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少卿景宽?”太夫人闻言沉吟片刻随即就对张琪笑着说道,“好孩子,我就领了你这份心意,这件衣裳我就收下了。

你先回房去,回头晚饭的时候还是照样儿和晗儿一块来陪我。”

张琪知道这是太夫人有话要和楚妈妈说,答应一声便起身退了出去,然而却牢牢记住了楚妈妈刚刚说的这个名字。回到东厢房,见章晗正在那儿缝衣裳,她对两个要出声的丫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蹑手蹑脚走到了章晗身后冷不丁伸出双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别闹,都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些小孩子把戏!”章晗放下了衣裳回头见张琪喜滋滋的,两个丫头都已经闪出了门去,她便笑道,“怎么样,是老祖宗看了你送的东西很高兴?”

“还是你最厉害,你怎么知道我与其做那些衫子裙子,还不如做一件中衣?”

“老祖宗是什么人,衫子裙子家里针线上的人都抢着做就是二舅母和几位姐姐想来也是孝敬不绝,穿出去谁都知道是她们的手艺。至于贴身的衣裳只有真正亲近人做的,才能穿着舒服。料子是不是贴身针脚是不是硌人,却是更考较功夫。你如今与其和人争明面上,不如在这种小节处下下功夫,这才叫润物细无声么?”

“所以我就说你厉害,什么都想到了!”张琪亲昵地揽着章晗的胳膊,却是看了一眼那衣裳,这才有些疑惑地问道,“不过你做的这件衣裳,怎么看着像是男子穿的?是给你大哥的?”

“是男子穿的,不过是做给我弟弟章昶的。他年纪小长得快,每年衣裳都要新做。娘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鞋袜我都做好了,这一套也差不多完了,等再凑齐两套,也就是一季的衣裳,再给娘做一条裙子,回头让人送去给赵王世子,他送东西去保定府的时候,就能一块捎带过去。”

见章晗摩挲着那衣裳,脸上露出了异常温柔的表情,张琪只觉得心里生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羡慕来,随即怅然说道:“我真羡慕你,父母兄弟都是齐全的……”

“别这么说,我不止父母兄弟齐全,还有你这个姐姐呢!”章晗笑着握住了张琪的手,见其立时笑得露出了小酒窝,她这才问道,“不过,你怎么这么快就从老祖宗那儿回来了?”

“哦,我都差点忘了!”

张琪这才恍然大悟,连忙紧挨普晗坐了下来,却是低声说道,“刚刚楚妈妈来禀报,说是颖管事在外金川门码头接到了我爹,把人送去了张家老宅。我爹又是说要来拜见老祖宗,又是要把我们俩接回去,结果让顾管事打着老祖宗的旗号全都回绝了。顾管事还说,他们刚从张家老宅离开,就有一位号称是我爹同年的大理寺少卿景宽景大人来拜会我爹。”

“大理寺少卿……”

章晗对张昌邕的碰壁并不感到奇怪,然而对这位突如其来的访客,她却有些犹疑。沉吟片刻,她就开口问道“你可听清楚了,是顾管事他们刚从张家出来,就碰到了此人?”

“呃,好像不是。”张琪努力回想了一下,随即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楚妈妈的原话似乎是说,顾管事原本已经把行李都送进去了,带着顾家下人要走,可大约是忙活大半天有些累了,所以把其他人打发了回来,他自己就在附近茶馆里头歇了歇,结果就正好看到了那位大理寺少卿。

在茶馆里歇了歇,就正好看到那位大理寺少卿?

章晗想起顾泉的精干,立时觉得与其说他是在茶馆中暂时歇一歇,还不如说是有意观察观察张昌邕一回来,别人有什么动向。再想想之前武宁侯顾长风下狱那时候,她和张琪从顾家搬出去,为了完成太夫人的托付,她很是向顾泉打听了一些京城有名人物经营的产业,在记忆里搜寻了好一会儿,终于记起这位大理寺少卿的名字她是听说过的。

据说,此人是个极好风雅的人,妻子的娘家经营着京城地面上最大的一家茶馆,上中下三楼,品茗之外尚有琴师弹奏古曲,甚至有如今这时世鲜少有人涉足的谈玄和谈佛道。当然,每月一次的经史辩论,则是重中之重。这样一个人,居然和张昌邕是同年?

“妹妹?”

