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西角门,顾泉领了太夫人之命,亲自等候在了那里。当看见两骑人远远过来时,曾经跟着顾长风南征北战,也曾经见过章氏父子的他立时把人认了出来。待到他上前厮见的时候,年轻的章晟忍不住愣了一愣,倒是章锋含笑拱了拱手。

“泉爷这两年都留在京师照管武宁侯府,好久不见了。

听说小女之前蒙泉爷照应,不胜感激。”

“章爷太客气了,照拂晗姑娘是我分内之事,怎敢当一个谢字?这泉爷二字也只是下头人随口乱叫,我万万当不起。倒是章爷和章公子战功卓著为赵王殿下赏识,真是可喜可贺。”

“要是你肯,你那些战功早就不止一个千户了。”章晟忍不住撇了撇嘴,见父亲投来了警告的一睹,他这才轻声嘟囔道,“本来就是,军中谁不知道侯爷身边最厉害的一只猛虎就是这家伙?要是真想要军功,他早就飞黄腾达了!”

顾泉对章家父子的性情也有些了解,此时只当没听到章晟这话,恭敬地将两人引了进去。此番进京,父子俩见过东安郡王陈善嘉,见过赵王世子陈善昭,此前还随陈善嘉去谒见过赵王,一辈子见过的贵人还没有这一两个月多。因而来到这重楼叠院的侯府,两人并没有多少畏怯,即便一路上不少人悄悄往他们身上张望,父子俩也都是脊背挺得笔直。

两人毕竟是外人,太夫人又因章晗之故,有意给他们体面,便将今日见客的地方定在了武宁侯府鲜少迎客的正堂。武宁侯府和威宁侯府一样,都是三路四进的格局,正堂荣华堂七间九架,这名字不但俗,而且是武宁侯顾长风亲自写上去的三个字,那字和他打仗的硬朗风格极其相似,一笔一划力透纸背,谁也不敢说不好,可真要说好,却也说不上来。

此前父子俩见赵王也好,见赵王世子东安郡王这样的贵胄也好,全都是在便堂或是书房之中,此时踏进这正堂,放眼看去尽是紫檀大案,铜鼎字画,青字对联这样庄重的东西,不由自主有些紧张,尤其是当看到正中那位装扮端华庄重的老妇,以及侍立在她旁边的章晗,还有另一对贵妇千金时,纵使此前信心满满的章晟,亦是提起了精神,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随着父亲上了前去。

“卑职见过太夫人。”

尽管章家父子都已经升了官,然而在太夫人面前亦是相差太远,因而章锋到了近前便率先跪了下去。然而,不等其行礼,太夫人就立时吩咐道:“晗儿,快搀扶了你爹起来,还有你大哥。都不是外人,这般多礼干什么!”

章晗也不想看着父兄为了自己而向别人屈膝,此刻听见太夫人发话,她立时上前扶住了父亲的胳膊,感觉到父亲借着起身的时候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她只觉得心头一暖,随即又去扶起了大哥章晟。相比章锋,章晟就大胆多了,冲她挤了挤眼睛不算,甚至还压低了嗓音说:“妹妹,爹和大哥是来接你回去的……哎哟!”

话没说完,他就只觉得手上一痛,知道章晗是故意的,他只能龇牙咧嘴满脸委屈地垂下了脑袋。这些小动作全都看在太夫人和王夫人张琪眼中,张琪却是羡慕章晗有这样的大哥,王夫人则微微皱了皱眉,而太夫人却仿佛丝毫没察觉似的,依旧是满脸的慈祥笑容。

“早就想见你们二位,只是此前一直没机缘,这次终于赶在你们启程之前,终于见了一面。”太夫人含笑端详着章锋和章晟,随即抬头看了一眼章晗,又笑道,“晗儿进京虽才个月,但我瞧着简直不是我的干外孙女,而是嫡亲的孙女。无论待人接物,性情品格,别说她干姐姐,就是我顾家的那些孙女们,也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

这样的盛赞章晟听得很想皱眉头打断,可来之前父亲吩咐过他不许乱开口,他只能索性没趣地垂下了眼睑。而章锋则是立时欠了欠身道:“她不过是一个姑娘家,太夫人太夸奖她了。就是好,那也是她多年跟在顾夫人身边,耳濡目染方才有今天。”

