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喜庆之中,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便仿佛是一株寒冬中绽放的腊梅。

章晗人是坐在那儿,心绪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时而想想如今张琪在家中做什么,时而想想父兄调入新地方,和同僚是否相处得好,时而想想赵破军派去的人是否成功救出了母亲和弟弟……直到身边传来了轻轻的唤声,她才抬起头来。

站在身边的是一个低眉顺眼异常恭敬的丫头,手中托着一个小茶盘,可待她接过茶的时候,那丫头却迅速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纸团,随即又压低了声音说道:“章姑娘,是跟着赵王妃来的一位赵百户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和你说,请你去王府后门一趟。这是王府后门如何走的地图。”

见那丫头撂下这句话后便转身要走,章晗瞥了一眼已经笑得快滚到了赵王妃怀中的嘉兴公主,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随即便把满脸惊愕的人拖到了赵王妃面前。此时此刻,赵王妃满脸诧异,嘉兴公主也连忙直起了腰来。

“晗妹妹,你这是……”

章晗斜睨着那丫头,见其花容失色,她便大大方方地将那纸团直接送到了赵王妃跟前,却丝毫没有松开那丫头的手,而是就这么一字一句地将那丫头的话转述遍,这才说道:“赵王妃明鉴,我和赵大哥之前虽见过几但都是光明磊落。况且我虽住在顾家,太夫人却有言在先,若有事可以随时去见我父兄和赵大哥。赵大哥行事素来有章法,倘若这张条子真是他传递了进来,便是他行事失当;倘若不是他传递进来……”

尽管章晗并没有继续往下说,但赵王妃的眉头已经是紧紧蹙了起来,眼神中亦是流露出了几分犀利的寒光。在她的审视下,那丫头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双膝跪下之后就带着哭腔说道:“奴婢只是接到一个小厮递来的条子,说是跟着赵王妃来的一个赵百户给他的,所以只依样画葫芦传了那句话和纸条,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

赵王妃盯着她看了半晌,这才徐徐展开了手中的纸条,但看清楚了上头用线条勾勒出了秦王府内部的建筑格局图,最后在一个地方标注了是后门时,她方才嘴角一挑,旋即伸手招来了两个适才远远侍立在一旁的妈妈,对其中一个吩咐道:“你去找一找,看看秦王妃在那儿,请她过来这儿,就说我有事对她说。”

见人答应一声走了,她方才对另一个嘱咐道:“去二门外头看一看,今天跟着我来的赵百户人在哪儿,让他在二门应命。”

眼见两个人都去了,那丫头双膝跪在那儿抖得如筛糠似的,赵王妃方才淡淡地说道:“给你条子的那个小厮想来你该认得,待会儿你们王妃来了,若是你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来,那时候你自己该知道结果如何。”

此时此刻,嘉兴公主也品出了几分滋味来。宫中从前有明察秋毫的皇后,现在顾淑妃也是一等一的精明人,这些诡谲之事却也不能真的全部杜绝,而就是她和顾镇夫唱妇随,也不免有小人作祟,种种手段令人防不胜防。于是,她狠狠瞪着那丫头,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道:“什么结果?二嫂素来最要面子,倘若知道此事,她能有什么好下场!”

章晗见那丫头面如死灰,突然砰砰砰在那儿使劲磕头,她便沉声喝道:“这位姐姐,你若不想招惹得人人都知道,那就消停些吧!”

赵王妃见已经有人注意到这边动静,正想喝止时听见章晗如此说,她便赞许地点了点头。好一会儿,就只见秦王妃跟着之前赵王妃打发过去的那个妈妈,满脸诧异地过来了。

一见这边自己府里的一个丫头正跪在地上,额头上又青又紫,她误以为人是开罪了赵王妃,一时就有些恼火地说道:“怎么,是下人不会伺候开罪了二弟妹和十二娘?”

