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阁东厢房,在元宵节前搬了回来的章晗正在给张琪摆弄那一架木质风车。这是过节期间章晟和赵破军给章昶做的东西,可结果她临走时,小弟却特意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塞到了她的包袱里头。虽则心酸,可此时此刻把东西装好了放在多宝格上,她却觉得格外让人心安,手指忍不住摩挲着那不曾完全打磨光滑的水槽。

“你大哥和那位赵百户真是巧手!”

张琪爱不释手地看着这一架木风车,只觉得自己在这武宁侯府过的第一个年收到的那些压岁金银锞子和礼物全都给比下去了。尽管她曾经对着铜镜想象过那些漂亮的首饰和绸缎衣料,尽管她也曾幻想过自己成为别人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小姐,可真正成为那样一个人,心里头却自始至终悬着,哪怕宋妈妈的倒台也不能给她多添几分安心,只有章晗的回来,让她这些天空落落的心里一下子被填满了。

“什么巧手,那两个家伙……还有我爹,先前三个大男人把家里弄得和狗窝似的,幸好……”章晗说着就想起母亲和弟弟搬到车儿胡同的事情还是个隐秘,顿了一顿后就轻叹一声道,“害得我这次回去帮他们收拾了许久!”

“横竖你心里也是高兴的!”

听到张琪打趣了这么一句,章晗忍不住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个愉悦安心的笑容。紧跟着,她便挨着张琪坐下,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问道:“别只顾着问我的事,倒是你,你和四表哥怎么样了?”

“什……什么怎么样了!”张琪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头去,好一会儿才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低声嘟囔道,“四哥回来了没几天就重新上宫里当值去了,连话都不曾单独说过一句。就是先头除夕夜的时候他给家里每个人都送了一份礼物,给我的是一盒特制的泥娃娃……”

听到张琪竟是把那个表字省去了,直接叫起了四哥,章晗顿时促狭地问道:“哪儿哪儿,快让我看看?”

禁不住章晗催促,张琪方才到了多宝格边,从架子上拿下那一个红锦盒子,随即拿到了章晗面前。揭开盖子之后,她便忍不住摩挲着那上头鲜亮的衣着,面色微微一红道:“他送顾家三位姐姐的也是这样的泥人……哦,还给你留了!”

章晗闻言一愣,见张琪又到多宝格上去拿下了另一个紫锦盒子,她接过来打开才看了一眼,她便微微笑了起来:“大家都送了,可金童玉女应该就你那一对吧?”

见张琪脸红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顿时莞尔一笑。相比顾振那个败家子,顾铭看着仿佛是个有担当有本事的男人,两人又是姑表兄妹,当真般配得很。

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楚妈妈和芳草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芳草就陪着楚妈妈进了屋子来。章晗连忙和张琪起身相迎,楚妈妈行过礼后便开口说道:“表小姐,晗姑娘,宫里淑妃娘娘才刚派了人来,说是前几日梦到了已故的二姑太太,所以请过皇上示下,明日召你们入宫。”

第六十五章宠妃

由于太夫人说,既然身上有孝,尽可素淡些,因而这一天宫,张琪和章晗都是异常素淡的装扮。张琪一身霜色,章晗只是自愿服孝,便穿了一件缥色的对襟小袄,艾绿色的裙子,两人俱外罩牙色的鹤氅,走在宫里不免格外显眼,一路上所过之处,常有太监偷瞥几眼。

上一回姊妹两人入宫仍在夏末,此次入宫却已经过了立春,可一个热一个冷,都不好受。张琪毕竟身体孱弱,尽管在武宁侯府多方调理滋补,已经比从前好了许多,可从玄武门远远走到长宁宫,仍是又倦又累,待跨进正殿那高高的门槛时,已经连腿都有些软了。

顾淑妃之前从顾家带出来的大宫女夏雨亲自在门口迎候,帮两人脱下身上的鹤氅,这才笑着把章晗和张琪领进了东暖阁。然而这一次,地上却并未设拜垫,顾淑妃不等她们屈膝便摇了摇手道:“又不是之前第一次见,不用这么多礼,来,过来坐,我好好瞧瞧你们!”