“哪里是夸奖,我是真的喜欢她这个人。”太夫人说着便冲张琪颔首微笑道,“瑜儿,这便是你干妹妹的父兄,你去见一见吧。”

“是,老祖宗。”张琪连忙站起身来,走到章锋和章晟父子面前,深深屈膝裣衽行礼,随即便抬头说道,“章爷,章公子,这些年多亏一直有晗妹妹伴着我,虽说这情分不是一个谢字就能道清的,但我还是想多谢二位!”

见张琪真的上了前来屈膝行礼,章锋连忙拽着章晟起身来,可要伸手去扶,他却不得不顾忌男女有别,只能侧身不敢受礼。这时候,章晗也连忙上去扶起了张琪,这才看着父兄说道:“爹,大哥,姐姐没有兄弟,这么多年一直便把我当成亲妹妹似的。

章晟见张琪生得弱不胜风,可和章晗彼此相携站在一起,确实是看上去感情很好,更何况此前章晗也一直口口声声把这个干姐姐挂在嘴边,他便忍不住说道:“这还真是缘分。你从前就老说只有兄弟没有姐妹,如今总算是得偿心愿了。”

“咳!”

章锋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把章晟的话头打断了,又等到章晗扶着张琪回座,他看了一眼王夫人,这才欠了欠身说道:“今次来,我也有一件事情要禀告太夫人。既是转隶赵王中护卫,我和晟哥求了赵王恩典,打算把家眷接到保定府去,此前已经去归德府接了晗儿的母亲和弟弟,正月初才到。”

他很谨慎地略过了此前除夕团圆的事,见太夫人和王夫人果然都是一愕,他这才又继续说道:“赵王中护卫的家眷多半都在保定府,殿下和王妃已经都恩准了。所以,我想把晗儿也一并接到保定府,也好让他们娘三个团圆,彼此有个照应。”

这件事情着实是出乎太夫人的意料,因而她踌躇片刻,突然开口说道:“晗儿,你大哥难得过来,你和琪儿带着他去见见你们四表哥,我和你二舅母还有件事情要和你爹商量。”

尽管心中咯噔一下,可章晗看了一眼父亲,见他虽亦有些意外,但还是对自己点了点头,她想了一想就和张琪一起起了身。而章晟有心留下听听父亲和顾家这对婆媳说什么,可最终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无可奈何地离座而起。

然而,等到一出荣华堂,他的脸色立时耷拉了下来,待到过了一道角门往西边走时,见几个丫头婆子都远远跟在后头,他冷不丁就低声开口问了一句:“妹妹,听说武宁侯家这一辈的兄弟有九个,太夫人干嘛单独让你带我去见那位四公子?”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甚至带着几分敌意道:“不会是……”

见张琪一下子面色发白,章晗便没好气地打断了章晟道:“大哥,你胡说八道什么!顾家除了大表哥是驸马之外,其他的人都各有职司,读书的读书,从军的从军,眼下正好休沐的只有一个四表哥,再说,四表哥早就有心上人了!”

“妹妹!”

见张琪一把拽住了自己的手,脸上涨得通红,章晗方才冲着有些恍然大悟的章晟说道:“怎样,你这下可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

张琪看着章晟那点头如啄米的样子,忍不住更是脸红到了脖子根。这时候,章晗却笑吟吟地低声说道:“我大哥就是这有什么说什么,嘴上没个把门的性子,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习惯了就知道,他这人最是有口无心,没心眼的人……”

听到章晗几乎就没把自己形容成缺心眼了,章晟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便停住脚步冲着张琪和章晗深深一个躬身道:“好好,我这向二位赔礼还不成么?都是我胡说八道,请二位妹妹担待我这一回吧!”