“不是开罪了我。”赵王妃信手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了秦王妃,见其接过之后眉头紧皱看了起来,她便淡淡地说道,“是你这个丫头把这张纸条递到了章姑娘手里,说什么跟着我来的赵百户让她送来的,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商量,请她循着纸条上的路线去那后门。”

秦王妃闻言一愣,本想说这关我什么事,可等看清楚那纸条上自家王府的格局,她的眼神立时闪烁了起来。这时候,赵王妃方才微微笑道:“这京城的各家王府都是工部监造的,和咱们封地上的王府不一样,而格局都是大同小异,我不记得,王府的后门什么时候会在这种奇怪的位置?要说是后门,还不如说是后院的内书房吧?”

后院的内书房!

章晗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暗想幸亏自己不曾关心则乱,否则若以为是赵破军有母亲和弟弟的消息急于找自己商量,贸贸然循着图过去,那非得闯下弥天大祸不可!而嘉兴公主的脸色则是倏然见更冷了下来,忍不住讥诮地说道:“三嫂,这东西可得好好查查。”

刚刚小韦氏来抱怨说章晗油盐不入,秦王妃也没怎么往心里去,暗想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民女,旨意一下她还不是任人摆布,可万万没想到好好的竟然出了这样的事。倘若真是成功了也就罢了,偏生连人证带物证都撞到了赵王妃手里!

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强笑道:“兴许是人一时情急画错了?二弟妹就没去找过那个护卫么?”

这时候,起头出去的另一位妈妈也匆匆回转了来,向几位贵人深深施礼之后,她便开口说道:“王妃,奴婢奉命去二门口问了,赵百户正和其余护卫一块护卫着凤轿,周边还有其他王妃公主的从人。不少人都可以作证,他一步都不曾离开过。”

第六十二章大度

倘若只是赵王府的护卫证明那个赵百户一步都不曾离开,秦王妃还能设法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可偏生那妈妈说其他王妃公主的从人也能作证,她顿时再也维持不住那镇定的脸色。凶狠地盯着那瑟瑟发抖的丫头好一会儿,她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出了这种事,都是我管束无方,三弟妹放心,我必给你一个交代就是。”

“交代就不必了。”

尽管赵王妃才入京不久,但她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今天能做成这事情的,只可能是秦王府的那几个郡王郡主。因而,她微微一笑,仿佛不以为意地说道:“只希望二嫂好好整饬一下上下人等。咱们是嫡亲的妯娌,这件事情我尽可隐下来,可若是撞在别人手里闹开了,那就成了笑话了。养不教,亲之过,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

“三弟妹说的是。”

换做平时,秦王妃哪肯这样平白无故地挨这些刺心话,此时此刻却即便气得七窍生烟,还只能硬生生赔笑挺着。等到吩咐两个仆妇立时将那丫头拖下去,她便冷冷看了一眼章晗道:“回头查问清楚了此事,我再让人给章姑娘赔情吧!”

尽管知道自己把秦王这一系可谓是得罪遍了,可无论是上次的事还是今天的事,倘若隐忍了,那么必然就是自己立时倒霉,因而章晗面对秦王妃这带着警告的话,仿佛充耳不闻似的屈膝行礼后便不卑不亢地答道:“王妃言重了。此事不过是拿我当了由头,如今我既然无恙,不敢当王妃赔情二字。可若有人意图不轨,离间天家骨肉,却是非同小可的事。”

这话噎得秦王妃又是好一阵胸闷。倘若章晗真的只是个民女也就罢了偏生人正住在武宁侯顾家,顾长风这一回从诏狱之中放出来不多久,滕青就连同锦衣卫一块都倒了,顾家哪怕少了个威宁侯,可声势未损几分,秦王府和顾家又有仇,倘若她真要对章晗怎样,此事就会成了她有心算计赵王府和顾家。更何况离间天家骨肉这六个字显然是说那背地里的人要造秦王和赵王不睦这罪名她可担不起!于是,她只能按下了这口气,二话不说转身拂袖而去。

由于这么一件事,虽说赵王妃和嘉兴公主都早早告辞,可秦王妃不过勉强敷衍着挽留了几句,随即就吩咐世子夫人吴氏代自己把人送到了二门。吴氏父亲不过是个四品外官,素来不招秦王妃待见,人也是闷葫芦似的,到了二门口讷讷说了几句便无话了。而赵王妃依礼数别过之后就对嘉兴公主和章晗说道:“十二娘,章姑娘,横竖顺路,我送你们一程。”

知道赵王妃应当是路上有话要说,嘉兴公主立时拉着章晗笑答道:“好,那我们就蹭三嫂的车坐一程!”