因顾淑妃再三相请,章晗方才和张琪在炕上挨着顾淑妃坐了。见顾淑妃拉着张琪端详了好一会儿,眼圈渐渐红了,随即却又转过头来看自己,章晗只觉得顾淑妃的目光里不单单是审视,仿佛还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信息,心里不禁极其不踏实。好在这样的打量并没有持续多久,外间就突然传来了一个通报声。

“娘娘,惠妃娘娘和敬妃娘娘来了。”顾淑妃闻言愕然但随即就对章晗和张琪笑道:“你们不用紧张,惠妃便是嘉兴公主之母,素来和善可亲,敬妃也是最喜欢年轻女孩儿。”

话虽如此,见顾淑妃也就罢了,陡然之间还要见惠妃和敬妃,毫无准备的张琪一时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好在章晗紧紧拉住了她的手,她这才稍稍安心一些。不多时就只见两位宫装贵妇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前头的贵妇约摸和顾淑妃差不多年纪,头戴鸾凤冠,一身大红团衫,人微微有些富态,脸上露着喜庆的笑容。后头的贵妇却是年轻几岁,看着身材窈窕,青莲色绣着鸾凤纹的对襟小袄,丁香色的长裙,看上去反而显出了几分老成来。

顾淑妃和两人见过礼后,便指着那大红衣裳的贵妇对章晗和张琪说道:“这是惠妃娘娘。”

如此一来那相貌年轻而穿戴更老成的贵妇,自然便是敬妃了。因初次见面,章晗和张琪自然和从前见顾淑妃一样行了大礼,而惠妃和敬妃亦是笑吟吟地送了见面礼。惠妃是一对一模一样的玉簪,而敬妃则是两枚八卦玉鱼儿,顾淑妃见两人一一收了,便笑着说道:“连见面礼都预备了,足可见你们来得不止是巧了!”

“早听我家十二娘说,姐姐的外甥女和干外甥女都是如花似玉的姑娘,我自然得来瞧瞧。”惠妃丝毫不见外地端详了章晗和张琪好一会儿这才笑眯眯地说道,“况且,姐姐的晚辈也就是我的晚辈送一份见面礼,还不至于送穷了我。”

敬妃不如惠妃和顾淑妃这般熟络,只是微微笑道:“我们来得自然不单单是巧,姐姐昨日求准了皇上召见她们两个,这事情早就在宫里传开了。

要不是姐姐这些天一直说身上不舒服不见人,怕不止我们两个要过来。”

尽管惠妃和敬妃都是话里有话,章晗不明就里,难以摸清两人究竟在打什么机锋可见顾淑妃面色微微一沉她便知道只怕她和张琪入宫的事情传扬开来另有原因。不过,顾淑妃只是微微不悦一阵就微笑着把话题带了过去。

“不过是有些人捕风捉影,我只想着我妹妹当初年纪轻轻就跟着夫婿到了任上操持内外多年,结果就留下了这么一个女儿,还有晗儿,总不免想多看看她们。长姊如母,从前母亲操劳内外,妹妹几乎都是我一手带大的。”顾淑妃说着面色就黯然了下来,随即竟是揽着张琪道,“这可怜的孩子,却是小小年纪就没了娘,我想想都觉得揪心。”

惠妃嘴角一挑,坐在对面炕上的她便起身把章晗拉了过去,随即便叹道:“你那妹妹虽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但还教导出了一个蕙质兰心的干女儿。京城多少勋贵官宦千金,可有几个真心待姊妹的?隆福寺那件事情我听说了之后,心里便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就是这样一个好姑娘,秦王妃还要算计。姐姐可别说你不知道,她竟开口说什么章姑娘为人稳重聪慧识大体,打算为自己那个庶子陈善聪娶!”

秦王妃果然是打的这种主意!

章晗原本对于此前秦王妃莫名其妙-的邀约,还有在秦王府中险些遭人陷害有些隐隐约约的猜测,此时惠妃一言捅破了那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她只觉得又惊又怒,脸色也情不自禁地发白。而张琪就更不用说了,她几乎是一把抓住了顾淑妃的手哀求道:“娘娘,那一次晗妹妹都是为了我,求求您千万别……”

“好孩子,别说了,我都知道。”顾淑妃嗔怪地看了惠妃一眼,见其满脸不以为然,知道她这心直口快的性子和嘉兴公主如出一辙,可那也得看那是对谁,因而阻止了张琪之后,她就看着紧咬嘴唇的章晗说道,“晗儿,你也不用慌,秦王妃提是这么提,可你毕竟是我的干外甥女儿,和陈善聪的辈分本就对不上,这事我自然不会让她如愿以偿!”

