拽一下宜竹的袖子:“来了,你好好看看,替你姐姐把把关。”

宜兰一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进来,脸上顿时飞上一抹绯红,一双眼睛熠熠生辉,带着微微的羞怯。神色既不安又兴奋,双手使劲地绞着帕子,既想佯装害羞又想抬头去看。看样子,她对这个人上了心了。

宜竹的目光略过孙立才,落在他旁边的男子身上,那人生得果然不错,身材颀长,容貌俊美,一双眼睛明亮灵活。这个男子正是孙立才的表兄章文生。他母亲早逝,跟姑母章氏十分亲近,待他年纪稍长,马氏便开始为了他的终身大事操心。章氏见杨家炙手可热,杨明成也跟着升了官,她就动了心思。她抽空把侄子叫来,如此这般试探了一番。再说这章文生,他自幼就跟一般人家的孩子不同,他少年老成,性情稳重且有心机,颇有口才。他见杨家势头正盛,多少也有些攀附的心思,因此他想着只要女方能入他的眼,他就应下这门亲事。

今日在坊里和平氏母女相遇时太过匆忙,他只略略扫了宜兰一眼,今日来茶楼便存心看个仔细。他看到宜竹时,觉得十分满意,虽然她身着男装,他也不怎么介意,长安的风尚就是如此,女子身着男装胡服不足为奇。

孙立才看他目光所落处,便知道他看错人,只得尴尬地笑着提醒旁边那个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女子才是他要相看的。

章文生一看宜兰那种装扮心里就有三分不喜,他耐着性子在脂粉和珠钗中试图还原她的容貌,结果又添加了两分不喜。

孙立才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表兄的神色,一看他这副神色,心中不由得一咯噔,一种隐秘的情绪驱使着他极力撮合宜兰和表兄,他结结巴巴地为宜兰说好话:“她平常不这样的,好歹算得上略有姿色,性情也不错。”

章文生根本听不进去表弟的劝告,他自认为自己是个极有主意的人,便当机立断道:“如果是旁边那个,倒还得说得过去,若是那个大些的,就算了吧。只是白白让姑母忙活一番,我实在心中有愧。”

孙立才一时不接什么好,章文生说着话已经起了身,招呼伙计结帐。

伙计小王大致扫了一眼桌上的碗碟,爽快地说道:“一共十文,那碟点心是额外送的——我们东家吩咐了,凡是熟人都有赠送。”

小王的声音中气十足,正好让正在下楼的秦靖野听个正着,他额上直冒黑线,敢情对方认为他纡尊降贵自报家门就是为了得到两碟茶点?不过最可气的还不是这个,他原本以为的特殊请贴其实不过是一张什么“广而告之”而已,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到了楼下厅堂以后,秦靖野发现,让他不可忍受的远不止上述两件事。郑靖北状似漫不经心地提醒他说,宜竹可能在相看夫婿。秦靖野眯了眼睛,冷冷一瞥,便发现了端倪。

秦靖野的目光冷冽刚硬,仿佛有穿透力一样,本来冷静自持的章文生一接触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的矮了一截,他收敛心神,飞快地打量了一眼气势汹汹的某人,一看他衣着华贵,器宇轩昂,神色桀骜,心中不由得又怕又喜,他飞速地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年龄段的京城贵公子。电光火石间,便明白了这个人是谁。章文生不解地打量着这个简陋的茶楼,心头疑云大起。这里只是平头百姓的消遣地,那些贵人一般不会来这里,那么他们…

孙立才是在南郊野餐时见过这这两人,便悄声将他们的身份告诉了表兄。章文生心头欢喜得突突直跳。他极力掩饰着面上的激动神色,做出一副淡定、悠然的模样。

宜竹一看郑靖北他们下楼来了,忙笑着迎上来道:“怎么才来就要走?”宜竹在跟郑靖北说话的同时也没忽略掉孙立才和章文生。事实上,宜竹也有意借此事近距离的观察章文生。这一观察还真让她有所收获。方才她离得不太远,她看到章文生面上的表情,先是较为满意然后是不屑再接着便是无动于衷,甚至起身要走。可是秦靖野和郑靖北一下来,他刚刚迈出的腿又收了回来。

宜竹在观察章文生,章文生也在看他们。很快,他就机敏地察觉到秦靖野看自己的目光不对劲——欲盖弥彰的凶和狠,假状不在意的在意。他隐隐约约地摸索出了一点眉目。

就在这时,平氏开口说话了,她跟往常一样,老生长谈的夸耀自己的女儿——这次夸的是宜兰。章文生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扫过宜兰,莫名地觉得她比刚才顺眼了许多。

宜竹实在不想让母亲在郑秦等人面前出丑,就拿作诗一事来遮掩,——她诚挚地请众位留下墨宝。这帮少年自然不会放过显示自己才华的机会,他们稍稍推辞一番便接受了。

这些人每赋诗一首,宜竹便郑重地收起来,说要做为镇楼之宝。

轮到秦靖野时,对方显然对这种千篇一律的说法颇不满意,他握笔询问:“在下的诗也只做为镇楼之宝?”

