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宁侯府自从老侯爷顾长兴去世,尽管顾振袭爵,可毕竟是个没有正经职司的小辈,又是庶子出身,往日里下人们虽说都趋奉得紧,可都知道顾振在顾家没多少话语权。现如今连世袭铁券都被收回了,而且主人还要被赶到老家去,上上下下也不知道多少人惶惶不可终日。

而武宁侯府却随着武宁侯顾长风的平安归来,阖府上下一片喜庆的气氛。这会儿宁安阁正房之中,太夫人看着左下手坐着的次子,眉宇间多日郁积的阴霾全然散去,左端详右打量,就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好半晌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一年多没见,你又瘦了一圈”

“都是儿子做事失当,让娘操心了。”

顾镇已经是身材魁梧的人,但相比其父武宁侯顾长风来,个头差不多,壮健甚至犹有过之,但父子俩站在一起,顾镇气势就首先逊色了一截。尽管尚不满五十,可因为常常率军在外,此前又在陕西镇守了好几年,顾长风已经有不少霜白的头发,额头上亦是有三根深深的横纹。眼神炯炯的他说完这话,便又看着对面长子长媳,随即再次欠了欠身。

“为了我的事,还让公主这般操心,都是我的罪过。”

“爹快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您若是这么见外,岂不把我当成了外人?”

嘉兴公主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见太夫人冲自己招手,她连忙起身走上前去,挨着太夫人坐了,又紧紧握了握那双苍老的手,这才含笑说道:“爹能够平安回来,咱们顾家就有了主心骨,不但老祖宗高兴娘高兴,弟弟妹妹一个个都松了一口气。”

顾镇也凑趣地说道:“是啊,爹,就连珍哥也好像知道您回来了似的,今早竟是比平时都起得早。本来还想抱来让您看看长孙的,可这小子不争气偏生这会儿睡着了。”

“老爷这次一出去就是这么久,竟连长孙降生都错过了,回头可得好好给珍哥一份见面礼。”王夫人听顾镇少有地说笑,也免不了打趣道,“家里上上下下都送过贺礼了,就连瑜儿和晗儿也都送了两件小小的长命锁,老爷你可别落下了。”

乍然从阴暗潮湿的锦衣卫诏狱回到了家里,听着这些老母妻子儿女这些话,顾长风只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不由得笑了起来:“忘不了。不过,既然是我的长孙,我可不会送什么金银之类的东西。这次从鞑子手中缴获了不少好货色,除了敬上的之外,还有一条做工精细的马鞭子。这先送了给他,等到他能握住那条马鞭子的时候,我就给他找一匹最适合他的马驹”

“爹,要说马驹,我已经送过珍哥一匹了。”下头的顾铭突然开口插了一句,见顾长风愕然看了过来,他便含笑说道,“是端午节勋卫散骑舍人御前射柳的时候,我拔得头筹赢来的彩头。我特意从宫中御马监挑出来的才三个月大的小马驹。”

顾长风没什么时间管教儿子,此时听到顾铭这竟是御前得来的赏赐,不由得赞赏地点了点头,但旋即又沉声说道:“勿要自满。舍人当中也有其他武艺出众的,你需得时时刻刻磨练自个,别给顾家丢脸”

“你呀,就是军中养成的作风,在外头训下属,回到家里还要训儿子”

嗔怪归嗔怪,但太夫人还是满脸笑意。见除了顾钟之外,顾长风的其他儿子都站在下头,但大多数都不敢贸贸然插话,她就笑道:“这些天大家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也都辛苦了,如今就先散了吧。老2媳妇,晚上在你们的后厅摆两桌家宴,大伙儿一块热闹热闹。”

王夫人连忙答应了,及至顾镇和嘉兴公主这些子女小辈全都退了下去,她这才开口问道:“晚上既是家宴,可要派人去接瑜儿和晗儿回来?”

提到此事,顾长风方才一下子想到了外甥女,立时眉头大皱道:“不是早说了已经从归德府把她们接到了家里吗?之前外头那样风声鹤唳,她们怎会搬出去住?还是她们觉得顾家那时候已经岌岌可危,这才搬出去躲一躲?”