尽管到了顾家多出众多兄弟,但除了顾铭,其他人都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这会儿见章晟如此光景,张琪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那娇弱的脸上竟是如同绽放开了一朵鲜花。

第六十九章拒婚

说个题外话,今天某人贴给我一张图,竟然是一个关于主的投票。赵王世子陈善昭同学以二十九票一骑绝尘遥遥领先,赵破军同学得了俩票,东安郡王陈善嘉一票,可怜的淄王和顾铭得票为零,剩下的两票居然是什么……未来战士!……嗯,这一回没有二选一了,群众的眼睛果然就是雪亮的。咳咳,看在今天章家父子的份上,召唤粉红票推荐票各种票,没见我最近豁出去了么……

武宁侯府兄弟九个,尽管尚未成亲,但读书的读书练武的练武,各人都要院子。可侯府虽大,地方终究有限,因而大多都是兄弟两个在外院合住一处跨院。顾铭自然和一母同胞的大哥顾镇在一块,因顾镇尚了公主搬了出去,如今便是他一个人占着侯府西南角的养性馆。说是养性馆,但除了书斋之外,还有个小小的演武场,兵器架子上十八般兵器样样齐全。

此时此刻,领头的张琪和章晗一到院门口,就看见了那个双手持着白蜡杆子大枪上下舞动的人影。白蜡杆子原本就是质地柔韧,在顾铭的手下或弯或直,带动出了一道道劲风,旁边那两个旁观的小厮俱是聚精会神,根本没瞧见他们这一行人过来。章晟固然一时看住了,张琪和章晗也是第一回看顾铭练武,不知不觉全都没出声。

顾铭足足操练了好一会儿,方才收势停下,他正要吩咐小厮拿毛巾来,陡然之间瞥见了院门边上有人,立时转过头去,认出是张琪和章晗,他立刻就这么提着枪快步走了上来。笑着对张琪点了点头之后,他的目光就落在了章晟身上。

“这位是……”

“四表哥,这是我大哥。”

章晟便随便拱了拱手道:“顾四公子!”

“原来是章百户!”顾铭怔了一怔,随即才微微笑道,“我也听说今日太夫人请了章副千户和章百户过来,原本还打算练武结束了过去见一面的,没想到章百户竟然过来了。章百户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人,不比我这花架子,刚刚既然看了这一会儿,可有什么指点么?”

听出顾铭这番话中竟有些挑衅的意味,章晗不禁微微一愣。这时候,张琪连忙开口说道:“四表哥,章公子是第一次到侯府来做客,老祖宗吩咐我们带人来见一见你,你怎么一开口就是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见张琪仿佛有些不高兴,顾铭的脸上顿时闪过了一丝不自在。

而章晟虽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可刚刚章晗都点明了这一对的小儿女情状,他又从小好勇斗狠,一时技痒,便笑呵呵地说道:“张大小姐,男子汉大丈夫,对于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总难免热衷,虽说姑娘家看着提心吊胆,可其中乐趣也是大大的。顾四公子,既然你有这兴致′那咱们小小切磋一下如何?”

“好,那就请章公子选兵器!”

章晗本想开口阻止,可看着章晟大步走到兵器架子旁边,竟是丝毫不见外地兴致勃勃选起兵器来,不禁异常无奈。想当初街坊四邻那些包括赵破军在内的混小子,全都是给他这大哥收拢在一块,成天就做些不安分的事,也不知道多少次鼻青脸肿地回来。没想到如今到了军中,非但没改掉这习惯,反而还变本加厉了!

“晗妹妹,真的不阻止他们……”

斜睨了一眼忧心忡忡的张琪,尽管觉得顾铭这敌意挑衅有些古怪,但章晗还是定了定神说道:“既然两个人都这么好兴致,拦也拦不住,就让他们切磋一下吧。”

章晟在兵器架子上搜罗了许久,最后挑选的却是一把沉重的厚背大砍刀。抄着刀挥舞了几下试了试重量和角度,他便笑嘻嘻地提着刀转过身来,见顾铭已经摆好了架势,他便腿下微微一沉,眼神中突然露出了无比认真的表情,刚刚的嬉皮笑脸一瞬间无影无踪。下一刻,他竟毫不客气地当先攻了上去,手腕一翻便是刷刷刷匹练似的三刀。

谁都没料到章晟竟首先抢攻,不懂武艺的张琪面对那明亮的刀光,再看顾铭在章锋抢得先手的情况下,一时陷入了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的状况,忍不住腿脚发软,一把就拽住了章晗的手,紧张十分地问道:“晗妹妹,快让他们住手,住手!”