章晗却已经瞥见了赵王妃车旁侍立的赵破军,见其垂手低头看不见脸色如何,她便收回了目光,跟随了嘉兴公主一同上了赵王妃的凤轿。本以为这车必然是外头简朴内中奢华却不想里头也和外头一样丝毫没有什么装饰,几个靠垫都是半旧不新,红交床更是显见已经漆过数次。就连嘉兴公主上车之后也忍不住啧啧叹道:“三嫂,你这俭省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

“你三哥看上去俸禄不少,庄田收入也可观,但毕竟一直征战在前,朝廷虽有赏功和抚恤,可有时候对于那些将士家里来说却是杯水车薪,难免要贴补出去不少。”赵王妃毫不讳言地说了一句,这才看着章晗温和地问道,“章姑娘可是和秦王府的谁有些过节?”

章晗知道今次之事一出,赵王妃必然要问此节,这话问得已经很客气了,她便欠了欠身说道:“回禀王妃,此事不能说是过节,其实……”

“其实是之前在隆福寺,秦王府的老二和老五丝毫不顾体面,悍然闯进了原本正为二姑太太做法事的精舍!”

嘉兴公主却径直代章晗说了一句,旋即就将当日之事一一道来。她虽不曾亲见,可却详详细细询问过楚妈妈,此时越俎代庖地解释过后,她就恨恨地说道:“必然是陈善聪那头肥猪!从前只知道这家伙性子暴躁,可没想到竟是如此心肠狠毒!他不但要毁了晗妹妹的名声,还分明要置她于死地。谁不知道二哥最是疑心重,从前还因为在军中时,半梦半醒察觉到身边有人,拔剑杀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卫士!”

“王妃,此事都因我而起,不但让赵大哥险些遭了无妄之灾,而且还险些牵连到了赵王府,说起来,要不是我前时行事偏激,也不至于如此……”

见章晗不顾这是在马车上,起身就要行礼,赵王妃立时扶着人坐下,这才缓缓说道:“这事情怪不得你,要怪也只能怪有人心思歹毒。

只是今日这事情传扬开来对你也没好处,我也不能提什么给你一个公道的话。这样,此次你身上有孝却不得不赴秦王妃邀约,下次我下帖子请你们和顾家姊妹几个,索性就让顾家出面回绝了我。如此一来,也不会有那么多聒噪。”

嘉兴公主闻言眼睛一亮,却有些犹豫地说:“这岂不是拂了三嫂的面子?”

“面子重要,还是她能得一个清净重要?”

赵王妃见章晗又惊又喜地再次拜谢,她就笑道,“这样一个好姑娘,与其不得不提心吊胆地到外头赴宴见客,还不如在家里躲过如今京中权贵云集的年节。”

随着马车驶进威武街,最后在武宁侯府西角门停了下来,嘉兴公主拉着章晗依依不舍地向赵王妃告辞,正要下车之际赵王妃却突然出声叫住了章晗,随即从手腕上褪下了一个白玉镯子,含笑戴在了章晗手

“今日初次相见,便算是见面礼吧。”

章晗正要推辞,一旁的嘉兴公主却笑道:“三嫂可不能偏心有好东西就漏了我!”

“你呀,都嫁了人还是如此!”赵王妃哑然失笑,随手从旁边拿出了一个小匣子递了过去,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是我临走前让府中照料过小四的那位大夫配的止咳露,对小儿最是有效的,你收着有备无患也好。”

这样的东西却比金玉更对嘉兴公主的胃口。她连忙视若珍宝似的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赵王妃收回似的。待到下了车她又拉着章晗站在那儿目送着赵王妃的车马一行渐渐远去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幸亏咱们今天有三嫂在!”