此话一出,太夫人顿时脸色一阴,还是王夫人低声说道:“老爷别误解了那两个丫头。她们两个都是好的,之前消息传来的时候,上上下下都乱成一团,她们两个带来的那个妈妈却还狼心狗肺,挑唆她们对娘说要搬出去,自己甚至先卷了细软回张家祖宅安顿,结果她们却在娘面前说,要留在顾家和咱们共患难。”

“竟有这样的事”顾长风又惊又怒,随即却又露出了一丝异色,看着太夫人就轻声问道,“那个章晗娘觉得如何?”

“那是个很好的姑娘,你妹妹把人教导得着实不错。最近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回头让你媳妇告诉你吧。”

太夫人犹豫片刻,正想提自己让章晗去做的事情,外头就传来了楚妈妈的声音:“老祖宗,老爷,夫人,外头顾泉回来了。”

听到这话,太夫人微微一愣,随即立时说道:“让他进来”

顾长风素来信赖顾泉,因而也没觉得母亲让人登堂入室有什么不妥,可不免有些奇怪,王夫人少不得在旁边低声解释道:“老爷下了诏狱的消息传来的那天晚上,娘就让顾管事护送她们姊妹去了张家祖宅,还让我精挑细选了几个家将跟了过去。”

品出了这番话中的滋味,顾长风忍不住端详了母亲一眼,见太夫人面上既有关切,也有几分挣扎,他不禁有些奇怪。不一会儿,随着门帘一动,就只见一身灰布衣衫的顾泉进了屋子,却是二话不说就跪下磕头道:“太夫人,老爷,夫人。”

“起来说话。”顾长风唤了一声,见顾泉依言起身,他打量片刻就笑道,“这次没把你带在身边,乍一开始的时候还不习惯。你别忘了多训几个精干人出来,回头打仗我还少不得你”

“老爷过奖了,我这一身本事,还不都是老爷手把手教导的”顾泉低头应了一声后,随即就开口说道,“太夫人,今天依您的吩咐,已经处置了那宋心莲,接下来是送到田庄上去,还是送衙门法办,还请太夫人示下。另外,得知老爷平安归来的消息,表小姐和晗姑娘都很高兴,问是不是立刻回来。”

“宋心莲送去滁州那边的田庄,送到之后,照前例处置就行了。”太夫人不以为意地吩咐了一句,随即就说道,“至于她们姊妹两个,自然得接回来。”

眼见顾泉答应一声便要告退,太夫人突然又叫住了他道:“之前我让晗儿去办的事情,你可知道是怎么办的?”

“回禀太夫人,张家祖宅门口一直有锦衣卫的暗探,所以那一天小人带着两个家将借口出去置办家具和各种陈设,将锦衣卫的暗探引走了两个,并没有跟着晗姑娘。只是那天晗姑娘回来之后,说是大街上四处遍布护卫,所以用了别的法子。”

说到这里,顾泉顿了一顿,又补充道:“那就是在老爷下狱后的第二天,小人引走那几个暗探的时候,远远经过几位公侯伯和朝廷尚书侍郎之类府邸的胡同前头,都看见守着军士,戒备森严得很。”

“知道了,你去吧。对了,今天就算了,二老爷才回来,明日你带人把她们两个护送回来”

等到顾泉离开,太夫人长长吁了一口气,见顾长风面色凝重地看着自己,她方才开口说道:“你也应该知道,这次你出来,老大的振儿却被收了世袭铁券,还受了申斥,责成立时离京回老家。我那之前就在想,你若是能保全,顾家至少有人撑着,可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他那自私自利眼里又没人的性子,非得把咱们顾家全都陷进去不可所以,我本打算让章晗拿着我的信物去见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刘大人,看看能不能让他帮忙。”

“娘,刘大人就算和我们家交好,可那等时候……”

“我并不是想让他保奏你,只想找几个不相干的御史,让他们弹劾一下振儿。横竖他劣迹不少,一搜罗就是一大堆,根本不费事等到声势起来了,再让人弹劾咱们顾家勾结皇子窥伺皇位,如此下一剂猛药,兴许反而能够脱困”

听到这些话,别说王夫人面色惨白,就连顾长风亦是吃惊非小。许久,他才声音苦涩地说道:“娘,您这风险实在是冒得太大了……而且将这样的大事托付给那样一个姑娘……”

“我是破釜沉舟死马当做活马医,可你如今出来,再加上前几天御史们的动向,她兴许真的做到了。”太夫人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疲惫,“可她若是真的做成了,我却又担心她是不是遗落了什么把柄给人,如今这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对了,老2,皇上既是让淄王送你回来,可有什么消息?”