先头说了一句话后便再没吭声的敬妃这才说道:“秦王府里头妻妾争风的传闻也不是一两天了,听说秦王就是绝不肯的。说句不好听的,秦王妃如此私心,以为别人不知道,以为皇上不知道?身为王妃,这样小家子气!与其说她是看中了章姑娘的稳重聪慧识大体,还不如说她是觉得章家寒微,帮不上陈善聪将来和世子相争!”

敬妃这番话犀利不留颜面,惠妃瞥了一眼章晗,便皱了皱眉说道:“所以,一定不能便宜了陈善聪那个妄自尊大眼皮子浅的小子,姐姐,这事上你可千万拦住了,不然的话就叫上我和敬妃,皇上面前我们也会奏两句!”

尽管对嘉兴公主颇有几分好感,连带着对惠妃的第一印象也相当不错,可章晗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么一位子女众多极其得宠的皇妃,居然会因为仗义而这般相助自己,而且还信誓旦旦地把敬妃也拉了进去。可不明白归不明白,她仍连忙起身拜谢,可下一刻搀扶起她的却是敬妃。

“还没成呢,别拜了!”敬妃含笑把章晗搀扶了起来,把人按着坐下,这才语重心长地问道:“听说你之前受邀去秦王府的时候亦是见微知著,识破了一个陷阱,连带着赵王妃也避免陷入了一场麻烦?”

皇家贵族之中这些消息传得实在太快,章晗只得沉默着低下了头,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然而,敬妃却是哂然一笑道:“万一秦王妃一再不松口,那就用这件事情堵她的嘴吧!人家姑娘到了她府上都险些被人算计,她还打算为庶子求娶,这都是哪门子的算盘!”

“好了好了!”

顾淑妃不想今天把章晗和张琪接进宫来,竟是让惠妃和敬妃你一句我一句,揭出了这些隐情,一时终于忍不住了。她嗔怒地看了惠妃一眼,又斜睨了敬妃一眼,这才端起茶道:“我好容易才请旨把她们接进宫来小聚一会儿,偏生你们竟是提起一茬又一茬烦心事!”

“好好,我该说的都说了,这会儿告退还不成么?”

惠妃当先站起身来,满脸愧疚状地举起手道,而敬妃则是款款起身,淡淡地说道:“姐姐,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有些事情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纵过去。”

“什么事不能放纵过去?”

门外突然传来的这么一个声音让屋子里一片寂静。觉察到这个苍老的男子声音不像声音或沙哑或尖厉的太监,又发现顾淑妃和惠妃敬妃全都是大惊失色,章晗就是再没脑子也能想到这是谁,然而,她仍是等到门帘高高打起,一个身穿深青色右衽斜襟袍子的老者进了门时,方才一把拉了张琪随着顾淑妃和惠妃敬妃跪了下去。

“臣妾恭迎皇上。”

“民女参见皇上。”

皇帝扫了一眼跪伏地上的三位嫔妃以及章晗和张琪,随即才淡淡地说:“刚刚敬妃说什么事不能放纵过去?”

尽管敬妃只有一位公主,却素来极得圣宠,可此时此刻被皇帝这当头一句话逼问了下来,在她后头的章晗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撑着地面的两只手竟在瑟瑟发抖。好一会儿,敬妃却突然直起腰来,随即又磕了一个头,这才沉声说道:“臣妾是说,秦王妃私心太重,以至于府里嫡庶不分不安其位,不能放纵了!”

竟是说了实话!

第六十六章书呆子之一

章晗只觉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皇帝不知道是几时来的,也不知道为何外头不曾有人事先知会一声,更不知道究竟听去了多少众人的谈话,此时此刻敬妃这番陈情可以说是被逼出来的,但仍然担着巨大的风险。尽管章晗低伏的头只能看见地上平整的青砖,可还是能依稀察觉到那位至尊的情绪变化。

“不愧是敬妃。”

皇帝不知喜怒地如此评价了一句,随即就冲着顾淑妃问道:“淑妃,你昨日提到的两个外甥女儿,便是她们?”