章晗闻言也是心中感慨万千。怪不得赵王妃素有贤名就连顾夫人也说不出什么坏话,原来竟是这么一个行事宽和大度的人!

回到宁安阁,太夫人少不得问起今日秦王府之行。章晗还来不及隐瞒,嘉兴公主当着张琪的面,就直截了当将之前那匪夷所思的事一股脑儿都说了,随即又拉着章晗的手说:“老祖宗,所以说,吉人自有天相,晗妹妹不但化险为夷而且还得了三嫂的见面礼。”

太夫人暗自心惊洛川郡王竟会如此狠毒,待见章晗有些不好意思,她就笑道:“这哪是吉人自有天相,是你晗妹妹无欲则刚,这才不至于中了圈套。”见嘉兴公主连连点头,她又添了一句道,“不过也多亏了有十二娘你,若不是你俩一块去,晗儿也不好去对赵王妃贸贸然禀明今日之事也不会这么轻易了结。说来说去,这算计不成,都要怪秦王妃请了你!”

“老祖宗,您可别尽夸我!我可是禁不住夸,立时就要得意忘形了!”

张琪见太夫人搂着嘉兴公主笑成一团,忍不住看了章晗一眼,心里生出了一丝后怕。直到和章晗一块回了东厢房,她才紧紧握住了章晗的手,有心想说两句安慰话,可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章晗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笑着拉着人到榻上坐了。

“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

张琪知道丫头们都在外头不敢进来,隔了好一会儿,她才低低地说道:“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倘若是没有我,李代桃僵的人是你,兴许不会有这么多层出不穷的事……”

话还没说完,她就只觉得脑门被轻轻戳了一下,一抬起头就看见章晗嗔怒地瞪着她:“你该说亏得有你,否则我就得抛下亲生爹娘和兄弟,认贼作父!”

“姐姐……”

章晗一把将张琪揽在怀里,许久才开口说道:“别想那么多,这是各自的命,横竖都过来了[奇`书`网`整.理'提.供],如今有时间,该去想想将来才是。”

说到这里,她便松开了手,笑吟吟地看着张琪说道:“倒是你,和四表哥的事情怎样了?”

“什……什么怎样了!”

见张琪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根,章晗忍不住扑哧一笑道:“你就不曾试探过太夫人的口气,看看有没有亲上加亲的意思么?”

“我……我……”

张琪才讷讷难言之际,外头就传来了芳草的声音:“大小姐,晗姑娘,外头四少爷让人捎带了宫里才刚赏赐的堆纱宫花,白芷姐姐亲自拿了过来。”

话音刚落,白芷便挑帘子进了屋子,笑着将一个小匣子送到了张琪和章晗眼前:“年节快到了,这是四少爷得的赏赐,特意给各家姊妹都送了一份,这是大小姐和晗姑娘的。”

张琪怔怔接了过来,等白芷走了,打开匣子一看的她更是愣住了。那一对大红宫花之外,便是一对翡翠色的,却是她曾经对他说过自己最喜爱的颜色。拈起那对翡翠色宫花的她,看着那颜色出起了神,那种大红的颜色素来属于那些真正的千金小姐们,就连这一抹绿色,从前也曾经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

第六十三章大团圆

赵王妃说到做到,数日之后,果然是以长女即将及笄为●派人下了帖子邀约顾家几位小姐去赵王府,虽是略过了有孝在身的张琪,但却有章晗。太夫人既然听嘉兴公主提过先前那一茬约定,便亲自手书一封替章晗回绝了。待到数日一场大雪过后,秦王妃又下帖请一众勋贵人家的千金到家里赏雪的时候,太夫人就顺理成章地再次替章晗以有孝在身,不便抛头露面为由回绝了邀请。

这赵王妃都回绝了,如今再回绝秦王妃,便是理所应当!