听到耳畔传来了这么一个声音,章晗这才回过神来,旋即便笑道:“没事,我只是想一想可有听说过这么一个人。总而言之,你要记住,只有留在顾家,才能摆脱你爹的钳制,所以日后但凡关于他的消息,你一定要多多留心。”

“我知道!”想到张昌邕的冷酷绝情,张琪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咬着嘴唇许久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可不想让他为了升官发财富贵荣华,就把我卖了!”

等到张琪又回到书案前一丝不苟地练字,章晗重新拿起刚刚那件衣裳,做了几针后,终究有些心不在焉。对于如同一条毒蛇一般的张昌邕,她比张琪忌惮更甚,毕竟,张昌邕还要利用张琪这个女儿维系和顾家的关系,然而,对于父母兄弟已经全都脱离了掌控的她来说,恐怕存的更多就是恶意了。须知张昌邕无才无德,并没有太多值得别人拉拢的地方,也就是顾家女婿这个名头,兴许才是招蜂引蝶的关键。

低头看着手上的那件衣裳,她便想起了之前和赵王世子陈善昭的约定。如今之计,也只有麻烦他一趟!不过,对顾家感兴趣的人,应该也就是那几位龙子凤孙!

三日后,武宁侯府的楚妈妈亲自将一个包袱送到了赵王府。傍晚时分,从文华殿听了一天的讲,拖着疲惫步伐回来的陈善昭一进西角门,就听门房回报了此事。听其说是章晗给弟弟章昶做的衣服鞋袜,希望往保定府送东西的时候捎带上这个,他就挑了挑眉。

“既如此,送到书房去,我正好给二弟和四弟准备了几本书,回头封了箱笼就送过去。”

然而,等东西送到了书房,他命人退出去,却毫不犹豫地去解开了那个包袱,见里头整整齐齐赫然是一套衣裳鞋袜,他竟将其一一抖开,发现哪里都没有什么字条信笺之类的东西,这眉头不禁紧紧拧了起来。

难道是他想错了?不会啊,章晗要送东西给京城,没道理只送弟弟的而没有母亲的,而且就这么一套,肯定是捎带了什么字条出来……是了,这东西是顾家人送来,要是藏得不好,被人发现了却是事情非同小可。可是,总不成让他把人家辛辛苦苦做的针线活都给拆碎了找东西吧?

想到这里,陈善昭顿时有些头疼了起来。斟酌了老半天,他突然命人去叫了赵破军来。等人进来,他仿佛没注意到人诧异地盯着那个包袱,也不兜来转去,径直开口说道:“赵破军,你帮我想一想,章姑娘要是从顾家夹带书信字条出来,她会把东西藏在哪儿?”

赵破军闻言顿时呆若木鸡,看着那摊开在书案上的衣裳,他只觉得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了。章晗从顾家夹带书信字条……给赵王世子?

第八十七章鞋底玄机,针锋相对

“世子,您是说章姑娘……章姑娘兴许在里头夹带了什么书信字条?”

陈善昭看着这一堆衣裳正犯难,听到赵破军这结结巴巴的声音有异,他不禁抬起头来看了其一眼,立时恍然大悟。然而,他却有意当成没瞧见似的,苦恼地坐下身来说道:“没错,不是兴许,应该是一定。总而言之,你快想想,东西会藏在哪儿!”

此时此刻,赵破军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可他此次既是铁了心留下来,便知道日后都要和这位看不出深浅的赵王世子打交道。因而,他一样样把东西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尤其是衣带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最后目光才落在了手中的那双鞋子上。

他娘死得早,因而看章家兄弟都有新鞋穿,从前也去涎着脸求过章晗的母亲,如愿以偿大过年的得了一双新鞋。结果,收到那双鞋之后,他却发现鞋底上被人画了两只猪头,他也是挨了父亲一顿打,这才知道章晗母亲的针线活都是替外头做了卖钱的,每天晚上甚至连油灯都不舍得多点,他这一双鞋是硬挤出时间做的。那两只猪头,不消说都是年幼的章晗所画。于是此时此刻,见那鞋底上一只写着福,一只写着寿,犹豫良久,他最后便低下了头。

“世子,恕卑职愚钝,实在猜不出来。”

“哦,那就算了。”

赵破军本以为陈善昭必然至少要讥刺自己两句,见其只是如此听不出喜怒地言语了一声,他不禁抬起头来看了人一眼,随即方才低头告退。他前脚刚出屋子,陈善昭便若有所思地将那双鞋拿了起来,颠来倒去看了好一阵子,最后便托着下巴喃喃自语了一句。

“叫错人了……这家伙一腔痴心,肯定会错意了,不过好歹也没白叫了他来!”