顾淑妃连忙直起身来,恭声答道:“回禀皇上,正是臣妾的外甥女张氏,还有她的干妹妹章氏。”

“抬起头让朕看看。”

皇帝说完这话,便看着三个嫔妃后的那两个姑娘缓缓抬起头来。那个一身霜色的满脸局促,搁在身前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甚至囡为紧张而用力过度,指节处亦有些微微发白。而那个一身淡绿色的则稍微从容一些,但亦双眼低垂直视地面。虽是丝毫不相似的两张脸,但礼仪却还都颇为娴熟。

记得之前因弹劾顾长风任人唯亲,帮妹婿谋京官,他让顾淑妃召两人入宫的时候,问起过顾家女婿张昌邕,那个不是亲生女儿的说了些对张昌邕不利的实话,言谈间有些为顾淑妃之妹鸣不平的意思。也是此女在隆福寺为了护着干姐姐,竟以自尽相逼,至于秦王府的那桩事情,也有人回报了他。由此可见,惠妃和敬妃所言秦王妃的私心,确实是昭然若揭。

因而,又看了一眼两人衣着,他便开口说道:“都起来吧。”

尽管只是这么一小会儿,但包括三位嫔妃在内的众人都已经浑身僵硬,膝头的酸痛就更不用说了。章晗见张琪扶着地老半晌都没能挪动,把心一横便搀扶了她一把,可等到站起身的时候,就发现皇帝饶有兴致地看了过来,她慌忙深深低下了头。

“朕只是随处走走,突然起意就到长宁宫来逛逛。”

随口说了一句,皇帝方才在炕上之前顾淑妃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不等顾淑妃吩咐人去沏茶来,他就开口对惠妃和敬妃说道:“淑妃难得见家里人,你们两个腿也太长了些,偏偏拣在这种时候到她这儿来搅局。”

这话若是别人说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从天子口中说出来,惠妃和敬妃自是慌忙请罪告退。可皇帝却摆摆手道:“来了就算了,此次朕把诸皇子皇孙选妃的事交给了你们三个,你们三个随时随地商量,原本是应该的。只不过,敬妃刚刚指斥秦王妃私心太重,朕也想对你们三个嘱咐一句,凡事不要私心过重!”

“臣妾恭领皇上教诲!”

皇帝如此训诫,顾淑妃和惠妃敬妃自然慌忙再次行礼,而章晗也顾不得其他,索性就搀扶着已经有些木了的张琪一块跪了下去。然而,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得皇帝又开口说道:“天家之中,倘若上上下下都能彼此扶持少些私心,朕也可以省些心!淑妃,难得你见家人,今日既然给那么多人搅扰了许久,你中午就留她们用饭吧!”

顾淑妃眼尖,瞥见皇帝说完这番话便径直起身往外头去了,她连忙高声说道:“恭送皇上!”

“恭送皇上。”

随着里里外外这一声声响起,章晗终于暗自舒了一口气,等顾淑妃和惠妃敬妃起身,她这才扶了张琪起来。

这时候,惠妃敬妃丝毫没去追问刚刚外头缘何没一个人出声,两人都忙不迭地提出了告辞,顾淑妃自然不会挽留,等把两人送到正殿门口,她携着章晗和张琪回到东暖阁的时候,也忍不住轻轻吁了一口气。

幸好惠妃敬妃两人都是知道分寸的,没说太多要命的话,否则今天就真的是糟糕透了!

她接过这时候才进来的夏雨递来的帕子擦了擦额角,旋即就抬头吩咐道:“去小厨房吩咐,做几样家常菜,清淡一些。”

皇帝留饭的话夏雨在外头也听得清清楚楚,此时连忙答应一声退出门去。直到这时候,顾淑妃才拍了拍依旧有些懵懵懂懂的张琪手背说:“历来外眷进宫,至多盘桓一个时辰,似上次你们二舅母和三位姐姐来,也是因为江都郡主相邀,这才多留了一会,更不用说宫中留饭了。由此可见,皇上对你们姊妹的印象都还不错。”

张琪根本没敢抬头去看那位天子,只记得那苍老低沉的声音,根本连模样都不知道长什么样,此时听顾淑妃如此说,她顿时异常错愕:“咱们刚刚都吓得傻了,什么话都没说过,皇上哪能对咱们有什么印象?”