尽管先头那一桩公案当事人都讳莫如深,可终究那种场合,有不少人都瞧见了秦王妃和赵王妃不知道为了什么事闹了些龃龉,再加上又拖走了一个丫头,其余王妃公主哪怕明面上不说,听说了这接下来的事情之后,私底下的猜测却多了去了。说的人多了,当初隆福寺的那一段自然而然又有人翻了出来,一时间在背地里传得不亦乐乎。

堂堂秦王府,竟然一而再再而三欺负人家一个微不足道的民女,手段也太拙劣了!

秦王妃韦氏虽事后狠狠责问了洛川郡王陈善聪,奈何先头那传话的丫头只记得那小厮,别的什么都不知道,而那小厮被人发现死在了王府的水井中,陈善聪抵死不认,这事就再也查不下去了。她到秦王面前告了一状,结果却被秦王不耐烦地堵了回来,最后竟里外不是人。

这一日除夕中午宫中设团圆宴一众皇子皇孙在前头逢迎皇帝,后头顾淑妃和几位高位嫔妃摆家宴招待一众王妃公主,她便借着酒意开了

“如今各家的皇孙们都年纪大了,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可也不知道哪家姑娘合适,真要全都是咱们自己相看,也不知道要忙活多久,淑妃娘娘和各位娘娘毕竟是一直在京城的,如果能帮咱们掌掌眼就好了。”

秦王妃这一开口一众王妃想到自己府里头那一大堆庶子,还有尚未成婚的世子,即便和秦王妃素来不对付,可也免不了三三两两或真或假地抱怨了几句。顾淑妃虽权摄六宫,可从来都不沾手这些麻烦事,就连亲生儿子淄王陈榕的婚事,她也从没在皇帝面前提过只言片语,此时笑了笑就轻描淡写地说道:“若是寻常百姓之家,这种事情自然是母亲相看,祖母辈的掌掌眼。可皇孙们的婚事说是家事也是国事,却是轮不到咱们这些女流之辈造次。”

此话一出,下头一时鸦雀无声,一直没说话的赵王妃微微一笑,见秦王妃一时讪讪然,她便举起酒盏略沾了沾唇。然而,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背后不远处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尽管平素听见这声音的次数不多,她还是为之失神片刻,旋即立时放下了酒杯。

“家事国事天下事一家不扫,何以扫天下?”

闻声望去的众人见是一身燕居服的皇帝远远走过来,一时慌忙各自离席行礼。甚至有年岁小礼仪不够娴熟的王妃带翻了宴席上的酒盏好一会儿,这些响声方才全数消失了。而顾淑妃和惠妃敬妃等人亦是离席起身,到前头拜伏行礼。

“前头他们都已经敬过酒了,朕一时气闷,就过来这边看看。”

六十出头的皇帝并没有太多的老态,尽管额头的横纹已经极其明显,但精神却矍铄得很。他眼睛一扫下头众人,随即淡淡地说道:“只不过远远的就听见你们在议论子女辈的婚事。想当初你们成婚的时候仿佛近在眼前想不到如今就轮到皇孙们了。朕记得,秦王世子此前已经成了婚这似乎还是皇孙辈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成婚的,如今还没有儿孙?”

顾淑妃见别人都不敢答话便笑答道:“皇上说得没错,秦王世子正是去年初才成的婚,如今尚未有子息。”

“朕的记性看来还是不错的。”皇帝的目光扫了一眼秦王妃韦氏,见其丝毫不敢抬头看自己,他便淡淡地说道,“既然急着要抱儿孙,那秦王府几个皇孙的婚事,趁着你们这一次正好在京城,就让礼部斟酌一个人选,呈递给淑妃过目。”

顾淑妃如今生怕揽事,可这样的事情偏偏就撞到了她的手里,她顿时只觉得烫手十分。虽恭恭敬敬答应了下来,她仍然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未知这人选……”

皇帝见一众王妃都低着头,知道她们必然都在竖起耳朵听自己说什么,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全数敛去,竟是冷冷地说道:“你们都是世家千金,各家姻亲连着姻亲,倘若皇孙选妃再从这样的门第,不说其他,就是辈数也难以计算。从今往后,皇子公主皇孙郡主,选婚尽可不用挑剔,只要身家清白,不论门第如何!”