顾长风暗想如此大事,若泄露出去后患无穷,章家父子如今又不在自己手中,若要长长久久,只有死人不会说话。可此刻不好明说,他不免打定主意要好好向王夫人问问自己不在这段时间,那姊妹俩究竟还遇到了什么事。可太夫人突然问到这个,他一时犹豫了许久。

“娘,外头有传言说韩国公旧部汇集辽东,以君上不义为由头造反,听说还拉拢了不少女真人,一时连东北的科尔沁都蠢蠢欲动。这是我尚未抵达京城之前打探到的消息,这事封锁得很紧,想来六安侯兄弟三个全都处死,也是因为这个。毕竟,王家当年和韩国公的干系不小。”

说到这里,顾长风脸上满是叹息,隔了许久才轻声说道:“东宫之位虚悬已久,说不定皇上如今这般动作,也是因为要再立太子了。”

第五十五章逆转(下)

早上巳时,五六个家将簇拥着前后三辆马车驶入了武宁侯府的西角门。由于昨日主人归来,外院的下人们都没了平日的愁眉苦脸战战兢兢,一个个精精神神,而等到马车到了二门,早就等候在这儿的楚妈妈和赵妈妈便一块笑着迎了上前。

楚妈妈端详了张琪片刻就笑道:“表小姐身体总算是大好了,老祖宗也不知道念叨了多少日,之前还在对老爷说”

张琪知道,自己之前连夜离开顾家,用的是突然发病的由头,这会儿和章晗下了车,她便含笑说道:“终于是好些了,让老祖宗和二舅舅这样挂念。吃了十几天的药,现在我都觉得回味是苦的,只希望日后不必再吃这苦头。”

“表小姐还年轻,日后慢慢调养就好了。”赵妈妈也凑趣地说了这么一句,随即便冲着章晗说道,“听说那几日外头最乱的时候,晗姑娘还去药铺买药?这样深厚的情分,三小姐每每提起也觉得羡慕,直说自己怎么没这样一个妹妹。”

“三姐姐谬赞了,都是我应该做的。”

章晗笑了笑,随即紧跟着张琪进了二门。此处早有健妇备好了小轿等着,已经经历过一次的她登上了轿子,等轿帘一落下,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右手拇指的指甲狠狠掐了掐左手掌心,心里思量起了早上出发的时候顾泉说过的话。

“太夫人吩咐了,如宋妈妈这样不忠不义的下人,不配再服侍表小姐和晗姑娘,着立时撵到滁州的田庄上去做苦力。那儿与世隔绝,素来是侯府处置有罪下人的地方,如此也不虞她胡说八道。至于张家那儿,太夫人自会派人去和姑老爷说。”

尽管宋妈妈还留了一条性命在,但顾泉既这么说,是不是表示顾家从此会让宋妈妈不能再开口说话?否则,顾泉那时候让人行刑之际,又怎么会打聋了宋妈妈的双耳,让其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倘若如此,那桩瞒天过海李代桃僵,便只剩下了归德府张昌邕和几个知情人,另外就是樱草,而那丫头自知人微言轻,只要笼络好了她,应该暂时能把此事压下去。

进京之后原本最大的危机如今已经消弭下去了,相形之下,却是另外一件事更加要紧

“晗姑娘,宁安阁已经到了。”

听到这外头的声音,章晗连忙定下心神,待轿帘一打起就低头出了轿子。眼见得穿堂处顾钰正带着几个丫头迎候在那儿,她连忙跟着张琪走上前去。两边厢厮见行礼过后,顾钰就说道:“你们总算是回来了,这些天少了你们,家里冷冷清清不成样子。幸好如今好事成双,爹爹回来了,瑜妹妹你的病也好了。”

“都是托大家的福。”

张琪对顾钰的热情总有些不太适应,此时便只是微笑着答了一句,等到进了正房,瞧见太夫人左下首第一张交椅上坐着的那个中年男人,她忍不住心里一突。尽管明知道他不可能看穿隐情,可面对那犀利的眼神,她仍是情不自禁生出了一丝畏惧。就在这时候,身边就有人上了来。