既然赵破军盯着一双鞋看了那么久,显见最可能有名堂的便是它了……连假装都装不像样。还说什么愚钝猜不出来!这小子为了章晗留在京城,要说没什么别的意思他才不信。以后看来这种事还得让其躲远些!话说回来,倘若真藏在鞋子里,这位章姑娘还真够谨慎的,戏文里头汉献帝给刘备的也只是衣带诏。她居然会把东西藏在鞋底里?

既然觉得鞋子可能性最大,陈善昭沉吟良久,便出声命人去叫单妈妈。不多时,一个面目慈祥的中年妇人便进了屋子。她从小便是陈善昭的保母,十二岁陈善昭入京的时候便跟了过来。尽心尽力服侍多年,深得信赖,对人却素来不拿大。此时,她屈膝行了一礼,见陈善昭招手让自己上前。她便走到了书桌前,这才把目光落在了那一堆衣物上头。

“世子爷,这是……”

“妈妈。这事情我只有交给你了。你就在这儿动手,看看这双鞋里是不是还有别的名堂,最好别弄坏了东西。当然,若是没有。你再看看衣带和其他衣物。”

尽管单妈妈有些纳闷,但她素来不会多问陈善昭要做的事情。仔仔细细查看了几件衣物,她便这些都抱到了一旁的罗汉榻上,又去多宝格的最底下取出了针线匣子——因为陈善昭最喜欢泡书房,久而久之,她不少缝缝补补的事情都是在这儿做的,早就习惯了。小心翼翼地拆着鞋底的那些线头,直到好容易将那一根线完完全全抽了出来,她小心翼翼打开了那一层层的鞋底,随即便笑了起来。

“世子,可是这个?”

陈善昭抬起头一看,见单妈妈正将两层鞋底掰开少许,露出了里头的一张字条,他连忙站起身来上得前去。小心翼翼地把字条抽了出来,他抚平了一看,立时若有所思蹙紧了眉头。

大理寺少卿景宽?这个人尽管在大理寺,但听说在清流中颇有些名气,这个四品官可比张昌邕的四品官有权有势多了,更何况张昌邕才回京城,此人就径直找上了门,这样的心急,未免叫人不解。当然,兴许也就是因为锦衣卫如今废了,滕青这么一只天子鹰犬被当众处决,上上下下觉得皇帝耳目不如从前,于是这才蹦跶了起来。

跳梁小丑……还是另有目的?话说回来,章晗倒是敏锐,这等官场交往的小事,别人兴许就放过去了。只不过她这般盯着她干爹,莫非还有些别的缘由?只可惜,为了避免暴露,这么多年了,赵王府的暗线他几乎从来不用,景宽的来历好查,她的事情却不好查,料想去问赵破军,那小子恐怕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心里思量着,陈善昭随眼一瞥,见单妈妈正垂手而立,他便笑道:“今天多亏了妈妈,只是还要劳动你把这鞋底纳好,再把这些衣裳都熨一熨,否则就这么一堆送到保定府,别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陈善昭压根不提此事不能入外人之耳,单妈妈便也只是含笑答应,两人默契地一句话都没说。等到陈善昭将字纸直接烧了丢在铜盆中,随即出了门去,单妈妈这才将杯子中的残茶泼进了铜盆,随即端了出去让人收拾干净。等洗过手后又回到了屋子,面对那些衣裳鞋袜,早就听说是武宁侯府送出来东西的她不免生出了几分异样的感觉。

也不知道这位章姑娘是何等人物……要说世子爷也年纪不小了,该到选妃的时节,就不知道到时候宫中会安排一桩什么样的亲事。可怜那样的龙子凤孙,在这种终身大事上却是半分不得自由。

尽管甫一到京城提出拜见,却被太夫人回绝了,但张昌邕仍是让人投了帖子,过了三四天又亲自到了武宁侯府来。这一次,太夫人自然不好把人再拒之于门外,便命人把前厅七间两厦七架的丽景厅收拾了出来,叫了王夫人相陪,又让章晗和张琪一左一右扶着自己到了前头。进了丽景厅之后,见张昌邕快步迎上前来行礼,她的目光不禁在其身上流连了好一会儿。

颔首答礼之后,等到坐下,太夫人让张琪和章晗去给张昌邕见礼,便淡淡地问道:“这一路上走了多久?”