此话一出,下头虽是沉寂无声,可皇帝仿佛能听见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想到自己费尽这么大的功夫,方才把那些结党营私图谋大权的家伙一一铲除,他不禁露出了一丝冷森森的笑容,旋即竟是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回走去。

“就是如此,淑妃,你和惠妃敬妃多费心吧!”

皇帝这一走,秦王妃虽觉得最初那番话仿佛是在告诫自己,可终究遂了自己心意,一时倒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惶恐。至于其他的王妃一想劂嫡子兴许得配个寻常人家的姑娘,脸色一时都是无比难看也不知道多少双针刺似的目光往秦王妃身上投去。而最最头疼的却无过于被皇帝亲口点了名的顾淑妃和惠妃敬妃,三人对视一眼,最后都默不作声坐了回去。

倒是公主们虽则意外,可争皇位毕竟是男人们的事情,自己的儿女婚事倒不至于一定要看门第如何。尤其是嘉兴公主这样年岁还小的′忍不住和几个交情还好的公主咬起了耳朵,指着对面的秦王妃悄悄笑话了起来。

然而,她们谁也没想到,皇帝并不是嫌气闷就随便撇下了前头那些皇子皇孙,而是在之前大宴刚刚开始的时候,就给了那些男人们一个最大的冲击。

明日正旦大朝,议立东宫储君!

这个除夕,章晗也并没有在武宁侯府过。太夫人虽说刻意不让她搬去车儿胡同赵破军的那个小院子,但大过节的总不能拦着章晗一家团圆,因而这一天下午便由得那边派车来接了她过去,反倒是张琪极其不舍,从箱笼里翻检东西想送给章家父子,可都是汗巾荷包那样不能轻易送给外男的私密物件,到最后,她的目光便落在了高几上摆着的那个捧盒上。

“这都是下午我和你在厨房给太夫人做的点心,就把这个带去给你爹和你哥哥尝尝鲜吧!”

“好,爹和哥哥一定会很高兴的!”

章晗笑着接过了捧盒,等到正房又向太夫人辞行,太夫人却是执意又赏了四端表里,两个装满了金银锞子的荷包,并骏马两匹,各色糕饼果子十盒,让她带过去送给父兄。

章晗推辞不过收下了。等到车儿胡同下车之际,迎出来的章晟见顾家那些家丁从车上搬下来众多东西,本以为是章晗要搬过来住,当知道都是顾家送的东西,他忍不住轻哼了一声,旋即就不管不顾把章晗拉了进门。

“大哥……外头还有人呢,我还得安排她们下处……”

“那些都先别管,你先跟我进屋子再说!”

章晗不由自主地跟着章晟到了正房门口,掀开厚厚的棉帘子一进去,她一眼就看到了父亲旁边那个满脸惊喜的妇人,还有那个冲着自己径直扑上前来的童子。那一瞬间,她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想要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想要挪动却动不了步子。

“姐!”

“晗儿!”

“娘,昶弟弟!”

章晗好一会儿方才终于有了些力气,蹲下身来一把将章昶揽在了怀里。抬起头时,见母亲快步上了前,她不知知不觉双膝跪了下来,另一只手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腿,心里满是亲人重聚的狂喜。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终于擦了擦被泪水糊满的眼睛,挣扎着抬起头来。

“晗儿,这些年苦了你了,一个人承担了这么多事!”章锋也到了章晗跟前,轻轻摩挲着女儿的头,脸上又是难过又是愧疚,“要不是你赵大哥,我还不知道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都是我这个爹没用……”

“爹……”

不等章晗开口说什么,章晟就单膝跪下,使劲把双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妹妹,大哥从前不懂事,常常惹你生气,可从今往后,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决不让你和娘、弟弟再受半点委屈!别人欠你的,迟早我都会用这双手帮你讨回来!什么张家,什么顾家,我不会输给他们的!”

听到这话,章昶也不由得握紧了小拳头道:“姐,大哥说得对,以后我长大了,也帮你一块对付那些坏人!”

章晟顿时笑着翘起了大拇指:“嘿,小弟你真是可靠!”