“姐姐,你不是听到了今天回来,高兴得昨天整夜都没睡好,怎么如今已经到了却这幅样子?”章晗一边说一边看了张琪一眼,见其深深吸了一口气就快步上了前去,她这才暗自舒了一口气,连忙跟在了后头。

“老祖宗”张琪径直挨着太夫人的脚边跪了下来,双手自然而然放在了那膝盖上,想到这些天为了顾家为了章晗担惊受怕,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就簌簌掉了下来,老半晌,察觉到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头发,她方才抬起头迷离着眼睛说道,“老祖宗,我很想你……”

顾家其他人和她无干,可那时候午夜惊醒,一想到太夫人有什么万一,她就忍不住担忧害怕。到京城这么久,只有太夫人对她善意多过恶意和算计

听到这一句真心流露的话,太夫人的脸色顿时更慈和了。见章晗亦上前行礼,她连忙吩咐了起来,随即拉起两人指着顾长风说道:“快去见过你们二舅舅。”

顾长兴自打两人刚刚进来时就一直在打量她们。对于张琪最初看到自己时的畏缩,他有些不喜,可等看到张琪对太夫人的孺慕,他也就释然了。毕竟,在外头带兵打仗的他杀气有多重,只看他那些部下就知道。因而,对于章晗面对他时的处之泰然,他不觉有些诧异,可想想昨晚上王夫人对他说的那些事,他就忍不住暗叹了一口气。

小妹也是的,就算亲生女儿体弱多病,可也不能一门心思用在干女儿身上人心隔肚皮,总不能指望章晗如同她似的把张瑜护着一辈子况且,之前那件事……

小别重逢,虽说日子不长,可王夫人知道太夫人有话要对姊妹两个说,就拉着顾钰告退了。由于顾长兴归来,今日顾家子弟读书的读书,复职的复职,就连嘉兴公主也入宫去见母亲惠妃了,此时除了伺候的那些丫头妈妈之外,就只剩下了太夫人和顾长风。太夫人见张琪面露倦意,就笑着叫来了楚妈妈吩咐道:“瑜儿既然大病初愈,你带着她先回房休息,有什么话,我先问晗儿也是一样的。”

张琪虽知道章晗被留下必然另有缘由,可终究不敢违逆,看了一眼章晗后便默然起身离去。这时候,太夫人方才把其他人都遣退了,面色和蔼地对章晗问道:“晗儿,之前我请你去做的事情……”

不等太夫人说完,章晗便从身上掏出了那一串佛珠,离座而起上前跪下双手奉还,见太夫人有些踌躇地接过了,她这才开口说道:“那一日请顾管事去引开前头兴许会有的暗探,我便以给姐姐抓药,和修补干娘留给姐姐的珠钗作为由头出了门。从药铺出来,我就从府东街绕了一绕,接过却发现各家门前都有人看守,生怕背后有人跟着,就没敢进去,后来想着就找到了常做咱们顾家生意的那家福生金银铺。”

“好了好了,起来慢慢说。”

见太夫人拉了自己起来,她看了一眼一旁仔细倾听的顾长风,顿了一顿后,这才继续说道:“我那时候打扮得像个大主顾,那金掌柜便兜售了几样现成的头面,见我都不置可否,他便引了我去后头,头一样兜售的是二舅母给三姐姐打的一套金头面。我见了大为诧异,托辞东西不够好,他竟又拿出了另外一套东西,直言是当初六安侯给六安侯太夫人打造的,情愿赔几两金子卖了给我。

我知道各家打造金银首饰,都是自家拿了金银锭子去定制的,金银铺不过是收些手工钱,那时候忍着心中惊骇,就半真半假问他不怕人追究,他却说顾家铁定是必死无疑,不可能有复起之机,我想到之前顾管事对我说过这家金银铺后有都察院大佬撑腰,一时灵机一动,就把太夫人交待我的话挑唆了他几句,又给了两枚金瓜子当成定金。”

顾长风对于京师那些产业背后的人还不太了然,但太夫人却了若指掌。此时此刻,尽管不能确定是否章晗的挑唆建功,可如此玲珑剔透心肠,却着实让人赞赏。因而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好孩子,做这样的事难为你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些天在外头也累着了。”