“没事,只是切磋,四表哥还有余力!”

章晗一个姑娘家,虽不可能练武,但小时候为了拿住“无恶不作”的大哥,这眼力劲却还有一些。果然,他话音刚落,就只见顾铭猛然往前进了一步,一只手竟是按上了白蜡杆子大枪的中部,旋即枪头灵活地一突一弯,赫然往章晟的肩膀扎去。就在这时候,章晟一个沉腰,左手在枪杆子上一搭,右手持刀往上一撩,整个人扳着杆子旋风似的一个翻身,不但躲过了枪头,又转劂顾铭周全不及的另一侧。说时迟那时快,顾铭在枪杆子末端猛然踢了一脚,一杆大枪倏忽间弯如满月,堪堪抵住了那一刀。

一声轻鸣和一声闷响过后,两人同时往后疾退了三四步。

这时候,顾铭方才沉着脸开口说道:“你这是什么刀法?刚刚还有的后招呢?”

“我这刀法没有名字,就算有,勉强也只能叫做杀人刀法!”章晟笑嘻嘻地又举起刀来,摩挲着那犹如明镜一般的刀面,手指轻轻一搪刀锋,见指腹倏忽间就露出了一条血线,他便满不在乎地将手指放在嘴里一吮,这才嘿然笑道,“好刀!四公子这白蜡杆子大枪虽说适合远攻近战,但这阴符枪是最难练的,要练到能刚能柔能远能近,没一二十年的苦功不成。战场上杀人就在那么倏忽之间,刀法最好练,更何况我用刀还有几分心得,不比你还要练骑射,分心多了些。我就会几招直来直去的,还有几招专门杀人的,没其他招数。”

顾铭闻言面色阴晴不定,见张琪快步上前来,满脸关切地询问,他这才勉强笑道:“没事,就只是点到为止地切磋切磋,这不是谁都好好的么?”

而章晟把厚背砍刀放回兵器架子,拍拍手走到章晗跟前,却是压低了声音说道:“妹妹,这小子刚刚似乎是想让我好看,没想到却被我化解得轻轻松松。你得罪过他么?”

章晟的这话让章晗大为意外,见顾铭心不在焉地和张琪说话,眼睛不时往这边瞥过来,她又想起此前太夫人和王夫人单单留下了父亲说要商量什么事情,却又让自己和张琪带着章晟前来见顾铭,原本章晟的那一句戏言一下子浮上了心头。

不会是真的吧……难道太夫人和王夫人真有那样的打算?

荣华堂中,太夫人和王夫人已经是把仆婢那些闲杂人等全都屏退了。然而,太夫人还是先斟酌了片刻语句,这才微微笑道:“今天请章副千户和章百户来,不但是因为你们父子俩就要启程,让晗儿和你们见一面团聚团聚,也是因为我一直颇为喜爱晗儿,所以想为我家小四铭儿向章家提亲。”

此话一出,章锋顿时错愕难当。尽管之前就设想过不得不把章晗继续留在章家的可能性,然而,他却怎么都没预想到太夫人会提出这样一桩婚事。

此番来到京城,顾家的人事他已经打听得很清楚,顾四公子顾铭并不是寻常的顾家孙儿,而是武宁侯顾[奇`书`网`整.理'提.供]长风和王夫人的嫡子,御封的勋卫散骑舍人,也就是御前侍卫,据说武艺人品都是上上之选,而且颇得皇帝信赖。如今太夫人竟张口说,要为这样一个孙子向自家提亲!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王夫人,见其脸上看不出端倪,他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便欠了欠身道:“太夫人如此看重小女,实在令我感念得很。只是,齐大非偶,小女蒲柳之姿,不堪配侯府公子,恐怕要教太夫人失望了。”

王夫人今日见章家父子形状,只觉得和寻常军伍出身的粗汉没什么两样,本以为太夫人说出这样一桩好婚事,章锋在最初的大吃一惊过后,必然会心怀狂喜地答应下来。此时见章锋竟是没思量太久就一口回绝,她竟愕然愣住了。