章刘氏听着丈夫和两个儿子都对女儿说着这些掏心窝的话,忍不住也伸手拂去了章晗的眼泪,这才含笑说道:“晗儿,咱们一家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终于是团圆了。从今往后,只要咱们同心合力,没有过不去的坎!”

“爹,娘,大哥,弟弟……”

门口揭着棉帘子的赵破军本想说外头顾家人都让他打发走了,可看着这一家团圆抱成一团痛哭的一幕,心中既替他们高兴,却也有几分惘然。

这除夕夜各家团圆的时刻,已经没了爹娘的他却难以享受那种温馨的滋味。

然而,就在他出神之际,肩膀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记,险些就此栽倒。抬头一看,他却发现是章晟已经站在面前,正没好气地瞪着他。

“看什么看,你都看呆了!快去厨房准备家伙,咱们包饺子!”

“包……饺子?”

“没错,从前在归德府的时候,哪年过年你不到我家里蹭上几十个饺子吃?今天人正好又齐全了,大家一块包饺子,好好热闹热闹,娘和妹妹的手艺咱们可好多年没尝到了!”

夜幕降临之际,车儿胡同那座小小的院子当中,四处充斥着欢乐的笑声。

第一卷笼中雀完

PS:第二更三千五,这个标题很像结尾吧……不过也木有错,第一卷结束啦,这个结束还算是圆满吧?明日开更第二卷,嘿嘿

第六十四章名分

正月是一年到头最大的节日,正旦之后,便是从初八点灯剿正月十七落灯,整整十天全都是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的灯节。然而,这一年的正月京城,哪怕是民间的小民百姓,精神也都不在这一年一度可以痛快玩乐的节日上头,而在那高高的玉阙金台之中。

因为就在正月初六,一道旨意明发天下,立皇九子魏王为皇太子!

嫡长子太子薨逝已经十多年了,东宫只有两位郡主,因而由于储位,不但年长的秦王和赵王之间曾经明争暗斗好一阵子,最后双双被皇帝封藩到了北边,在明眼人看来自然是失去了问鼎大宝的希望,而且剩下的年长皇子也曾经有不少心怀野望,可随着他们陆陆续续一个个婚配封藩,谁也看不出皇帝究竟偏向谁,朝中但凡敢提立太子三个字的文武大臣,全都没什么好下场。再加上这些年不少当年功臣一个个落马,皇帝越发独断专行,最后没人再敢提此事。

谁能想到,这虚悬多年的储君之位,竟是落在了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魏王身上!而立太子昭告天下的旨意上,却有“受育于母后,受教于名儒”这样的字眼。联想到魏王生性仁厚宽和,对士大夫谦和有礼,对老勋贵敬意有加,和大多数皇子皇孙的做派都不同,朝中大臣惊愕过一阵子之后也就释然了。

魏王是养于先皇后膝下的皇子,生母是已故贵妃,如今年纪也已经三十有二,性情仁厚,自然会善待诸王兄弟;敬重文武功臣,自然不会像如今的皇帝那样再举起雪亮的屠刀来;母族人口凋零,妻族是寻常官宦,自然也就没有外戚的担忧;膝下有三个儿子,后继也算有人。

从各方面来说,相较于当今皇帝身为马上得了天下的开国天子,魏王将来作为一位守成天子应该满够格了。

武宁侯府宁安阁正房后头的小佛龛前,太夫人按照惯例在佛前上了三炷香,跪下祷告了好一阵子,旋即捻动着手中佛珠念了几遍经文,待到王夫人亲自来搀扶她出去的时候,她这才喃喃自语道:“终于是熬过去了!我还以为皇上会把这事情一直拖下去,结果皇上果然是关键时刻快刀斩乱麻,终于定下了这名分来。昨日诸王朝过东宫,过了正月就要陆续出京,接下来就能有好长一段太平日子了。”

“可不是,老爷这次挂了副帅,和赵王殿下一块平叛辽东,这一仗若是打胜了,咱们顾家更是稳若泰山。”