宜竹瞥了他一眼,语气悠然平淡:“不,用来镇邪。”

第十八章杨府赴宴

用他的诗来镇邪?亏她想得出!秦靖野气得几乎快要内出血,他何曾受过这种怠慢和奚落。

他瞪着她,宜竹若无其事的别过脸,无视他。他很想巧妙的反击一句,无奈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好吧,好男不跟女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秦靖野安慰并治愈了自己的内伤,在众目睽睽之下,耐着性子憋着气做了一首应景诗。

杨宜竹也知道适可而止,没让他再吐血,反倒客气地夸了几句。秦靖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做为回应,这几句不痛不痒的夸奖怎能抵消前面的打击和冒犯?

两人眸中暗潮涌动,敌意与挑衅并飞,但表面上仍是一片祥和。

章文生在一旁察言观色、伺机而动,他刚想好说辞正要上前卖弄一番,谁知秦靖野做完诗后后,便要起身带着众人离开。章文生空想了一堆好话却无人施展,他不由得有些懊恼。

秦靖野的人虽然离开了,但因他而起的涟漪才刚开始荡漾扩散。首先是平氏,她毫不掩饰对二女儿的高超手段的高度赞赏。不过,她今日的主要目的是推销大女儿,所以她的那一套褒词全用在了宜兰身上,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章文生悄悄地将先前的不满一点点收起,开始重新审视起这一家人的价值来:宜兰本人不怎么样,但她的父亲还行,最主要的是她的族伯有本事。如今再加上她妹妹很可能会攀上秦靖野这个贵人。这后两条为宜兰增色不少。

还有就是他到目前为止,根本没有机会攀上高亲,这杨家勉强算是一门适合的婚事。章文生思虑清楚后,便彻底改了态度,对待平氏十分礼貌,举止行为十分让人喜欢,夸起人既含蓄又精准,其逢迎本领不亚于杨明成。他把平氏哄得欢喜异常,宜兰的脸更红,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时不时的偷觑着心上人。宜竹在旁边不动声色的察看着,间或跟孙立才说几句家常话。

众人说了一会儿,章文生躬身施礼告辞平氏母女三人,他临去时还不忘用耐人寻味的目光深深地看了宜兰一眼,宜兰的心几乎漏掉半拍。

章文生和孙立才走后,宜竹她们也到了回家的时间,宜竹回头给伙计安排了一些事宜便跟着母亲和姐姐坐着驴车回家。

路上,平氏兴致勃勃地问宜竹:“竹儿,你说章文生这人怎么样?”

宜竹看了一眼姐姐,斟酌了一下字句,很谨慎地说道:“娘,我觉得这人太过灵巧圆滑,他起初似乎不大满意…咱们家,可后来不知怎地又突然改变了态度。反正我觉得这人不太可靠,要不,娘你再好好看看。”

此时宜兰的半颗心都系在了章文生身上,她对妹妹的说辞十分不以为然,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了下去。平氏也说,抽空去他家附近察访一下再说,再者还要跟丈夫商量商量。宜竹想着反正今日只是相看,并没有定亲,还有父亲和祖母把关,因此她也没再多说。

此后半个多月,平氏派人去明查暗访章文生,杨明成整日忙得脚不沾地,他除了衙门里的事,还要去杨府帮着监督建造府邸的事。

平氏一听说杨府要建府邸,立即惊讶地反问道:“怎么又要造屋?他家那栋让人眼馋的宅邸不是前年刚建的吗?”

杨明成的神色既忧虑又无奈:“那些贵人的心思咱可猜不透,说是嫌宅子不好,要重新翻盖。唉,你们不知道,那银子花得就跟流水一样,看着让人心疼。再有钱也不能这么造啊…”

平氏拍了一下大腿,既羡慕又妒忌,忍不住又感触自家买栋宅子还得跑到城外的伤心事。

杨明成又道:“听说明年魏国夫人、韩国夫人等三夫人也要建造别苑了。目下风水先生正在勘测,前些日子还到了万安县,把我给吓了一跳,他们可别选了万安,选了荒地还好说,万一侵占良田民宅可如何是好。”

转眼间就到了十一月间,杨家的新宅终于落成,十一月初六这日,凡在京城的杨氏族人都受到了邀请,宜竹一家自然也在其中。他们一家除了宜竹外,个个都倍感荣幸。平氏一边向街坊邻居炫耀一边积极为女儿准备新衣准备礼品。