章家这位当家的,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太夫人不意想竟被回绝了,愣了一愣后便和颜悦色地说:“章副千户,顾家这侯爵也就是一代人,再往上也只是寻常门第。而且,晗儿是我那小女儿好些年一手教导出来的,性情品格比如今京城那些所谓世家千金大家闺秀还强不少,你这蒲柳之姿四个字若是说出去,别人也是要摇头的。我那孙子铭儿不过是勋卫散骑舍人,论品级也还谈不上,如此一来更谈不上什么高攀。至于顾家的家风,我这二媳妇最是宽和,否则家里也不会子嗣旺盛,你更不用担心将来晗儿嫁入顾家后会受委屈。”

这一席话说得浅显明白,然而,章锋心中的疑窦非但没有就此消解,而是更加谨慎了。他自然知道自家女儿的千般万般好,别说区区一个侯府公子,就是那些龙子凤孙,也尽可配得上,但配得上并不代表就要如此高攀。

虽说章晟豪言壮语说要日后超过顾家,但眼下毕竟那还遥遥无期。顾家这般声势,将来女儿要是在顾家受什么委屈,他们这些娘家人能帮得了什么?

“太夫人好意,我心领了。”章锋离座起身,不卑不亢地诚恳拱了拱手道,“您如此垂青小女,我感激不尽。我只不过一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婚姻乃两姓之好,门当户对这四个字,终究是古往今来的至理,请恕章某人不知好歹,万不敢答应!”

第七十章成全

当章晗和张琪带着章晟在顾铭那盘桓了好一会儿回到荣堂时,却发现这偌大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太夫人默然无语,王夫人心不在焉,而父亲章锋虽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但神情中总仿佛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见他们回来,章锋便站起身说道:“太夫人,武宁侯夫人,今日蒙邀过府,不胜感激。只是赵王殿下起行在即,东安郡王亦正在准备,我父子俩也不能盘桓太久,这便告辞了。”

章晗本有不少话想问父兄,此时听章锋竟这么快就说要走,她一时大愕。可瞥见太夫人和王夫人的表情,她便强自按捺住了心头的疑问。此时此刻,太夫人却开口说道:“你们难得见面,这样吧,晗儿你送你爹和大哥一程。”

“多谢太夫人。”章锋又躬身行了一礼,随即便开口说道,“我此前所提之事,还请太夫人能够成全。拙荆和家中幼子和晗儿至亲分离多年,一直都极其挂念她,如今我又打算居家迁往保定府,只希望能把晗儿接回去……”

“爹!”

尽管上一次除夕团圆之时,章晗便听父亲说过这是自己最大的心愿,可此时此刻,她看见太夫人那虽是笑着却难掩阴霾的脸色,又见章锋竟恍若未见似的直陈此事,她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什么滋味。

父亲怜惜自己这个女儿这么多年寄人篱下的苦楚,她自然知道,自然感念,可如今章家还远远不到能够和顾家抗衡的地步,借的只是赵王名头。更何况,她之前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看在有心人眼里,而且更被秦王妃这样的贵人惦记上了,要脱身不是离开顾家就能做到的。太夫人不惜要用顾家的一个嫡子来拴住她,足可见对她顾忌之深,因而,倘若她留在这侯府,能够换来父母兄弟的平安脱离,她宁可暂时留下来。

没了后顾之忧的她,可以做的事情还很多!

“爹,你别说了!”她说着便垂下了眼睑,突然紧紧抓住了张琪的手,“干娘临终前把姐姐托付给我,而且我也发誓为干娘守一年的孝,怎么也得过了这阵子再说。”

章晟一时大急:“妹妹,你……”

章锋见章晗说话间竟没有直视自己的眼睛,心里一时转过了无数念头,随即就止住了章晟。

而太夫人闻言微微一愣,随即便笑道:“这孩子一直都是这样一片至诚之心……章副千户,你说的事情回头我再劝一劝她,眼下就让她暂时留在侯府吧。晗儿,你送一送你父兄,回头我让下头备车,再送你过去和家里人聚一聚。”

“多谢太夫人!”