等到章晗依言退出,顾长风还没说话,太夫人就立时摆手阻止了他,随即叫了赖妈妈进来,沉声吩咐道:“你去外头吩咐顾泉,大中街上的那家福生金银铺,把那金掌柜近日的动向给我好好摸清楚,派人死死盯着他”

赖妈妈一退下,顾长风方才眉头紧皱地说:“小妹把这个干女儿实在是教得太聪慧了,聪慧得让人觉得有些心悸。娘,她做的这件事实在是太过关系重大,若是让外人知晓……”

“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如果是她初进京城的时候也就罢了,但如今……你知道么,十二娘提到,甚至连皇上都知道,咱们家有这么个为了干妹妹,宁可豁出性命对上洛川郡王的烈女”

太夫人轻轻吁了一口气,随即淡淡地说道:“而且,你如今虽平安回来,可军马全都让赵王领了,她父兄也转了赵王麾下。她旧日的一个邻舍,甚至深受赵王赏识,这次护送了东安郡王上京,正正好好在安庆公主府当着东安郡王的面和她见过一面,她回来就告诉我了,我也问过十二娘,确有这么一回事。再说,这些天攻顾家最烈的,就是都察院右都御使王阶,正是福生金银铺后头的人。这不会是巧合”

虽则太夫人如此说,一贯直来直去惯了的顾长风依旧难免放不下,直到午后顾泉匆匆回来禀报之后,他才一下子打消了这个念头。

福生金银铺和与其相邻的那家书斋,全都在晌午时分被一锅端了,却只有那金掌柜下落不明不但如此,多年圣宠不衰的锦衣卫指挥使滕青,还有都察院右都御史王阶,竟然全都成了阶下囚这一场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了

PS:今天就一更,不加更了,等粉红票到七十票吧,让我歇口气……

第五十六章靠山?

从前在归德府时,十月就要预备炭盆,然而江南的十月却大不相同。虽不能说是极冷,但那种阴湿入骨的寒意却胜过北边的干冷,只要在外头逗留的时间稍稍长一些,手指头就会渐渐发僵,即便屋子里放着炭盆,熏笼里搁了香露,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天气虽不好受,章晗的心情却是阳光明媚。拔掉了宋妈妈这根肉刺,福生金银铺的事情又被不留一点痕迹地撸平了,虽说此后就再没有见过顾长风,太夫人也对她越发客气,客气得甚至仿佛是拿她当外人,可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当这一日太夫人召了她过去,说是父兄已经到了京城,隔日便可以去见时,她强忍喜悦回到房里,立时忘了所有仪态,一下子仰天躺在了床上。

“爹,大哥……我终于能见你们了”

张琪被太夫人留了一会儿,进了屋子见章晗这幅光景,她立刻上前去,冷不丁伸手在章晗的咯吱窝里捏了一记,见人讨饶着在床上笑成一团,她忍不住挨着人一块躺下了。知道如今宋妈妈不在,那几个丫头都是被揉搓得服服帖帖,她也不怕人瞧见,支着胳膊肘翻了个身,就这么翘着如今微微有些肉的下巴看着章晗,笑得连白牙儿都露了出来。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你总算能见到亲人了”张琪忍不住拽住了章晗的手,随即又是懊恼又是惘然地说,“我刚刚对老祖宗说,原本也想和你一块去,可老祖宗说我在服孝,不好出门去见外人,我就不敢再争了。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只想对你爹和你大哥赔个礼,再道一声谢,可就连这个都做不到。”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章晗重重捏了捏张琪的手,脸几乎和她碰到了一块儿,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再说,这些天你也瞧见了,太夫人对我仿佛疏远多了。如今我既然和父兄相见,就没有一直赖在顾家的道理。”

“什么,你……你是说你要走?”

见张琪一下子提高了声音,章晗连忙抬起手来按住了她的嘴,随即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咱们到京城好几个月了,你如今已经博得了太夫人的喜爱和信任,而且又表明了心迹,我这个干娘原本预备用来陪媵的干女儿也就可有可无了。太夫人留着我在京城,总免不了想起之前的事,兴许就会有心结,我这一走,于你于我都好。”

“可是……可是我舍不得你……”

两人在张家屋檐下那些年,就是悄悄话也得等到无人处去说,反而是到了顾家这些日子朝夕相处,情分自然比从前更加深厚。喃喃说着这话,张琪忍不住把头埋在了章晗的肩膀上,老半晌才讷讷说道:“那咱们……那咱们今后可还有见面的机会?”