而章晗胆子大些,眼角余光约摸瞥见了那位至尊天子的面貌,只觉得乍一看是个寻常老人,可言行举止中那种九五之尊的气势却非同一般。人都说天子之威震慑天下,果然是如此,可要说什么皇帝对她们印象不错,她却怎么都难以生出那感觉。

“印象如何,未必要说话。”

尽管被天子突然出场一搅和,但顾淑妃此时的心情却颇为不错,笑语了一句,拉着两人又是东拉西扯问了她们到京城后的情况眼看快到午饭时分,外头却通报进来,道是淄王陈榕和赵世子陈善昭一块来了。闻听此言,顾淑妃顿时微微一愣。

“今天不是在文华殿听杨先生讲书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杨先生身上突然有些不好,所以我就派人去向礼部说了一声,又去向父皇请示过,请杨先生先回去了。”

随着这话,淄王陈榕就进了屋子来,后头则是陈善昭。叔侄二人一模一样的石青色袍子,只有鞋子有些区别,陈榕是青缎朝靴,而陈善昭则是黑色千层底的布鞋。两人一进屋子瞧见章晗和张琪起身行礼,因才在外头听说过她们来了,陈榕笑吟吟地摆手吩咐免礼,和陈善昭一块对顾淑妃行过礼,紧跟着,陈善昭向二女微微颔首,这就算是见过礼了。

“善昭正好找我借两本书,我记得此前搁在母妃这儿了,他从前也是常来的,所以我就把他领了过来,一时忘了母妃这儿还有客人。”

“你还说呢,我难得见一见娘家人,她们一来惠妃和敬妃就来了,紧跟着便是皇上,然后你也带着善昭这孩子来搅局。”嘴里虽嗔着,但顾淑妃转瞬又笑道,“才让小厨房多做了几个菜,你们两个也就不用回去吃那儿的大锅饭了,正好在我这儿用了再回去。”

淄王陈榕自然连连道好,而陈善昭也大大方方地说道:“多谢淑妃娘娘,文华殿那边的膳食都是光禄寺送进来的,好端端的食材却做不出滋味来,实在是暴殄天物。之前十七叔说带我到长宁宫来找书,我就寻思着,是不是能在您这儿蹭一顿饭。”

顾淑妃一时哑然失笑,陈榕也忍不住笑道:“能把蹭饭这理由说得这么光明正大的,也就是你了!”

骤然有这么两个天潢贵胄的加入,张琪自然更加不安,而随着到外头明间摆饭的时候,章晗见陈榕一手搀扶着顾淑妃,而顾淑妃另一只手却拉着张琪,一时只觉得异常难解。而这时候,她突然察觉到一旁投来了一道视线,侧头一看,就只见陈善昭正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可再看时,刚刚那表情便仿佛是转瞬即逝似的,再也不见半点端倪。

这一顿饭,吃得兴高采烈的,大约只有赵王世子陈善昭,淄王陈榕顾淑妃也好,章晗和张琪也罢,见那么一位人前温文尔雅的赵王世子用绝佳的仪态添了两碗饭,将一个个盘子全都扫了个底朝天,全都是瞠目结舌。直到陈善昭放下筷子笑眯眯地道了声吃饱了,陈榕才难解地问道:“光禄寺不温不火的饮食确实难吃,可你家里的厨子难道也那么不中用?”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是母亲从小就在我耳边念叨的,再加上我饭量大,不知不觉就养成了这习惯。”陈善昭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欠了欠身,“让淑妃娘娘见笑了。”

“见什么笑,都知道你母亲俭省,可没想到竟然这么教你!”

被陈善昭这么一搅和,气氛方才稍稍活跃了一些。漱过口用了茶之后,顾淑妃吩咐夏雨带着陈善昭去找书,让章晗和张琪扶着自己到外头长宁宫院子里散步,而淄王陈榕又向张琪问起了太夫人的情形。尽管看似寻常一家子散步闲话家常,可章晗却总觉得心里极其不踏实。

好一会儿,陈善昭方才从里头抱着一堆连人都几乎看不见的书喜滋滋地出来,哪里像他之前所说只是借“两本书”?顾淑妃看得又好气又好笑,连忙叫了陈善昭随行的太监进来,等那一堆书都换了手,她才开口说道:“爱书如痴是好事,可你也别老是秉烛看书到深夜,没来由伤了身体。”

见陈善昭那一脸爱书成痴的样子,想到此前他从福生金银铺旁边那家书斋出来的懒散模样,还有后来两家全都被查抄,一个右都御史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全数倒台,这其中只怕多数都是他的算计,再想到他居然信口开河叫她表妹,章晗忍不住就挑了挑眉。

这个人,太会装了!