“回禀岳母大人,因为此前河水尚未解冻。先走的陆路,到了徐州才改走运河。大约走了二十多天。”张昌邕见张琪和章晗侍立在太夫人左右,俱是眼观鼻鼻观心看都不看自己,想到这几天打听到的诸多事情,他不禁盯着她们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又欠了欠身道,“因为此前在归德府任上时间长了,要交割的细务以及要收拾的行李和产业都不少。”

“你在外头这么久,如今能够回来任官也不容易,需得好好勤勉做事。不要辜负了圣恩。”

张昌邕听岳母口气竟是犹如官场之中上司的那些泛泛之谈,心里不禁更是忐忑。抬头打量了太夫人一眼,他便恭恭敬敬地说道:“岳母大人教诲,我都记下了。听说岳母身体不好,我特意备了些上等的天麻孝敬您。止咳镇喘都是好的……”

“这些东西我都不缺,你也不用惦记我的身体。”太夫人不咸不淡地打断了张昌邕的话,随即便看着左右这一双姊妹俩。微笑着说道。“说什么孝敬不孝敬的话,你是我女婿,只要你这女儿和干女儿留下来陪着我,我这病也好得快些。如此就是真孝敬了。”

张昌邕本是苦心想了好些说辞,章晗若是接不回去。至少也能把张琪接回去,那小丫头畏他如虎,他自忖能够随便拿捏,可谁想到太夫人不等他开口就径直堵了回来。他足足被噎了好一会儿,这才赔笑说道:“岳母大人喜欢她们,那是她们的福分,我只是担心她们长在归德府那种乡下地方,见识少眼皮子浅,万一做错事情说错话,惹您生气……”

太夫人还没听完,便冲着王夫人哂然一笑:“你听听,他这个当爹的却还不清楚女儿的秉性。”

王夫人从前对张昌邕的印象不深,只觉得是个高谈阔论的书生,此刻却见张昌邕在太夫人面前百般讨好,她自然知道那是因为在外官任上蹉跎多年,知道了些人情世故。这会儿太夫人如此说,她便随之一笑,这才看着张昌邕道:“二姑老爷却是小看她们两个姑娘家了。瑜儿虽说身子娇弱,但心思细腻,娘和她二舅舅,还有我和几个兄弟姊妹,谁不说她好。晗儿就更不用说了,宫中几位娘娘都对人赞不绝口,几位王妃公主都喜欢她得很,哪里会像你所说一般做错事情说错话?”

张昌邕闻言顿时往章晗脸上看了过去,见其不像张琪一味回避自己的目光,而是坦然和自己对视,那眼神中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想到她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走母亲和弟弟,他越发觉得自己当初不该为其说动,放了人上京城来。

这下子竟是让人成了气候!

愠怒归愠怒,可他还是硬生生压下了这情绪,甚至还挤出了一个笑容:“岳母大人和舅太太自然是最能识人的。”说了这么一句话后,他就看着章晗和张琪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难得你们外祖母和二舅母都喜欢你们,你们言行举止可得更加仔细小心些,别做出什么有损张家名声的事情来。”

张琪虽说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可见到张昌邕,却不免为父亲的积威所慑,一时竟忍不住应了一声是。而章晗却屈了屈膝,随即不卑不亢地说道:“多谢干爹训诫,我原本当随母亲和弟弟跟着赵王妃北上,如今也只是暂居侯府。章家虽不过小门小户,可也是家教严谨的,我自然会谨言慎行,不堕了我家的名声。”

尽管张家和章家听上去仿佛一个样,但太夫人和王夫人俱是心头敞亮。两人想起章晗是如何留下的,太夫人看向张昌邕的目光不禁带出了几分不满。

“她们两个姑娘家连皇上都见过,你还怕她们会丢了张家的脸?倒是你,既然如今是新官上任,那才应该更加仔细小心!今天才是你上任第几天,你就有功夫休沐了?”

第八十八章投鼠忌器

张昌邕尚未得知章晗和张琪曾经见过当今天子的事,吃太夫人这不重不轻的一排揎,顿时再也维持不住那脸色。好在王夫人看他神色尴尬,这才开口岔开话题道:“虽说此前瑜儿和晗儿搬到张家老宅住过一阵子,家具摆设也添置了一些新的,但那儿毕竟是多年没整饬过了,而且地方也偏了些,距离应天府衙有些远了。若是二姑老爷不介意,顾家正好有一处院子离府东街近些,不如搬到那里去住,府衙点卯也便宜。”

听到王夫人说张家老宅住着不便,张琪还以为王夫人要请张昌邕也到侯府来住,藏在袖子中的手不禁握紧了成拳,直到最后一句才松了一口大气。而章晗早就知道太夫人不待见张昌邕,王夫人这个得意媳妇必然不至于如此多事。果然,当王夫人道出最后这一层好意的时候,就只见张昌邕脸上表情异常难看。

张昌邕若是在侯府寄住一阵子,传扬出去必然说是太夫人重视他这个女婿,自然水涨船高,应天府衙的其他上司同僚下属也不敢小觑了他。可若是住顾家的产业,回头那可就成了张昌邕连产业都置办不起,非得借亡妻娘家的光!