杨家新宅座落在安仁坊前排,并得到特许临街开了一门。新宅巍峨壮丽,美轮美奂,有一种傲视群伦的张扬华贵气派,跟府邸主人的气场十分吻合。门前侍女如云,宽敞的车马场上穿梭着宝马香车。门外宾客高声喧笑,门外鼓乐齐鸣,笙箫阵阵。

宜竹一家人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侍女和小厮上前引导。父亲跟着小厮去了别处,她们则跟着态度不甚热情的侍女徐徐进了涂着朱漆挂着铜环的大门,绕过曲曲折折的藻彩回廊,最后步入了偏厅。杨家也人也分三六九等,像宜竹他们这种远支偏宗,只能呆在这不起眼的偏厅。——这种不起眼是相对于前面的金碧辉煌、奢华到极致的正厅而言。以他们的眼光来看,这也足让他们一家震撼不语、自惭形秽。

平氏和宜兰睁大眼睛打量着厅中的珊瑚树、雕花楼空小金鼎、沉香短几、翡翠屏风,拼了命的试图刻在脑子里,以便回去以后好拿出去贩卖。

两人正看得入迷,这时走来两个身着华美锦衣的妙龄少女,她们隔着老远就开始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十三婶,十七妹,你们这是怎么了?”

平氏一看这来人正是杨明义和杨明利的女儿宜薇和宜芳,忙谄媚地笑着招呼:“两位侄女,许久不见,你们出落得愈发好看了。”

宜薇微微瞥下嘴,敷衍着应了一句。平氏忙跟两个女儿使眼色,让她们跟这二人说话。

宜兰十分羡慕的打量着宜薇身上的银泥霞帔和光彩夺目的七破涧裙,用夸张的口吻将她从头到脚的夸了一遍。

宜薇宜芳根本不领情,她们在杨家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尴尬阶层,很多时候还要巴结奉承比地位比他们高的宜君宜丹姐妹几个。但面对宜竹他们这样的人家时,这一家又牛气十足,说话冷嘲热讽、夹枪带棒,让人下不了台。

宜薇在跟宜兰说话,宜芳便笑着转向了宜竹:“十八妹,看样子你家比以前强多了——我记得去年你来时穿的可是前年的衣裳,不过,幸亏十三婶手巧,硬把它改成了当年时兴的样式。”说到这里,她用丝帕掩着嘴咯咯娇笑起来。

平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显得十分尴尬。宜兰紧咬着唇,刚想反击,立即又被平氏用眼神制止住了。

宜竹无语地看了看宜芳,靠打击别人来彰显自己的优越感,这人的心里得有多扭曲啊。不过,她以前就见过这种人,面对她的攻击,你越愤怒,她的快感就越深。宜竹面上不恼不怒,微微一笑道:“这件小事我都快忘了,想不到你竟记得,这也难怪,听说当年五堂伯刚进京时跟我们境遇差不多,咱们两家也算是同病相怜。”

宜芳面上的得色渐少,微微地有些恼意,她十分不乐意提及自家的落魄之事,因此便不再提此事,她接着又将矛头转向了宜竹的父亲:“听说十三叔高升了?”

宜竹答道:“是升了,这多亏了堂伯提拔我父亲。”

宜芳得意地笑笑:“堂伯提拔你父亲是应该的,毕竟像他这般会说话的人不多。”她这是在暗讽杨明成喜欢拍马溜须。

宜竹坦然接道:“姐姐过奖,要论说话办事,我爹远远比不上五堂伯。”大家都一样,谁也别说谁。

宜芳自然不甘示弱,句句紧逼,宜竹不动声色、面带微笑地给予迂回还击。

还好,过了一会儿,又有新客到,宜薇和宜芳不得不起身去招待。

她们一离开,平氏和宜兰就走过来扯着宜竹悄声抱怨诉苦:“她们有什么了不起的,拿根鸡毛当令箭。”

宜竹轻声劝道:“娘,姐姐,你们无须在意,你越介意别人就越打击你。”她虽然不惧怕宜芳和宜薇,但也不想再和她们言语冲突,因此,趁着她们招待客人之时,便跟侍女招呼一声,说是要去逛园子。宜兰怕风吹乱了自己精心梳好的发髻,拒绝跟她一起出去,平氏又被几个相熟的妇人缠住说话,宜竹只好独自一人去园中溜达。走了一会儿,宜竹靠在背风向阳的假山旁歇息沉思,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接着一个清朗动听的声音响了起来:“杨姑娘,真巧,你也在这里?”