她正这样想着,带着那抱满了书的小太监往外走了没几步的陈善昭突然转过头来,径直看着她说道:“对了,差点忘了告诉淑妃娘娘和十七叔,父王已经定下了正月二十六动身,三弟四弟随军。听说这时节辽东还是天寒地冻,着实辛苦他们了……”

陈榕忍不住打趣道:“你要真心疼你那三弟四弟,你就少看些书多多练武,也跟着三哥赵王上阵不就得了?”

“不成不成,人各有天赋,不能强求。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幸好我留在京城,否则行军之中哪有时间看书?”

笑语了一句之后,陈善昭方才长揖告辞。看着他步伐轻快离开的背影,章晗不禁心中一动。二十六动身,那她近日之间,却是得去和父兄道别了……他这话,怎好似是对她说的?

第六十七章婚事

宁安阁正房东次间,随着午饭时辰渐渐过去了许久,太夫面上露出了明显的不安。这时候,她突然听到外头一阵说话声,转瞬间,就看见顾钰亲自端了一个黄杨木条盘过来,后头则是王夫人。

“老祖宗,听说您说胃口不好不想吃午饭?我亲自做了一道翡翠豆腐羹,您尝一尝?”

尽管没什么胃口,但顾钰做好了这样一道汤羹亲自送来,太夫人也不能不给一点面子,见孙女亲自在炕桌上摆好了,她便随便用小勺舀了几勺用了,随即便放下了勺子。见此情景,顾钰免不了瞅了王夫人一眼,王夫人这才在炕上对面坐下了。

“娘仿佛有些心神不定?”

“瑜儿和晗儿入宫那么久,到现在还没回来,我这心里实在是安定不下来。”太夫人叹了一口气,随即忧心忡忡地说道,“咱们家是勋戚,往日钰儿也好,大丫头二丫头也好,都是常常进的,午饭前必会出来,如今耽搁了这么久,必然遇到了什么事。眼下虽说诸事渐定,但有些事情也难保,更何况淑妃好些日子没从宫中捎信,怎么突然只召见她们两个?”

“是啊,我也很想念淑妃娘娘呢!”

顾钰轻轻皱了皱鼻子嗔道,然而,还不等她说下一句话,就看到母亲投来了一个警告的眼神,她想了想便站起身来蹑手蹑脚退了出去。然而,等出了正房她就有些气恼地揉着衣角,心里更不痛快了。

自从张瑜和章晗姊妹来了之后,老祖宗就对她大不如从前,就连母亲也常常教训她!可张瑜有什么好的,性子古怪沉默寡言,章晗再好也是外人,用得着为了她们这么牵肠挂肚!

顾钰既然离去,屋子里的赖妈妈和丫头们也自然而然都退开了,这时候太夫人踌躇片刻,便看着王夫人道:“淑妃和惠妃敬妃在除夕那一天领命给皇子皇孙选妃,这是烫手的山芋,现如今突然把她们姊妹宣召入宫,谁都会往这个方面去想,我怎能不担心?而且……有消息说,秦王妃有意为洛川郡王求娶晗儿。”

这事情王夫人也知道,更能猜得到那位秦王妃的恶意,可秦王的生母早逝,秦王妃就是再大的本事也难能在宫中翻出什么风浪来。再加上她对太夫人此前提的那一桩婚事并不太情愿此时忍不住开口说道:“此事不说能否过得了礼部那一关,更何况宫中还有淑妃娘娘和惠妃敬妃,这事情不过传传而已。就算是秦王妃,亦是不可能左右这样的大事。”

“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太夫人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把话说明白。东宫储君虽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服气都看好的,而就算服气看好,封藩在北边的那些塞王,因为都是在对抗蒙古鞑子的第一线,所以争斗之外也有同气连枝的。章晗的父兄在赵王麾下,如今皇帝分明是有意为即将婚龄封藩的皇子择选身家清白的寻常人家女儿,那么此前性情已经为天子和不少人所知为人聪慧刚烈的章晗自然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能让皇帝放心,比什么都强。

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了赖妈妈的话:“太夫人,表小姐和晗姑娘回来了!”