王夫人说着脸上就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随即方才有些忧心地开口说道:“不过,此前皇上在除夕宴上提起过,日后皇子皇孙公主郡主的婚事,大可从身家清白的寻常人家当中选,而且这事儿就交给了淑妃娘娘和惠妃敬妃,如此一来,淑妃娘娘自己的淄王殿下还未婚配,倘若不能一碗水端平,只怕就会招惹无数闲话出来。”

“好在太子已经定下了,淑妃管的这桩事情就算再麻烦,也不至于如先头那样瞩目。至于淄王殿下……”

太夫人沉吟良久,这才抬头看着王夫人道:“昨天东府来报,说是老大媳妇的情形很不好。大夫说捱过这个冬天已经是奇迹,断然撑不过这个夏天去。顾振那小子不捅窟窿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这孙子我只当没有,她也只能当是没这么一个儿子,可抒儿这丫头素来稳重得体,若再耽误下来却是可惜了。”

王夫人听着眉头一挑,却是不动声色地问道:“那娘的意思是……”

“水满则溢,如今老二起用,镇儿这个驸马素来颇受皇上信赖,铭儿在宫中为勋卫,武艺才干也都颇受好评,咱们西府再出一个王妃与其说锦上添花,还不如说太扎眼了。而且……西府经过之前那一劫,毕竟是重新蒸蒸日上,皇上此前那番从民间选婚的话,显然不止是警告诸王公主,只怕也是对咱们说的。而东府即便没丢爵位,那个小孽障在,终究也难以重振家声,如此一来,抒儿配淄王其实还算合适。”

“娘的考虑一向周全。”

见王夫人虽如此说,面色却不太好,太夫人又摇了摇头叹道:“我这也是只想着抒儿,打算让老大媳妇能安心,淑妃和淄王殿下却未必肯,谁乐意摊上顾振那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况且,毕竟沾着一个顾字,皇上说不定会觉得顾家得寸进尺,我也只是心里想一想,对你随口提一提,只看是否有机缘罢了。倒是铭儿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此前我对你提的事,你觉得如何?”

此话一出,相较于之前提到的淄王和顾抒的事,王夫人的面色一时真正发白了。一贯沉稳的她竟是连声音都有几分艰涩,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娘,真的要如此?家里其他几个孩子,年纪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庶子和嫡子毕竟诚意不同。铭儿是你的亲生骨肉,也是我的嫡亲孙子,他又不像他哥哥,又是驸马,又能承袭爵位,将来的前程便得靠自己去打拼。平心而论,结一门好姻亲,他将来的路就好走得多,可你不妨想一想,前如六安侯府那样的勋贵都能一夕倾颓,更何况其他?章晗那姑娘心思缜密,为人又极顾情分,只看她对瑜儿的用心就知道。这样一个贤内助,远胜过那些身外之物的嫁妆,还有不止是否靠得住的岳家。况且,她父兄如今虽只是副千户和百户,安知将来如何?而且赵王极肯用人,他身边好几员虎将,都是提拔自卒伍。”

王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半晌才低声说道:“娘说的是有理,但却还有最要紧的一条。储君之位虽定,可谁知道赵王秦王这些年长藩王是否真的服气?我只怕异日万一有变……”

“没错,这就是最要紧的一条,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既入顾家门,章家女的身份便得让给顾家妇,她父兄在赵王麾,总有些消息,万一有变咱们家也能有个预备。”

不想太夫人竟然已经想到了这么远,王夫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思忖良久,她终于默默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此事我再和老爷商量商量,就是铭儿那里,我也得问问他在宫里这么久,可有别的人家有什么结亲之意,否则闹了笑话便不好了。

“嗯,镇儿和他兄弟两个,一个随了他父亲的正派,一个随了他父亲的武勇,都是好孩子。这也都是你这个母亲教导的好,就是那些庶子,一个个也都能够用心上进,不像顾振那个只知道在女人身上用心的……”说到这里,太夫人想起英年早逝的长子,忍不住再次摇了摇头,在软榻上徐徐坐下之后,她就满脸怅惘地说,“要是老大还在世,我也不用这么殚精竭虑,他素来比他弟弟多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