“小傻瓜,我还没走呢,再说就是真要走,也得回来告辞之后,这是应有的礼数,这些话你等那时候再问也不迟。”章晗笑吟吟地摩挲着张琪的脸廓,见人总算舒了一口气,她方才从床上坐了起来,拉着张琪一块到梳妆台前梳头理鬓,心底默默祷祝了一句。

只希望老天爷看在她进京之后一直殚精竭虑的份上,让她心想事成,不必再战战兢兢寄人篱下,从此和家人团聚只是归德府断然不能呆,还得另外找个栖身之所才行

次日正是个大晴天,章晗一大早起来去见过太夫人,就带了芳草和碧茵坐了武宁侯府的车出门,却是顾泉亲自带了几个家将护送。马车从西角门出去后经过威宁侯府门前时,恰逢里头有车马出来,却只听见哭哭啼啼一片喧闹。车里的芳草沉不住气,立时挑起了一丁点窗帘,随即就低呼一声道:“是威宁侯出来了”

“别哭了,我只是回乡,又不是上法场,你是不是成心想咒我死”

“振儿……我苦命的儿子……”

章晗虽没看见后头那哭天抢地的女人,可料想也知道是李姨娘无疑。想到自己便是往顾振身上烧了一把火的人,她心头虽解气,但仍是立时吩咐芳草把窗帘放下。

这种时候,马车既过不去,自然只能停在一边等顾振一行人通过,然而,顾振一瞥见这边厢武宁侯府的这一行,立时脸色大变,突然就径直走了过来。

“这不是顾管事么?一大早的,是要护送谁出门?”

“三爷。今次是奉太夫人之命,护送章姑娘去见她的父兄。”

尽管被收掉了世袭铁券的顾振可说是声名扫地,之前武宁侯顾长风回来之后,太夫人叫了顾抒,却没把顾振顾拂兄妹叫过去,竟连训斥责备都懒得做了,但终究主仆名分还在,早早下马的顾泉自然免不了弯腰行礼。顾振对他这幅装腔作势嗤之以鼻,可听到章姑娘三个字,他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下来。

“护送章姑娘去见她父兄?”顾振眉头一挑,随即恶意地嗤笑道,“我这个正经孙子启程,武宁侯府一丁点动静都没有,她的父兄是什么牌名的人,用得着你这个二叔的头号爱将亲自护送?什么时候顾家已经沦落到要奉承外姓人的地步了?”

面对这样的挑衅,车中的章晗却纹丝不动,在她的冷冽眼神下,虽说芳草和碧茵都窝火得很,可终究都紧紧闭上了嘴。然而,车中的人不说话,顾泉眉头紧皱,可身份所限,毕竟不好和顾振硬顶,顾振看在眼里,心里却越发生出了一股邪火来。

分明这顾家就要属于他了,谁知道情况竟会突然急转直下。他都已经倒霉到这个地步了,今天要是再不能出这一口气找回脸面,日后兴许就没这个机会了

想到这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森然狞笑着提起马鞭就冲着那车帘重重击打了下去。只听啪的一声,他含恨出手的马鞭就重重抡在了厚厚的棉帘子上,一时间棉布面子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了里头的棉花衬里。当第二鞭再次落下的时候,雪白的棉絮就随着那力道飘散了出来。此时此刻,顾泉忍无可忍,正要上前拦阻,却只听陡然一声破空厉响,他一下子反应过来,正要抽刀时,那一箭竟是径直正中顾振的鞭柄。鞭子脱手的顾振惊得一个哆嗦,下一刻,当瞧见一支箭擦着自己的脸飞了过去的时候,他一下子吓得大声叫嚷了起来。

“有刺客,快来人哪,有刺客”

眼见威宁侯府的人乱成一团,顾泉却冲着手下家将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稍安勿躁,随即立时往街口看去。就只见那木质牌坊下头,一行七八个人疾驰了过来,为首的那个少年十五六岁光景,身材壮硕,手里还挽着一张弓,到了近前,他看也不看围上来的威宁侯府众人,径直居高临下地看着马车前的顾泉等人,脸上满是恼火。

“顾家难道没人了,就任凭这么一个败家子胡闹?”