太夫人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时候方才感觉到有些肚子饿了。炕桌上的翡翠豆腐羹还没撤下去,她便索性又用了几口,倒是王夫人生怕汤羹凉了伤肠胃,忙站起身劝阻道:“都快凉了还是让钰儿到厨房再给您现做一碗。”

“不用温热着正好,先前太烫也难以下口。”

一口气用了大半碗太夫人方才用帕子擦了擦嘴,等碗筷收拾下去张琪和章晗也就一前一后进了门来。

她笑着阻止姊妹俩行礼,拉着两人在身边坐了,这才关切地问道:“怎么这一趟入宫这许久才回来,是不是饿坏了?”

“老祖宗,今天淑妃娘娘留了饭。”张琪主动解释了一句,见太夫人和王夫人尽皆愕然,她便看了一眼章晗,见其鼓励地对自己点了点头,她就定了定神说道,“今天我们才刚到长宁宫见到淑妃娘娘,不一会儿,惠妃娘娘和敬妃娘娘就来了,说话间皇上又来了。后来皇上走时,说让咱们用了午饭再回来,所以惠妃娘娘和敬妃娘娘告辞之后,淑妃娘娘就留了咱们用午饭,没想到淄王和赵王世子也来了。”

这一连串没个重点的话听得太夫人直皱眉头,而王夫人也是没品出任何滋味来。好在太夫人知道有个章晗,待会再问也无妨,便笑着说道:“宫中留饭,历来都是只能用个半饱,这样,让小厨房去给你们做些点心。”

“真的不用!”张琪连忙站起身劝阻道,“老祖宗,虽说食不言寝不语,可今天饭桌上赵王世子狼吞虎咽,看着他那样吃,大家不知不觉都开了胃口,所以这会儿我们真是饱的。”

王夫人见太夫人丢来了一个眼色,想了想就起身笑道:“话虽如此,老祖宗今天中午为了你们没回来,一直颇为操心,却没吃什么东西。我去厨房吩咐一声,拣清淡的做一两样来。”

见王夫人一走,不等太夫人发问,章晗便言简意赅地将今天那些事情说了出来,就连惠妃吐露的秦王妃算计也不例外。毕竟,顾淑妃是太夫人嫡亲女儿,她隐瞒是隐瞒不住的夫人听到皇帝突然驾临,敬妃居然毫不避讳指斥秦王妃紧跟着皇帝让淑妃留她们用饭,不多时淄王陈榕和赵王世子陈善昭联袂回来,一大拨人一块用的午饭,又听到陈善昭言说赵王启程之期,她忍不住左思右想,到最后便觉得今日之事恰恰印证了自己之前那番顾虑。

想到这里她便开口说道:“晗儿,你父兄此次调入赵王中护卫,随赵王远征辽东苦寒之地,毕竟又要和你好些时候不得见面。这样吧,请他们过府,让我和你二舅母也见一见。我也得好好谢谢他们教导出了这样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儿,解了顾家此番危难。”

章晗被太夫人说得吃了一惊,连忙屈膝跪了下来:“太夫人千万不要这么说,若不是干娘怕我至今不过一个目不识丁的女子;而若不是太夫人派人相接,我和父兄此次怕也难能相见。

我之前不过斗胆做了些微不足道的事,又违了您的吩咐,怎敢让您说一个谢字?况且,他们是外男,只怕多有不便。”

“好孩子,到现在你还这么谦逊。你帮了顾家这么大忙,我当然得好好谢谢他们。而且,我毕竟是痴长些岁数,见一见你父兄也是应该的。”太夫人笑着把章晗扶了起来随即又看着张琪说,“再说了,你这姐姐也从来没见过你父兄,怕是也好奇得很。既然正月二十六动身,择日不如撞日,倘若他们有空,就是明日正月二十请他们来吧!”

倘若没有今天在宫中听到的风声,章晗原想着母亲和弟弟既然已经由赵破军顺利从京城接了出来,不如就让父兄求赵王一个恩典,将家小移到赵王封地上她也可以跟着一道过去团圆。然而,今天既然知道了秦王妃的这些算计,她便不能把赌注全都放在赵王这一头。毕竟即便敬妃在皇帝面前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可如果赵王府用着她父兄,又希望在秦王府内多她这么个内应呢?