第十九章偶遇熟人

宜竹听到声音忙停住脚步,原来这人正是郑四公子郑靖朗。他的脸上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容,迈着雅逸的步态朝她走来。

宜竹微微福了一福,笑道:“原来是郑四公子,真是幸会。”

两人并不熟悉,宜竹本想打个招呼就准备离开,不过,郑靖朗似乎并不打算这样。他不着痕迹地找出了适当的话题:“杨姑娘,我方才在前厅看到令尊和令兄了,并十分有幸与他们倾谈。”

“哦,郑公子见笑了。”宜竹平静无波的神色中多了一些尴尬。以父亲的性格,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巴结逢迎郑家的机会的。

郑靖朗一看杨宜竹的神情,以为自己无意中失言,连忙用歉疚的语气说道:“杨姑娘,请原谅,我只是想寻个话头,决没有别的意思。”

宜竹朝他自嘲地笑笑:“我父亲为人有时太过热情了些。”

郑靖朗脸上笑意不变,颇有感触地接道:“杨姑娘,我能理解你这种心情,也理解令尊的处境,——有时候我们确实不得不这样,这就是我们这类人的悲哀。”

宜竹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觉得这话十分妥帖受用。脸上的笑意也变得越发诚挚,对他的陌生感也渐渐减少。她略有不解的反问道:“郑家祖上有少人也曾出将入相,是京中望族,根本不需要像我们这样吧?”

郑靖朗摇摇头道:“人上有人,京城乃藏龙卧虎之地,我们郑家也没到万事不求人的地步。”郑靖朗说到这里,不由得顿了一顿,接着用严肃低沉的声音继续说道:“更何况郑家在十年前卷入西陵公主事件,导致元气大伤。我们这一辈的年轻人除了大哥都不曾出仕,不过是靠祖上庇荫勉强撑着场面而已。”

宜竹心中微讶,稍稍一想,便明白郑靖朗说的都是实情。十年前郑家卷入到西陵公主和景王谋反事件中险些抄家灭族。也有人说这是武安郡主使的毒计,目的在于报复郑云卿的背叛。此事过后,郑家族人有的被斩有的被流放大西北。武安郡主的前夫郑云卿死因不明,郑靖朗的姨母服毒自尽。从此以后,郑家一蹶不振,从一流世家跌落至三流世家,清而不贵,徒有虚名。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遭此重击,郑家的影响力也非一般人家可比。

宜竹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泛泛安慰了郑靖朗几句,郑靖朗的神色很快就恢复正常,没有再谈此事,转而说起了杨家新宅和京中趣事。他语调快慢适中,谈吐优雅风趣,哪怕是最寻常的话,也让人愿意认真倾听。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到假山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郑靖朗无奈地朝宜竹一笑:“是你的堂姐找来了,我去看看。”

杨宜竹定睛一看,原来是杨宜薇找来了。

郑靖朗紧不慢地迎了上去,宜薇此时也收起了往日的张扬跋扈,竟时不时流露出一副小女儿的情态,她和郑靖朗说着话,还不忘用眼神警告宜竹。

宜竹极有眼色的离开了假山,回到偏厅去了。

大厅中已经坐满了身份跟宜竹家地位相当的女眷。平氏和宜兰正坐在人群中,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京中的新风尚新八卦。宜竹也没往里挤,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啜着热饮聆听邻座的高论。

又过了一会儿,打扮得耀皮夺目的宜薇裹挟着一阵浓郁的香风从外面昂然进来了,她所过之处,众女客纷纷起身招呼。她粉面含春,笑意盈盈,比方才和气了许多。路过宜竹身边时,她竟屈尊降贵坐了下来。

“十八妹,”宜薇笑着招呼一声,宜竹脸上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

宜薇笑意更盛,“方才宜芳妹妹出言不逊,你可别放在心上。”宜竹心中暗笑,宜芳是出语不逊,但她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可现在她却滑稽地替别人道起歉来。

宜竹心里这么想,面上并没显露,她们反正一年也见不了几回面,既然对方这么说了,她不介意装装大度,于是宜竹笑着接道:“自家姐妹拌几句嘴,算不得什么,我和姐姐在家也时常吵嘴,多谢七姐记挂。”

宜芳又和她说了几句话,蓦地发现这个族妹果然不错,举止大方,说话也算有见地,她原先因旁人劝说而起的敷衍之意顿减,转而变成了自甘自愿的交谈:“…听说你跟郑家来往来?”

“几面之交而已。”

“我还听说,你对秦靖野有意?”

宜竹笑道:“我也听说了。不过,我自己并不认可这个说法。”

宜薇怔了一下,突然灿然一笑:“想不到你这人说话挺有意思的。”

“谢谢夸奖。”

宜薇思量片刻,又正色道:“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最好离那人远些。秦靖野这人为人冷酷狠毒不择手段,他为了荣华富贵不但改了母姓,甚至连生父的生死都不顾。更何况,他对咱们杨家一直心怀恨意。”

宜竹随口应付道:“谢谢三姐提醒,我会注意的。”

宜薇说完,便起身去招待客人去了。她和宜芳今日有幸被杨三夫人钦点过来帮忙,自然要尽力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