顾泉被这一句话堵得脸色铁青,可还不等他说话动作,那少年后头的其他人便上来将其簇拥在当中,另外一个同样挽着弓的人策马微微往前了两步,这才说道:“郡王,何必和一个罪人置气?”

听到这称呼,联想到这会儿这位郡王出头的可能性,再加上刚刚那射箭的准头,顾泉一下子醒悟了过来,慌忙下拜行礼道:“参见东安郡王”

正冲着下人使劲嚷嚷的顾振一听到顾泉口中的这四个字,一下子呆若木鸡。他性好渔色,事有不遂则暴躁易怒不假,可那也得看是对谁。倘若此刻太夫人亦或是武宁侯顾长风在面前,他就立时老实得犹如猫儿一般,可顾泉等家将自然吓不了他。然而,如今面前这个人是比他的祖母二叔更加惹不起的角色脸色苍白的他不知不觉往后退了两步,可紧跟着就发现那马上东安郡王的锋利眼神倏忽间落在了他的身上。

“怪不得皇爷爷要把你赶出京师,有你这种人在,已故陕国公和如今武宁侯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陈善嘉撂下这么一句话,随即就冲着车内大大咧咧地问道:“可是章姑娘在车中?”

外头的变故章晗虽没有亲眼看见,可只听那些声音动静就能约摸猜得出来,等听到外头赵破军叫了一声东安郡王,她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发起怒来气势汹汹,可平时只像是腼腆少年的皇孙来。因而,当她听到外头这唤声,连忙打起一些车帘,随即欠身答道:“是,多谢郡王解围。”

“你爹和你大哥我见过了,尤其是你大哥,这武艺竟和赵破军不相上下。”陈善嘉说到武艺,顿时兴致勃勃,倘若不是赵破军在旁边干咳一声,眉飞色舞的他倒很想在章晗面前再夸上章晟两句。顿了一顿后,他方才没好气地说道,“赵破军来向大哥请假说是要来接你,大哥答应了,我正好没事,就索性一块跟过来瞧瞧,谁知道竟碰到这种事。得了,有我这些人在,顾家也不用派人护送了,免得再碰上这种只会仗势欺人的败家子,展不开手脚”

他说着就不由分说一挥手,让身旁护卫代替了顾泉等一众顾家家将,这才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泉道:“我瞧你这肩膀腰腿和架势,就知道必有一身好武艺,可惜了”

眼见得陈善嘉和赵破军等人接手了马车缓缓出了威武街,想想刚刚那句话,顾泉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感觉。又瞥了一眼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的顾振,还有那些呆若木鸡的威宁侯府家人,他什么也没说,打了个简单的手势就带着几个家将径直往回走去。

今天这事情实在太没来由,东安郡王确实是性子直爽好男儿,而顾振……威宁侯这世袭铁券都夺了,居然还不知道改过,这个败家子

PS:继续求粉红……俺努力一下,看今晚能不能再加更一章……

第五十七章荣升

车儿胡同赵破军置下的那座小院外,下了车的章晗尽管心情异常激动,可临到门前,却有些不敢伸手去推那两扇门。

好几年了,父兄都没有回过归德府,只断断续续有平安的消息传来,每当逢年过节回家,听到母亲感伤那些逝去的人时,她的心就会狠狠揪起来。

虽说有的时候想起来,难免深恨顾夫人让她这些年不得不寄人篱下战战兢兢度日,可想到同样是她托武宁侯照拂,这才能让父兄一直平安,她也不得不打心眼里感激顾夫人。

“都已经在门外了,怎么还不进去?”

“郡王,都说近乡情怯,章姑娘到底已经好久没见过她爹和大哥了……”

良久,听到背后传来了陈善嘉的嘟囔声,紧跟着就是赵破军笨拙的解释,章晗那种激荡的心情竟奇异地平复了下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推开了两扇门,见院子里一个身着短衫正提着一把斧子砍柴的中年人朝自己看了过来,她一下子就愣住了。

四方脸,浓得仿佛要连在一块的一字眉,发间已经夹杂着不少霜白的银丝,下颌上是一条清晰可见的伤疤,那身材虽算不上极其魁梧,可此刻卷起的袖子下尽是坟起的结实肌肉,看着自己的眼神中洋溢着又惊又喜的笑意。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那中年人就砰的一声扔下了斧子,在身上擦了擦双手就大声叫道:“晟哥,晟哥,快出来,丫头来了!”