章晟眼睁睁看着章晗朝太夫人裣衽行礼,一时恨得牙痒痒的。直到章晗送他们出了仪门,见其他丫头仆妇毕竟离着还远,他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拽住了章晗的手便厉声问道:“妹妹,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今天爹堂堂正正提出了此事,顾家总不能不顾这人伦大义,就是太夫人再不情愿,也不得不答应下来。你……”

不等儿子说完,章锋便一把按住了他,随即对章晗说道:“晗儿,你莫非还有什么苦衷?”

见长兄闻言立时瞪大了眼睛,竟满脸戾气,章晗知道此时不能说出那些顾虑,否则只怕章晟会当场暴跳如雷。因而,她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坦然抬起头面对父亲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爹,只要您和大哥能够平安,娘和弟弟能够喜乐,这就够了!我也不是头一天孤身在外,我有分寸!”

知道女儿从小就是这么个执拗脾气,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章锋盯着章晗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也罢,我也不想再劝你什么,可你这个傻丫头也不要凡事都为别人着想。今日顾家太夫人请我们来,想为他家四公子提亲,被我婉拒了,此时心里不知道是怎么个别扭,你再留在顾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人算计了!总之,咱们启程还有几天,你自己好好斟酌想仔细了。”

撂下这话,他就拉着瞠目结舌的章晟径直转身往外走去。章晗站在那儿默默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想起之前顾铭对长兄的那番挑衅,她不由得捏紧了拳头,许久方才缓缓松开,嘴边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

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弱女子,想不到也有变成香饽饽的时候!

送走父兄,得知太夫人已经回了宁安阁,章晗便带着芳草和碧茵径直回去。她一进宁安阁前头的穿堂,就发现绿萍早早等在了那儿,一见她就笑着迎上前来说道:“晗姑娘可回来了。太夫人说请您去正房一趟。”

章晗点了点头,跟着绿萍一路往里走时,便开口问道:“姐姐呢?”

“表小姐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回房歇息了。”

知道张琪不在正房中,章晗忍不住轻轻用指甲掐了掐掌心提神,心里思量着倘若太夫人直接在自己面前提此事,她是不是索性捅破顾铭和张琪中间的那一层窗户纸。

可转念一想,豪门世家多半在男女大防规矩上极严,她这样越过两个当事人贸然点穿,未必就妥当。因而,在跨进正房之前,她就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兴许会弄巧成拙的念头。

“老祖宗。”

听到章晗果然依前言改口了过来,歪在榻上的太夫人便笑着点了点头,又示意她在一旁锦墩上坐下。端详了她好一会儿,太夫人便开口说道:“我之前一直都没顾得上,你和你瑜姐姐当初在归德府的时候,都读过什么书,学过什么礼仪?”

对于太夫人突然问这个,章晗微微一愣,随即方才字斟句酌地说道:“我读过四书五经,还有史记这些经史,姐姐身体不好,所以课也是时听时不听。至于礼仪,是当初干娘请了一位从宫中放出来的姑姑教的,我是全都学了,姐姐也是因为身体不好,只是学了一小半。”

“原来如此。”

太夫人微微颔首,随即又向章晗问了些顾夫人从前起居之类的琐事,随即便劝说章晗跟着父兄去京城团圆,见她只是默不作声,她最后才放了章晗回去。等人一走,她躺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头顶的宫灯,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锦衣卫一去,也就意味着皇帝之前大刀阔斧的动作彻底告一段落,顾振这个败家子既然赶出了京城,顾家也因此真正安稳了下来。然而,储位初定,诸王却都羽翼丰满,异日如何还难说得很。次子这一回再次跟着赵王出征,又是副帅,此前据说和赵王也走得还近,如此是不是和赵王一系太密切了一些?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一把攥紧了身下垫着的那一块白狐皮。相形之下,顾家和如今已经成了东宫储君的昔日魏王之间,恰是一丁点的瓜葛都没有。

章晗回到东厢房,就看到几个丫头全都留在外头明间里。见着她进来,芳草疾步上了前,用手指悄悄一指里头,随即轻声说道:“大小姐一回来就进里头去了,吩咐咱们不许进去打搅了她,看样子仿佛是心里头有事。”

心里有事?