正如章晗所料,张昌邕立时强笑道;“二舅太太的好意我心领了,老宅那边是得整修整修,但我已经让人去赁下了府东街一处三进宅子,连家具带陈设都齐全,立时就能搬过去住。我此次带着上京的人口不多,正好都能安置下。”

“那就好。”

太夫人微微点了点头,又问了几句张昌邕在衙门上任之后的事,她便露出了几分倦意来。这时候,陪着见客的王夫人闻弦歌知雅意,便笑着说道:“二姑老爷,娘如今身体不如从前,太医院的院使亲自来看过之后还吩咐,见客的时间不能太长。想来你新官上任,衙门的事务也离不开,就请早些回去吧,闲了再过来也是一样的。”

听到这样的逐客令,张昌邕原本打点了半天关于求娶顾氏族女为续弦的话,立时又被堵在了喉咙口。尽管异常不甘心,可他多年不曾回京,不敢得罪如今势头正好的顾家人,只得连声应是。

然而,站起身告退的时候,他仍不免朝章晗和张琪看了一眼。

自己好歹也是当父亲的,这两个丫头就算呆在顾家,也总不成连送一程都不送!

章晗看了一眼张琪,后者立时明白了过来,突然开口对太夫人说道:“老祖宗,我和晗妹妹送爹到门口吧?”

太夫人见张琪口中说着这话,眼神却有些飘忽,再见章晗虽低垂着眼睑看不出喜怒,可两只手都绞在一起,顿时想到两人在面前哭诉张昌邕素日言行的情景来。于是,她几乎想都不想地开口说道:“你们爹爹如今已经调任在京,要想见什么时候见不着?倒是我这个老婆子如今走路没个留神,就是一粒小石头也能绊倒,你们忍心丢着我这老婆子自己回去?”

被太夫人这么似笑非笑一说,尽管张昌邕气得七窍生烟,可嘴里还不得不说道:“岳母大人身体要紧,还是让瑜儿和晗儿送您回宁安阁,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那爹您自个小心!”

“干爹走好。”

见张琪和章晗一左一右去搀扶了太夫人,头也不抬分别撂下这么一句话后,就朝后头的门走了,张昌邕不禁气得肝疼。然而,见王夫人含笑说到送他一程,他只能勉强没把这些情绪摆到脸上。然而,等到上了马车驶离了顾家东角门,他终于忍不住狠狠拍了一记身下的座位,恨恨地骂道:“欺人太甚!”

然而,张琪却一点都不认为是她们欺人太甚。等到扶着太夫人回了宁安阁正房,又陪着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出来之后一回到东厢房,她就忍不住拉着章晗说道:“爹今天那样子一看便是强忍着气。咱们今天是把他弄走了,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就怕万一他为了富贵荣华把我卖了,就是老祖宗再疼我,兴许也鞭长莫及!”

“别说是你,之前他特意提到让我们不要辱没了张家名声,恐怕更多是冲我来的。之前他打着那样龌龊的算盘,只怕还捏着什么东西……”章晗也是之前才刚想到,此前自己从归德府搬到张家别馆的时候,曾经做了不少新衣,旧衣全都留在了归德府衙,其中还有不少是贴身的东西,一时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虽父母兄弟俱全,可毕竟是因为张家干女儿的缘故,这才为人所知。父兄跟随赵王,母弟随赵王妃迁居保定府,再不用任人摆布固然好,可若他败坏我的名声……”

张琪突然迸出了一句话:“那我们就把这事情也揭出来!”