一个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子的年轻人从正房冲了出来,和章晗对视了一眼,随即哎哟叫了一声就旋风似的返回了屋子。见这情景。中年人没好气地骂了一声,随即快步走上前来。满脸喜悦地叫道:“晗儿。你长高了,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爹……”

章晗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又提高声音再次叫了一声爹,这才提着裙子迈过了那一道门槛。快步扑到了父亲的怀中。接触到那坚实胸怀的一刹那,她只觉得这些年受的委屈经历的煎熬全都是值得的。但眼泪却无法抑制地糊满了眼睛。

章锋素来是一条硬汉,又长年在军中,拼杀在前的事情尽可做得。可面对久别重逢的女儿。他便有些笨手笨脚了。有心想要拍拍女儿的肩膀安慰安慰她,可他又怕自己手没个轻重弄疼了花儿似娇嫩的女儿,到最后只能手足无措地任她抱着自己痛哭。

隔了许久,他才好容易迸出一句话来:“丫头,是爹对不起你,这些年让你吃苦了……”

“没有。爹在沙场血战,我在后头享福。哪里说得上辛苦?”

章晗这才松开了手,使劲擦了擦眼睛,抬起头再看时,却发现父亲的脸上较之从前,多了不少深深的皱纹。而父亲的短衫之下,无论是胳膊上还是胸膛上,隐约也能看见不少伤疤。这一刻,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摩挲着那些疤痕,一时心痛如绞。

“就是些不妨事的小伤,没事,你爹福大命大!”章锋生怕女儿担心,连忙掩了掩衣襟,这才笑呵呵地说道,“再说,多亏武宁侯照拂,我和你大哥一直都是随着大军拼杀,没遇到什么艰险的情形。”

陪着东安郡王在门外的赵破军听到这话,忍不住嗤笑一声。什么叫做没遇见什么艰险的情形?武宁侯顾长风倒是曾经打算把章家父子调到中军去做亲卫,可章锋当初就是小旗,下头十个人包括他在内,多半是相熟的亲朋邻舍,不能把人丢下,而顾长风总不可能把人全都调去中军,章锋苦求之后,顾长风也就索性任由其继续管带他们。这些年来,他们虽不是最前锋,可好几战都是险之又险,单单论斩首功和部属杀敌的战功,章锋就已经远不止升迁一个总旗而已,分明是顾长风有意压着章家父子的功劳!

好在赵王肯用人,赵王肯赏功!

章晗何尝不知道父亲就是轻描淡写的性子,瞪了章锋一眼,她又擦了擦眼角,这才有些诧异地看着正房说道:“大哥是怎么回事,看见我躲进去就不出来了?”

“这小子!”章锋也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皱了皱眉就扯开嗓门叫道,“老大,你磨磨蹭蹭的怎么回事,在里头折腾些什么呢!”

“来了来了!”

随着这声音,正房大门方才打开。这一回,章晗看着那出来的年轻人,眼睛一时瞪得更大了。不但络腮胡子不见了,下巴光溜溜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就连刚刚那短打衣衫也换成了夹袄,倘若不是脸上黑了些,看上去根本像是战场归来的勇士,倒像是在私塾里浅浅读过几本书,能作两句歪诗的半吊子读书人。

“妹妹!”章晟快步走到章晗面前,见妹妹盯着自己满脸震惊,他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下巴道,“你也知道,北边的鞑子都是一个赛一个的凶悍,我这长相上不如爹爹,天生就太文弱了,所以不得已就蓄了这么一丛大胡子,好教人家怕我!我这不是怕吓着你吗,所以刚刚就直接拿着刀都剃光了!”

“臭小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就知道胡来!”

章锋毫不留情地在章晟后脑勺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见长子一脸委屈地看了过来,他少不得又瞪了一眼,见章晟缩了缩脑袋不敢说话,他才笑着对章晗说:“你大哥是什么性子你从小就知道的,专喜欢这些歪门邪道,赵破军那小子给他背的黑锅还少么?他上阵也是如此,专挑弱的人下手,受伤爬在死人堆里装死也有两回了……”

“爹!”

见章晟脸色涨得通红,章锋一下子醒悟到自己这话说过头了,连忙掩饰道:“咳,爹就是给你开个玩笑,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