章晗一下子就想到了父亲说太夫人竟是开口为顾铭向自家提亲,还有顾铭突然邀大哥章晟比试这两件事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苦笑。对芳草打了个手势后,她便径直进了北屋,见张琪双手托腮呆呆地坐在那儿,脸上泪痕宛然,竟仿佛丝毫没注意到她进屋,她便轻轻咳嗽了一声。

张琪一下子回过神来,见章晗进屋,她慌忙便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这才快步上了前来。然而,还不等她开口说话,她就只见章晗突然一伸手把自己的双手紧紧握住了。

“晗妹妹……”

“之前在养性馆的时候,四表哥是不是都告诉你了?”

“没……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见张琪那一瞬间异常慌乱的表情,章晗不禁苦笑了一声。她拉着张琪到一旁软榻上坐下,随即直截了当地说道:“今日太夫人为了四表哥,向我爹提了亲,但是被我爹一口回绝了。”

“啊?”张琪顿时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才嗫嚅说道,“你爹为什么要拒绝……四哥不但文武双全,而且一表人才,又是有担当的性子……”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停顿了下来,好一会儿才咬咬牙说道,“这么多年,都是你在悄悄照顾我保护我,你真的不必顾忌我,这样一桩好婚事……”

“傻丫头!”

章晗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在其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见张琪呆呆地看着自己,她方才沉下脸说道:“你以为婚事是什么,可以让来让去?男女之间能两情相悦,却又发乎情止于礼,是这世上最难得的事,相较于那许多盲婚哑嫁,你们已经很幸运了。若是我爹答应了,四表哥心里想的人是你,可娶的却是我,我成了什么?我爹以齐大非偶为由断然拒绝,正合了我的心意!”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爹已经回绝了顾家,此事再无可能!”

PS:今天一更,容我喘口气,撑不住了……

第七十一章亲情

原本已经做好了带着女儿一块迁居保定府的准备,可当日丈夫和长子一块回来,脸色阴沉沉的,章刘氏就隐隐觉得这些打算恐怕是落空了。因而,当章晟愤愤不平地说妹妹失心疯了,竟自己拒绝回来,尽管她心如刀绞,却还是强笑着摇了摇头。

“晗儿从小就有主见,必然有她的道理,等回头她过来,再好好问她不迟,如今胡思乱想猜来猜去也没意思。”

口中这么说,这一晚躺在床上,她却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当头朝外的她又翻了一个身过来时,却发现枕边的丈夫同样是醒得炯炯的,两只眼睛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面对这光景,她忍不住低声说道:“孩子他爹,你说晗儿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你也这么想?”听到妻子轻轻嗯了一声,章锋不禁苦笑道,“看来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这孩子从小就被张家接了过去,学的都是些大家千金该学的东西,心思也比寻常姑娘家重得多。赵破军那小子虽说支支吾吾的,可既然被我打听出了不少事,替她瞒着的事情只怕更多!你想想,赵破军之前是因为战场上第一个发现鞑子偷袭,之后又以奇功论功,名字又正好合了赵王心意,这才被赵王殿下赏识调到中护卫,可我和晟哥两个人虽说屡次小有功劳,可怎么也不至于被赵王殿下注意到,升迁不说还调到了东安郡王麾下!”

“不是说,东安郡王很赏识赵破军,还有晟儿的武艺么?”

“赵王殿下又不止东安郡王这一个儿子,总不至于因为一句话就如此破格……”章锋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搭着老妻的臂膀,轻声说道,“我今天回来当着昶儿不好说。

我和晟哥去顾家的时候,顾家太夫人竟是为自己的嫡孙顾铭向咱们家提亲!”

“什么!”章刘氏震惊得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

“顾家太夫人是何等身份?两子皆为侯爵,女儿是权摄六宫的淑妃长孙尚了公主,这样的人家,别说嫡子,就是庶子,咱们家也是无论如何都高攀不上的,可她偏生郑重其事提了这么一桩婚事,你说是不是奇怪得很?”章锋忍不住用手抵着额头,良久才低声说道,“所以,只可能是晗儿在京城这些日子做了些咱们都不知道的事……只可恨赵破军那小子支支吾吾不尽不实,我和晟哥又是刚进京两眼一抹黑,又不敢莽撞,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

“晗儿……”

尽管在黑暗之中,但章锋还是察觉到了妻子的异样,便伸出手去轻轻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珠,随即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明日我亲自去接她回来,借口说这就要走了,总得接她回来再团圆一两日,要是到时候丫头真不答应我就是绑也绑了她走!”