话音刚落,她就只觉得头上被人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刚刚那种患得患失的愤怒顿时仿佛被一下子拍散了。见章晗嗔怪地盯着自己,她这才低头说道:“对不起,我只是气急了……”

“以后我也许不能和现似的一直在你身边,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乱方寸。”告诫了一句之后,章晗方才淡淡地说道,“我比你更恨他,可倘若把他逼急了,你刚刚说的这鱼死网破的一手,兴许他就会首先使出来。而且,他毕竟是你爹,倘若他真的身败名裂,你这个做女儿的到哪里都得被人看轻!如今之计,只要能捏着他的把柄,让他投鼠忌器,那也就行了,撕破脸是下下之策!”

当然最理想的,是把张昌邕赶出京城!

“可怎么让他投鼠忌器?”

见张琪那紧张至极的心思,章晗便微微笑道:“这事情我会设法。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你的现状让人透露回去。他最看重前程,说不定听说如今皇上正在为皇子皇孙选妃,会把脑子动到这上头,所以先得打消了他这痴心妄想。”

张琪听得眼睛渐渐一亮,然而,章晗却并没有解释,而是出声唤了芳草,让其去把凝香和樱草叫进来。不多时,两个丫头就进了屋子。到京城半年不到,碧茵和芳草原本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瘦削的身子都丰满了起来,而她们俩却显得有些消瘦。尤其是今天听了张昌邕前来给太夫人请安,两人脸上都露出了掩不住的惊惧。

“今天的事情,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姐姐和我是太夫人发了话,还住在这侯府,但你们的家人应该跟着上了京,总要回去看看,你们服侍了姐姐这些时日,这点事情姐姐还是会允准的。”章晗有意看了一眼樱草,见其紧咬着嘴唇脸色发白,她便开口说道,“所以,姐姐和我会回禀了太夫人,到时候让你们轮流回去见见家人。”

凝香素来沉不住气,此时忍不住跪了下来:“大小姐,晗姑娘,你们说什么,奴婢回头就对老爷禀报什么,绝不敢多说一个字。”

樱草见凝香竟然抢在了自己前头,连忙也跪下磕了个头道:“奴婢都听大小姐和晗姑娘的。”

“好。”章晗重重点了点头,随即开口说道,“除去先头我吩咐你们的那些话,接下来这些你们都听好了。第一,姐姐和我先后入宫了几次,淑妃娘娘和惠妃敬妃娘娘都对姐姐颇为喜爱,甚至据说有过为皇子选妃的意思。”

樱草和凝香都不知道这是不是章晗空口说白话,然而,见识过章晗入京之后的种种手段,两人都是被彻底收伏的人,自然慌忙点头应是。这时候,章晗方才开口说道:“第二,之前皇上提过,皇子皇孙的婚事,大可从身家清白的普通人家里头选,不必挑官宦世家,再加上姐姐到了京城经太医诊治过,儿时亏虚太大,太夫人也为此嗟叹过她时运不济。”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一条。太夫人一次失言说起过,姐姐性子过于孤僻脆弱,若嫁到别家,若是遇到什么苛刻婆婆,挑剔起来,这媳妇都是难当的。”

说到这里,见樱草和凝香都已经呆呆愣愣了,章晗方才淡淡地说道:“你们只消在回去之后,一口咬定进京之后姐姐和我对你们都不太待见,就差没把你们撵走了,老爷必然会对你们稍稍宽一些。这些话他问你们再答,不妨犹豫一些不确定一些,该怎么表白你们应该清楚得很。”

说到这里,章晗又放缓了口气:“想当初张家在归德府衙占了多少地方,有多少下人,你们应该很清楚,而这一次老爷进京,一座三进宅子就把人都安置下了还绰绰有余,你们想也知道才带来了多少人。老爷对下人素来不容情,只要你们能够一心一意,异日姐姐出嫁的时候,不但会带着你们陪嫁,就是你们的家人,也不是不能从张家要回来。”

之前去给武宁侯顾长风和章晗的父母兄弟送行的时候,樱草凝香清清楚楚瞧见顾铭对张琪异常热络细心,心里都隐隐约约有些明悟。想到万一张琪真的能如愿嫁到顾家,她们也就能彻彻底底安稳了,先头宋妈妈的缘故留下的隐患也能一体消除,两人立时再次双双磕了头。直到她们退出门去,刚刚一直看着章晗敲打她们的张琪终于回过神来。

还不等她开口,章晗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就算你爹有意卖女求荣,也得看顾家这一关是不是过得去!再加上你又不以美色见长,巴结上官就更谈不上了。既然如今他虑着顾家疏远了他,把你配给顾家公子,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倘若三表哥还是威宁侯,这一门婚事他必然趋之若鹜,但好在三表哥已经夺爵。

身为嫡子的四表哥,无论怎么看,也和你正好般配。只消让他生出这想头,你的事情便可迎刃而解!”