思来想去,她便轻轻点头道:“既如此,我听太夫人的,下午我便送信给父亲和大哥。”

太夫人这才露出了笑容,旋即却轻轻摩挲着章晗温润的头发道:“我从前就说过,我一直拿你当成咱们顾家的人你却一直见外日后跟着瑜儿叫我一声老祖宗便成了,成日里太夫人太夫人短的恭敬却少了亲近。”

“这……”见太夫人一脸的坚持,章晗不得不轻声开口叫了一声老祖宗。可是,当太夫人如同揽着张琪那样把自己也揽在了怀中的时候,她的心里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是她感觉错了,还是太夫人这话中确实有些别的意味?

行程将近,赵王府中上上下下亦是在整理行装。赵王要带着庶三子东安郡王陈善嘉和嫡四子宛平郡王陈善睿前往辽东,而赵王妃则是带着庶次子怀柔郡王陈善恩回保定府,而世子陈善昭则是一如既往留在京城。此时此刻,赵王妃亲自给赵王打点好了盔甲内的军袍和软甲之后,外头就报说世子回来了。

不一会儿,陈善昭便进了屋子。尽管母子一两年才能团聚这么一次,可进京这些天,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事情层出不穷,能说话的机会却少得可怜。如今就要走了,赵王妃示意陈善昭上了前来,端详了好一会儿,突然紧紧握住了长子的手。

“母亲……”

“昭儿,你在京城这么久,可有什么看中的姑娘?”

见陈善昭闻言大愕,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赵王妃不禁缓缓松开了手,旋即苦笑道:“你当年十二岁便不得不离开父母孤身到京城,这许多年非但不怨不悔,而且还帮你父王做了许多事情。可如今你的婚姻大事却握在别人手里,我每每想起就觉得心里不好受。你若是有什么看中的姑娘就对我说,哪怕是再伤脑筋,我也会和你父王设法,竭尽全力为你促成了。”

“母亲不要这么说。”陈善昭缓缓跪了下来,却是闲适自如地说道,“为人子女,为父母分忧,原本就是应当的。至于婚姻大事,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既然皇爷爷此前那样发话,母亲不若上表,在五品以下的人家给我挑个世子妃,如此对父王也好,对我也好。”

他在京城这么久,见过的女人不计其数,甚至还有世家千金趁着他微服之际,有意在他面前卖弄美貌乃至于才学的。可那些女人多半都是家族的附庸,那些所谓大见识,也不过从父兄长辈那里现学现卖的拿来。再说他孤身一人在京,与其妻族姻亲盘根错节麻烦之极,还不如简简单单挑一个的好。当然,最好能别给他拖后腿!

想到这里,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一个人影。

听到儿子年纪轻轻竟是这样豁达,素来坚韧的赵王妃只觉得心头如刀割一般,良久,她才突然伸手过去,一把将儿子揽入了怀中,却是一个字都没说。

身在皇家,这便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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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议亲

对于顾家,章锋和章晟的感情有些复杂。

倘若不是顾夫人,尽管他们从军,可章晗仍然可以和母亲弟弟一块在归德府过着虽不富裕,但至少和和美美的日子;可倘若不是顾夫人,他们父兄那时候为了那些同乡袍泽,坚持不肯调入中军帐中为亲兵,单单违抗军令四个字,武宁侯顾长风也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至少也会把他们放在最前头当做炮灰。所以,哪怕被顾长风压着好些功劳,可他们终究保住了性命,如今又是升迁,又是调入赵王中护卫,而且还是在东安郡王陈善嘉那样一个虽年少莽撞,但却很有些真性情的天潢贵胄麾下。

所以,此时此刻路过威武街东边的那座木质牌坊,章晟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随即才轻轻哼了一声。见老爹不悦地看着他,他便勒马说道:“爹,你信不信,总有一天,咱们家也能有顾家这样的声势?”

“你这小子,敢情之前你在你妹妹面前说的不是单纯的豪言壮语!”章锋斜睨了长子一眼,这才沉声说道,“嘴上说没意思,真要做到,那就得靠自己的真本事!走吧,别让顾家太夫人等了,咱们是晗儿的父兄,总不能给她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