章锋素来是言出必行的人,第二天一大早果然便去了顾家,而本想一块去的章晟却被他一口吩咐等在了家里。因为昨日的事太夫人却是爽快得很,当即满口答应了,立时吩咐人去给章晗收拾了行李,却比上次过年时让章晗过去住时,在芳草和碧茵之外,又派了两个婆子跟着,四个家丁护送。

尽管对父亲来接自己的目的心知肚明,可一进车儿胡同那小院的二门见弟弟章昶一溜烟似的冲了过来直接扑在了自己怀中,章晗原本硬起心肠想说的那些话一时全都堵在了喉咙口。见小弟仰头眼巴巴瞧着自己,她不由得摩挲着那软软的头发和温润的额头好一会儿才笑道:“都不是小孩子了,还这幅样子,不怕让人笑话!”

“姐,娘亲手给你做了一套衣裳呢,你别走好不好?”

章晗只觉得一颗心被小弟这一句话说得几乎都要揪了起来,知道再如此恐怕就要当场失态,她便松开了手道:“昶儿,你进京之后可曾出去逛过?”

见章昶老老实实摇了摇头,她便笑道:“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回房去换上娘给我做的衣裳,咱们一家人好久没出去过了,我带你出去逛一逛。”

章晟窝着一肚子话想问妹妹,见她就撂下这么一句话就先径直进了房,他不由得愣在了那儿。等到章晗换了一身布衣布裙包着蓝色头巾出来,一手还拉着章刘氏,别说他愣住了,就连后头站在院子里的芳草碧茵也是呆若木鸡。就连章锋,眼见章晗又去拉了章昶,这母子三个径直往后门去,也一时呆呆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爹,快追啊,总不能让娘和弟弟妹妹他们单独出去!”

章锋这才恍然醒悟过来,立时对手足无措的芳草和碧茵吩咐道:“外头的事情你们不用管了,你们两个就守在家里!”

尽管章晗在京城呆了好几个月,但从前出门都是坐车,也就是走马观花曹过那些街道店铺,行人车马,如今就这么大大方方走在外头,感觉却是大不相同。出了后街才走了不多远,章锋和章晟就追了上来,她却仍一手挽着母亲,一手拉着弟弟,仿若平常民家女子似的,一路上这个小摊看看,那个店前张望张望,不时掏出几个铜子买一些章昶看中的小玩意,喜得小家伙高兴得什么似的。渐渐的,就连心中有事的章锋章晟父子和章刘氏,也不知不觉产生了错觉,仿佛这只是一家人寻寻常常的逛街。

后头不远处,亲自带了几个家将跟着的顾泉见章晗拿着货郎那里买来的一支寻寻常常的粗制头花,大大方方地对着铜镜簪在自己头上,仿佛那是宫中御用监能工巧匠所制的珠玉首饰,那笑容中流露出他从不曾从她脸上瞧见过的真挚喜悦,他终于忍不住别过了头去。

她在福生金银铺里头做的事情虽则大胆,可也计算得很准,而且毕竟是成功了。太夫人都赞赏聪慧机敏的姑娘,老爷却偏生如此忌惮,归根结底,到底是她不姓顾。若是她是顾家人,只怕老爷必然会喜不自胜额手称庆。

“姐,你真好看!”

簪上那一支大红头花的章晗听到小弟这天真的一句话,一时嫣然一笑。那货郎也曾见过不少小家碧玉,可此时面对章晗,只觉得从前见过的所有姑娘全都被比下去了,鬼使神差之间,竟忍不住冲着那赛雪的皓腕伸出手去。然而,还不等他触碰到那柔滑的肌肤,手腕就被人一把狠狠攥住了。待回过神来,他就看到了一双凶狠的眼睛,尽管那主人赫然是个二十出头的俊秀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