PS:晚上的下一章有请大家猜猜,某世子是怎么送回信的?双倍最后十五个小时,求下粉红票,接下来估摸着就得看月底了……

第八十九章世子回信意深长

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讲的是娴静贞淑,即便本朝不过刚刚开国,可因为最重儒学,无论文武,多半对自家女儿如此严格教导。大街上能看到的,多半就是贫贱人家女子,纵使小家碧玉也鲜少往外头走。而章晗除却前几次不得已出门,也就是那次回家之后拉着母亲和弟弟,在父兄的保护下恣意逛了一回街,即便那一次,也险些遭到了登徒子的打扰。

因而,世道如此,章晗也知道自己那封信送出去,就只能耐心等着赵王世子陈善昭的回音。她将那一套衣裳鞋袜送到赵王府后没两天,那边就回了两匹松江标布,俱是素淡的本色。来送东西的单妈妈当着太夫人的面一一行过礼坐下后,就欠了欠身笑看着章晗。

“世子说,北边战事长年吃紧,所以除却从南边运钱粮过去之外,衣裳也是紧缺的。您送去的这衣裳鞋袜他到时候和府里要送过去的东西汇总之后,会一并送去,只是如今还得再等几天。听说章姑娘针线好,能不能再用这两匹布多做几套衣裳?我也知道这唐突得很,可世子说,王妃这些年在王府,每逢空闲,常常和王府女眷一块织布量布裁衣,而各家军属亦是如此,年底汇总了之后分赏各家军户,就是咱们这些身在京城的,每年四季捎带东西的时候,也常常要加上些衣裳。章姑娘做上一两套,回头就是直接给您父兄也是好的。”

太夫人早就听说过北地赵王治军严谨,王妃更是对赵王中护卫的众多军士优抚有加,之前本以为这位单妈妈是赵王世子派来赏赐什么东西的,此刻方才恍然大悟,暗想就算赵王府一贯如此,这赵王世子也呆气了些,章晗人还在京城,往北边送东西也要算上她一份。

而章晗在愣了片刻之后,立时含笑说道:“既然王府一直都是如此,那我也应该帮忙。横竖我平日闲来无事,妈妈过一阵子尽管来拿衣裳。”

“那我这就回去禀报世子。”单妈妈笑着起身屈膝一礼,见太夫人让人拿赏钱上来,她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不是我矫情,实在是王妃从前遣我照拂世子爷的时候就说过,无功不受禄,太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此前因福生金银铺的事情,太夫人不免对留在京城的赵王世子陈善昭分外留意,知道单妈妈是其身边的心腹保母,此时也就不再强求。正巧楚妈妈报说厨房新蒸了枣糕,她便笑着吩咐道:“既这样,我也不让你为难,这枣糕带一盒回去慢慢吃,也算是让你跑了这么一趟。”

单妈妈笑着应了。等到她一走,太夫人便看着章晗叹道:“这位赵王世子……也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客气,理直气壮丢了这么些针线活给你做。”

“没事,闲着也是闲着。”章晗说着便端详着桌子上那两匹松江标布,随即就若有所思地说道,“只是,这松江标布听说比丝绢还贵,这衣裳可是耗费不菲。”

“谁说不是?必定是赵王世子又犯了书呆子习性,皇上赏赐的东西自己不裁两件新衣穿,到外头看着也像是天子恩典,却是要你做了衣裳送去保定府。”

别人笑陈善昭呆,然而,等到章晗让碧茵芳草把这两匹布搬回了东厢房,打发了两人出去,亲自拿着量衣尺开始裁布匹的时候,她果然在一段段裁下来之后,竟是在其中一匹的中间发现了一张字条,一时呆了一呆。

尽管想到陈善昭兴许也会和她一样想方设法地传递消息,可她有多小心,哪像这家伙如此大喇喇的直接在标布里头塞字条?想到这里,她也顾不得庆幸自己连碧茵和芳草都遣开了,一把抓着纸条先塞进了怀里,随即才深深吸了一口气。

待平复了些,她心里方才约摸明白了过来。倘若是送些别的绫罗绸缎,兴许收在箱笼,兴许会暂时太夫人收着,更兴许直接压在顾家的库中。也只有松江标布,而且又让她立时剪裁衣裳急等着送保定府,这才一定会到她的手上,纵使被人看见也是被她身边的人看见。

这家伙,便如此笃定她能管住身边的人不多嘴?

镇定自若地将一匹布按照尺寸一一裁剪好了,章晗这才叫了碧茵和芳草进来,让她们将这些一一晾晒到外头院子里去透透气。等两人抱着大堆东西走了,她这才回到罗汉榻上,取出袖子里那张字条飞快扫了一眼。上头密密麻麻地蝇头小楷,犹如大理寺少卿景宽的履历。

“景宽,字宏阔,山西大同人,洪正二年进士,历吏科给事中至大理寺少卿,为官清正风雅,交游广阔,然只好文史清谈,鲜少涉足时政。”

在这几行字之后,却是稍稍空开了一些,以同样的字迹加上了四字批注—“附庸风雅”。不知怎的看着不禁扑哧一笑,随即忙收起了笑容继续往下看。果然后头紧跟着的内容却有些惊心动魄。

“曾纳一妾,锦衣卫先指挥使滕青乳母之女,恰于滕青弃市前一日病故。与詹事府少詹事吴秋同年,份属多年至交。秋,亦二年进士,先贵妃族亲,不在五服。”

章晗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本就觉得张昌邕才刚到京城,就有同年来访,未免太过消息灵通,然而赵王世子打听来的消息如此详尽,细细思量这些讯息,不免让人心中惊悸。定了定神后,发现后头还有内容,她连忙仔细又往下看。可这一回看完,她却有些哭笑不得。

“本有意由赵居中联络,奈何关心则乱,已令其监视张。制衣之事,实属无奈,望卿海涵。然卿之辛苦,将士蔽体有衣,大善!”

赵大哥,你真不该留在京城!跟着这么一位主儿,被他坑死你都不知道!

“妹妹!”

章晗在心里腹谤了一句,一个留神,突然听见身前响起了一个声音。她一个激灵险些跳了起来,等看清楚身前是张琪,她才松了一口大气,可按着胸口正要坐下,却突然发现自己无意间把那张字条给露了出来。

张琪眼尖瞧见了,顿时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我写着尺寸对照的!”章晗随手把字条往怀里一塞,见张琪先是满脸的怀疑,随即瞪大了眼睛恍然大悟的样子,她顿时没好气地说道,“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惊小怪!”

见章晗别过了脑袋去,张琪顿时笑嘻嘻地坐下来挽住了章晗的胳膊,把头凑了过去眨了眨眼睛道:“我又没说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我又不会对外人去说,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见章晗这才扭过头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她这才偃旗息鼓举手道:“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这个赵王世子真是不体恤人,要人做衣裳,送一匹标布来也就罢了,还偏偏一送就是两匹,这不是成心一个月都不让你出门吗?要不,我帮你一块做?”

被张琪这么一说,章晗也觉得陈善昭没事送两匹布确实是古怪,可仍是先按捺了这念头,只对张琪嗔道:“你的字都练好了,那些诗文都背诵完了?我之前教你的礼仪你都熟悉了?还有账册……”

“好了好了,我不帮忙,不帮忙还不行么?”

张琪被章晗说得立时苦了脸,最后不得不在章晗那目光下垂头丧气回了南屋去练字。

小时候她还羡慕张瑜和章晗有名师教导,可自己真的被章晗这么严格要求,她却不由得庆幸自己没经过章晗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日子。

而章晗等到张琪一走,却是立刻又拿起那另一匹布,若有所思想了一想,就又抄起剪刀一一裁剪了起来。然而,直到最后,她才看到最里头卷起的那一层躺着一张小字条。这一次,外头突然传来了芳草和碧茵的声音,她就算有些气急败坏,也不得不抄起了东西一把往背后一藏。直到芳草和碧茵苦着脸又把这一大堆布抱了出去,她这才展开了那张字条。

“另有一事,惠妃前有意以你为韩王妃,皇上未准。尔之婚事,尔父母亦未必能专,尔今另有意否?”

这一句另有意否,说得章晗心乱如麻。然而,倘若时光倒退到从前刚到京城时,为了生存,那些该做的事情她仍然得做,不管会不会为这些权贵惦记。只是,自己的婚事不在自己的掌握,甚至也不是父母能自专,这种上下不着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一时间,她甚至很想立时给陈善昭回这样一个字条。

“余有意则何为?”

我如有意,又能做什么?

就好比你陈善昭,哪怕真的有心上人,难道还能大大方方地到皇帝祖父面前说,我看中了哪家小姐,请您赐婚?这只是戏文中才有的故事,现实中绝不可能!